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5年第3期|盛可以:失語癥漫記(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芙蓉》2025年第3期 | 盛可以  2025年08月13日08:03

    在描述那件事情之前,請開動腦筋大膽想象,某一天熱愛說話的小城人嗓子突然不能發聲,嘴巴不能說話,人們不能交談,不能對視,像幽靈飄忽無聲。昔日熱鬧喧囂的街頭,沒有了呼喊歡笑、憤怒、謾罵、贊美夸獎、誹謗奚落、流言蜚語、阿諛奉承,沒有了假話謊話、真話實話、甜言蜜語、連哄帶騙,也沒有了慷慨陳詞、鼓舞人心、令昏昏欲睡者清醒振奮……喝酒劃拳喧鬧叫囂的人在家里像狗一樣默默地啃咬著骨頭,所有人的嘴里只能發出咀嚼的聲響……人世間只剩下車聲、雷聲、雨聲、撞擊聲、倒坍聲、崩潰聲,以及各種動物的鳴叫。人們自然也無法談論飯館兇殺案件背后的暗箱操作,不能議論庇護兇手的人黑錢堆在地下室難見天日,而失去獨子的可憐夫妻也哭不出聲音……四線小城的消息很容易封鎖,城門一關將壞事鎖在家里,后來誰向外人說起也不會有人相信,就像讀者現在聽到也會認為所謂的失語癥是天方夜譚。當時唯一認為這種突發性失語癥具有高度傳染性的醫生死了,他提出的科學看法遭到辟謠,但本市的權威專家對這種失語癥也沒有清晰的解釋。

    這樣的想象似乎就是揪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面。聽者可能會說,故事的趣味性也許是在于其異乎尋常,如果脫離了現實的邏輯信口雌黃就不值得一聽。但生活總會超乎想象,沒有人敢說生活從不脫軌永遠合乎邏輯這樣的話,誰也不能把世界局限在自己的認知范圍里。

    在蔣毛飯店吃飯碰到熟人,端著酒杯去隔壁敘舊認識新朋套近乎,同時應酬幾個包間,建立和穩固關系人情是飯店一景,食客們高談闊論、放聲大笑、勸酒碰杯,或鬧中取靜慎重私語,達成光明或不光明的交易。那天晚上最繁忙的是一個國字臉、單眼皮的中年男人,在三個包間里進進出出,應酬不同圈子的江湖朋友,但他那只特立獨行的左眼仿佛清冷的月亮高懸天幕,右眼因此凝聚了誠摯的熱情與活力,顯得特別聚光有神采,經過酒精浸泡的嗓音緩慢低啞,說起話來穩重可信,與那種一沾酒精就原形畢露不成體統的人恰好相反,聽聲音就感覺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

    這時候故意賣關子會弄巧成拙,因為任何多年前見過這張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他是李小民,那只拒絕合作的左眼更是佐證。他是那個名叫金鳳的低智啞女的鄰居,唯一的童年伙伴,也是她人生中貨真價實的唯一朋友。多年后重現,人生的挫折并沒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記,沒有隱藏的乖戾或不健康的情緒,如果不是他本人不避諱也不隱瞞自己坐過牢,還拿這事自我打趣,根本沒人知道他的勞改歷史。他這種坦蕩不消說也為他贏得了尊重——當然不排除有的尊重是沖著他那副成功人士的做派來的。

    蔣毛飯店的老板毛蓉根據眾多飯局中釋放的消息,拼湊出李小民這幾十年的人生脈絡,尤其是他的地攤發跡史。當然他的錢財不能與富得流油的地產商相比,那些空手套白狼的人簽塊地皮轉手就獲利上億,他李小民不過是個坐過牢的鄉下人,腳下的路完全是靠自己兩條腿跑出來的。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李小民出獄,正值農民工進城謀生的熱潮,一村一村的青壯年拋下了種不出希望的田地像蒲公英飄散落在城市里,水泥森林顯然是很難扎根的土壤,只有極少數能在磚縫中生長發芽勉強成活——不過風水輪流轉,幾十年后鄉下人進城謀生的風氣衰落,經濟下滑,工廠倒閉,建筑物停止生長,返鄉種地成了新趨勢——李小民用他在勞改時磨礪得皮粗繭厚的雙手和結實的身板成了一名建筑工人,他知道越累越臟的活掙得越少越沒奔頭,眼睛從未停止觀察周圍尋找脫離苦力的機會。

    李小民偶然被一個假古董販子相中,下班后就穿著那身泥漿白灰的工裝替他銷售滿是銹跡或黃泥的假玩意,神秘兮兮地低聲將顧客引到僻靜處騙說是自己參與挖墓順出來的家伙。這樣的誘餌難得有魚咬鉤,一旦咬鉤弄到一條就抵得上干十天八天的苦力,不過得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待在老地方容易等來拳頭與麻煩。

