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5期|宗利華:奧卡姆剃刀(中篇小說 節選)
宗利華,一九七一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盛宴》《佳城》、小說集《水瓶座》《香樹街》《天黑請閉眼》等十九部,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西班牙等文字,曾獲金盾文學獎、泰山文學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F供職于淄博市公安局。
奧卡姆剃刀(節選)
宗利華
一
座頭鯨唱歌,怎么會是為了求偶?你說這王四季他是怎么想的?孟博超嘿地一笑,雙手一搓,這就叫,什么人,琢磨什么事兒。
那你呢?邱五常不動聲色,你認為,鯨魚為什么歌唱?
別鬧啦老邱,孟博超注視邱五常數秒,一揮手,這個問題,咱倆都辯過多少回啦?
我還想再聽聽,邱五常幾乎一字一頓,此時,此地。
因為它孤獨啊。放眼四海,至尊無敵,求敗都不能。我只要一想起那個畫面、那種聲音,就渾身顫抖。孟博超眼睛一瞇,腦殼一晃,貌似開啟抒情模式,寂靜無聲的海洋深處,座頭鯨像一艘核潛艇那樣,幽幽前行。它太寂寞,太孤獨。它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隨即開始歌唱,天下攘攘,誰能與我匹敵?這種境界,孟某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心向往之啊。
孟博超很清楚,邱五常對此的闡釋似乎更加高深,或者說,更雅致。好比武俠小說里的境界,孤獨求敗已算是至高,邱五常又將之推往虛空,指向禪境、乾坤境,活脫脫將茫茫大海里一頭鯨魚,勾勒成鐸鐸砍竹的高僧。這就有些玄而又玄。
正如有一日,孟博超專拿邱五常的名字下手,說他不如干脆叫求無常。暗指他行事思路不定,往往會不按套路出牌。邱五常當即搖頭,答曰,非也,非也。我是努力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孟博超的眼睛連續眨巴數下,沒繼續說下去,心里卻嘀咕起來,顧隨先生這番話,你倒用得很靈活。不過前半句勉勉強強對,后半句尚且存疑。你這個人,整天一副打雞血的樣子,悲觀在哪里?
倆人名字,分別是父親和啟蒙老師所取。孟博超的爹早些年任過縣委書記。老革命,參加過很多戰役,渾身上下集有勛章般的傷疤,左胳膊因受過傷不能平舉。好在他不是左撇子,卸任后用右手執毛筆,書寫自己原創的古體詩,毫無障礙。邱五常的小學老師則是位鄉間大儒,或隱士,講起易經來頭頭是道,毛筆字寫得尤其絕,筆畫間火氣全無,滿含孤寂,卻不乏雅逸,有些弘一大師的意思。邱五常的書法發軔地,就在于斯。
兩位老同學,的確對鯨魚因何歌唱辯論過數次,均難說服對方。一日,孟博超嘆息一聲說,你一個專擅殺伐、逼人于死地的酷吏,講什么禪境、化境、乾坤境呀?此語一出,立刻意識到壞啦,說出此話,分明甘拜下風。有點兒狠,有些刻薄,哪是你竭力保養著的風格?邱五常呢,嘴角不過輕輕一動,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沖他胸口輕點兩下,一語不發,頗有拈花微笑的意思。頓時,孟博超渾身上下生起一股子冷颼颼的挫敗感。
孟博超的挫敗感,此刻愈加強烈,不是座頭鯨因何歌唱,而是邱五常輕飄飄那四個字,此時,此地。
這四字如同利刃,驟然逼近其心臟,力道強勁無比。
他早拿目光檢索過房間內好多遍,確實沒什么多余的東西。北面墻上有個窗口,巴掌大小,僅供人站在墻根下,仰望到外面幾片索然彈唱的楊樹葉。偶爾會有麻雀駐足,跟室內仰望者對視一番,似乎它也可憐起里面這人的不自由,又無計可施,遂抖抖翅膀,尋它的快活去了。
孟博超呆立良久。此時,此地。
邱五常坐在大桌子后面,西裝革履,神清氣爽。(其實是視角不同,實際上,邱五常已失眠兩天兩夜。)而自己呢,坐于小桌子后面,分明矮去一大截,一身秋衣秋褲,哪遮得住寒蟬凄切?好一個,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硬撐到如今,竭力不讓挫敗感甚至恐懼感外露,已異常艱難。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一直處于運動之中。這是辯論鯨歌時姓邱的所說。對此,孟博超現在有針刺般的體驗。
有那么一瞬間,倆人倒是不約而同想到個問題,兩個老同學,怎么會有如此難堪的場面?此題無答案。
那就說說四季吧。邱五常貌似聊起家常,說實話,一開始我真想不到,他這人還喜歡聽鯨歌。
沒什么好說的,孟博超搖頭,吸吸鼻孔,一介俗物。
咦,你說得不對,不對。邱五常輕輕搖頭,四季對琴棋書畫無所不懂,哪能是俗物?
他懂個屁。此言一出,孟博超自己先一愣,隨即冷笑,他就是假斯文。有幾個臭錢的,哪個不是這德行?人家拿給他一幅賓翁山水,你猜張口要多少?五千萬。他呢,稀里糊涂,就給人打錢。我上眼一瞅,贗品,絕對贗品!對啦老邱,王四季,他不會也在這兒吧?隔壁房間?
四季,沒這么弱智。邱五常眉頭稍緊,卻避開孟博超的反問,以他的頭腦,五千萬哪,能隨手打水漂嗎?你說的那幅畫,我倒是略知一二,是走過拍賣的。況且,他還專門請韓先生過一眼。韓先生的眼力,你還能懷疑?
