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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5年第8期|姆斯:殺羊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8期 | 姆斯  2025年08月08日08:12

    姆斯,本名劉博文。2003年生,北京大學在讀。曾任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社長,獲首屆梁晚梅詩歌獎首獎,入選第十七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詩作刊于《詩刊》《星星》《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特區文學》等,偶寫小說。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新人自白

    收到錄稿通知時我驚喜而惶恐,這是我首次在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殺羊》的第一版只有三千字,寫于2024年初。那時我在上英語系的“《圣經》選讀”,看到亞伯拉罕獻子以及羊羔代替以撒被獻祭那節后,立刻萌生了創作這篇小說的想法:我要寫一家牧羊人,殺羊又以羊為生;我要讓這家的兒子父母雙亡,最終他以羊為父母,他/父母曾宰殺的羊的皮黏在他身上讓他成為一只羊。構思時,我想到山羊與惡魔的聯系;小時候在泰興老家目睹屠夫悶死羊,羊門閂一般的眼睛因驚恐而放大;以及隔壁老木匠左眼眶里的羊眼珠子,不禁不寒而栗,決定寫出某種驚悚的效果。

    當時寫完后只有一些朋友看過并隨意評論了幾句,我便擱著了。半年后,在樊迎春老師的小說課上,我想把這個故事仔細地重寫一遍,于是無數問題浮出水面:故事設定在哪里?是否有地方會同時使用窒息殺羊法和放血殺羊法并有著斗羊的傳統?一般牧民是怎樣生活的?主人公的心理變化該怎樣安排?許多事實性問題我都始料未及,多虧班上一位新疆的同學給我犀利地指出,那時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個牧民。敘事的種種不成熟以及描述性語言的泛濫也多虧樊老師指點我才能夠修改。

    寫完第二版后,我非常失望。因為覺得自己純屬是為了給還算精彩的結尾加了一個萬字背景,還是沒脫離自己寫詩的邏輯與慣性。露易絲·格麗克曾在一個采訪中說她經常會想起一些絕妙的詩句,然后花上漫長的時間構建整首詩來為這些句子造房子。對于體量較小的詩歌來說,這樣完全可行,但放到小說中我就難以做到讓每一處必要的鋪墊都有趣而不顯得冗長了。這一點,我必須繼續修煉。我希望以后能寫得起伏自然、過渡舒暢,結尾又能擲地有聲而余音不絕。

    最后一次改完《殺羊》后,我把它拿給我的作家好友黃守曇看,他說雖然缺點也不少,但我完全可以拿去投稿,我大驚失色,覺得實在不夠格,內心卻還是充滿暖意。他有保留的認可讓我自信而不自滿。十個小時前,樊老師又告訴我《殺羊》可以上《北京文學》,我是無比喜悅的,好像自己并不看好的一些才能終于發出了微弱的光。它將支持著我繼續寫下去,懷著熱忱與決心。

    導 讀

    “羊”在文學世界中承載了豐富的意象內涵,是祭祀的“三牲六畜”之一,也常被賦予宗教象征意義,這種復雜性是文學創作的靈感源泉。年輕詩人劉博文(姆斯)以“羊”為其小說創作的開局,展現他詩歌之外的另一副筆墨,為讀者帶來一篇充滿異托邦色彩的寓言故事。

    殺    羊

    姆   斯

    他殺了三年的羊,今天是他第一次下不了手。

    三年前,父親把屬于他們家的四季營地交給他。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他第一次獨自一人站在夏草場的邊緣,漫山遍野都是青翠的綠,偶爾點綴幾株紫花苜蓿,聞起來就汁多、香甜。有時他也俯下身,啃一口,他想知道他賴以為生的伙伴們是怎么生活的。他喜歡和它們一起生活。