    這種事李小民沒干多久因之本身也不是長久之計,不過這直接啟發了他光明正大做買賣的想法,于是就有了擺地攤倒賣春聯年畫的創業之初。那時候他的胃里頭填滿了蔣毛包子鋪的食物。蔣毛包子鋪是蔣毛飯店的前身。或許是有過最初開店的艱難經歷,毛蓉對李小民深懷理解與同情,她總會多給他一兩個包子,加兩勺米飯,不時允許他賒賬,甚至都不記在賬本上,還發動親戚朋友光顧李小民的地攤,店里只張貼他的春聯年畫,算是免費廣告。后來李小民從廣東沿海進貨,幾乎壟斷方圓幾十里的春聯年畫,地攤變門面,經營范圍擴展到絲襪、電子表,以及各種新鮮的小商品,雇人送貨或上門銷售。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所有勤奮肯干的人翻過千禧年幾乎都完成了最初的財富積累,連蔣看這種就著昏黃燈光一個個搓捏出來的包子,都獲得了應有的利潤打下了在資本市場擴張的牢固基礎。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迅速攀升,人們帶著一肚子油水滿世界游山玩水,連四線小城人也有了談論國內外物價生活風土人情展示眼界的資本。李小民發跡后去過很多國家,但很少拿來與自己的國家兩相比較,幾乎閉口不提自己外出的見聞感想,似乎只對眼下的生意感興趣。

    連蔣毛飯店的服務員都知道,李小民監獄勞改后的唯一后遺癥便是嗜肉如命,尤其是肥潤的蒜泥白肉、梅菜扣肉、紅燒肉、東坡肉,端上桌肥肉顫動、油光可鑒令他滿臉歡愉。廚師也知道凡是李小民的菜單一定挑選肥肉偏多的食材,甚至會特別準備大塊全肥帶皮的投他所好,優待這個從包子鋪開始存在的忠實老顧客。但李小民的私生活沒人能說得清楚。毫無疑問那頂勞改犯的帽子多少犯了姑娘們的忌,到三十多歲攢了點錢,再加上時間的涂抹,那頂帽子才漸漸顏色淡化,他勉強結了婚,可那個不幸的女人卻患了乳腺癌,沒做幾天健康妻子,雙乳切除后獲得新生,五年前復發撒手歸天,與病魔抗爭一生都沒有機會懷孕生子。李小民成了鰥夫,人們認為這是一個成功男人的解脫與新生,以他的經濟實力,這周圍百里地的年輕姑娘隨他挑選,一個有錢人的勞改史比屁股上的一粒痦子更不起眼,更何況當年那是子虛烏有的罪名。

    在與病妻的婚姻中,李小民的身邊從未出現過關系曖昧的女性,這方面沒有人說三道四。一個擁有資產的男人通常有額外的性生活,甚至私生子,即便是四線小城的情況也不例外,他們很容易與那些皮膚雪白緊致、臉上滿是物質欲望的姑娘一拍即合——她們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如何利用那轉瞬即逝的美。因此有錢有權仍私生活干凈反倒是令人費解的,無怪乎有人說李小民的下半身在勞改營冰冷的淤泥中廢了,這個鄉下人沒文化,情商低腦子笨,做生意不過是走了狗屎運。但毛蓉并不持這樣的觀點,超過六十年人生閱歷的她確信李小民天性樸實善良,早年家破人亡形成自己對世界的看法,有些固執的偏見屬于正常,值得一提的是他格外遵諾重感情,毛蓉說他:可以托孤。

    現在聚焦包間看看李小民座上的賓客。十二位的旋轉桌中心是玫瑰百合混搭的鮮花,象征著飯局的檔次。不難判斷戴眼鏡的是文化人,帶著憤世嫉俗的尖銳;部門小頭目養尊處優狀很難完全放下身架;頭發像細細的面條筆直下垂的電視臺主持人曾經拿過地區歌手大賽一等獎,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鶴立雞群。如果及時將目光從年輕貌美的主持人臉上移開,就會發現一個圓圓的女人十分面熟——沒錯,她就是喜鵲,多年前洗腳中心那個喜歡制訂學習計劃的上進的圓臉姑娘。喜鵲作為藝名早成為歷史,基本沒人知道,現在她是人們嘴里的李老師,姓李名倍喜,這個名字散發著一股臨世的歡欣氣氛。現在的她算是個嶄新的人物,一個圓圓的來自鄉下的洗腳姑娘,變成了一個圓圓的年屆不惑的大學副教授,她的奮斗史值得仔細刻畫但得在她自己的地盤上。沒準某一天她自己或者她身邊的某位愛舞文弄墨的好友會以此為題材寫本勵志故事,當然里面不會有她如何成為師范大學老師那種未經證實的八卦,重點在于她如何鯉魚跳龍門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人生計劃,拿到研究生學位。

