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5年第4期|馬敘:面朝島嶼:存在的,消失的
當我此后站在這里的海堤上,再往前望去,看到的島嶼逐漸增多,原先看不到的,后來看到了,原先沒到過的,后來到達了。原先看上去很大的島嶼,后來變小了。
——《海邊辭》
一
我的感知從一個島嶼開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們上林村學齡孩子穿過一片田地,去往鄰村澤前村的中心小學念書。上學路上,向西望是白溪街,向東望是西門島(又叫南岙山島)。
于我,少年地理的起始點是西門島。但很長時間里我不知那是什么山什么島。我問父親,我上學路上往東看到的那座山是什么山?父親說,那既是山,又是島,是西門島。
少年時代的視線短淺,有次放學,我特地走到海邊站海堤上,大海正逢漲潮,站在海岸上望過去,這個島很大,自己很小。它遮住了大部分海面,也遮去了天空的一角。小學一到三年級,我在鄰村這個中心小學讀書來來去去,每天都能看到東邊的西門島。
而在北方與越過白溪街方向,向西偏北能看到的山是雁蕩山。西門島是一座山,雁蕩山則是綿延的一片山。
我們去往學校上學路上,有時,朝向西邊與北邊的山,喊:“雁蕩山!”有時,朝東邊西門島方向,喊:“西門島!”我們對地理的最初方向感就是這樣來的。至于南邊,大人們說,過了樂清,過了甌江,就是溫州,那是一座大城市。但我們從沒有在上學的路上喊出過“溫州”這個名字。
那時特別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伙伴們常常會從互相逗樂揸架玩兒發展成真正的兇狠摔跤,常會一個猛摔把對方撂倒在地,接著就是被摔伙伴的號啕大哭。
上學路上的少年,另外的特色之一是常爆粗口。那時,即使是少年,仍常常以生殖器土語罵人加用石頭扔人。這是鄉村最初的少年暴力形式,一般雙方少年都是強勢出現,罵娘是互罵,扔石頭是互扔。往往是在臺風過后,在家里貓了好幾天后出來時,一些極小的事在壓了幾天后就肯定會在遇見時相互爆發出來。那些小事在孩子們看來卻是巨大的大事。
這是少年成長史中的石頭與光芒。
我也因為嘴欠罵一個高年級的同學,而被他壓在地坎小路上暴揍了一通,我為自己無端的挑戰付出了代價。
村莊里,許多家庭都會有男人行船出海,長的十天半月,短的當天來回。男人出海的家庭,氛圍相對冷清,至少女人缺少了對罵的對象,同時也缺少了被罵的怒火。有時,孩子們會因此成為情緒發泄的對象,特別是惹了事回家后,被大罵一頓是必不可少的。小小年紀的孩童代替了應該被責罵的缺席的男人。被罵后的男孩往往負氣離家去往白溪街或去往海邊,這時,東方的西門島會壓抑膨脹,視覺與心理感受都比平時大許多,雖然是心理錯覺,但它是那么的與心境息息相關。
村里一個伙伴有次被我們看到鼻青臉腫,哭喪著臉。問他,怎么這個樣子啊?他說被他媽揍的。我們問,你媽為什么揍你?。克f,不知道,好端端的,就突然被揍了。當然,那天下午他照常與我們一起玩耍一起去學校。到校后老師也問,怎么臉被打成這個樣子?他說,不知道為什么,媽媽就突然揍了我。
那個年頭,上林村里的少年們誰也不知曉媽媽們為什么經常會無緣無故地罵自己或揍自己。
在假期,特別是長長的暑假里,會有少數的伙伴隨他們的父親出海。更多的則是在海涂上參與捕獲跳魚、紅螯蟹、蟶子、鯔魚之類的小海鮮。往往在退潮后下到海涂上,或在將要漲潮時上岸回家。
二
少話的少年,那時開始,練習隱秘的孤獨。
全家七個兄弟姐妹中,三哥是常感覺孤獨的人,他在四年級就讀完了《三國演義》《水滸》《七俠五義》。他也是最容易與父母產生沖突的人,每次沖突過后,就獨自一人去到海堤上站立許久。有一次我去找他,看到他站在海堤上,直直地站著,不動,遠處的背景是西門島。
