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還是軍人
六月,行走天山獨庫公路,無疑是一次愜意的旅行。
乘坐小型旅游車,穿隧道,過“飛線”,鉆老虎嘴,走掛壁路,翻越幾座冰雪達坂,經歷幾次心跳加速,仿佛度過了寒冷的冬天。接下來,與奎屯河、鞏乃斯河、喀什河、巴音郭楞河、庫車河一一相會,清清的流水作伴,將“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飛瀑,將五顏六色的巖石峰巔,一程程地丟在身后,走進姹紫嫣紅的春季。那拉提的花兒開了,巴音布魯克的九曲河滿了,草地上的牛馬和綿羊膘肥了,目之所及無不讓你陶醉。如果樂意,還可以在停車處下車,向馬背上的牧民道一聲亞克西。
有人說,一次天山行,回味一輩子。
我深以為然。巍巍天山,除了沒有大海之外,藍天白云、雪山草地與河流全都有,可以說覽盡天下最美風光,而且,海拔落差大,一個日頭歷經四季,怎能不叫人回味無窮?
然而,最值得回味的還是人,是一群把人生美好的年華悉數給了天山的老兵。
四十多年前,青春年少的他們用幾乎原始落后的工具在這里戰冰雪,斗頑石,開山辟路。他們憑軍人的意志攻克了高原凍土等諸多世界級的筑路難題,幾千人流血負傷,不少人致殘,168名戰士獻出年輕的生命。于是,獨庫公路融進血脈,天山成了老兵們一輩子的牽掛。每年夏秋,獨庫公路開放通行的那段時間,老兵們相互邀約,重走天山路。他們轉山轉水,別無他求,只為尋覓當年的足跡,只為看望長眠于天山的戰友。
我有幸,能在美麗的天山邂逅他們。
那天,就在“獨庫公路博物館”大門在朝陽中徐徐開啟之時,我在魚貫而入的人群中瞧見了他們——一群身著迷彩服的老兵,有男有女。上前打聽,果然是當年的修路戰士。他們雖然年近古稀,可是個個精神矍鑠,步入展廳,仿佛置身當年的工地。其中,一位戴著眼鏡的老軍人身手敏捷,步履穩健,講述的故事最多。后來才知道,他姓張,四十多年前曾任工程兵某部的組宣股長。在一組冰雪地窩子的照片前,張老兵打開記憶的閘門,回憶當年軍營的艱苦環境,回憶部隊宣傳隊以雪地作舞臺為戰士們演出的每一個細節。來到“決戰玉希莫勒蓋”展區,他指著另一個戴眼鏡的老兵說:“老胡,你是政委,你來講。”胡政委接著回憶,玉希莫勒蓋隧道海拔3280米,年平均氣溫為零下九攝氏度。隧道地質條件差,滲水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戰士們進洞一身水,出洞一身冰,零下二十多攝氏度還堅持掘進。”苦戰八年,先后有21名官兵犧牲在隧道,傷殘者無數,玉希莫勒蓋隧道被稱為建獨庫公路代價最大的隧道。老政委動情了,幾次哽咽,好在講解員接力講完。我看到,有一塊展牌工整地抄寫著一首詩,題目是《詩和遠方》,作者名叫張希恩,原基建工程兵某部政委。2019年7月17日,古稀之年的張希恩回到獨庫公路,抑制不住激動,揮筆成詩:“在我的心里,有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里駐扎著我的營房,也是我的故鄉/在我的心里,有一個神秘的地方/我在那里筑路,也在那里扛槍/在我心里,有一種思念常掛在心上/那是留疆的戰友,此情永不能忘/在我的心里,懷有無盡的憂傷/天山長眠的英雄,還在護佑國防/在我的心里,常駐著西北邊疆/那有我的故土,是我心中的詩與遠方?!泵鎸鹩训倪z作,胡政委的右手情不自禁地舉向帽檐。
朗誦這首詩幾乎成為參觀者的自覺行動:從一個老兵開始,到一群人跟上,飽含激情的聲音填滿了展覽大廳。
“這個就是我”“那個是你”,幾個女兵在一張放大黑白照片上指指點點。那是宣傳隊演出后的合影,還真的就是她們,照片上那飽含激情的眼神,穿越時空,至今未曾改變。
緊挨著的展板是一首歌,歌名《戰天山》。詞作者是著名詩人葉文福,曲作者曹振中,也是當年工程兵四工區宣傳隊的老兵,此時他就在展牌邊。還是那位胡政委說:“唱一遍?!避娏钊缟?,老兵們迅速集合,分男女列隊。曹振中站在指揮的位置,以嘴為樂器,“幫……幫幫……”歌曲的前奏藝術再現軍隊的集合號。“車輪滾滾,馬蹄踏踏,我們的隊伍向天山進發。千里煙塵,萬里風沙,擋不住我們前進的步伐……告別了北國草原,告別了渤海浪花,告別了嶺南稻海,告別了長江三峽。前進,前進,萬里征程不歇馬。前進,前進,天山腳下安下家。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前進!天山腳下安下家!”在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中,精彩的演出結束了,幾位女兵眼淚汪汪地相互握手擁抱。真好,不減當年!