    毛蓉將李倍喜介紹給李小民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說起來過去他們有幾回在蔣毛包子鋪碰過面,但彼時都處在生活最初的掙扎中沒加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不會有什么交集,因為兩個人都還沒找到自己。李倍喜一貫喜歡草莽英雄,李小民是草莽無疑,是否英雄則取決于對方是否贊同并欣賞他的行為,比如他反對某化工廠造成的環境污染。李倍喜對李小民真正動心正是從共同關注環境污染問題開始的。熟悉李倍喜的人知道她的口才與自信往往在三杯白酒之后如虎添翼,此時的言論遠比課堂上精彩奔放。在男性掌握話語權、女性通常起修飾作用的酒局中,李倍喜是個例外,她激情雄辯、頭腦清醒、思路清晰、魚尾紋靈活閃現。

    晚上十點鐘四線小城的飯館統統打烊,四周塵埃落定,間或有車輛劃過落寞的街道,輪胎摩擦出靜夜的聲音。蔣毛飯店的招牌依舊明亮。李小民的飯局按理也當接近尾聲。有些人提前離席,剩下的幾個通常是意猶未盡,最終吃著殘酒說些與靈魂有關的話,仿佛前面的熱鬧都是鋪墊都是逢場作戲。現在包間里除了李小民和李倍喜,還有一位戴眼鏡的女記者和兩個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他們正討論一些嚴肅的話題。毛蓉打完哈欠端著果盤進了包間,親自贈送也難免含有禮貌催客的意思。但當時幾個人聊到點子上,沒意識到時間已晚,反倒拉住毛蓉坐下。

    毛蓉不受馴服的花白頭發仍像鋼絲根根筆直,而眼里盡是仁慈與寬容,即便李小民喝了酒說的話越來越不著邊際,竟然談論起污水流向。她知道他們總是需要在這樣的空談中喝酒提神,有時還會弄出摩拳擦掌的英雄氣概,這群日子過得不錯的人一通不平之鳴后才會真正酒足飯飽。

    事情就是這時發生的。新來的單眼皮、吊梢眼、皮膚黝黑的服務員將下酒菜小炒臘豬嘴端上桌,發現李小民微笑著看她,四目相接姑娘抿嘴一笑。李小民感嘆小姑娘長得像他鄉下的鄰居啞女,他想接著描述那個多年前的啞巴小鄰居,但他的嘴里突然失去了聲音,只剩下嘴巴一張一合。后來有人說起李小民當時的樣子,像一條缺氧的魚,左眼仁高懸幾乎藏匿不見,右眼珠突起將要迸裂,他掙扎著努力發出聲音,好像一匹老馬費勁地拉扯陷進爛泥的車輪,漸漸額頭上青筋暴起面色轉紅一副突然中風的樣子。他喝了一口水,喉嚨里卻仿佛被烈酒灼燒,痛得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李倍喜當即陪李小民去看了急診,值班醫生用一根小木片壓住李小民散發酒味的大舌頭,手電筒白光直射隧道口般漆黑的咽喉,掃一眼,放下木片和手電筒,雙手捏了捏他的腮腺,然后嫻熟地開了兩盒消炎清涼含片,同時建議他白天再看專科醫生做喉鏡檢查排除病變——也就是癌癥的可能。急診醫生后面那句話不過是慣常的職責措辭,但往往會加重患者的心理負擔,李小民的表情也體現了這一點。正是這次意外促使兩人的關系從心動升級為行動,本打算回家的李倍喜見狀上了李小民的車,進了李小民的家,當晚在李小民那寬闊清冷的大床上斂聲屏息親熱三次。每次休息的間隙,李倍喜就聊自己過去的一段情感,說起怎么曲曲折折,她青春耗盡,那人仍在婚姻中,而她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仍在等待。李小民只能用手指頭說話,心情復雜地在她身上捏來捏去,摸遍她身體上所有的圓以及其他幾何圖形,把它們統統弄熱,直到她停止說話開始下一場交歡。

    一夜癲狂耗盡了下半夜的黑暗,直到窗戶發白才偃旗息鼓,這對加起來九十歲的男女睡死過去,直到中午才恢復精力。李倍喜醒來就問李小民能開口說話了不,但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她又問了一遍,李小民驚奇無聲的表情證實她也失聲了。李倍喜沒有停止說話,仿佛多試幾次這臺老爺車的發動機就能打著火開動起來,結果看上去就像一個默劇演員不遺余力地表演,直到李小民打斷她,打著手勢說起床吃點東西一起去醫院,他還指了指他的耳朵,耳膜像被什么擊打發出嘭嘭聲,嚴重影響了聽力,過去他得過中耳炎、咽喉炎、鼻竇炎,但都沒出現過這種異常情況,他擔心會聾掉。