    父親死后,他就要獨自照顧這些動物。雖然才十五歲,他已經可以嫻熟地給它們剃毛,在暴雨天趕它們回到棚里,秋冬時節領著它們浩浩蕩蕩地遷至山谷的冬牧場,并自己制作備用飼料,也就是按一定配比將干草、燕麥、大麥、夏天留存的巨菌草和綠葉蔬菜混起來,喂給它們,有時也不耐煩,一個一個一拍屁股就趕到牧場邊緣的常綠灌木叢讓它們自己啃硬的葉子。那些羊笨拙,不知道挑空子鉆,總是在狹窄的地方突來突去,葉子沒吃到多少,一身的毛都掛在了灌木叢的細枝上。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好像整個灌木都變成了羊。要是羊可以這樣繁殖就好了,他想,不過回頭還要罵一句,笨畜生。被鉤下來的毛太散,收集起來麻煩,收集好了也難用,但每次掉毛的地方露出地圖般的灰粉色皮肉時,他總忍不住輕輕撫摸。孩子,別怕了,孩子,你是那樣溫暖。

    他對所有羊都像對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喜愛,近乎憐惜,尤其是在深知這些羊小部分會被賣出去,大多數都要經由他的手去到另一個地方,而留在凡間的皮肉將讓他們家吃飽穿暖時。于是他想,他一定要對這些羊好好的,讓它們生前盡量無痛,死時也盡量無痛。但唯獨對其中一只公羊,他不敢施加自己的憐憫,他只有敬畏。

    那是他們家賴以生存的公羊,這只公羊是在他六歲時買回的,當時還是一只小羊崽,現在已長成一頭雄壯的公羊,兩只粗大的角向后卷去,又猛然向前收束成匕首般的尖角,使你站在它面前都不寒而栗。但他不懼怕這只公羊,他們已經成為家人,同吃同住。千百只其他的羊都在羊圈里過著骯臟的集體生活,偶爾有一兩只在山間迷失,都無關緊要;但這只公羊必須單獨生活在他們家木屋旁的副房里,與客廳只隔著一扇低矮的木門。

    金和村的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格局。

    在這個村里,斗羊是每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每家都會精心培育出一只最好的公羊,給它喂額外的吃食,保證它在冬天不會生病,固定時間給它清理毛發。若是常勝羊,剪下來的羊毛穿在身上都是一種威風。不過這只羊也是最苦的,因為家里的父親(或兒子,若父親過于年邁)會帶著它去山林里訓練。

    金和村傍山而建,山上有一片片高大的白樺林,每棵白樺樹都粗壯而筆挺。不知是因為它們過于筆直,排列得過于整齊、疏淡而肅穆,還是因為白樺樹的樹干總是斑駁,而且覆滿錯落的樹眼,于是冷灰、蛾白、幽黑交雜,就算在郁郁蔥蔥的夏天也儼然一幅冬天的景象。可是在靠近村落處的林子里,能看到淺色樹干上刷的一道道鐮刀狀的紅色油漆——為了模擬每只斗羊被漆紅的角——這瞬間讓樹干群營造出的冬天氛圍增添了一抹殺氣,好像結霜的皮膚上劃開裂口,留著無法凝結的血。村里用來戰斗的公羊,就是在這里訓練的。

    一大清早,就能看見三兩個村民牽著懶散的公羊徘徊在樹林邊緣,等到找好各自的樹,他們就會牽著穿入羊角的繩子,把羊領到十幾米遠的地方,時刻保持羊頭向著指定的漆紅的樺樹。此時訓練有素的羊早已會在眼中生出可怖的火花,牙齒微微打戰,就等著主人與它退到一定位置后猛地向前沖去,在接近樹的剎那主人會在它的屁股上打一記響亮的皮鞭。就這樣,它的角會狠狠撞進樺樹的紅色部位,好像要嵌入敵人的胸膛,一樹的鳥都猛然驚起,朝天空飛去,這是金和村報早時的方式。紅色的油漆會在一次又一次的訓練中脫落,村民便刷上新的,和舊的一樣血紅,這樣羊就有無窮無盡的敵人要刺破,它們的一生都在與紅色對抗。

    他的父親是訓練公羊的好手,他們家的公羊在父親手上訓練出了魔鬼般的體魄和沖勁。別家的羊一般要撞三四天才能將樺樹的漆撞到幾近脫落,他們家的羊只需要一次訓練就可以。為此,父親無比自豪。憑借這只羊,父親成了村里斗羊大賽的常勝將軍。他記得每次父親勝利后,都會贏回敵手家的一只羊羔(偶爾是一只母羊),當晚他們一家就能喝到鮮美的羊湯。而母親會把小羊羔的頭捧在自己的頭前嚇唬他,逗他玩,時而唬得他驚叫聲連連。父親就會輕輕地怪道,噯,行啦行啦,別嚇著孩子了。但這是獨屬于他和母親之間的游戲,屢試不爽,樂此不疲。

