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性深耕”與“超越性觀照” ——關于蔡家園的《微光照遠》
蔡家園的文藝評論集《微光照遠:新世紀文藝現場觀察》,以敏銳的審美感知與多維的批評視角,構筑了新世紀文藝現場的理論圖譜。《微光照遠》分為四輯,第一輯為總論,整體觀照當下文藝創作動態;第二輯為作家作品專論;第三輯為影視藝術評論;第四輯為書畫藝術評論。全書合計44篇。蔡家園兼具評論家與作家雙重身份,其批評實踐既延續了湖北文學評論的“在地性”傳統,又展現出數智時代文藝批評媒介融合的學術視野。本文試圖從“日常敘事的審美重構”“跨媒介批評的范式突破”與“文藝精神的主體性探索”三個維度,解析《微光照遠》的批評特質及其對當代文藝研究的啟示。
一、日常敘事的微觀重構
有學者認為,湖北文學批評的獨特價值在于“以微觀實證激活地方經驗,以情感滲透重構文化記憶”。蔡家園的《微光照遠》延續了這一學術傳統,將“日常敘事”作為解剖新世紀文藝現場的核心切口,通過對地方性書寫的深度凝視,揭示了地域經驗向普遍性美學轉化的內在機制。這種批評路徑不僅是對湖北文學評論“在地性深耕”傳統的承繼,更是對全球化語境下地方性危機的一次理論突圍。
蔡家園的批評實踐始終立足于對“具體性”的執著。在《微光照遠》第一輯中,他對獲得《長江文藝》雙年獎(2020-2021)的八部小說的分析,展現出對“微觀肌理”的驚人敏感。他“穿透混沌生存表象”總結這八部作品在這幾個方面進行了深度開掘:“對生存困境的反抗”“對終極價值的探尋”“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對沖突性對抗的和解”。[1] 以紅色題材創作為例,傳統研究多聚焦于革命敘事的宏大結構與意識形態表達,而蔡家園卻將目光投向英雄形象的共情邏輯。他指出,微電影《陽臺》中老人和小女孩相互拯救,“通過小陽臺匯集信息和情感,折射社會風云激蕩”。電視劇《十送紅軍》發掘了英雄人物的“非凡情境”,也就是“立足當下‘發現’歷史”。這種批評邏輯強調“地方性”的建構必須根植于日常經驗的鮮活質地,而非抽象的文化符號堆砌。
蔡家園進一步揭示,這種微觀敘事的背后,暗含著地方性書寫的雙重編碼策略。在《微光照遠》第二輯中,蔡家園通過對謝倫散文集的細讀,認為作者的立場定位是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往返者”,提出了“往返式寫作”的范式。他認為,謝倫筆下不斷循環的“歸鄉—離鄉”敘事,實質是“通過地理位移完成精神淬煉”的美學實踐。作者在《一些被風吹過的事物》中刻畫了許多鄉村世界的人物,如糧站的桂瘋子、衛生所的炊事員麻子楊、獸醫站的潘獸醫、打鐵的孫五、做豆腐的閻老西、瓜老板紀駝子、養豬能手黨三炮。這些平凡而普通的邊緣人物串聯著瑣碎的日常場景,成就了“夢幻般的童年生活”。這些人物、場景經過作者“詩意化重構”后,既成為楚地文化“精微致廣”特質的表征,又暗合了現代人“修復生命裂痕”的集體無意識,“實現了個人化記錄與普通生存的對話”。[2] 蔡家園的獨特貢獻在于,他發現了日常敘事中“微物之神”的喚醒機制。這種“以小見大”的闡釋路徑延續了湖北評論家對“日常史詩”的理論偏好。
蔡家園的日常敘事研究,為當代文藝批評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啟示。首先,他打破了“地方性/普遍性”的二元對立,證明在地經驗經過審美轉化之后,可以成為觀照人類共同命運的精神透鏡。正如《微光照遠》中對朱朝敏散文集《黑狗曾來過》的解讀:她善于將個體生命經驗與楚地文化風情進行巧妙地融合,同時,作者“一直在挖掘個人的生命史、族群史以及相關的自然文化”。通過個人人生際遇的微光呈現,既書寫了百里洲、楚地的現實困境與現代變革,更揭示了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中的“適應性變異”規律。其次,蔡家園重構了“批評家-文本-讀者”的關系,主張批評應是“帶著體溫的理性對話”,這與學界倡導的“在場批評”形成理論呼應。當蔡家園在分析李修文《山河袈裟》時,特別關注到作家在“在道德層面對‘人民’存在樸素的認同甚至崇拜,但在價值層面他是保有審視的”。這種對創作主體情感投射軌跡的追蹤,使文學批評超越了單純的文本分析,成為創作倫理與接受美學的雙重考察。