    他們起來吃了點東西準備去醫院,忽然靈魂發熱,于是在廚房里交歡,廚房冰冷堅硬的環境不盡如人意,事情無疾而終,他們回到床上意欲成功地完成本次交歡,誰也不想帶著某種失敗的遺憾走進光天化日。不幸的是整個下午事情都沒有得出結果,直到天黑時分李小民才以垂死般的抽搐宣告勝利。

    第二天上午,這對加起來九十歲的男女張大嘴巴比手畫腳表達了看喉嚨的意思,掛號室中年婦女鄙夷的神態表明,他們是鄉巴佬看病不懂得預約掛號,實行網上預約都五六年了,又說一下子這么多人出現毛病,不知道是不是自來水出了問題。小城人都記得十幾年前自來水里曾經流出食腦變形蟲,事情鬧得挺大,新任市長趁機炒掉了自來水公司的頭安插了自己的人,雖說是以權謀私,但也迅速解決了飲水問題。

    小城的便利在于關系網四通八達,李小民一個短信解決了看診問題,那位普通話標準的電視臺主持人的姨媽是婦產科主任,婦產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女人來說正常情況下一生要光顧很多次,對醫院來說那相當于頂梁柱、搖錢樹,別的科室醫生都要買賬的,所以找到婦產科也就拿到通往各科室的鑰匙——人們常常這樣互相幫助。

    頭發稀少、面目清瘦、花斑繁密的老醫生——退休再返聘回崗,面部肌肉因人生卸下了包括提拔、評職稱在內的各種競爭焦慮而松弛淡泊——相當和藹可親地將這對加起來九十歲的男女安頓在辦公桌邊。他并不問患者有何不適,只是列舉各種癥狀,然后向患者求證,他說的那幾個特征李小民都點了頭,但李倍喜除了發不出聲音沒有任何不適,唯一讓她難受的是有話憋著說不出來。

    老醫生眉頭緊鎖表示他從醫五十年治療過千萬個患者,但首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認為這個病癥超出了他的知識范圍,甚至很可能不屬于身體疾病,而是一種新型的精神心理疾病,比如因潛在的恐懼、孤獨、空虛、絕望等重重壓力導致失語并發癥。老醫生只能建議患者大量飲水、保持沉默——從心理上、意識上都不要試圖說話,那會讓發音部位不由自主地配合,因而無法得到徹底的休息與調整——但此時的老醫生已經懷疑自己的專業水平,他原以為自己對一切病因了如指掌,它們弄出的動靜,也如礎潤而雨,月暈而風,一望即知。

    老醫生接下來的問題比較私人化。先是問這對加起來九十歲的男女最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見了什么,聞了什么,失聲前說了什么,吃了什么。這對男女對視一眼,表情略微尷尬。他們可以說出在蔣毛飯店吃下的野山雞、麻辣小龍蝦、菱角炒肉、涼拌老虎菜、剁辣椒松花皮蛋,可是下半夜在被窩里吃過的東西不知當講不當講,如果隱瞞真相是否會影響醫生判斷。世界上的病因基本上是可追根溯源的,除了個別未解的疑難雜癥。

    李小民在紙上寫下他近日的行程活動,包括一周兩次到訪化工廠的經歷,李倍喜在心里梳理來龍去脈,清理邏輯關系。李小民是在蔣毛飯店出現問題的,而她是在夜里吃了李小民之后失聲的——假設這個疾病有傳染性,那十有八九是李小民傳染的。因為她最近和往常一樣在學校食堂吃住教學,除了蔣毛飯店的飯菜,唯一吃過的特別東西,是長在李小民身上的——李倍喜不知道如何向老醫生描述這種事,手里的圓珠筆筆尖遲遲落不到紙上,直到李小民將他的敘述交給老醫生,她才字斟句酌地寫下一個陳述句:我懷疑這種失聲具有傳染性。

    老醫生書寫患者病歷。他打字的遲緩讓人感覺那種事對一個老人是持久深入的折磨。作為一個經電腦學校培訓出來盲打五筆的老手,李倍喜一眼就看出老醫生用的是拼音輸入法,這個講了一輩子方言的老人絲毫沒受方言的影響,他反復使用刪除鍵糾正錯誤的拼音,以至于那個刪除鍵的磨損格外明顯。但無論如何這是值得敬佩的,他能用電腦給患者看診建檔,而像他這種年紀的老人多數連電腦都沒摸過。事實上老醫生并沒花太長時間給這對加起來年紀九十歲的男女看診,他好像已有足夠的了解對這個突發病胸有成竹,輕易推算出李小民是零號病人,他的失聲時間比所有的患者都早。

    老醫生繼續用僵硬枯瘦的手指敲響鍵盤,顯然正錄入一些重要信息。他看起來面色凝重,兩次用手掌阻擋了患者遞過來的問話,請這對加起來九十歲的男女少安毋躁。于是兩只李姓雌雄手在桌沿下親昵攀談起來,兩雙眼睛不時相視一笑,對夜里發生的瘋狂心照不宣——那種屬于年輕人的激情,在他們的人生中頭一回發生——幸福甜蜜覆蓋了失聲問題,看診這樣的小插曲相當于情侶的短途旅行,途中不免情深意濃。不過她健康得近乎無聊,讓老醫生掃興,仿佛自己的想法沒有得到佐證,他扔出去的小木片與垃圾桶碰撞出刺耳的聲音。