    而這些美麗的時刻在他跟著父親學習訓羊時又都顯得荒謬而殘酷。與父親不同,每次他看到自家公羊眼中閃著恐怖的光,他看到的不是英勇,不是騰騰殺氣,而是恐懼,恐懼自己如果輸了這一局將受到難以忍受的皮肉之痛。他親眼看過父親曾怎樣一鞭又一鞭地抽在這只尚未成為常勝將軍的公羊的屁股上,那本來肥厚的脂肪團被抽得血流不止,這一塊紫了起來,那一塊癟了下去,于是羊流下痛苦的眼淚。這一切他都記得。在他十四歲的一天,父親第一次讓他訓練公羊。于是他鉚足渾身的勁,用細弱的手臂扯著羊角向前沖刺。快撞上樹干時猶猶豫豫地在它屁股上打了一鞭子,羊就這么輕輕地碰上了樹,一塊紅漆也沒有撞落。父親突然臉色陰郁下來,走上前奪過他手上的鞭子,重重地撻了一下地面,把羊驚得一顫,也把他嚇得杵在原地,好像這一鞭抽在了他心上。

    自中學以來,他就對這種野蠻的活動表現出反感。

    他是全家唯一一個考上中學的人,就算考了兩次,入學比大家都晚一年,他還是全家的驕傲。開學前一天晚上,父母特意宰殺了那只公羊的小羊崽,準備了一桌香噴噴的菜。他記得那碗羊湯格外鮮美,他喝得一點都不剩,包括他平時不怎么吃的蔥花,一些細小的沉在碗底的碎骨,和尚有腥味的血塊與骨髓。看到這些血塊,他就知道這只羊一定是父親殺的,因為只有使用窒息法才會讓羊在烹飪后還殘留那么多血塊。于是他又不禁打了一個哆嗦,他想起每次父親殺羊,都會先把羊的四肢綁起來,讓它側躺,再在它的鼻子和嘴上貼好濕紙,羊就會窒息而死。不過死前會掙扎好一陣子,在地上劇烈地扭動。雖然羊的鼻孔不再通氣,但他能感覺到那個鼻腔中有沙塵沖撞。因為羊的嘴巴被嚴嚴實實地封閉,所以無法嚎叫,發出恐怖的咩的顫音,而他似乎能聽到某種暴力的摩擦與振動在羊的聲帶發生。那振動類似于悶雷,或一些徒勞的音樂,類似于,拉一把弦被摁緊的小提琴。一只羊窒息死的時候,對于他父親這種并不敏感的人來說,是悄無聲息,令人安寧的,唯有時常綁得不夠緊的四肢觸地,還有那些在痛苦中扭動的肌肉,會在泥地上畫出生命最后的印跡。他父親有時會在這一切結束后去看一眼,感嘆道,力氣還挺大,隨后把羊拖到別處處理。一夜雨后,這印跡也就沒了。

    他不喜歡這樣。他不喜歡這種冰冷,這種看似無聲其實震耳欲聾的掙扎,好像腳下的地獄發出隆隆聲響,隔著一層厚厚的大地,他的雙腳卻全感受到了。而他總覺得,羊那雙門閂般橫著的瞳孔,好像就藏有通往地獄的路。所以他選擇放血殺羊。

    這種方法簡單快捷。只要用尖刀在羊頸部靠近咽喉處橫切開皮膚、肌肉、頸動脈和氣管就行,然后柱狀的血就會噴涌而出,羊還沒來得及痛苦、掙扎,還沒來得及把眼中的門閂轉成豎直狀態,就已經死了。那些鮮紅像滿山的木棉花在春天的暴風中散下,他感到溫暖,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生命逐漸彌散在屠宰棚里,然后消散于更廣大的空氣中。這種紅,他想,不是憋屈的,不是痛苦的,而是絢爛的。而且那把放血用的尖刀,現在也越磨越快了。之前還要一點一點地往里捅才能漸次刺破肌肉和動脈,現在只要往里輕輕一劃,一切就明朗開來。他想起自己曾經在學校旁的醫院掛水,那個護士兩指忽地一推,針尖就溜進了手背,一切都沒有感覺,他想他一定也能做一個好護士。