孟博超無言。
無形之間,兩個老同學兵來將擋,又拆解一招。邱五常踏起凌波微步,輕輕巧巧,將孟博超隱藏的招數化解于無形,且綿里藏著針。王四季去請韓先生鑒畫,原本就是孟博超給出的主意。他心里其實是透亮的。此畫交易細節比較敏感,故而瞞著邱五常。他只是拿不準,邱五常是否知道此畫來龍去脈,便稍加試探。不料,人家不僅知,且知得不止一二。
二人說的韓先生是位女畫家,市內市外倒是寂然無名。某年夏,邱五常難得偷閑,赴朋友之約,去一位畫家設在山間民宿的工作室,做過半下午客。主人引著四下觀摩,一進茶室,眼前的光色頓時有差異。其光源,是巨大的老船木茶幾后面的墻壁上畫幅不大的梅蘭竹菊四條屏。他站在那里,良久未動。有那么片刻,神情恍惚。只覺得茶室內日光輝煌,異香馥郁,涼爽之氣瞬間漫過肌膚。邱五常將腦袋往前一湊,一筆筆掃下去,直至落款,是兩個行楷小字——寒玉。稍下方有枚小閑章,僅一個“玉”字。名與章,在畫面上都略顯寂寥蕭瑟,幾乎要被忽略。
大師之作。邱五常脫口而出。
邱書記是行家。畫家微微一笑。邱五常把右手食指豎起放在嘴角,然后一指四條屏,微笑道,這個稱呼,此地不宜。畫家反倒面色微紅,寒玉先生乃是家師,名叫韓玉。韓國的韓,玉石的玉。畫面上常用“寒玉”二字落款,偶爾也會用“憨玉”。憨態可掬的那個憨。
得知韓先生就定居遠山城,邱五常略生詫異。城內幾位有頭臉的書畫家,他是熟悉的。有好幾位,已不在本地久居。不是在冬暖夏涼之地半隱居,便是投京城尋喧鬧去。以他的鑒賞水準,本地能抵達如此境界的畫家,至少總能聽到過才是。其時,唯嘆自己孤陋寡聞。
韓先生書法更妙。畫家趁興說,今日方家到,容我請來一品。說罷,先去凈過手,戴一副白手套,打開一側壁櫥,取一管竹制畫筒出來,輕輕打開帽蓋,托出一幅卷軸。畫軸甫一展開,邱五常湊近只一瞧,一股清氣瞬時逼人而至,卻是小楷《琵琶行》。邱五常凝神片刻,繼續品讀,又一股蕭瑟落寞之情溢出字面。月色皎皎,琴弦顫顫。轉瞬間,他耳后突突跳幾下,似乎在聽琵琶曲《十面埋伏》。一字字品完,邱五常站在那里,閉目凝神良久。
果真是,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邱五常拜見韓先生在一年之后。真如他所說,為有生之事業。同樣是一幅畫,臨摹之作,《清明上河圖》。邱五常展開一瞧,渾身一聳。此畫是他極喜歡的,家里有數款影印版本,時時展開品鑒一番。畫上多少人物、布于哪個角落,他閉著眼睛也能看得到。有一年,故宮博物院展出實物,他專門擠時間去排隊觀摩,且帶著放大鏡。此時一路看罷,嘆為觀止。在他看來,此摩本無一處敗筆,更難得的是,自頭至尾氣息飽滿,酣暢淋漓。邱五常急急地去看落款,頓時兩邊眼皮同時蹦跳,憨玉。
此畫估價,對一個人刑期多少會有些影響。行賄者稱五百萬到手,有票據為證。
韓先生是否臨過一幅《清明上河圖》?邱五常電話請教先前那位畫家。后者一聽,秒問,邱先生見過那畫?(自初見后,他一直以此稱呼邱五常。)隔著千山萬水,邱五常也能感受此人之興奮。唉喲,那可是韓老師最好的作品,整整三年才完成。
三年,一筆筆下來,那是怎樣一種戰勝孤寂的力量。邱五常遂問其價。
無價。畫家斬釘截鐵吐出兩個字,跟著補充道,有些東西確實無價。家師這幅畫作于二十年前。當時有人出五十萬購買,韓老師不賣,后來卻順手送給一位老朋友。
在畫家陪同下,邱五常小心翼翼抱著那無價之畫,去鄉下一小湖邊的一幢破敗院落,拜見韓先生。此幽靜之處,是她多年前就盤下的。房子老舊,有些清寂。離此不遠處的小院,據說是清代詩人趙執信曾下榻過的。
韓先生七十有余,行走利落,講話慢聲細語,字字珠璣,大珠小珠落玉盤。五百萬?我的個老天,老太婆的畫,值這么多?那我咋還這么窮?韓先生瞧著邱五常,一本正經。后者不禁暗樂。轉瞬間,韓先生粲然一笑,宛若孩童。根本不值,摹本而已。
韓老師,您是菩薩心腸。邱五常的佩服發自真心。
一幅畫,經過我手中畫筆,就是與我有緣。我隨手轉贈給他人,他要當個事兒,又與他結緣。這畫么,就真叫個畫,情義滿滿,清澈干凈。你說這份情義誰能來定價?誰敢定價?再說,藝術的事兒,由將來的人去說,眼前的人哪怕吹爛牛鼻子,也不能算呀?,F如今的字呀畫呀,賣得比地底下的人都貴,這不瞎扯?邱五常要打開畫,請她細辨真偽。韓玉卻一擺手,我親手裝裱的,打眼一瞅就沒錯。不過,現在它已經不叫畫,叫狗屎,一分錢都不值。接下來韓先生的話,讓邱五常一想起來就忍俊不禁,老子再也不想瞧見它,拿走,趕緊拿走。
分別前,韓先生贈邱五常一幅小品墨竹。寥寥幾筆,清新、野逸之趣溢出紙面。細看,又有颯颯清爽之風掠起。那畫一直掛在邱五常的辦公室,每天上班一進門,他都駐足賞鑒一番。
此事發生于兩年前。哪知,此《清明上河圖》摹本幾經閃展騰挪,竟躲進孟博超家的紫檀木櫥柜里。于書畫一途,兩個中文系畢業的老同學,欣賞水準都不算低。顯然,孟博超一得此畫,視若至寶。即使對當年同宿舍睡上下鋪親兄弟一般的邱五常,也只字都沒提。當時,此畫與黃賓虹一幅黑山水、齊白石一幅花鳥緊挨在一起,扎得邱五常眼睛鼓脹脹生疼。一地書畫,都是從孟博超家中取來。當然,贗品不少。
老孟你知道不,我一看見那幅《清明上河圖》,什么反應?邱五常稍作停頓,唉,眼前一黑,金星亂舞。
孟博超不言。
韓先生視其為濁物,說一錢不值。那是她質本高潔,非常人可及。跟黃賓虹、齊白石比,可能也的確價格上稍遜,但究竟值不值、值多少,你心里能沒數兒?
