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草記
一
山西大同口泉,在過去很出名,因為這里盛產(chǎn)煤炭。其實那時候說的大同煤就是口泉煤,因此口泉煤之名,曾遠(yuǎn)揚海內(nèi)外。日本人對口泉更是了如指掌,日本侵略者來掠奪大同煤的時候,所經(jīng)營的礦廠就建在口泉。
那時,各地人要來大同買煤,往往直奔口泉鎮(zhèn),因為口泉鎮(zhèn)是大同煤的經(jīng)營中心。由于火車和馬車是當(dāng)時主要的運煤工具,所以口泉也有火車站和車馬大隊。口泉的車馬大隊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養(yǎng)了很多騾馬,外地來拉煤的大馬車也要住進(jìn)車馬大隊里,當(dāng)?shù)厝擞止苘囻R大隊叫車馬大店。
騾子駕轅,馬拉套,合稱馬車。騾子是馬和驢的雜交物種,體形雖比馬小,但比馬有力氣,對于整掛馬車來說,騾子就好像是一家之主。俗話說:驢肉香,馬肉臭,餓死不吃騾子肉。但我是真正見過一個鄰居煮了一鍋騾子肉來吃。據(jù)說翻車的時候把騾子砸死了,車馬大隊就把騾子肉分給了單位的員工。可見“餓死不吃騾子肉”的說法是靠不住的。
馬是古代人用于征戰(zhàn)的坐騎,特別是李世民把馬的地位封得那么高,而呂布的赤兔馬后來又被關(guān)老爺騎在胯下征戰(zhàn)四方,楚霸王的烏騅也不是等閑之輩,漢文帝、景帝時期,大力推行“馬復(fù)令”,規(guī)定:家中養(yǎng)馬一匹,可以免除三人的賦稅或者徭役。如此一來,人們怎么能不愛馬,怎么舍得殺馬吃肉?
騾子高大雄健,滿身力氣,且容易馴服,人們又怎么舍得殺死那么好的勞動力?倒是驢,雖然也是人類的勞動幫手,但人們似乎并不是多么高看驢,罵人的時候往往會罵一句,“看看那個驢脾氣”。據(jù)車倌兒們講,越到下雨陰天的時候,人越想早點回家,可驢卻走得越慢,你越打它,它越慢,簡直是能把人氣死的樣子,驢脾氣就是這么犟。人們把牲口肉分出了吃與不吃的等級,很顯然是帶有感情色彩的。
細(xì)分起來呢,騾子分為馬騾和驢騾,馬騾是公驢和母馬交配出來的物種,長相似馬,叫聲似驢,體高勁大;驢騾是公馬和母驢交配出來的物種,體形小于馬騾,當(dāng)然勁力也小于馬騾,所以一掛馬車駕轅的騾子必定是馬騾。駕轅的馬騾,脖子上掛著小碗一樣大的鈴鐺,大老遠(yuǎn)就能聽到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響聲,走起路來,高高昂著頭,看上去十分威風(fēng)。
二
從外地特別是從內(nèi)蒙古來口泉拉煤的大馬車,一般都要停靠在口泉鎮(zhèn)的車馬大隊里。車馬大隊里都是平房,每間平房里都有一鋪大炕,炕上鋪著席子,能睡八九個或者十來個人,房子里充滿了臭烘烘的腳汗味兒。那種味兒,乍聞起來真是撲鼻難聞,但聞過一次以后,還老想著再去聞聞,大概是因為有一種勞動的氣味在里邊吧。車馬大隊的院子里,順著墻邊架著草料槽子,墻有多長,草料槽子就有多長,墻怎么拐,草料槽子就怎么拐。那樣的景象,不用細(xì)說,你就知道當(dāng)年的馬車運輸業(yè)是多么繁忙。
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大馬車便陸續(xù)回到了車馬大隊里,車倌兒們卸下架在騾子脊梁上的車轅、卸下馬身上的套繩和馬衣,很慈愛地把騾子和馬拴在草料槽子邊,騾子和馬就伸頭去吃草料。吃著吃著,騾子和馬就翻起上嘴唇抽搐幾下,露出碩大的牙齒,噗嚕噗嚕地打噴嚏,打完噴嚏又低頭吃草料,吃出咔嚓咔嚓的響聲。看著它們吃得這般投入,就像勞動者飽餐時那樣,吃得可真是香甜。
車馬大隊的牲口要吃草,因此車馬大隊就要收草。水稗子是5厘錢1斤,豆草1分錢1斤,谷莠子(狗尾巴草)是2分錢1斤。水稗子到處都長,而且長得格外旺盛。豆草比較挑剔土壤,水少的地塊兒不易長豆草。豆草喜歡趴在地皮上,就像地衣一樣,不太容易割到。谷莠子則長在谷子地里,莖稈、葉片跟谷子差不多,只是穗子不一樣。谷穗結(jié)谷子,谷莠子的穗子不結(jié)籽實,是“瞎穗子”。谷穗子是下垂的,谷莠子的穗子是直直地沖著天,它雖然不結(jié)籽實,卻長得挺張揚。