    如果說他在短暫的兩年中學生涯中獲得了什么的話,那便是獲得了一個理想。自從父親四年前被診斷出肝癌后,他就承擔起了家里的大部分重活。而最重的活就是殺羊。雖然他采取的是和父親完全不同的殺羊法,盡可能降低羊的痛苦程度,但他依舊覺得自己對這些羊有著不可磨滅的罪。在中學的生物課上,他學了達爾文的進化論,也明白弱肉強食的規則。像他這樣生活在村里的人,吃和穿都從自然產生;于是他們養羊,千方百計地對羊好,把羊養得肥肥的,再穿它的皮、吃它的肉、喝它的血,或者把羊養得壯壯的,再看著兩只健壯的公羊自相殘殺以獲得某種最為原始的激動人心的樂趣。誰讓他們是人,長著羊所沒有的會使用和制造工具的腦子呢?

    這一切,他都知道,都學過,生物是他學得最好的科目。但他知道自己雖然物理上離自然最近,卻在心理上憎惡著這殘酷的規則。有一次班主任問他,以后想做什么,他說醫生,因為只有醫生才能暫時逆轉自然的規律。班主任一下子眼神憐惜了起來,因為她知道他的父親被診斷出了肝癌,于是不合時宜地說,這樣,老師明白你的心思,還希望你的父親早日康復呀!聽到這句話,他才想起父親,但他想做醫生真的是為了治父親的病嗎?或者,如果父親的病治不好,去治好千千萬萬個與父親罹患相同病癥的人嗎?好像并非如此。他想要以更加快準狠的刀功讓羊快樂地升入天堂。哦不,他想要從此停止無止境的殺生……

    懷著這樣的理想,他被迫退學了。

    退學的原因很簡單,父親去世以后,家里沒人照料。母親一個人已經沒有力氣看好一整個羊群,最重要的是,那只公羊失去了馴羊師。這些,他都要一個人扛在肩上。一開始訓練公羊的時候,那只公羊并不聽他的,似乎感受到了牽繩子的手有幾分猶疑和軟弱,它走路的步伐也變得閑散起來。甚至當他第一次牽著公羊沖向漆紅的白樺樹干時,那只公羊奔跑得都沒他快,最后竟開始踱步。有很多時刻,他都想要放棄:父親死后,他每次看到這只羊腦中都會浮現出父親的臉。他變得越來越敬重,甚至畏懼這只羊了,好像它才曾是全家的頂梁柱。不過誰又能說不是呢?每次戰斗真正的獲勝者難道不是羊嗎?而他明白,羊感受不到榮譽,贏家永遠是人。他看到有一年他家獲勝時,父親振臂高呼,隨著人群的喝彩雙眼放出驕傲的光芒,好像敵羊是他撞倒的;公羊卻喘著氣,垂頭站在他旁邊,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也不做出任何動作,只是時不時眨一下疲憊而渾濁的眼睛。

    可是后來,每次當他快被自己的這種邏輯說服時,他就會想到父親不在后的第二年秋天,村里的斗羊大賽他是怎樣慘敗,輸掉了家中好幾只嗷嗷待哺的小羊羔。因為這只公羊曾是村里的常勝將軍,所以就算父親去世,領羊人變成了兒子,村民們也不敢輕視對手,下賭注的時候手自然會緊一些。通常在斗羊比賽中,賭注都是一只小羊羔或一只成年母羊,偶爾也會有人賭一只公羊,而最大的賭注就是斗的那只公羊了。只要雙方同意,任何賭注都可以成立,贏家將獲得輸家賭上的那只羊。在那次比賽中,他的公羊節節敗退,無論他怎樣嘶喊,牽著公羊理應力大無窮的角向前拼命沖鋒,那只羊就是閑庭信步,絲毫不聽他使喚。等到敵羊的角猛烈地撞擊到它臉上時它才往后踉蹌幾步,抖一抖頭,似乎有些惱怒。但沒過多久,它連僅剩的惱怒也不再有了,左右看看,又低下頭,開始無聊地嚼著地上幾近枯黃的草,然后把殘渣吐掉,絲毫沒有一個輸家該有的恥辱感,頗為冷漠自在。