孟博超不語。
在這方面,你我二人雖半路出家,眼光還算不低吧?邱五常稍微伏伏身子,咱倆加起來,再乘以十,恐怕也難及韓先生一二。不說其他的,就那兩幅畫,一幅,是她費時三年親手所作,另一幅,是賓翁晚年爐火純青的宿墨山水。她都親身鑒定過的,都是真品,都是精品。你還否認嗎?
孟博超面色蒼白。
你可知道,韓先生聽說《清明上河圖》在你手上,作何反應?
她,她該罵我吧?孟博超微微嘆息。
沒有。邱五常輕輕搖頭,什么都沒講,只是眉頭輕輕一皺,雙眼閉緊,嘴角浮起一絲淺笑。老孟啊,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子的笑。我從那笑里面讀到的,先是痛楚、厭惡,隨即是憐憫、愛惜,最后竟是釋然、寬恕。
韓先生是知道我的。孟博超仰頭看屋頂,強忍淚水。
你呢?邱五常逼問道,你知道你自己嗎?
五常,咱倆上下鋪住過的,一定要如此嗎?孟博超突然向前一伏身子,五官扭曲。
這下子,輪到邱五常不說話。短短幾日,孟博超整個人迅速小掉一號,看上去頭發稀疏且蒼白,臉上皺紋如溝壑,一身秋衣秋褲顯得寬寬松松。邱五常瞧得胸口絲絲生疼。老孟啊,是我非要這樣嗎?你做過什么,到什么地步,自己不清楚嗎?
你少來這套。孟博超咬咬嘴唇,現如今,哪個不是這樣?
邱五常嘆息一聲,韓先生錄了一段視頻,委托我放給你看。他沖身邊小伙子點點頭,后者將筆記本電腦屏幕移向孟博超。
博超,我拿你和五常、四季,都當自己家的孩子。你們一個個的都這么優秀,我曾經感覺很驕傲。曾經,是的,曾經。韓玉的畫面出現。她在畫室,身后墻上是梅蘭竹菊四條屏。我很清晰地記著,有天晚上,你們仨陪我這個老太太坐在爐火旁邊,靜靜地聽鯨歌。你們仨,對鯨魚為什么歌唱,各有各的解讀。要我說呀,都對,也都不對。像鉆迷宮一樣,去琢磨一頭鯨魚為什么歌唱,有意義嗎?那樣一個夜晚,火苗的影子,在你們三張臉上翩翩舞蹈。咱們坐在那里,聽著鯨歌,如聞天籟。你們每個人都面帶微笑,你們身心愉悅,你們那么從容、那么自信、那么樂觀。我看著你們,心里想,那樣的時刻,對你們每一個來說,一定是很難得、很奢侈。如此歡喜,不就是座頭鯨歌唱的意義嗎?不都在你們臉上寫著嗎?當然啦,四季跟你倆不同,可他的解讀,我反倒最欣賞。做一介俗物,而且還能坦然承認,是需要勇氣的。做俗物有啥不好的?不是更有煙火氣嗎?你倆,你跟五常,想得太多、太復雜、太深奧啦。
老太太以為,人這一輩子,至高的境界應該是,青年時鋒利如匕首,中年時醇厚如老酒,老年時幼稚如頑童。人要越活越通透,越活,越要把復雜的事情往簡單想。博超你記得嗎?有次你一個人來的,咱倆曾聊起奧卡姆剃刀原理。若無必要,勿增實體。復雜問題,向簡單處求證,答案反而精準。叫我說,鯨魚歌唱既不是求偶,也不是孤獨,當然也不是修煉成什么哲學家、禪宗大師。它就是老頑童。它高興,想唱就唱唄。博超,你在山里頭,興之所至,輕輕哼著一支小曲兒,你問過自己為什么唱嗎?為什么?你高興呀,自由呀——對啦,自由,不是別的。博超啊,自由這個詞兒,你現在體會到有多么珍貴了吧?
孟博超淚流滿面。
那的確是個美好的秋夜,四人圍坐在小院里,中間燃起爐火。繁星點點,月色皎潔。
孫女說我是天蝎座。韓玉興奮得更像頑童,哎呀,我怎么會是天蝎?
嗯,合適,天蝎是藝術家標配。邱五常一指孟博超,這家伙就是天蝎。孟博超哈哈而笑,老邱你這么說,我覺得我真是對不起這個星座。我離藝術太遙遠。
藝術無處不在。生活本就是藝術。你們仨,都是頂級的藝術家。韓玉挨個兒看一遍。
娘,我不是,我是個俗物。俗不可耐,臭不可聞。王四季一臉肅穆,往火爐內添一截松木,抬起頭來,到您老人家這兒,就是用這彌漫著松油氣味的火光,逼走我渾身上下、里里外外的銅臭。早些時日,當著邱五常、孟博超的面,王四季一本正經,要老太太認他做兒子。韓先生一聲嬌呼,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老子沒那么老??赏跛募静挥芍?,硬把她摁在太師椅上,撲通跪倒就喊起娘來。他話音剛落,韓先生便笑,你們瞧,四季骨子里是詩人。你們仨,就數四季活得透。
邱五常和孟博超不由得對視一眼。
此時,此地,孟博超臉色發黃,渾身突然劇烈顫抖。
二
韓玉打電話來,用她畫室里的座機。邱五常端詳那串號碼半天,拿手背擦一下眼睛,方接起來,語氣迅速轉換,干媽。
忙嗎五常?