我小時候想賺點零花錢,就到野地去割草,再把草背到車馬大隊去賣錢。野地里的水稗子最多,也最容易割到,但水稗子不值錢,把50斤水稗子背到車馬大隊去,才能賣2塊5毛錢。而且割水稗子去賣錢,有時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因為牲口吃了水稗子容易拉肚子,人家就不大愿意收。有時候,我吭哧吭哧背去一大捆水稗子,人家卻說:“今天不收水稗子了,你拿走吧。”這一大捆沒處放,只能扔掉。可見割水稗子去賣錢,真是有風(fēng)險的。
豆草是那種趴在地上的草,開綠豆大的小花,開花以后,會結(jié)出細(xì)細(xì)的小豆莢,當(dāng)?shù)毓苓@種小豆莢叫米布袋,豆莢里有小米粒一樣的籽實,一咬一股水兒,能吃,但量少,吃了也不頂餓,也就是吃著玩兒。
三
谷莠子的穗子是沖天生長的,就像貓子受到驚嚇時突然豎起的一條尾巴,很容易在谷子里分辨出來。想割到谷莠子,就得到谷子地里去,可主人一般不讓你到谷子地里去。這樣一來呢,想要割到谷莠子,就先要極目四野,四處察看。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主人的身影,就貓著腰,躥進(jìn)谷子地里,尋找谷莠子。那個時候,既緊張又刺激。
割草的時候,頭上有太陽暴曬,曬得渾身出汗,臉上的汗水就像雨水一樣流淌起來。臉上開始發(fā)癢,我抬起手抹臉,汗水里的鹽分把臉蝕得有點疼,就覺得更不舒服。這般烈日下割草,哪能有舒服的感覺呢?
有時候,割著割著,不是拿鐮刀的手發(fā)癢,就是摟草的那只手發(fā)癢。撓一撓,撓出小皰來,原來是被蚊子叮了。汗水淌進(jìn)眼睛里,蝕得我眼睛疼,還視物不清。擦一擦汗,想起割草能賣錢,我就顧不上汗水蝕不蝕眼睛了。
割草賣草,是很辛苦的活兒。遇到太熱的天氣,就找一個水泡子,跳進(jìn)去洗涮洗涮,解解暑氣。若是能找到一個水庫,跳進(jìn)去游一會兒泳,當(dāng)然更好。在水里玩得涼爽了,就覺得割草的精神頭兒也大了。那時候?qū)W校里的孩子們,有足夠的時間到野外去玩耍。到野外玩耍,會有很多好處,比如肚子餓了,就隨手拔根胡蘿卜吃,有時候也吃烤螞蚱。如果在河溝里撈到魚,也能烤著吃。在野外撒歡兒的感覺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時候,家長很少給孩子零花錢。一般來說,每年只給1次錢,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給1塊或者5毛的壓歲錢。那點錢,是給父母長輩磕頭拜年掙來的,1年才能等到1回磕頭的機會,那樣的機會真是太難得了。磕頭換來的1塊錢,怎么夠花一年?有時候,我看見別的孩子買塊蜂蜜蛋糕,買串糖葫蘆,買個吹糖人兒吹出來的“孫悟空”,很羨慕;還有孩子能買得起看馬戲的票,那就更讓人眼紅了。
沒零花錢怎么辦?我們就把希望寄托在賣草上。割一大捆草,用麻繩捆起來,把兩條胳膊塞進(jìn)繩子里,開始背草。人小勁也小,站不起來,就喊同伴拉一把,自己被拉起來以后,再去拉別人。繩子勒得鎖骨生疼,就把手伸進(jìn)去。過不了多一會兒,又把手勒疼了,再把手抽出來。我們就那么忍著疼痛,背著草,往車馬大隊走。孩子們沒有表,手腕上畫的表不能看時間,一切全憑看太陽。要是下午4點鐘以前到不了車馬大隊,草就賣不了了。又要割草,又要背著草走20里路,時間很難掌握好。
去車馬大隊賣草的大人孩子很多,人們在這里排隊,在那里擁擠,到處都是背著草的人,整個院子里熙熙攘攘的。有時候說是這個臺面上要收草,大人孩子就背著草往這邊跑;一會兒又說在那邊收草,人們就又往那邊跑。草在大家的背上顛來蕩去,就像背著行李打游擊的游擊隊員。有時候我割了大半天草,吭哧吭哧地背到車馬大隊的院子里,天黑了,人家要關(guān)門了,草還沒有賣出去。草到了第二天就蔫了,人家就更不要了,前一天的辛苦就白瞎了。但孩子們總是嘻嘻哈哈的,心想今天過去,不是還有明天嗎?心里就又亮堂起來。盡管那樣的過程伴有艱難困苦,但充滿了希望。
(作者:黃靜泉,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