    老醫生雙手離開鍵盤時吐了一口長氣,再次說這事有些奇怪超出了他的知識經驗,需要更多臨床病例獲得更多信息來做分析研究:比如野味是否帶有什么病菌,其他一起用餐的人是什么情況;比如65度的烈酒澆下去會不會灼傷聲帶;比如化工廠是否存在輻射影響,化工廠周圍的水質、土壤什么狀況……比如長期沒有性生活的人忽然徹夜不停地親熱,是否會突然打亂身體規律——這一條是李倍喜想說但沒敢提的,那不可描述的夜晚太癲狂,她多次感到眩暈、虛脫、口干舌燥——也許是高潮卷走了她的聲音。

    老醫生又說這沒什么可擔心的,即便真的啞巴了,也只是改變交流方式,對生活影響不大。但老醫生看上去并不相信自己說的話,這番說辭不過是一種客套,好比人們出于善意對一個面有菜色的重病患者違心地說出您看上去氣色不錯這樣的話來。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這對加起來九十歲的男女靈魂出竅恍惚間聽到老醫生這么喃喃自語。出于觀念上的羞澀——中年人在外面舉止親昵容易遭白眼——兩只李姓手各自安分地待在大腿上,坐姿端正留神聆聽。但老醫生嘴巴緊閉,臉色不知是過于嚴肅還是疲憊,顯得更為蒼老。

    打印機吱吱地呻吟,慢慢嘔吐出白色診單。

    患者像雨后的蘑菇在診室外無聲生長。他們的確是蘑菇,是啞了的蘑菇,這些蘑菇的生存仰賴天氣與土地而不是個人意志,它們長在地里不能挪動,在哪兒生就在哪兒死,擁擠的空間里腦袋長不圓、軀干長不粗、形體脆弱一掐就斷。蘑菇自己覺得它們是自然的,大多數人輕松平靜,甚至面帶微笑,用亂七八糟的手語和別人交談,少數幾個人抓擰著嘴巴,因為過于長久的等待感到焦躁不耐煩。但相比腫瘤醫院那些面色凝重、和死神斡旋的病人,簡直算得上輕松愉悅。在蘑菇們還沒聽說失聲會傳染的時候,醫院已經設立失聲門診與其他科室隔開。少數敏感的人隱約對這一措施產生懷疑,但因失語終究是小事,未往深處想。此時眾多的臨床病例使老醫生從迷霧中理出線索,患者呈幾何級增長的事實顯示其傳染性,但醫學專家找不到傳染途徑,也就不能從科學上證明它有傳染性。

    老醫生經歷了煙霧繚繞、煙蒂成堆的思考——明知病毒就是一個狡猾的罪犯但苦于沒有證據——這也讓他流水式無聊的看診工作忽然有了挑戰與樂趣。他在這個無關緊要的科室干了大半生,從沒發生過重要的事情,沒治死過人,也沒挽救過生命,沒有事故,也沒有錦旗,他的技藝就像雄偉裝潢工程中那個負責抹平磚縫線的工人一樣無關緊要,但沒有這個工人清理磚縫踢腳線,整個工程將算不上精致完美。如今終于有件大事發生在他專業主攻的部位,老醫生豈會敷衍混過。

    老醫生特意看了《神探福爾摩斯》,學習他尋找蛛絲馬跡時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從一個人的鞋子與走路的姿勢判斷某人職業,從一只懷表推斷個人身份及愛好,甚至通過死者的表情將兇手鎖定為出租馬車車夫……神探的思維模式開啟了老醫生的想象之門。他想,既然人是由肉身和靈魂組成的,病毒這東西如果不在肉體里,勢必活在靈魂中。這一大膽設想一下子解釋了現實的謎團,并得到臨床佐證。當他確定蔣毛飯店那個單眼皮、吊梢眼的服務員,因與零號病人李小民四目對接而失語,他毫不懷疑活躍在靈魂中的病毒通過眼神傳染,目光接觸超過一秒,就會觸碰靈魂,病毒就有充足的時間跳向新的宿主。但這一發現被視為昏聵之語且遭同人竊笑,說他老想拿醫學杰出貢獻獎,想得精神都異常了。

    預防傳染必須阻斷眼神交流,避免與他人眼神接觸,這很難控制,而且說話不看對方的眼睛,會顯得猥瑣,像個心虛的賊,破壞人類形象。最安全簡易的設備是戴墨鏡,“黑玻璃”將有效阻止人與人的眼神交流,切斷傳染途徑。老醫生本人是在配墨鏡時失語的,事先毫無征兆。當時眼鏡店的小伙子說他戴上墨鏡像歸國華僑,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便知道自己已經染病。