還行,在聽鯨歌呢。
韓玉沉默數秒,帶我去看看四季吧。
好。邱五常嘴唇抖顫。
王四季的墓地在遠山城東,一座小山頭的半腰,站在那里可俯視整座城市。墓地早就尋下,早就修整一新,或者說,早就近水樓臺先得月。王四季的商業版圖,主塊是房地產。他不但為活著的人打造高端樓盤,還為逝去者提供風水寶地。一般的商家,條塊分明,哪有這么干的?對此,王四季毫不忌諱,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我們專為不同人群量身定做,活人,死人,一視同仁。你是富翁,那就住別墅。中產,咱來一套大平層咋樣?日子緊巴點兒的呢,小戶型奉上。地上如此,地下一樣。孟博超開他玩笑,四季,活人死人的錢你一起賺,不怕遭雷劈呀?王四季說,我上敬天,下畏地,自帶避雷針。邱五常在一邊微笑不言。
一次,邱五常難得與王四季單獨品茶,后者突然問,你可知道,古人管墓地叫什么?邱五常掰起手指頭,陵、墓、墳、塋、丘,還有什么?王四季眉飛色舞,還有個特別玲瓏的名字,佳城。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的佳,城市的城。哥,有沒有拍案叫絕之感?邱五常隨口問,胡編亂造吧?在好多個場合,王四季都用一個詞夸自己,博覽群書。邱五常起初以為他自嘲,交往一久,發現此言不虛。絕對有史可考的。王四季信誓旦旦,佳城郁郁,三千年見白日,此話出自《西京雜記》。邱五常一拍腦殼,你這一說,我真想起來。《聊齋志異》里面,《姊妹易嫁》那一篇,有一句話好像是,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佳城確實是指墓地。四季,你肚子里有真貨,哥自愧不如。王四季觍著臉面向邱五常,哥,你再加把勁兒,用那種上不封頂的話,猛烈地、泥沙俱下地、狂風驟雨般地夸我。來吧,我絕對頂得住。
就那次,王四季提到,他覓得一處佳城,盤算著給自己住。邱五常不以為意,想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去,喝茶嘛,聊這個多少有些晦氣。王四季嘴里卻嘖嘖有聲,像是含著澳洲鮑,我專門為自己留下的,位置真好,真是好。哥,改天我帶你去瞅一眼。邱五常本來蹺一只腳,側躺在太師椅上,突然直起身子,與王四季對視,你說什么呀?才多大個孩子?
空氣竟一下冷凝。
哥啊,你面對貪官污吏,那種殺伐決斷,真叫個干脆利索。咋一聽這,倒迷信起來?王四季大笑,我總算找到你的短板。邱五常拿手指著他。王四季說,我真是心窩里暖和,說明我這輩子能叫你哥,值??扇擞械┫Φ湼?。王四季肅穆起來,我獨身一人,無父無母,無妻也無子。邱五常一擺手,你打住。對呀,你為啥不再婚?這條件,找什么樣的不成?王四季大手一揮,累。婚姻這種事兒,一次管夠。其間體驗,痛徹骨髓。那一段日子,只確證一句話,婚姻就是愛情的佳城。邱五常再做試探,哥勸你一句,再試試嘛。王四季斷然否決,不,絕對不。我請大師算過,我這輩子,注定孤身一人。其實,我就是半個大師,我早把自己看透徹了。這番自由自在,我哪里舍得?所以佳城的事兒得早做打算,要不,到時候還得麻煩你為我操心。
邱五常注視他良久,慢悠悠吐出一個字,滾。
不料,王四季真滾了。滾個干凈利索,白茫茫一片。確實好像沒給任何人添麻煩。
下車,邱五常要去攙扶韓玉,被她止住,便順手接過她手里的食盒。那是韓先生親手做的點心,王四季愛吃。盡管他已經胖得像個皮球,血脂稠,血糖偏高,血壓也不矮。抬頭一望,邱五常頓生哀嘆,想起四季說到的一個詞,佳城郁郁。好吧,你個王八蛋,現在整天都能欣賞這郁郁風光啦。
咦——咦——喲嗷——恰那時,半空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似吟似唱的聲音,凄涼無比,像是開唱之前先吊嗓子。山下二人不由自主頓住腳步,一起抬頭仰望。哀聲落下,幽怨無比的唱腔,箭鏃一般射向半空。邱五常稍稍側耳,聽得一句,半夜里他把船拋錨不走,那水賊見財起意要殺人。接下來的唱詞,又辨不分明,大意明白,女子丈夫在船上被繩子捆綁,水賊手執鋼刀要挖他的心。邱五常扭頭去看韓玉,見老太太傻愣愣立在那里,竟淚流滿面。韓先生年輕時登過舞臺,甩過水袖。想來,此情此境惹起她許多往事。突然,她身子一搖,邱五常趕緊伸手攙扶,感覺老太太輕得像片樹葉。
您怎么啦?
五常你自己上去吧。我在這里等。
邱五常一愣,稍頓片刻,方說,也好。他正待轉身,被韓玉一把扯住,你知道那孩子唱的什么?
茂腔,《羅衫記》。
對,是《羅衫記》。
邱五常記得,韓先生早年唱的是京戲。他先前覺得,女子在墓地里唱,許是因家人離世而悲傷??梢婍n先生如此激動,頓覺女子有些來頭。韓先生不解釋,他也不問。告訴那個孩子,我在這下面等她。聽先生如此說,邱五常更確定自己的判斷。
那并不是一個孩子,看穿著可知。邱五常沿山道走近,她已停止哭唱,站在那里,背對一座墳墓,望著遠處虛虛幻幻的一座城。她背后,正是王四季的佳城。墓碑右側有塊黑色大理石,上刻著王四季自己琢磨的幾句話:位置,我自己選的。房子,我自己蓋的。有本事,你也這么干。
邱五常走近時,女子稍稍站遠了一點兒。他蹲下身子,將點心一一擺放下時,女子突然幽幽地說,這么好的點心,可惜,他吃不到。邱五常沒回頭,那你唱的這出《羅衫記》,他能聽到嗎?
