少年槐花
歷史上的打磨廠老街,和中藥鋪有很深的緣分。
藥鋪最早分生熟兩鋪:生鋪是采購來大批藥材,用古法炮制之后批發;熟鋪是以此再作精加工,而后以成藥出售。就像京劇有四大名旦一樣,舊時的北京,生鋪有四大藥行,均在城南:花市上頭條的隆盛、天成,花市上二條的惠風,打磨廠的天匯。打磨廠老街占了其中一家。最早通常是生熟兩鋪彼此依托,相互并存;后來,熟鋪漸漸做大,將采購炮制與精細加工研制融于一體,取代生鋪,這是清末前后的事。打磨廠老街上曾生藥鋪云集,發展到后來,大小熟藥鋪也有不少家。流年似水,北平和平解放后,只剩下了恒記藥店一家。
北京城鼎鼎有名的四大藥鋪——同仁堂、鶴年堂、千芝堂、萬全堂,都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和這四大藥鋪比,恒記藥店實在太小了,但是在我們老街,它有著不可取代的重要位置。四大藥行名氣再大,畢竟離著遠,對于老街的一般人家,有個頭疼腦熱、著涼跑肚的小病,常去的還是抬腳就到的恒記藥店。毫不夸張地說,凡是在老街上住過的人家,沒有不曾在恒記藥店買過藥的。家里的大人總會對孩子說:“到恒記去抓點兒藥!”人們會省略“藥店”兩字,只說“恒記”,仿佛這是它的小名,說著順嘴,叫著親切。小時候,我們這幫孩子,都沒少去那里買萬應錠、十滴水、寶塔糖、避瘟散、萬金油這類恒記稱之為“小藥”的藥品。
知道恒記不僅賣藥,也收藥材,是我讀小學六年級時的事了。
剛放暑假的一天黃昏,我從外面玩完回家,碰見了街坊小萍,她提著個布袋,拿著根大竹竿,急匆匆正往院外跑。
我問她:“干嗎去?”
她說:“打槐花去。”
我問:“打槐花干嗎?”
她說:“賣錢呀!”
我有些吃驚,槐花還能賣錢?又問她:“到哪兒賣錢去?”
她說:“到恒記!”
我才知道槐花是種中藥材,可以換錢,也才知道恒記收購槐花。但得是國槐花,洋槐花不行,而且,得曬干了,恒記才收。不記得一斤賣多少錢了,大概是一角或幾角。
那時候,全國鬧災荒,每人每月糧食定量,各家糧食都不夠吃。賣槐花得到的錢盡管不多,但攢夠了,起碼可以買點兒高價糧,暫時填飽一下饑腸轆轆的肚子。老街上,不知有多少貧寒人家,扛著長竹竿,滿院、沿街打槐花,曬干之后,整麻袋整麻袋地扛到恒記去賣。
小萍和我從小一起玩到大,我埋怨她,打槐花能賣錢,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此后,我也加入了打槐花的大軍。小孩子打槐花,和大人的心情不同,吃涼不管酸,更多的是覺得好玩。伸出竹竿,將樹上的槐花打得如雨紛紛而下,落滿一臉、一身,最是開心。
樹上的槐花白中泛著一絲青綠,很嬌艷的顏色;地上的槐花,一下變得很白,像雪花一樣白。曬干后的槐花,顏色就發黃了,花朵萎縮了,遠不如枝頭上緊緊簇擁著的一穗穗槐花那么好看,那么精神。然而就是這么不好看不精神的干槐花,居然是中藥材,真不可想象,不知道能治什么病。我病的時候,喝過的那一罐子一罐子的中藥湯里,有沒有它呢?
那時候,我還有閑心去觀察不同狀態的槐花。有時,還會像冬日下雪天打雪仗一樣,攥起一把把槐花,塞進別的孩子的脖領子里,玩得大呼小叫。這是饑餓中短暫的歡樂。如同白天不懂夜晚的黑,我們不懂大人的憂心忡忡。
老街上,各個院子里槐樹上的槐花,哪里禁得住這么多人打?很快就被打光了。很多人開始轉移戰場。
“去東交民巷!那兒的道兩邊,全是槐樹,槐花多!”小萍對我說。
我問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說:“許家大哥告訴我的!”
