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點綠光
我的家鄉周至下黃池村,南依秦嶺,西傍黑河,離山腳不過一里多地。
童年的夏夜,麥場是村里男女老少納涼的好去處。竹床草席挨擠著,頭頂星河低垂,夜色中的秦嶺巍峨肅穆。大人們搖著蒲扇,閑話里總夾著 些 悚然的東西——關于狼的話題,鄰近的那個村子,乘涼時大人睡深了,孩子竟被狼叼了去……于是大人們相互提醒,把孩子夾在中間睡。可這肉做的墻似乎并不總是那么牢靠,駭人的事,隔些年頭仍會隱約聽聞。
尤其記得淺山坡上那戶被狼叼走孩子的人家,低矮的土屋墻頹瓦敗。多年后讀《祝福》,祥林嫂那句“我真傻,真的”像冰錐扎進心里——她枯槁的眼,與山坡上那戶人家愁苦的影子,沉入我記憶的寒潭,攪動起一片深不見底的悲涼……
真正撞上狼,是在我上小學三年級時。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天麻麻亮,我獨自踏著厚厚的積雪去鄰村上學,四下死寂,只有腳下咯吱作響。走到離家不遠的一段路上,前方約百米開外,路中央赫然蹲著一團灰撲撲的東西。初看以為是狗,可當它扭過頭來——兩點幽冷的綠光穿透灰蒙蒙的晨霧,直直刺向我。“狼的眼睛是綠的?!蔽业哪X海里立刻翻騰起大人們對狼的描述,沒錯,是狼!我渾身的血像瞬間凍住了,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老人們的話在耳邊炸響:“遇狼不能跑,越跑越追!”我如釘子般釘在原地。背后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前方,那蹲踞的灰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時間凝滯了,恐懼化作冰針,順著骨縫游走。那兩點綠光,是懸在我幼小命運頭頂的寒刃。
萬幸,身后終于傳來了踏雪的聲響——我回頭一看,是魚娃爺。他只比我大兩歲,但輩分高,長得壯實,高出我一頭。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扯著嗓子嘶喊:“魚娃爺!快一點!前面有狼!”他聞聲奔來,喘著粗氣,定睛一看,臉也刷地白了:“是狼!”他緊緊抓住我的手,我倆隔著冰冷的空氣,與狼對峙著……這對峙的三四分鐘,卻漫長如一個世紀。寒氣噬骨,雙腿灌鉛般僵死。那狼冰冷的目光在我們身上逡巡著,終于,它似乎估量出眼前的目標并不容易得手,緩緩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踱入路旁無垠的雪野,向山的方向走去。直到那灰影完全消失,我倆才猛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撒腿朝學校方向狂奔。
后來在西安城里學習、工作,安了家。孩子們尤其喜歡聽我給他們講關于狼的故事。帶兒子、孫子去動物園時,孩子們總愛擠在狼舍前觀看,滿是好奇和興奮。我卻總是下意識地退后半步,一股難以言說的陰冷和厭惡從心底翻涌上來,眼前仿佛依然跳動著當年雪地上那兩點催命的綠光。
前些年在榆林工作時,聽聞一樁狼事。靖邊的農民兄弟帶著孩子去山坡上干活,孩子在不遠處玩耍。誰料一只狼悄無聲息地竄出,叼起孩子就跑。那父親猛抬頭,目眥盡裂,鋤頭摜進土里,人已射向狼影!硬是翻過了兩個草木稀疏的山頭,憑著山里人特有的韌勁和一副鐵腳板,竟真追上了。那狼大約是懼了這不顧命的追漢,又或是體力不支,終于松了口,丟下孩子,倉皇遁入山林深處,孩子得救了!……聽著聽著,雪地上那兩點綠光忽又灼燒起來——可這次,心口滾燙——為一個父親那山岳般不可撼動的守護,為那絕境中迸發出的生命偉力。狼的兇殘未改,卻終究沒能奪走一切。
近些年,老家淺山又傳狼蹤。這消息像石子入湖,漾開復雜的漣漪——想那六七十年代,秦嶺北坡,樹倒山禿,狼群絕跡;而今北坡,林深草茂,綠意盎然;家鄉的麥田連阡累陌,已成為全球最大的獼猴桃園種植區,乘涼的麥場早已消失;坡上的人家按國家政策也搬到了平原安住。周至縣已華麗轉身,成了響當當的“全國縣域旅游綜合實力百強縣”。這狼蹤重現,恰是這“金周至”山水復活的明證!
唯愿青山常在,人狼各守其界。狼吃娃的慘劇,永成塵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