    關于失語癥的小道消息隱約在街巷流動。過去總有謠言在小城風起人心惶惶,比如專門用糖果拐騙小孩的人販子,比如專門用艾滋病針頭到處扎人的壞蛋……而失語癥戴墨鏡更像是商家銷貨的餿主意,聰明的人一下子就能聽到錢響。人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墨鏡開始走俏。少數人拋開流氓才戴墨鏡的刻板印象,在鼻梁上架起了墨鏡,更多的人認為這種事應該聽電視里的說法。

    小城秋冬多是陰雨晦暗,人們戴上墨鏡后所見近乎漆黑,行動緩慢仿佛盲人。這時的人們仍是輕松的,心中尚無恐懼,甚至可說在失語癥開始的初期,生活呈現一片前所未有的歡快,而樂趣是那些忽然不能說話的人帶來的。生活照舊,又略有不同,仿佛有一頭怪獸隱匿在空氣中隨時會跳將出來。不管有沒有發病,人們都在嘗試各種各樣的土方偏方,導致一些東西莫名其妙地變得金貴,價格攀升漸漸如稀世珍寶。

    關于傳染以及墨鏡預防傳染的事也隨風飄蕩無從考證,有人聞風囤貨使墨鏡緊俏難求,普通墨鏡由一副十幾塊飆漲到幾百上千。人們像無頭蒼蠅瞎飛亂撞,眼巴巴地盯著電視屏幕渴望新聞主播指點迷津。有一天晚上,終于有個敦實樸素的人物出來安撫人心:失語癥不過是某種季節性的炎癥,多喝水少說話,不吃油膩辛辣不吃燒烤煎炸,癥狀自然消除,不必擔心。但第二天便有死亡的消息從肉販子那里傳出。肉販子戴著墨鏡揮舞砍刀將排骨剁得咔咔脆響不像造謠的樣子。小販們懼怕他的砍刀似的,紛紛認同他的態度:能不能說話倒在其次,命只有一條絕對馬虎不得。

    雖不明白為什么戴墨鏡,而不是擋嘴巴,小販們還是立刻用各種辦法蒙上了自己的眼睛:有墨鏡的戴上了墨鏡;省錢的蒙上一塊黑布,通過布紋隱約模糊的光線干活,雙手連摸帶碰;聰明的將老花鏡涂上一層墨水……他們開始拒收現金,付款用二維碼,做好所有的保護措施然后聽天由命。他們不能躲在家里,比起死亡威脅這類虛無縹緲的危險,生存是更實際緊迫的問題。

    單眼皮、吊梢眼的服務員在李小民飯局之后第三天啞了,兩天后毛蓉也說不出話來,不到一個星期,蔣毛飯店就有五個人失聲。此時的蔣看正在鄉下,給一個百歲親戚祝壽,觀賞草臺班子敲鑼打鼓唱大戲,帶著那條老狗東嗅西嗅,打算玩上十天半月。他曾接到毛蓉詢問歸期的短信,蔣看自己也沒個準,出門沒兩天就被老婆一條短信打破行程計劃,這把年紀了搞得像年輕人談戀愛,女方咳個嗽就趕緊獻殷勤被人笑話。當然蔣看并不是真的顧慮這些,他無非是貪戀鄉下的散漫清靜,田野風光,連他的老狗都控制不住興奮在鄉間小道奔跑起來。他作為一個內心深藏鄉村秘密記憶的老知青,更有難以抑制的東西在血液里奔流。他只有在下鄉的時候才能讓回憶無拘無束,放開想一想那張清晰而又模糊的面孔,仰望夜空看著星星念出某個姑娘的名字,設想某種假如之后的不同人生。

    蔣看辭別鄉親回城,在城門外遇阻,馬路被封堵,想出城的人聚集在關口像風攏到水邊的漂浮垃圾。幾個戴墨鏡的壯年在關卡障礙邊審問路人查看證件。一個戶口在外地而被禁止進城的人吵吵鬧鬧、罵罵咧咧說自己有家不讓回,最終被人一頓拳腳收拾老實。有聰明人將戴墨鏡的拉到一邊私語密謀,塞給幾張鈔票順利過關。一個戴墨鏡的弓腰高個兒查了蔣看的身份證,登記了家庭住址,要求交十塊錢領一塊黑眼罩,因為文件規定所有人在公共場所必須蒙上眼睛,違者罰款,或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拘留。弓腰高個兒最后還善意提醒蔣看,盡管黑布蒙上了眼睛,仍要避免看別人的眼睛,個別超級傳播者的眼神極具穿透力,防不勝防。