邱五常眼前閃現出王四季眼睛里熠熠發光講述茂腔的場景。
邱書記,四季哥不是自殺。女人突然靠近,沖著墓碑慢慢跪下來。邱五常心口一疼,忍不住扭頭去端詳那張臉。女人的臉稍仰,沖著邱五常。如此近距離地看,果真又還是孩子。四季哥的性格,你最了解,對不對?那么樂觀那么豁達一個人,怎么會自殺?
邱五??粗菑垵M是淚水的臉,不語。
您要給他報仇呀。
邱五常微微點頭。
您肯定知道誰要讓他死,對吧?
邱五常仍不語。
哥,女人變換稱呼,四季拿您當親哥,您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放心。邱五常已淚眼蒙眬。
四季哥,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女人轉過臉面對墓碑,聲音嘶啞。邱五常揚起臉,看著墓碑上的字,再次加重語氣,兄弟,放心。說完,他面沖那女人,伸手一指,韓先生在下面等你。
干娘,她也來啦?女人站起身,拂一拂膝蓋上的塵土,稍作停頓,從帶的包里掏出個大信封,四季哥不讓我看,他說如果他出什么事,就把這個給你。
邱五常到山下時,女人已經離去。韓玉站在一棵柏樹下,眺望遠處。邱五常走過去站在她身邊,韓玉一動不動,倆人一起望著遠處。
你們仨,果真都是藝術家。韓玉哀嘆一聲,扭過頭來,自打認識你們,我就開始變老。走吧。韓玉伸出一只手,輕拍他肩膀,再嘆一聲,你呀,你呀,也是個累。
回到辦公室,邱五常先將信封放到桌上,然后站到窗前,向外望去。良久后,扭身拿一柄小鏟,給窗臺上一盆茉莉松松土。茉莉花開得正艷,滿室馨香。轉身又去沖一杯茉莉花茶,這才坐下,注視那信封,又是良久才打開。
是個移動硬盤。
哥,你拿到這個,說明老弟搬家啦,住進佳城——對不起,本來,我不想哭,沒忍住。哥,我不是對這個世界戀戀不舍,就是,就是,突然有些傷感。王四季稍頓片刻,馬上換上戲謔的語氣,咱大表哥海明威曾經說過,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值得為它奮斗。他說他只同意后半句,我覺著兩句都對。說實話,這個世界它沒虧待過我。甚至可以說,對我真好,苦、辣、酸、甜,都叫我品個遍。我能混成這樣,知足啦。哥你瞧,這字兒,于右任的。那畫,張大千的。對了,還有這幅,黃賓虹的。哥,你書畫造詣深,識貨。就這滿屋子書畫、古玩,怎么著也幾個億吧?一個要過飯的人,能有今日,夫復何求?
王四季光著頭,樣子好笑。
邱五常卻想哭。
他是舉著手機拍的,畫面里,時而出現一顆光亮無比、碩大無比的腦殼,時而出現他這輩子攢下的寶貝。不怕你生氣哈哥,談書品畫,參禪論道,你未必比我在行。我知道,你喜歡這個,非常喜歡。這里頭任何一件,你都眼饞,對不對?你老弟多么想讓你來,通通抱走。咱干娘不是說來著,一件藝術品是有靈性的,得遇知音才能煥發無窮魅力,落到骯臟人手上,就灰頭土臉,黯然失色。這些東西,都是我親兒子,我待它們真好。我相信,在你那里也不會差??墒牵悴灰剑瑢Σ粚??王四季笑得嘴角有些扭曲。那笑起得突然、落得迅速,一張臃腫的臉,瞬時又凝重起來。當然,我也不敢給。你連我送的茅臺,都給我搬回來,我真服你。以前我覺著你這人吧,死板、固執、教條,不通人情世故,就一根筋?,F在我明白啦,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真昂貴,可遇而不可求。你瞧,一屋子寶貝。此時,此刻,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帶又帶不走,毀掉吧,真他媽心疼。徒增煩惱而已。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老弟總也算小徹小悟。這里頭所有東西我全都打包,交給干娘和小玉,遺囑都寫得明明白白。對啦,小玉,就是你見到的小丫頭,晶瑩剔透,干干凈凈。真希望她像干娘一樣,這輩子都一塵不染。第一次看她在舞臺上唱,我真是喜歡。她都跑到干娘那里,讓干娘勸我娶她。哥你說,老弟再混蛋,也不能害人吧?我一個江湖人士,行將入土,人家是孩子呢。她只能是我親妹妹,也是你親妹妹。她最大的心愿,是把戲唱好。我決定啦,把這些統統賣掉,專門為她,為她們那小劇團,建一所漂漂亮亮的劇院。剩下的,當作基金。跟你說這個,也是請你做個見證。對啦,干娘對茂腔也頗有研究,我請她老人家當顧問。
王四季重又坐回那張碩大的紫檀桌后面,將手機固定,騰出手來,抄起一個青花瓷碗,沖著鏡頭一探,另一只手比畫起來。
元青花。王四季像是在直播帶貨。他輕輕舉起瓷碗,啜飲一口。邱五常本以為那是茶,不料王四季抿嘴一樂,哥你知道,碗中何物?王四季把目光移到別處,稍作沉默。哥你別嫌我絮叨,平日里,我的確有些話癆。唉喲,說多少廢話,有你十倍還多。但很快,我將閉嘴。你就允許我再多說幾句,我還是想跟你聊聊我這一輩子。以前零零星星說過一點兒,不全面。跟干娘呢,也沒說多少,老太太年紀大,怕她受刺激。
王四季搖頭晃腦,開始講述人生。
邱五常沒辦法打斷他。
有那么一瞬,他覺得眼前一片蒙眬,順手一抹,掌心全是淚水。這些時日,他把多少年都沒流過的眼淚,一起流足。
與王四季初識,是孟博超。地點是王四季的公司大廈頂樓,一間精致的茶室。
親兄弟,孟博超介紹過后,再次強調,異父異母親兄弟。
邱五常身份特殊,與此等人初見,面上八面玲瓏,底子里戒心十足。然短短半日,品茗,論畫,倒也略盡小興。以邱五常眼力,哪能看不透王四季?在他面前,王四季倒也坦蕩,其智慧、狡黠,乃至痞相,毫不遮掩。按他后來的話說,五常兄(他倒是從未喊過邱書記)的謀略,得鬼谷子真傳。我在您面前?;?,那叫作死。稱五常兄時,二人關系尚沒那么無間。王四季為關系更近一重,花費些心思,也可視作小心翼翼,互碰觸角。他親自抱一箱蔬菜,氣喘吁吁,登家門拜訪。邱五常嚴辭不受,王四季嬉皮笑臉,稱是公司承包一山頭,自己種的,嘗個小鮮。他走后,邱夫人打開箱子,發現里面有一紙包,手指一撥,現金若干。
邱五常大怒,立刻給王四季打電話,只四個字,回來,抱走。
大過年的,兄弟這點兒心意,你都不領?