歷史總會驚人相似,但絕不會簡單重復。幾天前,我曾跟隨一群老兵祭掃烈士陵園。他們來自四川成都,一行15人(不包括家屬),他們說:“天山是我們的第二故鄉?!?/p>
那天,微風細雨,喀什河騰起串串浪花,老兵們身著四十年前的草綠色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他們高舉當年的紅旗,威武雄壯地走進“喬爾瑪革命烈士陵園”。當年,他們的部隊擔負鞏玉段至巴音布魯克的筑路任務,其中,包含玉希莫勒蓋和拉爾墩兩個達坂。老兵們整理衣冠,扣好風紀扣,立正稍息,仿佛四十年前的出征。他們神情肅穆,低頭默哀,向烈士三鞠躬,并將手捧的鮮花連同心中的思念輕輕地擺放在烈士碑前。老兵陳俊貴在此守陵四十二載,他講了許多故事,包括他自己,講他忘不了班長的恩情——將最后一個饅頭給了他,將生的希望給了他……四十二年來,陳俊貴從未離開過天山腳下這方土地,陵園是他永恒的戰位。二營五連老兵姚加軍最喜歡唱的歌是《洗衣歌》:“是誰幫咱們修公路,是誰幫咱們架橋梁,是親人解放軍,是救星共產黨……”老姚寫了不少關于筑路的回憶文章,自費出版《血沃雪蓮花》一書。他始終忘不了二營五連的六名烈士:余旭東、王澤年、楊波、李遠利、鄭林書和羅強。他來到烈士墓前,逐一行軍禮,大聲地說:“五連姚加軍來看您來了?!痹诙砰L石博韜烈士墓前,幾個老兵并成一排,集體脫帽默哀。禮畢,高個子老兵彎下腰來,輕輕地撫摸墓碑上冰冷的名字。老兵姓余,他回憶,那次,玉希莫勒蓋隧道內塌方,他就在石排長的身邊。是石排長的高聲呼喊“塌方,快撤”,催促戰友安全撤離,而最先發現塌方跡象的石排長卻被塌方埋沒?!笆砰L如果不是顧及戰友撤離,自己也能跑掉。”老余的嘴唇翕動半天,才說出這句話。堂堂七尺男兒強忍悲痛,使勁地眨巴著眼睛,不讓排長在天之靈看到他們的哭泣。此刻的我,突然一陣心絞痛,我希望老兵們哭一場,喊幾聲,就如同當年搶救時那樣,一邊雙手搬移塌方石塊,一邊高聲呼喊“石排長”,直至聲嘶力竭……
風從河谷深處涌起,吹拂起老兵們鬢角的白發,卻吹不散他們眼中積蓄的淚水,悲壯無以言表,只能滲入眼角的皺紋。
不遠的地方是高高聳立的天山雪峰,雪峰把悲慟舉在空中。
回程的車開得飛快,車上沒有人說話。
走進餐廳,有人提議唱支歌。提議得到響應,有人說唱《咱當兵的人》,有人堅持唱《戰友之歌》。最終,兩支歌都唱了。我明白,這不全是軍營里的餐前例行唱歌,而是天山悼念的繼續!
歌聲是生者與逝者在天地間的莊嚴對話。粗獷的歌聲穿透冰冷的墓碑,直抵長眠地下戰友的耳畔。歌聲告訴戰友:我們記得你,軍魂從未離散。
歌聲還能鍛打悲慟,將個人的情感熔鑄成一種磅礴的力量,一種對犧牲價值的確認,一種對生命堅韌的禮贊。此刻,老兵們用歌聲向青春、向戰友、向這座用生命征服的巨山,作最莊嚴的報到。只要這歌聲還在天山之巔回響,老兵就永不卸甲,歸來,仍是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