    這些眼睛藏起來的人讓蔣看有種失明感,而眼神傳播之類的胡話又讓他滿臉疑惑,無所適從。僅僅為了避免罰款,他老老實實蒙上了黑眼罩,視線昏暗,模糊隱約中看見人們行動遲緩,鬼鬼祟祟。他幾乎是摸索著上了公交車。隱約看見車里盡是蒙眼人。沒有人交談。公交車仿佛開向死亡之途,靜寂中散發出墓穴般的不祥氣息。

    蔣看給妻子發信息時發現手機沒有信號,汽車駛入城中心仍然無法聯絡。昔日繁華的商業街上行人稀少,商店開著但沒有顧客。間或幾個戴墨鏡或黑眼罩的人路過。街邊掛著標語橫幅,禁止在公共場合交談,做好眼睛防護,勿與他人眼神接觸。

    白發三七開、穿著精致的蔣看一路上恍惚迷糊,直到看見蔣毛飯店大門上一個大白叉封條,頓時渾身一激靈,括約肌失控漏出少許尿液。他首先想到飯店的稅務,他曾經鼓勵妻子偷稅漏稅,但妻子可能被抓。正在他身體到處濡濕時,一輛小貨車停在旁邊,下來一個戴墨鏡的壯漢,手拿長桿網兜二話不說將蔣看的金毛老狗舀起來扔進貨車,仿佛撿拾垃圾。蔣看拽下眼罩邁開兩條尚且利索的老腿追趕且大喊大叫,只得到一股車尾青煙。一個半小時后他回到住宅小區,平時客氣卑微的門衛戴著墨鏡,勒令蔣看蒙上黑布,又裝模作樣地問住幾棟幾號門,并鄭重地寫在紙上。

    傳言到蔣看耳朵里沒怎么走樣,的確是那么回事,一些重要的失語癥患者全被關在精神病院中。過去幾天不時聽到有人死亡的消息,即便通信網絡中斷后消息無法傳遞,人們腦海里仍然能接收到死亡的暗示。

    人們害怕的不是啞掉,而是死亡。

    精神病人感染病毒也許是件好事,他們恐怖的號叫、神經質的囈語,以及各種胡說八道的噪聲,將得到永久消除,世界的某一部分將獲得太平安寧。蔣看還不知道妻子被隔離在精神病院,目前這一連串的事情像一個玩笑,他的情緒還在迷惘中,直到在沙發坐定看見金毛老狗的飯缽,這才為那條老狗傷心起來。

    那些人冒充執法人員,聲稱狗帶病毒到處捕狗,甚至從主人的懷里搶奪可憐的小畜生,它們最終會被賣到集市流入餐館,成為冬季滋補食材統統被人吃掉。這些人往后會無恥地吹噓一條狗賣好幾百,就跟在地上撿錢似的,甚至譏笑有的人為了一條狗,哭得比死了老娘還傷心,對于個別為狗拼命的人,只要放出上面規定這樣的話來,就能讓他們癱倒在地。更多的混混趁亂在路上攔截挖冬鱔的人,說黃鱔有病毒,上面規定一律沒收,然后轉身賣給飯館;有些混混在市場專搶山雞野鴨,順便摸一把女人的屁股。總之這些往日蒼白的混混擁有了世上最鮮艷的日子。那幾個月遍地商機,其他行業也因禍得福,倒賣墨鏡、眼罩、黑布料的日進斗金,各種藥從肺部到肛門的價格瘋漲,連痔瘡藥都翻了個番。此外,公共娛樂場所包括卡拉OK之類的群聚場所關閉之后避孕套銷量陡增。

    當災難降臨的時候,有些人反而如魚得水。

    蔣看洗臉梳頭間仍不覺得事態嚴重,揣上沒有信號的手機,打算出去打聽一下妻子的隔離點,給她送點什么東西過去。老實說妻子啞掉了并不算災難,他受夠了她的聲音,這些年他無數次希望她能夠安靜下來,閉上她聒噪的嘴,別老提她當年創建包子鋪的偉大英明,踩幾年三輪車落下老來腿痛的病——這使得蔣看虧欠于她,俯首聽命,更何況還有她的足智多謀使蔣家煙火有續。

    蔣看不是多么討厭妻子,只要她閉上嘴巴安靜下來,沒想到愿望忽然就實現了,妻子成了最早失語的五個人之一。

    失語癥病毒潛伏在靈魂中。“靈魂說”給小城人帶來騷動和沖擊,他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除了身體還有靈魂——而且這個可有可無、虛無縹緲的東西竟然隱藏著致死的病毒。有些人開始思考靈魂的形狀,試圖觸摸自己和伴侶的靈魂感覺其溫涼,更多的人依舊渾渾噩噩懶得去想靈魂是個什么東西,既然靈魂像器官一樣每個人都有,醫生們總歸有辦法對癥下藥。某些頭腦清醒的人會發出疑問:靈魂是怎么存活的,人們吃飯喝水、營養補充是否能被靈魂吸收,什么藥物作用于生病的靈魂,什么是最好的預防措施,怎么才能產生抗體……