十分鐘,你不回來,我就上交。邱五常開始倒計時。
蔬菜一事,讓邱五常戒心更增一重,與王四季喝茶之類項目直接取消。王四季心里佩服,從那以后,反倒稱起哥來,經常微信里噓寒問暖。邱五常呢,不遠不近,保持距離。真正心理破冰,還是源于老太太韓玉。一日,邱五常剛到韓先生家門口,竟見王四季打里頭出來,先是稍感迷惑,瞬間心下釋然。王四季喜歡書畫,到韓玉先生這里,有什么奇怪?反正,他有的是錢。嘴上卻問,王總也在?王四季瞇眼一笑,五常兄,我跟老太太早就是忘年之交。他竟然扭轉身,陪同邱五常一起又進門。那次過后,韓玉對邱五常說過一番話,四季這孩子,本性是好的。只是他比你,比常人,要難。這話邱五常記下,自此交往幾次,王四季一本正經,自始至終從未托他辦事情。那次過后,三人一起到老太太家次數也增多了。
視頻里,王四季貌似終于提到正題。
當我得知有人暗查我資金去向,矛頭隱隱指向《清明上河圖》和黃賓虹那幅山水,我就知道,咱們仨,緣分已盡。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咱們之間,豈止是分?轉眼間,刀光劍影,步步見血。我知道,你心里的難受,比我少不了幾分。沒辦法,世間處處有規則,明的、暗的,法律上的、民間的,大道相同,小處各異。我不怪你,從來沒怪你。甚至此時此刻,我為自己早些時候小心翼翼試探你,感到臉紅。人各有異,我攻下一座座堡壘的經歷,卻大致相同。你這座堡壘,真是堅硬,刀槍不入。我要是早意識到,干脆不攻。其實,我也知道,你內心深處有缺口,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是老母親。她老人家患病期間我完全可趁虛而入??晌覜]那么做。你拿我當兄弟,你有難處肯定會跟我說,但你從頭到尾都沒開口。你這人呀,熱起來一團火,冷起來一塊冰。
王四季終于提到那人。
其實,孟博超一開始跟你一樣,可當我和他成為異父異母親兄弟之后,邊界越整越模糊。兄弟這個詞兒,有時會左右一個人的判斷。親兄弟之間,還分彼此嗎?哥,我一度認為,在這世界上,老太太就是我親娘,你倆就是我親哥。而且從認識你們起,我就以你們為驕傲。我想說的是,孟博超,他也不易,能抵達這個層面,真是歷盡千難萬險。實話說,我也不怪他,我只是,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這么說吧,再玩下去,真是沒意思。所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哥,四季,就此,別過。
王四季站起身來,對著鏡頭,深鞠一躬。
三
清晨,在剃須刀觸碰胡茬發出的聲音中,邱五常想到韓先生說過的奧卡姆剃刀原理。若無必要,勿增實體。又是個不眠之夜,你怕是把事情想得太過復雜吧?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飛馳,邱五常眼前不時閃現孟博超的臉。
那時他面色還稍顯稚嫩,目光青春、清澈無比。來呀,來呀,你過不去的。孟博超雙手比畫著,兩腳左右搖擺。邱五常已經帶球沖突數次,不是被他截下,就是勉強突破到籃下,又被他高高躍起蓋帽。跟孟博超相比,邱五常明顯孱弱。然而邱五常不服,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孟博超堅持不下去,有意放過他去。邱五常剛要起手投球,忽又停下,你作弊,你放水,這怎么行?孟博超雙手一張,真沒有,是你功力大增。邱五常使勁拍著球走回來,不算,再來。最終,孟博超告饒,一屁股坐在地上。老邱你贏啦,你就是頭犟驢。
犟驢這個詞兒,為他取名字的夏侯先生也用過。
邱五常少兒時,一直稱他夏老師。先生糾正說,夏侯,是復姓,你以后要叫我夏侯老師。邱五常不懂何為復姓,再見時,依然稱夏老師。他固執地認為,叫夏侯老師,便是直呼其名,哪能叫得出口?何況,村里人都叫夏先生。如是再三,夏侯老師正不過來,罵他一聲犟驢,隨后輕嘆,隱居鄉間,連姓氏也一并隱去矣。多年后,邱五常驚訝地發現,夏老師名字居然有四個字。他跟著夏侯老師一路學書,粉筆、硬筆、毛筆。那時并無描紅字帖,先生一筆一畫寫就一個字,讓他比著練。何時寫好,何時練下一個字。他父親遇見夏侯老師,抱怨說,邱五常練字入魔,家里連一點兒紙片都沒啦,糊頂棚的報紙、包糖酥的油紙,甚至給先人燒的黃表紙,不知什么時候就無影無蹤。
你不知道你兒子是頭犟驢嗎?夏侯老師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那一日,邱五常到夏侯老師家里時,已是華燈初上。師母辭世,夏侯先生本不愿離開鄉下,無奈身體日漸扛不住,遂不再咬牙,進城跟兒子住在一起。剛落座,先生斜眼一瞄,問,遇到難題了?邱五常搖頭,沒有,我就是想老師啦。先生淺笑,扭頭安排兒子上酒。對酌間,又說,兩眼通紅,分明是幾天沒休息好。邱五常剛要開口,先生一擺手,讓我猜猜,是不是這次落馬之人與你有些淵源?邱五常稍稍錯愕,端起酒杯來。老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佩服。
當年我就問過你,何為大道?