蔡家園通過《微光照遠》證明了日常書寫和地方性書寫的生命力。這種書寫范式的意義并不是對文化符號原有意義的固守,而是賦予日常經驗生命的質感,化為可通約的美學語言,從而實現從“在地性”到“普遍性”的審美轉化。這種藝術批評范式不僅為湖北文學評論開辟了新的話語空間,更對中國當代文藝研究如何應對“后地方時代”的挑戰,提供了極具啟示性的思考路徑。
二、跨媒介批評的視域融合
相對來說,湖北文藝批評一般都以“文學本位”為傳統,強調對文本的深耕細讀和對歷史脈絡的深描鉤沉。但是,蔡家園的《微光照遠》在堅守文學性分析的同時,以先鋒的姿態突破了學科壁壘,將批評視野拓展至戲劇、影視、美術、書法等藝術領域,構建起“泛文藝批評”的整體性框架。這種跨媒介實踐并非簡單的形式嫁接,而是以文學批評方法論為根基,通過視域融合的途徑,實現對文化現代性的深度回應。在新媒介語境下探索出“大藝術觀”的學術范式,為當代文藝研究提供了方法論層面的重要突破。
蔡家園的跨媒介批評始終保持著鮮明的理論自覺。在《微光照遠》第三輯中,他對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誡》的解讀,并未止步于電影語言的形式分析,而是深入探究“影像倫理與文學精神的同構性”。他指出,《十誡之謀殺短片》中冷峻的長鏡頭調度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靈魂拷問形成共振,“在看似冷漠的敘述中提出一個重大命題:到底誰有權利剝奪生命的權利?”這種將電影符號學與文學倫理學相結合的批評方法,與“文學性泛化”理論形成對話,意識到在媒介融合時代,“文學性”已突破文字載體,滲透至更廣闊的藝術領域。
蔡家園的跨媒介批評絕非簡單的主題遷移,而是建立在對不同媒介本體特性的深刻認識的基礎之上的。在分析電影《伴我遠行》時,他敏銳地捕捉到鏡頭語法與文學修辭的隱秘對話:“巍然屹立的三峽大壩,波濤奔涌的泄洪閘,美輪美奐的環球港,如詩如畫的柑橘園”等場景形成濃郁的峽江特色。這種批評方法,既展現出對影像語言的精準把握,又始終以文學性為闡釋中樞,實現了“在跨界中守護批評本體”的學術理想。
在書畫藝術批評領域,蔡家園的跨媒介闡釋更顯方法論創新。評價書法家周韶華的創作時,他認為《驃騎將軍》《天馬星空》“線條完全擺脫了文字符號的外殼,釋放出無與倫比的力量”。那些看似隨性的飛白與漲墨,在蔡家園的解讀中成為“楚辭體”的視覺變奏,“似乎攜帶著風雷、裹著閃電,氣勢磅礴、鋪蓋而來”。這種將書法形式分析與文學精神溯源相結合的批評路徑,突破了傳統書畫評論的技術化傾向,建構起“文本-圖像-空間”三位一體的批評范式。這種強調藝術形式創新需要以文化深度作為根基的批評立場,不僅與湖北評論界對“歷史敘事真實性”的長期關注深度契合,更將這種理論提升至文化戰略層面。在全球化與在地化的博弈中,跨媒介批評理應成為文化主體性重建的重要路徑。
蔡家園的跨媒介批評實踐,為當代文藝研究提供了三重范式突破:首先,他打破了“文學中心主義”的學科桎梏,證明文學批評方法論具有強大的理論輻射力,能在與其他藝術形式的對話中激發新的學術增長點;其次,他重構了“批評家-藝術作品-時代語境”的關系網絡,善于將具體作家作品與個人生命經歷、時代的境遇整體性分析,探析時代癥候,發掘其深廣的審美意義,這種批評實踐既是個案分析,更是對社會精神狀況的文化診斷;再次,他開創了在地性研究的新維度,將地方經驗轉化為可感知的視聽人類學檔案,這種“多模態地方性”研究路徑,為筆者的“文學地方志”理論提供了媒介維度的補充。