許家大哥住我們大院的后院,那一年上高二,比我們大好多,知道的當然比我們多。他的父母都是工程師,在我們大院里,他家一直很富裕,現在,居然也要打槐花換錢了。
東交民巷離我們大院不遠,穿過后河沿,過護城河和老城墻就到了。我們常去護城河邊和老城墻上玩,卻很少去東交民巷,那里盡是一座座小洋樓,沒什么好玩的。我幾乎都沒有去注意,道兩邊都種著什么樹。如果看樹,我會穿過東交民巷,到前面的臺基廠,街道兩邊種的都是合歡樹,夏天開緋紅色的花,毛茸茸的,像飄著一層紅色的云彩,那才叫好看呢。
我跟著小萍和許家大哥,一起到東交民巷打槐花。才去了幾天,我爸就堅決不讓我去了。因為白天那里有人管,所以必須半夜去,我爸覺得天天這樣半夜里跑出去打槐花,耽誤我學習,說大人的事不用你們小孩子操心。當然,他也擔心萬一給人抓住,那就麻煩了。
“你怎么當逃兵了?睡大覺去了?這么懶!”一連幾天沒去東交民巷,小萍見到我就埋怨我,“大半夜的不睡覺,誰不困?我也困!”
我本想說:“你困你還打槐花?”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她媽一個人要養活她和妹妹、弟弟三個孩子,她家日子過得比我家難。
我們大院里跟著許家大哥去東交民巷的都是自己打自己的,互不干擾。許家大哥看小萍小,便總是和小萍伙在一起打,許家大哥負責用竹竿打槐花,小萍負責把落在地上的槐花收進麻袋里。仰著脖子,揮舞竹竿打槐花特別費力氣,小萍心里清楚,許家大哥知道她家日子艱難,在悄悄地幫助自己。收槐花雖然沒有打槐花那么累,然而小萍畢竟才十三歲,還是一個孩子,天天這樣熬夜,哪里受得了?
一天夜里,她蹲在地上把槐花裝進麻袋的時候,又累又困,眼皮不住打架,怎么也睜不開,腦袋一歪,跟斷了秧的南瓜一樣,垂了下去,一頭倒在麻袋上,睡著了。
許家大哥不忍心叫醒她。
前些日子,老院里我們這幫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多年未見,組織了一次難得的聚會,小萍也來了。她對我講起這件往事,對許家大哥充滿感激之情。
小萍曾對我講起關于打槐花的另一件往事:
我爸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天夜里,東交民巷突然冒出兩個人,一邊叫喊著不讓打槐花,一邊驅趕大家。紛沓的腳步聲攪碎了明朗的月光,還沒有來得及收進麻袋里的槐花也被踩碎了。平常,小萍跑得挺快的,但此時背上的半麻袋槐花拖住了她的步子,她讓人給追了上來。“人贓俱獲”般,那人上前奪過了麻袋。
許家大哥已經跑遠,聽見那人對小萍的怒聲呵斥,生怕小萍吃虧,趕緊丟下麻袋,轉身跑了回去,看見小萍正和那人撕巴著,想奪回麻袋。那人個高力氣大,小萍哪里奪得回來?
許家大哥沖那人喊道:“你一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姑娘,丟不丟人?”那人也對許家大哥發起火來。許家大哥生怕小萍吃眼前虧,不想和那人啰唆,一把拉住小萍的胳膊:“走,咱們回家!”
小萍跟著許家大哥轉身跑開了,沒有想到,那人在后面緊追不舍,最終追了上來,橫在他們面前,氣喘吁吁地說:“還是理虧了吧?跑得比兔子還快!”
說著,他把半麻袋槐花一把扔在小萍的腳下:“跑什么呀?槐花不要了?”
小萍和許家大哥都有些發愣。
那人轉身離去了。
我對小萍說:“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槐花落盡了,秋天到來了。槐樹,和其他所有的樹,都安靜了下來。老街,也安靜了下來。東交民巷,我們都很少去了。
前兩天,重回老街,尋找恒記藥店舊址,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小時候,沒少到這里買藥;那一年,沒少到這里賣曬干的槐花。
想找個老街坊問問,然而太陽毒,天很熱,拆遷改造后的老街,空無一人。心想,約上小萍一起來就好了,她肯定記得清楚,能找到恒記。那里有童年的萬應錠、十滴水、寶塔糖、避瘟散、萬金油這些“小藥”,也留存著少年的槐花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