有次他的沖突由二姐而起,二姐直性子,說話響亮,快捷,她因瑣事與母親起了沖突,生氣時隨手扭了身邊的一個木箱子上的掛鎖發泄,這是三哥放連環畫的木箱子,三哥由此怒火沖天,三人吵成一團,三哥再次走到海堤上,迎風流淚。許多年后我才知道,三哥讀的書多,內心比我們都豐富,個性又比我們更強烈,這是主要的原因。因此,少年的他就埋下了孤獨的種子。
海邊村莊是復雜且渾濁的。孩子們穿梭在各條巷子里,他們完全不知大人間的恩怨情仇,不知大人們之間的咬牙嫉妒。不同姓氏的氏族之間的疏離與隔絕,直至沖突。更嚴重的是村莊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大多是因相鄰土地的侵入與被侵而發生,地界是村莊土地秩序的象征,萬一被動了,哪怕挪移了四五或二三厘米,那就是一件天大的事。雙方都會出動全村壯勞力來解決這個事。一次雙方的村里人都手持木棍、鋤頭、釘耙、漁叉、柴刀等可以作武器的農具,也驚動了公社里的干部下來協調解決,記得那次最后是鄰村把地界退回到了原先的界線上。孩子們也站在遠處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這樣的村莊背景下長大的孩子們也同樣強悍,叛逆。
兄弟姐妹中最早叛逆的是三哥與二姐。他倆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各自與父母產生沖突。當然是母親先責罵了三哥或二姐,在自己占理的情況下,三哥或二姐是不會忍耐被罵的,或者還嘴,或者短暫出走。平時他倆也與母親有所疏離。但是在臺風來臨時,全家空前地團結,各人完全發揮出了所有的潛能,用全力以赴的行動抵抗巨大臺風帶來的末日恐懼,特別是孩子們,聽著轟隆隆巨響的臺風持續地翻滾著掠過屋頂,心里會發慌顫抖,于是就拼命搬東西抵門窗,即使已經完成了這件事,還是要不停地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搬來搬去,做無用功消耗體力來抗拒臺風帶來的恐懼。
臺風期間,于轟隆隆的風聲中,那也是真正的村莊男女交融時刻。
臺風天的村莊內部,對臺風的呼應永遠是如此及時,男人,女人,混亂的言辭,激蕩的情欲,與呼嘯的臺風渾然一體。夜晚來臨,孩子們盡管有著內心的恐懼,但是睡眠仍然來得那么快,很快就各自進入了深睡眠之中。對孩子們而言,只有睡眠是不可阻擋的。而大人們則不一樣了,臺風天是最沒事可干的時候。也正因為臺風天,特別是風力漸漸加大的時候,他們恐懼,煩躁,焦慮,且無聊。這時也只有做愛最能消除煩躁焦慮和無聊。而臺風天也無須顧及聲響,一反平日里的小心翼翼,放膽做事。
有極少數少年在臺風中一直驚醒著,這極少數中的極少數少年,會在臺風過后的某一天,向他的好伙伴分享臺風夜里父母的激情秘密。他們也會由此延伸開來講述家中父母的其他恩怨故事??傊迩f少年的表達,枯燥,乏味,卻又有著坦誠與感染力。這種分享,也讓他在同齡的孩子們中獲得了威望。因為他還會與我們分享更多其他的事情,他也同時掌握著更多的各方面的消息與秘密。
我在讀完小學三年級后就離開了上林村,去了泰順。在泰順漫長的時間里,我完全脫離了海邊村莊及村莊里的人與事。極少的關于海邊的事,是從每年父輩們寄來的僅有的幾封信件里,在父親念信的過程中聽到的,都是些極平淡的海邊的事及親人間的事。
三
到了青年時期,我再次回到了村莊。這之間我做過一年林場的職工,服過三年的義務兵役。在部隊,有人叫我講述大海的故事,我因敘述枯燥而慚愧,其實殘酷的事件并不適合渲染。特別是自己的父輩們經歷的生死之事。我更愿意把它深埋在自己的心底。