蔡家園的跨媒介批評實踐以文學性為根系,讓批評的枝蔓延伸至泛文藝領域的天空,在視域融合中構建起更具包容性的批評范式。這種“破界”與“重構”并重的學術路徑,不僅為新世紀文藝研究提供了方法論啟示,更在深層意義上回應了本雅明預言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命運。當靈光消逝成為必然,批評家的使命恰在于,在多重媒介的交響中,重新辨認、捕捉定格那些屬于人類精神的永恒微光。
三、文藝精神的主體性探索
蔡家園以“微光”作為《微光照遠》的核心意象,既是對文藝批評倫理的詩意隱喻,亦是對主體性重建命題的深刻回應。在技術理性與消費主義雙重擠壓的當代語境中,他通過持續叩問“文藝何為”這一根本命題,構建起兼具批判力度與人文溫度的批評體系。這種精神探索既延續了湖北文學評論“以日常見超越”的學術傳統,又通過“微光美學”的創造性闡發,為當代文藝研究提供了主體性突圍的理論路徑。
蔡家園的《微光照遠》以“主體性重建”為核心命題,通過多維度的文本批評實踐,展現了他對當代文學精神探索的深刻洞察。在評析賈平凹“秦嶺三部曲”的《山本》時,蔡家園延續了他“在地性深耕”的理論框架。他認為,《山本》中賈平凹“拒絕了暴力美學的誘惑,在終極層面觀照回到自然人狀態的生存本相”,以“微觀實證”方法重構地方性經驗。這與蔡家園對劉醒龍《黃岡秘卷》的“總體性視野”分析形成互文,共同指向地方性書寫的現代轉化可能。針對付秀瑩的《陌上》,蔡家園聚焦于作者在“瑣碎的生活呈現出某種整體感”。他進一步指出“這種整體感就是金錢、權力主導下鄉村現實秩序的蛻變,尤其是精神和道德的變化。”與莫言、賈平凹等作家對鄉村的過去式書寫不同,付秀瑩成功書寫了鄉村的現在式,寫出了當下鄉村的生活經驗和時代蛻變。這種蛻變既非對鄉土傳統的決裂,亦非對城市文明的盲目擁抱,而是在“城鄉夾縫”中建構起獨特的生存詩學。這種批評視角,既延續了學界對“現代性困境”的學術關切,又通過具體文本分析實現了理論具象化。
蔡家園建構的“微光”美學蘊含著深刻的批評倫理自覺。這種自覺強調批評者介入文藝現場的態度。批評者一方面應該與批評對象保持謙卑的觀察距離,另一方面又要具有介入文藝現場現實的勇氣,以“微光”為支點,深入當代文藝批評核心命題,善于分析,敢于判斷,建構普適性的精神坐標和審美價值。《微光照遠》無疑是蔡家園文藝精神的主體性探索的結果,他通過理論創新回應了全球化時代的文化焦慮,為湖北文藝評論注入新的活力,同時更為中國當代文藝研究守護人文精神、重塑主體性提供了極具啟示性的思考路徑。
蔡家園的《微光照遠》以其獨特的批評實踐,在“在地性深耕”與“超越性觀照”的辯證詩學中為中國當代文藝研究開辟了新的學術路徑,通過日常敘事的微觀重構,他揭示了地方性經驗向普遍性美學轉化的內在機制;借助跨媒介批評的視域融合,構建起泛文藝研究的整合性范式;而“微光”美學的提出,則從本體論層面回應了主體性重建的緊迫命題。這種批評實踐既承繼了陳美蘭、於可訓、樊星等湖北學者“以日常見超越”的學術傳統,又以先鋒姿態實現了理論范式的當代轉型。真正的文藝精神不在宏大的宣言中,而在那些穿透時代迷霧的“微光”里,它們以謙遜而堅韌的姿態,見證、介入甚至形塑審美風尚和藝術精神的流變,為人類共有的生存困境提供永恒的思想燭照。
注釋:
[1] [2] 蔡家園:《微光觀遠:新世紀文藝現場觀察》,長江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13—15頁,69頁。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