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內向者的力量與悲歌 ——寫于小說《斯通納》首版60周年之際
讀《斯通納》這部小說,很難不想起《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同樣出身于貧苦農家,同樣靠讀書改變命運,但相似的人生走出的卻是不同的心路歷程。
孫少平不屈不撓、搏擊命運,不但改變身邊的世界,還激勵著無數讀者。斯通納則更趨于內向。他時常窩囊得想讓人拍案而起,但同時他人生里某些時刻又美好得讓人怦然心動,他的一生,就是一曲內向者的悲歌。
小說首次出版于1965年,距今整整60年,講述的則是更早一點的事。主人公斯通納出生于1891年,父母是美國中部農民,沉默隱忍,收入菲薄。斯通納本來也該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度過一生,事實上從他幼年開始,就一邊讀書,一邊幫家里干些農活,17歲那年,他已經被沉重的農活壓彎了脊背。
1910年,政府給了這個農民的孩子進入密蘇里大學農學院學習的契機。他從鄉村來到哥倫比亞,一邊讀書,一邊靠幫工維持生計。
他成績平平,好在不是爭強好勝之人,他覺得這樣已足夠。第二年他要修一門必修課——英國文學概論,這個課程是陌生的,他生出隱隱的煩惱和不安。
第一次考試差點沒通過,后來也考得不太好,他不得不花更多時間應對,去思考老師講的那些詞:“仿佛從這些詞語乏味、單調的意義背后,可能會發現一條線索,帶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引文來自上海人民出版社版《斯通納》,約翰·威廉斯著,楊向榮譯,下同)
聽上去是一個資質平平又很用功的學生常規做法,然而他竟因此被引入異域。某次課堂上,他被斯隆教授叫起來回答問題,在斯通納嘗試著回答之前,斯隆教授把莎士比亞的那首詩念了一遍:
……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那火光的閃耀,
在他青春的灰燼中奄奄一息,
在慘淡靈床上早晚要斷魂,
被滋養過它的烈焰銷毀。
目睹這些,你的愛會更加堅定,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斯通納被擊中了,他感覺自己屏住了呼吸,把氣息輕輕舒吐出來,他看見陽光從窗戶里斜照進來,落在同學們臉上,“光明好像是從他們自身散發出來,迎著一片黑暗釋放出去;一個同學眨巴著眼睛,一道淺淺的暗影落在面頰的一側,上面的毫毛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
他還感覺到自我,“放在桌上緊緊攥住的手指松開了。他在自己的凝視下掉轉過手來,很驚奇它們都是黃褐色,很驚奇指甲已妥帖地嵌進粗壯的指端那種復雜的結構;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覺到血液在無形地穿過纖細的血管和動脈流淌著,從指尖到整個身體微弱又隨意地顫動著。”
請原諒我長篇累牘地引用原文,這段關于顱內高潮描述實在迷人,一個慣于麻木的人,借助莎士比亞詩句的神力,推開擋在眼前的重帷,真正躍入世界。這是內向者的福分——當外向者的自我在跟世界不停地交換中久已磨損,內向者卻以石頭般的愚魯遲鈍,保存靈魂的完整與純粹,在被激活的時刻迸射出這樣的光亮。
斯隆教授在他身上看到了愛,建議他從農學轉向文學。他用八年時間修到博士學位,獲得密蘇里大學的教職。
他看上去真是太幸運了,還迎娶了一見鐘情的姑娘伊迪絲——銀行副總的女兒在當下也算得上白富美。那么斯通納走上人生巔峰了嗎?并沒有,生活到這里才露出詭異的笑容。伊迪絲不愛他,連同情也無,她為了逃離原生家庭才結婚,那種逃離是全面的,從身體到靈魂。
伊迪絲的父母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婦,母親出身名門,因為記得過往輝煌時常郁郁寡歡。他們按照一個淑女該有的標準培養伊迪絲,母親常常會花幾個小時監督伊迪絲彈鋼琴或畫畫,同時將她的自我封禁。在這種訓誡里,孤單是她人生最初的狀態。