八十年代初期,回到村莊的那幾年,我與少年時代的伙伴談起的第一件事,是小時候的一個夏天,三哥帶我去海邊游泳,同去游泳的還有三哥的伙伴鄰居家的招國,那次去的是靠近海邊的溪流與海浦交匯處的一個幾人深的深潭,因漲潮時海水能漲到這里,因此我們去到那里時流動的溪水是清的,而那個深潭因為海水未交換出去還是混濁的。那次我先是在深潭邊的淺灘學游泳,后來覺得自己能浮起來了,就往潭里面游,結果,一到潭里就直接沉了下去,只見眼前一片混濁,并且灌進了幾口咸水。很快地,有一只手伸下來拉住了我的一只耳朵,借這只耳朵傳導的力與身體本身的浮力把我往上拉,拉出了水面。從此以后三哥再也不帶我去學游泳了,并囑咐他的會游泳的伙伴也不要帶我去游泳。我也從此一直是旱鴨子,沒能學會游泳。
過了幾天,我去到當年游泳被淹的這個位置,早已沒有了這個深潭,代之以一溪床的卵石,時間不但輕易改變了地貎,更是改變了一代人的記憶與生活狀態。二十多年的時間流逝,兒時生活的痕跡早已蕩然無存。
洋面上,濃霧正在散開,島嶼呈現,自近而遠,直到看不見的洋面,那些島嶼或在視線中呈現,或在地理中呈現,它們是
——玉環群島與洞頭群島。
——這些島嶼更多的部分是在視線之外。
最悲傷的是,大晴天里,傳來亡者消息。
他們在多遠的地方消失?
在消失抵達村莊時,那茫茫洋面,早已艷陽高照,平靜如初,蔚藍詩篇再次鋪展。
而更多地想起的是村莊里早年的離去的人。特別是出海之后再也回不來了的那些人。那些村莊里的家人等回來的是晴天霹靂的消息?;蛘呤菐滋熘蟮囊粋€殘酷的確證。
父親曾講述過他年輕時代的海上經歷。
風暴與生死。船只在黑夜起伏顛簸,被拋在洋面上不知生也不知死,恐懼,絕望,聽天由命。四周是無限的漆黑,漆黑,漆黑。
渴望的海岸呢?
渴望的村莊與燈光呢?
奮力把舵,搖槳,行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帶回漁獲的父親,與風暴、浪濤,與漆黑的暗夜,與死里逃生并存。
他的不長時間的講述,于我,仿佛是整個東海的敘事的源頭。
母親也遭遇過,一九六二年夏季那次,她幸運地避開了死亡之航,所以母親更是一個幸存者。而我也曾在許多文章里反復講述過這件事。每當整個村莊都知曉某個噩耗時,天氣都早已轉晴:
——亡者呢?哪兒來的殘酷詩意?
——亡者呢?村莊里的親人還在絕望之中,悲傷之中。
——亡者呢?紅嘴海鷗鳴叫著獵魚,亡者被亡者自己帶走。
耀眼的陽光無情地照耀著它,亡者被亡者自己帶走。
村莊里,一隊人在鼓樂隊的演奏樂中,走向墓地,生者也被亡者帶走。
我曾在其他文章里反復寫到過村莊里遭遇海難而喪生的人。每次寫到他們時,內心都是一片黑暗。亡者是有目錄的,它存放于村莊里的最年長的某幾個老者的記憶之中,存放在早年村莊墻角邊或院墻下的故事講述者的心中。但是他們并不輕易講述亡者之事。在鄉村敘事中,亡者是忌諱,除非是傳奇人物被一代代口口相傳地頌揚。而村莊里的幾乎所有因海難而消失的亡者,生前都是平淡無奇只知勞作付出的人,平時并沒有多少人關注他們、了解他們,直到某一次海難帶走了他們的生命,村莊里的人們才想起他們生前的具體樣貌,以及與其有關的人與事。
若干年直至更漫長的年月之后,他們則相繼被村人淡忘,直到再也沒人提起他們。
有時,站在海堤上,望向遠方,視線被群島阻隔,但人的感知也因此被群島延伸,有更多視線不能及的地方,那里有更廣闊的洋面與更激蕩的遠方。那里也是我所知的半個多世紀以來父輩們講述過的那些亡者的處所。
四