您所傳授的,五常一輩子都不敢忘,可有時候,心里不免會糾結。
誰是誰非?
我做什么差事,老師您是知道的。自然是正邪之分。
那還有何糾結?五常,你干這個務必避免自傷,學會自我擺渡。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兒,可不能干。
邱五常連連點頭。自忖道,道理好懂,做起來真難。尤其是我這個戰場不一樣,殺敵那一千清晰可見,自損那八百卻是內傷,雖無形卻更犀利。
我再猜一下,先生一捻胡須,這個人,是不是那年跟你一起來的孟先生?
您只見他一次,怎么猜到的?邱五常稍稍驚訝。
看眼神里頭的雜質。你眼里的少,他的很多。舉個簡單例子,那次他來,端詳我那把老壺時,眼睛里露出的光,讓我覺得不舒服。
邱五常頓時記起,尚在幼兒時,便常見夏侯先生用著一把老壺。先生稱,那叫曼生提梁。邱五常對壺藝沒研究,小時不在意,帶同學孟博超去見恩師時,也沒有太過關注。但孟博超一見那壺,立刻道出,那應是大師顧景舟的弟子周桂珍所制,價格不菲。夏侯先生沒說出壺的來頭,只輕輕一笑,一把壺而已,時間已久,便成為老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老感情是不能用價格衡量的。
夏侯先生此時直視邱五常的眼睛,我還猜到,你這次到我這里,既不是想我,也不是找尋答案,而是躲避風口。
夏侯老師,您不僅有雙慧眼,還有顆慧心。
就在前一天,王四季約邱五常去喝茶,看畫。自始至終,一句話不問越界的事兒,一個字都不提孟博超。邱五常已然醒悟,此人已有所察覺。孟博超呢,當日下午就打電話來,并無要事,只為聊家長里短,隨機還講幾個小笑話烘托氣氛。邱五常愈加肯定自己的判斷。這人的嗅覺靈異,盡管邱五常在電話里沉著冷靜,自認為滴水不漏,可很難保證,他的語速或呼吸頻率間的輕微變化不被對方捕捉到。于是他決定提前動手。思慮再三,帶人那一幕,自己還是不要出演了。
與夏侯先生對坐輕酌時,一路人馬已前往孟府。手機顯示,一號孟博超在家,側面了解到,他也無公事外出。另一路人馬,奔赴二號王四季的公司。
先拿下一號后,再動二號。出發前,邱五常強調。
跟夏侯先生對飲,多少年來實屬難得之事。如此酒局,不得不中場戛然而止。那一夜派出的兩路人馬,都無斬獲。第一路人馬回過消息,證明邱五常的擔心已成事實。孟博超的手機在家里安然充電,人卻異常失蹤。邱五常反應當然不慢,第一時間申請邊控,讓老同學無法起飛,無法走出國門。隨即另一個消息陡然降臨,讓他呆愣半晌,遂急速奔跑著離開老師家。
第二路人馬緩緩拉開茶室房門,看到王四季……
數日間,孟博超人間蒸發。
走進孟老爺子的書房,并非易事。邱五常第三次去輕輕叩門,方有回應。小保姆此前一見到他,都是畢恭畢敬,這回卻屏著呼吸,打開房門,一閃就不見影子。既不讓座,也沒奉茶。邱五常在門廳獨立良久,雙手十根手指互相交叉,揉搓著,放在腹部。屋內一片寂靜。幾個房間的門都緊閉,包括書房。
半小時過后,書房門打開,孟老手拄拐杖,沖他擺手,示意他過去。來,五常,看看我剛寫的這幾個字。孟老聲音沙啞,這六個字,我寫了一上午。邱五常慢慢走近,稍一打量,頓時,鑼鼓齊鳴。白色宣紙上是六個紅字,自作孽,不可活。邱五常站在那里,形同雕塑。書法一途,我實在走不通。你瞧,這幾個字,真是扭扭捏捏。孟老語氣舒緩,聲音在房間里回旋著,卻如同瞎子阿炳拉動二胡。不比你們年輕人,一出手,干脆利索。五常,雖然你沒和我聊過書法,但我知道,你有童子功。
孟老謙虛,您一生金戈鐵馬,戰績卓著。邱五常稍作停歇,而且,光明磊落。這也是呈現在筆畫之間的,文如人,字也如人。他說得并不違心。
孟老眼睛一瞇,一道光如匕首一般射過來。他半天不說話,邱五常就迎著那道光,半天不言。
唉,陪老頭子出去逛逛,如何?