    他本還為羊的回歸本性而寬慰,但當他看到自己不得不將自家剛出生的小羊羔畢恭畢敬地呈給敵手時母親的愁容與哀嘆,他又被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他必須訓練這只公羊,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敬畏或同情它。這只公羊就是他的財產,他的得勝工具,他與母親謀生的根基。曾經家里的那么多羊都是憑借這一只公羊贏回來的,他不能讓這些羊在他的手上又白白送出去。

    于是每個清晨,他握緊手中的鞭子,一次又一次地抽打那只公羊已經結了無數次老繭的屁股。依舊有新鮮的血液流出來,和他的心一齊滴血。終于,在一次訓練中,那只公羊被領到起跑點時后蹄開始摩擦地面,仿佛隨時要彈射而起。還沒等鞭子落在它身上,那只公羊就已重重地撞上樹干,如一陣疾風卷落了一地樹葉。而在他滿意地牽著它回家時,碰到剛要來訓練的別家公羊,它竟不分青紅皂白地向前沖去。若非他死命向后拉、別家的羊條件反射地躲開,還不知會釀成怎樣的麻煩。

    少了父親,家中就少了一些活的氣息。母親在白天總窩在客廳的一個角落理羊毛,織衣服;他則忙于訓練公羊、放羊、喂羊、殺羊。有時母親也會出門上集市買一些水果蔬菜和其他的肉類,但這種時候并不多。常常集市上有人看到她,便會假意地噓寒問暖:哎呀,大嬸,家里的羊怎樣了啊?兒子每天還都在放羊嗎?噢,您家那只公羊還中用嗎?我看啊,干脆賣了吧,或者您心疼的話就自己宰了吃了,打架不行吃起來肯定是香的。那羊也老啦,就讓它隨著老爺子去吧,別再折騰了,讓兒子新訓練一只小公羊再戰也行呀。聽到這些她總是隨意附和幾句,然后就匆忙走回家。她知道每次她一轉身,那些問候她的人就會竊竊私語、在背后訕笑,所以她特別不喜歡上集市。就算回家面對冷清,她也情愿。而且不是還有那只公羊隔著一扇矮木門和她做伴嗎?它未被拉出去訓練的時候,就算兒子不在,她也可以偶爾向公羊發發牢騷,公羊也就這么靜靜地聽著,發出略微沉重的鼻息,在她看來,就是表示應和了,似乎這樣也能湊合著活下去。

    這些牢騷與委屈,她并不敢和兒子說。自從兒子退學后,晚上總一遍遍看學校發的課本。上面的字她不認識,但課本上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圖片,她有一次不小心瞥了一眼,看到上面畫著一個人的裸體,腹部側面還是打開的,她被駭得不淺,于是也不過問兒子在看什么。但她依稀覺得,雖然兒子白天還是會完成村里每個一家之主該完成的事情,放羊、訓羊、喂羊之類的,但他并不開心。她明白兒子渴望另外一種生活,但自知自己無法給予他那種生活,也沒法幫助他實現那種生活,甚至維持現有的生活已是充滿困難。所以自己受別人在背后揶揄兩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不出門罷了。就這樣,她日復一日地做飯、織衣服,至少保證兒子在家務上不需要操心。父親去世的第二年,母親終于用當時慶祝兒子升學宰的小羊的毛織成了一件精美的背心,這樣兒子穿著出去馴羊,再怎么早的清晨也不嫌冷了。

    母親的這些心思,他也看在眼里。他知道母親的孤獨與落寞。穿著母親織的羊毛背心,他感到分外悲涼。如果無法驅散母親的孤獨的話,至少讓家里變得富足一些吧,或者至少,讓村里的人少說幾句母親的閑話。現在,他早忘記了曾經做醫生的夢想,因為他是一個斗士,是一個訓練斗士的主人,并不為了療愈而存在,而是為了打敗敵手,獲得榮耀和新的羊只而存在。他的身體似乎隨著心智越發成熟,在那些訓練公羊的早晨,他感到那件羊毛背心也越來越緊了——他長大了——但這越發緊繃的背心讓他暖和。

    終于,在他十八歲那年秋天,他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斗羊大賽。這一次,他勢必要成為贏家。