伊迪絲不乏追求者,她選中斯通納除了因為他不是她父母心中的理想人選外,還應該是被他的內向打動。內向的人一旦傾聽會顯得格外認真,他們第一次見面,斯通納就讓伊迪絲有了講述自己的欲望。可惜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徑,讓他無法聽懂她。伊迪絲比他更早地明白這一點,但淡淡的絕望感讓她不想再做任何更改。
婚后的日子更窒息,“兩個人既煩躁又壓抑,好像一起在一座監獄里散步。”在人前伊迪絲會扮演一個好妻子,單獨面對斯通納時她變得冷漠尖刻,時常歇斯底里。雖然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段婚姻不能給她救贖,她仍然怨恨斯通納的力不從心。
不是斯通納讓伊迪絲發瘋的,但伊迪絲的不幸仍然是一種結構性不幸。在對女性的各種規訓中,她無法像斯通納那樣讓自我與世界形成鏈接,獲得被照亮的機會。
內向者遇到問題,總是先問自己能不能消化,若是逆來順受就可以息事寧人,他們絕不會勞煩自己做絲毫反抗。面對伊迪絲的折騰,斯通納不言不語,內向者的底氣在于向內就能找到足夠的快樂抵消。
斯通納在研究中漸入佳境,伊迪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更是進入了忘我狀態:他講課時“常常激情迸涌,乃至說話結結巴巴,打著手勢,完全忽略了平常左右他說話的演講聲調……對文學、語言以及心智神秘性的熱愛,在字母和詞語的細膩、奇妙、出其不意的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動呈現出來。”
伊迪絲不甘心獨自待在黑暗里。她要報復他的快樂。她巧妙地驅逐和他談學術的學生;以不打擾他工作為名,把女兒從他身邊帶離,還跟人說孩子很可憐,她爸爸實在太忙了,沒空陪她。她給女兒布置太多的功課,像是報復自己被功課壓垮的童年。
斯通納警告伊迪絲不要傷害孩子,伊迪絲完全不在乎,她笑著說:“你能做的無非是離開我,而你永遠不會這樣做。我們都知道這點。”斯通納只能點點頭,說:“我想你是對的。”
即便她侵占了他最后一片空間,他仍然能在內心容身。他“閱讀、研究,終于從中找到了點兒安慰,找到了點兒樂趣”。等到伊迪絲終于松懈,女兒終于能和他稍稍說笑時,“他發現生活下去不僅是可能的,甚至偶爾有些歡樂也是可能的。”
在學校里也是一樣,他與世無爭,不求名利,唯獨對學術較真。他因此和助教凱瑟琳·德里斯科爾成為知己,兩個通過文字確認自我存在的人,互相看見。他們的愛情像是一種結盟,以此對抗被異化的世界。
但向外他們依然是無力的,系主任讓斯通納給一個不學無術的學生打及格,斯通納第一次表現出激烈的抗拒。系主任狠狠地報復了他,將凱瑟琳逐出這所學校。
1956年,65歲的斯通納因癌癥去世。他這一生過得乏善可陳,沒有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職務,他還是個無力者,不能保護自己的心愛之人。所以有人說他是個loser。但是另一方面,他通過永遠的忍耐,保全了內心的敏銳。難道心靈與外表,非得有一個麻木不仁?
當我們將《斯通納》與《平凡的世界》并置,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態便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話:孫少平以抗爭的姿態在黃土地上刻下印記,而斯通納則以沉默的堅守在精神的荒原上開墾出一方凈土。這種差異不僅關乎性格,更觸及人類面對存在困境時的兩種根本選擇。
斯通納對學術的堅持、對真理的執著,是內向力量的明證。當外界風雨如晦時,他退回到思想的城堡;當現實令人窒息時,他在文字中重獲呼吸。這種生存策略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一種深刻的抵抗——用沉默對抗喧囂,用專注消解虛無。
但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它沒有簡單地將內向浪漫化。斯通納的局限同樣清晰可見:他無法保護所愛之人,難以改變不公的體制,甚至不能給女兒一個完整的童年。這種無力感與他的精神力量形成了痛苦的張力,提醒我們任何生存策略都需要付出代價。斯通納留下的,其實是一個關于如何“存在”的永恒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