邱五常點頭。孟老往外走,他要伸手攙扶,那沒有拄拐杖的手悄然一擺。邱五常雙手放下,跟隨著他,蹣跚而行。就在那時,屋內的某個房間里,傳來女人壓抑著的抽泣聲。
一輛車等在大門口,開車之人并不熟,見孟老走出,打開車門,悄然而立。
五常,你上我的車,你那輛車跟在后頭。
邱五常和孟老都坐進后座。車子出城,越向前走,周圍山嶺越密集。二人的目光,分別從各自車玻璃向外面看。
五常你瞧,那個山頭,是當年我們戰斗過的地方。一個連打完后,剩下的只能組一個班。孟老稍作停頓,那時候人思想單純,腦子里沒雜念,所有人就一個想法,沖上去,拿下它。拿不下來,不如找根繩子把自己掛樹上。什么活著、死亡,什么榮耀、獎賞,統統不想,就是往前沖呀沖呀,前面人倒下,后邊人跟上。我們那副連長,就死在我眼前,離我不到兩步遠。你知道嗎五常?那一會兒,啥聲音都沒有。我眼睜睜地看著,子彈從額頭打進去,開成一朵花。人就像一截木頭,突然矮掉半截,跪在地上,再一下子,臉貼著大地,整個人倒下。沒聲音,什么都聽不見。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下一秒還是繼續向前沖。
邱五常看著孟老,無言。
你現在也是帶兵打仗,沖鋒號都吹響啦,目標就是個山頭,你有退路嗎?沒有。你只有往前沖??墒?,孟老指一指腦袋,五常,你這兒,想得太多啦。
邱五常眼前一派模糊。
你記著,任何年代,變節之人,是不能饒恕的。
兩輛車,一前一后鉆進一道山溝。繼續七扭八拐半天,已無汽車可行之路。孟老和邱五常一邊一個走下車,前者手搭涼棚,仰頭眺望,邱五常站到他身邊。那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孟老伸手一指,是一道山溝,白楊樹郁郁蔥蔥,看不出有人類居住痕跡。右上角那兒,緊貼著山半坡的,那是片栗子園,我親手種下的。栗子園下邊那塊地,是我們家自留地,也是我們家族的墓地。接下來孟老的一句話讓邱五常的心臟急速跳動,唉,佳城郁郁,三千年見白日。
邱五常站在一個小山頭上,目送孟老乘坐的車原路返回,直到不見蹤影。他沿一條山路前行,雜草覆蓋,荊棘密布。腦子里頓時想到另一條形而上的路,那條路,更艱難。他的確做不到什么都不想,一味往前沖。他自知不是圣賢,無法做到內圣外王。事實是他現在經常會有猶豫,有彷徨。
當年,曾扶持自己成長的一位前輩正坐在酒桌旁邊,躊躇滿志,謀劃城市的未來。他悄然出現在門口,眼看著那人眼里的光芒絲絲熄滅。
另一位,則是他的大學老師,學術成就卓著。邱五常帶他下樓時,正值雪花飛舞。那人仰面朝天,雙手探出,去迎接一片翩然落下的雪花。邱五常站在他身后,強忍淚水。
許多年來,帶人方式各異,被帶者神色不同。
栗子園里的樹叢間,藏著一所卑微的茅草屋。分開更加密集的酸棗樹、野桑樹、臭椿樹、黃草叢,兩扇衰老無比的門板出現。那是第一道門,推開后,卻有另一道金色之門。邱五常雙手輕輕一觸,隱約聽到里面傳來一絲聲響。門被推開那一瞬間,女高音頓時尖銳、激昂——《女武神》,瓦格納著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片段。
孟博超喜歡聽歌劇、交響樂。
這一點,與邱五常、王四季稍有不同。
屋內的設置遠超邱五常想象,竟像步入一間高端會所。數年來,他領略如此風光并不算少,且一個畫面比一個畫面更加登峰造極。有人在樓頂建空中花園;有人在室內瀟灑地揮起高爾夫球桿;有人面前盤子里的藍鰭金槍魚片,是一個小時前用直升機剛送達的。然而,隱在群山之間的一座從外面看來破敗不堪的茅草屋內出現如此景象,讓人頓感時空錯亂。
來,老邱,干杯。孟博超坐在一張寬闊的黃花梨太師椅上,手舉酒杯。老孟,你可真是好雅興。邱五常慢慢走過去,在另一邊椅子上坐下。孟博超晃動著酒杯,羅曼尼康帝,五十年前的。
哎呀,我沒口福,戒啦。邱五常說得輕輕巧巧,心里卻翻江倒海。這酒杯里,可千萬別有什么特殊調料。
可惜啊可惜,老邱你瞧,你把人生搞得索然無味。孟博超伸手一比畫,你看看這里。邱五常順著他比畫的那條線環顧一圈,自愧不如,老孟,你這是在山里頭建了一座宮殿啊。
不,說話要準確,不是我建的,是王四季。我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孟博超此言一出,邱五常頓時放心。一個把罪過往別人身上推的人,會格外珍惜羽毛,珍惜生命,只會逼著別人自殺來保護自己。孟博超高昂起頭,這片果園早被王四季盤下,說是在這山溝里搞綠色無污染種植養殖,正兒八經跟老爺子簽過租地合同。老爺子那里,應該有一份。對啦,四季說,他給你送過蔬菜。
是送過,可那菜太貴,我可吃不起,讓他抱回去啦。
你呀,你跟我家老爺子有一拼。要不,他怎么可能帶你來這里?
孟老高風亮節,我差得遠。邱五常輕輕搖頭,我登門拜訪的時候,老爺子剛寫完一幅字。我在那筆畫間看到子彈紛飛、硝煙彌漫,你知道老人家寫的什么?
亮劍?孟博超臉上的笑有點兒詭異,他就喜歡這倆字兒,但實話說,到現在也沒寫好。
不,他寫得非常好。邱五常搖頭,但這回他寫的不是亮劍,而是,自作孽,不可活。
孟博超神色略顯呆滯。
宮殿里的內容,果真是豐富。次日下午某個時刻,斜陽透過木板門,能夠進入小小的客廳。邱五常背著手,瞧著幾個人忙碌。他們一邊搜集,一邊錄像、拍照、記錄。每擺到地板上一件,他的眼皮就忍不住突地跳一下。在一個古舊的木頭盒子邊,邱五常蹲下身子,呆愣半晌,兩只手伸過去,各抓起一根小黃魚,輕輕一碰,聲音清脆。
女高音驟然響起。
坐在車上,邱五常雙目緊閉,眼前卻是一幀幀畫面,觸目驚心。
目的地到達。邱五常下車,陽光刺眼,抬起頭的時候他不由得瞇起眼睛。前方大樓正中間,巨大的紅十字分外扎眼。他剛剛得知,那一日孟老將他送進一道山溝之后,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被送進醫院。此時,老爺子正在這座大樓的某個ICU房間。
房間外,隔著窗玻璃,邱五常沖著渾身插滿管子的孟老深鞠一躬。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