    他的對手十分猖狂,因為上一年將他打得落花流水,便有足夠信心再次獲勝,一下子就押上了自己這次出征的公羊作為賭注;而且自從原先的常勝羊退出神壇后,就是他對手的這只公羊占著霸主之位。他也不甘示弱,這一年來他起得比誰都早,每天太陽還隱微地埋在山腳時,他就已領著公羊撞向一棵又一棵樺樹,如今它的血性已完全恢復,他自然也有底氣將自己的賭注提升到相應的高度:如果輸了,他將葬送這只父親傳下來的公羊。

    比賽還沒開始,場邊就圍了好些人。他們大多納悶為什么他在去年的比賽中敗得那樣慘烈,還不吸取教訓干脆退賽。這次都沒什么人私下里和朋友打小賭,因為大家都覺得他的敵手會獲勝。但少數幾個人看到了他母親莊重而祥和地坐在場邊,什么也不說,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只被兒子訓練得越發雄壯的公羊,覺得事情一定沒有他的敵手想象的那么容易。

    嘈雜中,一陣秋風吹了過去,沒有讓大家放松,反而讓氣氛緊張了起來。深秋的山地上,許多草都已枯萎,瘦小而蕭瑟,露出一片一片黃色地皮,好像那些公羊被抽打后毛發脫落的樣子。不遠處的白樺林也比往日更加寂靜,鳥群不知是提早飛向了更暖的地方還是預知一場大戰即將來臨,棲居在樹枝上不發出一點聲音。

    伴隨著漸響的鼓聲、號聲、人群的討論和喝彩聲,比賽開始了。他和他的對手把自己的公羊牽到賽場中央,于是兩只羊開始繞著彼此的屁股轉圈,似乎親密,又似乎是在挑釁,至少他在自己的羊的眼中早已看不出一絲生物所含的溫柔。那環繞的步伐像是一句提前釋出的黑暗預言,禿鷲般盤旋在敵羊上空。“友好”儀式過后,他們便各自牽著羊慢慢走到了兩端起點,此時鼓聲終止。

    隨著裁判的一聲令下,兩個人都扯著自己的羊,決然殺了出去。

    他此生都沒有跑得這么快過,而令他驚奇的是,他的公羊跑得比他更快。按理來說,這已是一只暮年的公羊,他們共同度過了短暫的童年時光,而在他還是一個青年時,這只羊已經老了。它現在卻一點也沒有衰老的跡象,反而比任何一頭青壯年公羊都血氣方剛。它的四條腿似乎不是在蹬地面,而是要將地面砸出一個又一個窟窿,再從這些窟窿里騰飛出去。所及之處,枯草拔地而起,黃土地面彌漫著揚沙,這揚沙竟有一瞬是秋天的紅色。還是他看走了眼?至少他的眼睛里現在完全充滿了紅色,全神貫注地盯著敵羊漆紅的角,那是他的目標,他的靶心。此時他感到一種奇妙的心境,好像自己第一次成為曾經的父親,正無畏地馳騁于戰場;更確切地說,他仿佛正和父親并肩狂奔向對手,這種感覺給了他無限的鼓舞與殊死一搏的勇氣。

    就在公羊即將撞上敵手的一剎那,他松開右手,并把左手上的皮鞭遞給右手,然后揚起鞭子使出全身力氣往公羊背上抽了一下。這么一下讓觀眾都倒吸一口涼氣,因為一般情況下斗羊人只會抽公羊的屁股以給出適當的刺激,抽在背上很容易立刻皮開肉綻,那里并沒有肥厚的皮下脂肪作為緩沖。可當時的他不知怎樣想的,完成這一舉動后自己也愣了一拍,但瞬間又恢復了既往的堅毅,此時他看到了更多的紅色。敵羊的紅色大角正越來越靠近他,逐漸填滿了他的整個視野,他希望這一對角上沾滿勝利的鮮血,對,也就是敵羊被頂破的頭顱涌出的汩汩鮮血,他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公羊背部已經出現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一抹溫暖的紅色已從傷口中暗暗地往下流淌,或者他察覺到了,但認為這是有必要的,這才是真正的刺激,真正的犧牲。