家族中,有一個大伯父,是父親七兄妹中最大的一位,等我知曉他名字張永良的時候,他早已離去多年。我看到的僅是我大叔保存的一張大伯父的照片,年輕,英俊,大眼,眼神犀利。他十八歲就離開村莊去往寧波,在一家教堂里任職,懂外語,但二十多歲就離世了。祖母的眼睛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哭壞的,加上極度悲傷,從此就瞎了,從此她永遠生活在了黑暗之中。于我,大伯是一座神秘的島嶼,他所處的那個世界是另一個不為我所知的大海,哪怕他早已離世多年。許多年后,當我重回村莊時,大叔還拿出一沓彩色的南方海濱明信片給我看,說,這是你大伯留下來的明信片,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早些年,大叔把大伯的這些遺物塞在墻洞深處保存,“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墻里面的驚天秘密”。我知道,早年破四舊,加上大伯有任職的相關背景,如果被人看到這些奇異風光的明信片,足以給大叔定一個入獄的罪名。這些明信片似乎是南方島嶼風光,湛藍的海水,天空,海濱高高的椰子樹,也不知是異國風光還是國內風光。
關于大伯的離世原因,家族中人一概不知,當消息傳遞到村里,已是兩個多月之后。大伯的離世是一個永遠無解的謎團,那時,也沒人遠赴寧波去了解情況,解開這個謎。也有一種說法是大伯父是在國外期間離世的。到了我這一代,所有的說法都已模糊,更無法確證。我們僅僅是聽大叔敘述大伯父有關事件的傾聽者。
大伯父永遠年輕的肖像一直掛在大叔的屋里。屋子光線不佳,晴天時日從屋外猛一進屋會是一片漆黑,過一會后,大伯父的臉龐才慢慢地朦朧地從黑暗中一點點顯現出來。在父親家族中,在心里裝著大伯父最多的是大叔。當然,祖母也是裝得最多的,只是祖母早早就離世了,在我四歲那年,祖母就死了,她死亡那天,天氣晴好。
我一直覺得大伯父的靈魂是與大叔最有緣的,它也許一直游弋在大叔這個屋子里,朦朧難見,隱約飄忽。父親家族里,對人最有吸引力與影響力的就是大伯父,但幾乎從沒有或極少有人談論、說起大伯父。之后,隨著大叔離世,父母離世,世上再沒有知曉大伯父的人了,自此再也沒人說起大伯父及與大伯父有關的一些人與事了。
在祖父的墓地里,墓碑上刻有他后代兩輩人的名字,其中有單列的大伯父。從這里往西翻過一座小山丘即是我父母的墓地。
如今他們離世多年,每年的臺風、暴雨,反復沖刷著墓地,他們再也無須擔心生與死。
寂靜就是最好的講述。
墓地即敘事。
五
站在隔了一個江邊村的丘陵上望向東海。丘陵上埋著我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這一片鹽場分屬上林村、江邊村、跳頭村三個村莊所有,每個村分得幾丘鹽田。祖父原先的鹽田是從他的父輩處繼承下來的。
海邊鹽場反射著耀眼的陽光,祖父是曾經的鹽民,如今的墓地仍然朝向曾經的鹽場。五十年代,鹽場收歸集體所有,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分給村民,許多分到鹽田的村民都改變了用途,改為更具經濟價值的海水養殖圍塘。而剩余的鹽田也早已幾經易手,如今不知具體是誰在曬鹽,勞作。
那些陌生的曬鹽人,我是既不認識,也不知他們是三個村中的哪個村的。白色的海鹽在無數陶片鋪就的平面上慢慢析出,堆積。曬鹽是最具勞作美感的勞動與收獲形式之一。
我總是會不斷地想起,曬鹽的祖父,失明的祖母,海鹽閃耀的白色與雙目的黑暗并存。
祖父不但長年勞作,而且堅持長期練習南拳,直到七十多歲,還常在冬天時節,赤膊上身,在張家里四合院中央由塊石鋪就的露天屋坦上,呼呼有聲地蹬腳,轉身,出拳。練到高潮處,一劈掌,一蹬腳,一拳擊出,一聲吐氣呼喊,氣勢恢宏!