    只聽一聲沉悶而撼動人心的“嘭”的巨響,兩只公羊騰空一躍,撞在了一起。它們角上的紅漆雪花般震了下來,在秋風里成為第一縷殘忍的落葉。只見敵羊笨重地落地,走了幾步就側翻過去,仍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白色的肚皮一起一浮。它的主人驚聲大叫,立刻跑去查看它的頭部,有一大片都蹭破了皮,流著殷紅的血,染得雙角比原先更鮮亮了。而他站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剛剛的勝利,只是盯著自己落地后面無表情的公羊,突然有一陣喜悅從腳底直往心里躥。

    他又看向母親,母親久違地笑了。這是一場真正的勝利。

    那只公羊被他贏回了家。在被這么一撞后,它顫顫巍巍,走不動路。他牽著它,它卻走幾步就要側躺過去,肚皮還是一起一伏。若是平常的他,看到這番景象一定會感到心痛,但現在的他只覺得爽快,只覺得這才是失敗者的姿態。所以當晚,他就決定把這頭贏回家的羊宰了,熬一鍋熱騰騰的羊湯,其余的肉都囤著,甚至可以幫助他和母親過冬。想到這里,他干脆不把這只敗羊牽回家,和它耗這工夫,便借了一個村民的拖車,把這只羊拖了回去。而他自己的公羊,則在他拖了敗羊回去后再來接,這樣整個村里的人就可以好好看看誰才是常勝將軍。他的對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訓練已久的公羊就這么被拖走了,氣急敗壞地低聲咒罵,罵得太大聲還要被村民嘲笑。現在村民的眼光全都聚焦在重新加冕的常勝羊身上,贊嘆它的肌肉、它的俊美、它的氣定神閑。這才有人說每天早上去白樺林訓練自己的羊時就看到他已在那里奮斗許久,怪不得這場會贏,實屬厚積薄發。于是村民的話題又轉到對他的贊揚、對他母親生了這樣一個好孩子的羨慕上。而輸家此時已在幾個朋友憐憫的眼神中默默退出人群,踢著黃土消失在另一座山坡。

    他則在一片贊揚聲中回到斗場,慢悠悠地領著常勝羊回到家,將一切安頓好,秋天的傍晚逐漸穿起火紅的霞衣。在這樣好的景色下屠宰自己的戰利品真是一件美事,他想。于是他握住尖刀,往敗羊的咽喉處輕輕一劃,那里就瞬間綻開血紅的花朵,比霞光還要燦爛。這一定是他殺過的最健壯的羊,因為這只羊的血流了很久很久才被放空。最終,它的眼睛徹底成為一對似乎一敲就碎的玻璃球,白色的沾滿血污的毛臉上再也沒有生命的跡象,而呈現出灰暗的尸色。他便把這只羊吊了起來,開始剝皮。他先用長刀小心翼翼地割開羊皮,露出筋骨,沿著大腿內側一直剝到后蹄關節處,然后再把后蹄整個割下來,將皮繼續剝至大腿根,直到再度露出筋骨。那刀工無比細膩熟練,剝下來的皮沒有一處弧線是不完美的。他想明天,他就要拿著這張上好的羊皮晾曬、浸水、去肉、清洗,然后制成一件羊皮大衣給母親穿,他身上的羊毛背心就是母親給他織的,這下他也能好好孝敬母親一下了。

    把皮剝完后,他一刀砍下了羊頭。真是一個上好的羊頭啊!那兩只大角還是一如既往地鋒利,沾著血著實駭人;那雙眼睛縱使已經變得霧蒙蒙的,仍抵不住其中蘊藏的殺氣。它的骨骼堪稱俊朗,下頜收束得很急,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真是一個好羊頭!他再次稱贊道,應該風干處理一下掛在家門口,威風又吉利。想罷他割下幾塊排骨,順帶拎著羊頭和羊皮進了屋。

    母親在屋里已經等了很久。熬制的湯底都快濃到沒法喝了,這才等到他把羊排下下去。于是他和母親燉著羊湯,坐在鍋邊聊今天的勝利。他說這多虧了勇猛的公羊,說著便看向房間對面木門后安靜的公羊。此時的公羊早已褪去了當時在場上的銳氣,似乎與他和母親一起沉浸在家庭的溫馨氣氛之中。母親說,可該多虧了兒子啊,這陣子真是辛苦了,這下領回來好大一只公羊,至少一個秋天的吃食不用愁了,總算可以好好歇歇。他看著母親,回想了一下,記憶中母親從沒與他一口氣說那么多話。母親笑了,那樣子也是陌生而好看的,她的臉如此紅潤,如此有生的氣息。