祖父在世時,帶我們去看過他曾經曬鹽勞作的那塊鹽田,但那時早已轉手給人,那人又轉手給了另外的人。而遠處的另一端原本是鹽田,后來改成了養殖的圍塘。我們來時,正有人在鹽田上勞作,我們與此勞作者完全陌生,也說不上話。既物是人非,亦人是物非,以及物非人非。時間中,變遷的不僅僅是人事,更有勞作過的田地。
遠處洋面上有巨輪駛過。它們從很遠的地方駛向溫州港,或從溫州港經這片洋面駛向很遠的地方。祖父與父親都曾親眼看到過遠方的輪船駛過,早年的他們僅僅瞭望,然后沉默地勞作。
和鹽場相鄰的那塊靠海的土地,是另一個村莊所屬,它被用來開發房地產。其中有一家旅游公司買下的面積足以蓋一幢星級豪華旅游酒店。十年前,有一次那家公司董事長帶我去看這個項目,他們已經蓋起了毛坯大樓,建筑單體龐大。那天,陽光燦爛,正逢漲潮,海水拍岸,微風拂面,好景色激發了公司董事長的描述才華,他說,目前已經投資八千萬元,計劃再投八千萬元,把這個項目打造成著名的海上旅游花園,并描述了這個項目的燦爛前景。此后,我先后兩次經過這個地方,前后相隔七八年,直至最近去看的一次,這個項目仍然停留在多年前的狀態,絲毫沒有改變,沉默,荒涼。2023年,這個項目被掛到網上做整體拍賣,不知是否已被拍出或資產重組。
這是海邊高鐵時代來臨之后的某種情狀?,F代經濟的介入,完全打破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時代的格局。早年的微弱經濟形態下的海貨市場(由海上辛苦勞作獲得的海貨,或全鮮送到街頭小攤賣給小攤販,或經曬干或經腌制后再送到小攤販那里),漁民通過交易賺取幾毛幾塊或最多也不會超過一二十塊錢的微弱收入。
從街頭的攤販經濟發展到千萬元級的項目投資,于村莊里的人幾近天方夜譚,但是它實實在在地發生了。這也是這一帶數個村莊的海岸邊的唯一一個大型落地項目。遺憾的是這個項目最終以失敗告終。它于我而言,顯然不是時間深處的具有自然敘事風格的記憶,它幾乎與大海與村莊與村民的存在不產生任何關聯。站在它的旁邊,我仍然感知到的是海邊鹽田而不是這個失敗的項目。
鹽田是時間的,自然的,它是一日一日地勞作所累積而成的生存形態,加上代際更迭,極大地延伸了記憶空間。它的跨度是數百年,幾代人,三個村莊,在山海之間,在時間空間與生存縱深上,它的存在都是無可比擬的。它也是海邊勞作的詩篇,勞作的形式感,勞作過程,結晶析出,味覺呈現,綜合成了一種經典勞動形態。
六
這些年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從不惑到知天命,到漸漸地晚景來臨,我越來越感到村莊的陌生與疏離,我想不起來是何時開始疏離村莊的。
盛夏時我回到村莊。整個村莊很少有人出來在烈日下行走。兩百米開外的廣闊海灘上,雜草向外蔓延叢生,炎炎烈日下,海灘一片死寂。寄居蟹偶爾出來活動,又迅速縮回去。
抵近岸邊的海灘上散落著兩條廢棄漁船殘存的船骨架。呈倒扣狀的船骨架,殘破的船板遺落在海灘上,追憶與敘事,越寂靜,越明晰。想起六十三年前的一次海難,兩條船十四人只回來了兩個人。那兩條殘損的船后來也這樣被遺棄在海灘上。時間的塌陷何其相似。只是眼前的兩條船未有亡者記錄,眼前的船骨架,是時間里的自然殘破,遺棄,塌陷。它令我想起六十三年前的那一次青壯年出遠海海難死亡事件。
但我對上林村對海邊灘涂,越來越陌生,相互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已經不再有像過去面對漲潮時的那份心動。那時,看著翻卷的潮水快速上漲,看著海浪反復地拍打著岸邊巖石,那種呼嘯聲,碎裂聲,震動聲,都反復使我心動。海貨與街頭小販,鹽田與潮水漲落,勞作與收獲,勞作之間的交談,也共享村莊傳奇。村莊里有一個講述高手,腿腳不大利索,但是他能夠從外村聽來的一鱗半爪的故事及瑣事中,演繹出生動幽默吸引人的故事。許多年前,他就已經離世。他站立或蹲著講故事的那些地方——某幾堵矮墻的轉角或石墩,如今也早已拆的拆,挖的挖,連殘垣斷壁的影子也不見。
如今村莊的年輕人都在手機上刷抖音看直播,再也沒有一個村莊傳奇賴以形成的講述者與傳播者。原來既有生動情節,同時又具有抒情性的鄉村人物傳奇故事,再沒人來考證,講述,演繹,傳播。我不知道那個腿腳不利索的村民,他講述的最后一個人物是誰,最后一個故事是什么樣的傳奇故事。今天的一整個村莊,既拼不成一個情節跌宕起伏的村莊傳奇,也沒有既成的或有望能成為傳奇講述者的人。
現在我所遇見的村莊里的人們,僅僅與我說一點客套的表面的問候語,我也問不出我想要知道的村莊里的人與事。早年村莊里的白喜事,會請人唱道情,唱道情的多為失明的民間藝人。每每坐下,一唱就要唱三天三夜。他一邊有節奏地用手擊打道情筒蒙著皮子的一端,一邊有唱不完的故事,傳說,傳奇。
遠方洋面上來去的褐色船帆,與冒濃煙的巨輪。
大小島嶼與海中礁石。
甬臺溫高鐵從墓地與鹽場旁邊經過。從洋面往來遠去的巨型客輪正在急劇減少。
先人。墓地。鹽場??洼?。高鐵。
村莊與大海。生者與逝者。
七
如今我走在村莊里,大部分人我都已不認識,當然他們也一樣不認識我。2023年底,我得了帶狀皰疹,在市人民醫院看了好多次,不但絲毫不見好轉,而且還在不斷地加重。每到深夜,肌肉與骨骼的疼痛閃電一般反復襲來,在無邊的黑夜里仿佛地獄末日審判。在上林村開設村診所的林姓村醫因診治帶狀皰疹的良好醫術早已聲名遠揚,而我因為對村莊的日益陌生而不知曉有這么一位村醫能迅速治好帶狀皰疹。后來是妻子回村與人說起我的帶狀皰疹情況,村里人才說我們上林村的村醫治帶狀皰疹是很有名的。我回到上林村,在村診所里連掛了四天鹽水,癥狀迅速減輕,皰疹很快隱去,疼痛也相繼減輕,繼而消失。
就在診所掛鹽水的那幾天,下了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雪。在大雪紛飛的時刻,身體的疼痛已經消失不見,此刻,覺得寒冷也是美好的。雪落在村莊屋頂、院落與道路上,它的堆積的美感,徹底掃除了前些天劇烈疼痛帶來的陰霾余緒。遠眺西門島,一片皚皚白雪,令人生出長久的內心感動。
這個村級診所由兩間臨時平房搭建而成,機構成員是一家三口,丈夫是醫生,妻子與女兒是護士。簡單的場所,極簡的醫療體結構,卻見效快,療效好。那些天除了我去這個診所治療帶狀皰疹,還有其他幾個也患有帶狀皰疹的外地病人到這里來接受問診治療。
村醫因其身份原因,用一種藥盒拆分方法,以保持配方的保密性。一份奇效秘方對鄉村醫生而言既是立命之本,也是財富的來源。
村莊診所,是最具鄉村哲學意味的一個空間場所。疾病,問診,測溫,掛水,秘方,構成著一個幽暗、奇異的鄉村一角。來到這里的人,在坦誠接受診治的同時,又被某一種神秘感驅使。一場流感使人昏天黑地,流感消除,高燒退去,仿佛命運在鹽水的滴注中重新起始。
同時,這一場大雪,所賦予村莊的短暫美感,超過了歷年來的所有刻意營造的村莊氛圍改造,也使得從診所掛完鹽水后出來的病人,臉上有著看到大雪紛飛時的新鮮模樣。它及時消除了某部分鄉村病人所特有的對自身的無限懷疑,從而顯得少有的放心與輕松。而我則繼續在大雪天里心情良好地接受診所的鞏固治療。
治療期間,我好幾次注意到了診所的藥柜,一盒一盒、一瓶一瓶,有些散亂,它們在玻璃門后面,等待被取出,拆分,服用,或注射。