    羊湯熬好了,鍋蓋一掀開來整個屋子就彌漫著鮮香的霧氣,他先給母親盛了一碗,然后又給自己盛了一碗。他們喝著,聊著天,喝完再一勺一勺地添上湯和肉,家里忽然有了久違的生機與活力。

    聊得正酣,母親看到了木凳旁擺著的羊頭,不禁感慨道這只敵羊也真是怪漂亮的,死了還像活的一樣有蓄勢待發的姿態。他贊許,說之后要把羊頭掛起來,裝點門面。母親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碗筷,捧著羊頭端詳起來,隨即把羊頭擺放在自己頭前裝作羊來逗他,就像他小時候那樣。但這次母親抬著羊頭的手明顯有些顫抖,也許是母親老了,當然更應該是羊頭太大太重了。他看著母親有點唬人有點可愛的樣子,怪心疼的,但還是被兒時溫暖的回憶擊中了,開心地大笑。突然從他身后傳來一聲巨大的木頭破裂的聲音,然后一陣厚實的風從他身邊擦過,等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再次抬眼,只看見母親盆栽般弓起的背長出兩根小小的枝杈。隨后這對枝杈又縮了回去,從它們生長的地方出現兩個洞,汩汩流出油漆般的鮮紅,讓屋子里的氣息越發潮濕,甚至添了平常少有的鮮甜,而母親上一秒還捧在手上的那只羊頭,無力地滾落在他腳邊的地板上。

    驚訝、惶恐、仇恨、悲慟欲絕。

    他的大腦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所有情緒洪水般涌了進去,千萬只馬蜂般嗡嗡作響。但他一刻也不能多想,沖向父親塵封的房屋,從一個抽屜里取出許久未用的布條,回到客廳,抱住尚未停止呼吸的母親,拿布條一個勁地扎緊那兩個洞。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個醫生,包得夠緊,生命就可以被悶住、被捆住。但母親漂亮的生命還是從暗紅的布纖維一點點飄了出來,直到他感覺整個空氣、整個天花板都充滿了鮮活的味道,一場死亡的秋雨。

    那些雜亂的布條粘著他的手,他的手上浸滿母親的血液。母親似乎要說什么話,終含在嘴里把臉別了過去。他抱住胸腔不再起伏的母親渾身顫抖,臉火燒般紅,回頭看,那只公羊就在他身旁,再一次露出了悠然的勝利面色,雙角生梅花。于是他立刻跑向屠宰場,取下滿是敵羊血漬但鋒利如常的尖刀,然后回來一步步靠近那只公羊,每一步都在顫抖,卻又沉重而堅決。那只羊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動不動。他又逼近了點,這才發現這只公羊是如此蒼老,老得早已不適于戰斗,但它臉上的神色又是那樣悠閑,悠閑得令人憎惡。于是他眼中充滿了紅色,看著公羊滴著血的角,只想沖上去,以最野蠻的方式與它同歸于盡。他再次想起自己曾經的醫生夢,覺得可笑。這樣冷漠嗜血的生命也值得拯救嗎?曾經殺的千百只羊,也該是如此的下場!但這次,他猶疑了。殺了三年的羊,今天是他第一次下不了手。他突然感覺身上有些癢。起初只是細小的癢,隨后便是針一般的刺痛。那件羊毛背心!那件用公羊羊崽的毛織成的羊毛背心,逐漸像一千只甲蟲一樣覆蓋住他的身體,每一只都在咬他的皮、刺他的肉,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怎么會這樣?難道他一下子長大了?但他無法撐破那件背心,隨即痛苦地叫起來,突然變得恍惚,因為這種服帖的刺痛竟有幾分舒服。

    等他走到公羊跟前時,他絕望地發現自己四肢都站立在地板上,那把尖刀靜靜地躺在手邊。他絕望地抬頭看向公羊,那張父親般冷漠的臉、俊俏的臉、衰老的臉。漫山遍野的羊都咩咩叫了起來,在他的口腔里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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