我在這里治療帶狀皰疹的那幾天里,小小空間人滿為患,不僅本村人在這里診療,別村的患者也首先到這里診療,然后根據病情發展情況再做是否去鎮醫院或市醫院的決定。鄉村人有個習慣,田間勞作累了,過于辛苦了,就到這里掛個氨基酸或別的藥物解解乏,這更接近于心理安慰理療。這個鄉村診所是如今村莊里的傳奇部分,村莊里大多數人,都或多或少在村診所里接受過治療(只有極少部分人因更重的疾病而遠赴市醫院住院治療),它與村東邊的山上墓地,構成了關于一個村莊的生死敘事。
我因為與村莊關系的逐漸疏離,關于村莊里老人們的死訊,知之甚少,往往都是某一個老人離世許久之后,我才知曉。平時我知曉的關于村莊的信息密度正在逐步下降,知曉得也越來越少,原先經常告知我村莊信息的那些人,也漸漸地不再轉達有關村莊的消息。我正日益失去著與村莊之間的某些關聯,村莊與我的關系正越來越疏淡。有時,我回村莊,成了一個真正游手好閑的人,或像一個陌生的幽靈,游蕩在村莊里,海岸邊,再也無人認識。我甚至與遇到的人擦肩而過,不問候,不打招呼。直至我關心村東邊的山上墓地,比對活著的人更關注。
直至最近一次我回上林村,我走在巷子里,從張家里位置去往林家里方向,遇到幾個村里半大不小的青年,他們每個人都在邊走路邊低頭玩手機,對身外的事物漠不關心。我對他們完全陌生,他們對我也同樣完全陌生。我向他們打聽村西頭的一個人,他是我少年時代的伙伴,已經離世兩年多,但他們表示不知道村莊里有這么一個人。我原本希望能從他們的言談中獲得這個少年伙伴人生最后幾年的某些信息,但是,他們卻根本不知道他曾在這個村莊里存在過。不是他們太年少,其實他們都已快成年,他們的世界既與村莊外部關聯度極低,也與村莊本身關聯度不大。所以他們對村莊里的人與事知之甚少。如今村莊的人際交往方式,也與早年完全不一樣了,村民很少聚在一起圍爐煮茶,談天說地,也因此失去了傳奇故事的講述與傳播場所以及有效載體。當然,鑒于我自身的原因,我自己就是疏離感最強烈的一個。在這里,如今一個家庭的上一代與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人之間,除了直系、旁系三代人之間,其他成員已經不再有具體的聯系,不再互相傳遞不相關的消息。年輕一代人的關注力在村莊外的世界,在智能手機上,在快手、抖音上,在直播間打賞上,在每次最新的網絡熱點上。他們會對春節高速大堵車、對郭有才直播、對某地桃色事件,傾注全部關注力,而對身邊的村莊淡漠疏離。同樣地,我作為一個年長者,也患有所有的時代病。這是導致村莊里兩代人互相疏離的主要原因。早年還有錄音機、電視機、電話,形成鄉村人際新的聚集與交流方式。而如今的青少年,單單沉迷于一個手機,就幾乎能沾染上所有的時代病。
當我回頭,望向西北方向的雁蕩山山岡的天際線,雁蕩山與上林村,與上林村外面的大海,與海面上浮動的島嶼,構成了我的一條感知線。我于它們而言,是一粒塵埃般的存在,我對于宏觀的時間與地理,也僅限于一粒塵埃的感知。此時此刻,誰也不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同樣,我可以無名,無交往,無記錄,只有消失的才是永遠的。
等待夏季到來,又一場臺風在遠方的洋面上生成,之后臺風刮到村莊,帶來巨大轟響,巨大紊亂。那時,所有的記憶渾然一團,人與物渾然一團,村莊、鹽場、高鐵、島嶼、性欲渾然一團,然后漸漸清晰,并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