    另外,有科學工作者正在做一項調查,根據患者失語一刻所說的詞匯,統計出哪些詞語帶著傳染病菌,以便禁止使用或者進行語義改良。這應該是失語癥上的第二個重大發現,按照傳染等級程度,發現了比如愛、道德、良心、仁義、飛翔、公平等詞語疑似重度敏感,一些傳染程度較低的詞,比如慈祥、感情、思考、信任等會造成明顯不適。為避免碰到病毒,人們小心行事,一向粗里粗氣的小城人說話不免也斯文起來,有些詞語從日常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小空白,或者一聲哼哼。也有專家認為失語可能通過聲音傳播,要求人們避免近距離對話,但當人們蒙著眼隔幾米大聲說話,仍發生了傳染情況之后,便徹底禁止交談。

    失語癥感染的初期很難察覺,其微妙的區別只有患者自己心里清楚,但沒有哪個感染者愿意主動隔離與家人分開,被限制活動失去自由。醫生還沒找到測試靈魂的有效方法,很難確定病毒在這座小城傳播到了什么程度,但重度感染者的統計基本準確,因為失聲無法隱瞞,失語后膚色變藍、嘴皮烏青,多半會被街坊鄰居發現。

    想象一下那些說不出話的人,他們的整個靈魂表面長滿荊棘似的毒刺,毒刺的尖端滲出毒汁——沒錯,就像一個毒蜂巢,只不過這些毒針五顏六色像水草一樣柔美——這是醫學專家對病毒的分析想象,他們將這種想象繪成圖打印出來用于宣傳防御。人們通過這張圖認識了靈魂的樣子,只是仍然感覺不到自己與靈魂的關系,很難拋開那種看戲的心態。有些輕癥患者偶爾能發出輕細微弱的聲音,聽上去顯得禮貌斯文,如果不加倍小心就會轉成重癥瞬間失語。

    有些人原本不愛說話,有些人本來就無話可說,失語不是什么大事。看到別人說不出話也只是覺得好玩。不過因為失語致死的可能性,他們采取的保護措施比任何人都更嚴密,甚至用整塊黑布從頭上罩下來,將自己裹在黑暗中與世隔絕,他們的身影像歐洲古代僧侶教徒,使這座小城掠過宗教的神秘氣息。

    英國脫歐、巴格達迪被擊斃之類的國際大事對小城人來說就是雞毛蒜皮。巴基斯坦小鎮九百名兒童感染艾滋病毒,沒有醫生資質非法行醫的泛濫注射可能導致了感染加速,這件事引起小城人的共鳴,他們著實在電視機前抱怨了幾分鐘,而天文學家發現宇宙黑洞這種新聞等于背景噪聲,多數人都不會放下手上的活計扭頭看一眼電視屏幕。

    人們高度贊賞小城大手筆防止失語癥傳染的部署無懈可擊。大到城市運轉小到生活細節都有明文細則做指導,人們只須照章行事。比如以社區為單位收繳防疫費用,定制合乎規格的統一眼罩墨鏡成本太高,有條件的個人可以自主購買,凡會寫字的個人都會獲發一本印有編號的對話本和一支圓珠筆便于交流。人們隨身攜帶本子和筆,不時拿出來寫上幾行,像一個靈感突發的詩人。不許抹涂內容和撕掉任何紙頁,本子寫滿需要上交存檔,再領取新的本子。故意在紙上涂鴉、畫小人、寫臟話的受到警告,撕掉紙頁的要接受調查,并因此失去防疫補助,吃不到五花肉——五花肉是小城人的命,隔幾天不來一頓五花肉炒辣椒或者梅菜扣肉,就會耳鳴目眩、心里發慌。而戴眼罩之后各工種的工作效率大打折扣,屠夫的行動明顯不如豬機敏,不是割傷手指頭就是砸了腳,往常開腸破肚半個鐘頭處理完一頭豬,蒙眼后需要大半天,這導致豬肉供不應求價格上漲。為保持公平及資源合理分配,不得不實行五花肉購買實名制,那些在對話本上做手腳,或違反防疫規定的人會上五花肉黑名單。一個文具店壟斷了筆記簿供應。一些人獲得五花肉的額外配給。困難時期總有些人比之前吃得更好,比別人過得更舒服。

    【作者簡介:盛可以,女,1973年生,湖南益陽人。著有《北妹》《水乳》《野蠻生長》《女傭手記》《息壤》等十一部長篇小說,以及《福地》《女貓》《建筑倫理學》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作品被譯為多國文字在海外出版發行單行本。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獎等。】

    日本加勒比在线精品视频| 国产偷窥熟女高潮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成人国产乱|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久久| 国产精品国产亚洲区艳妇糸列短篇| 国产精品综合AV一区二区国产馆| 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在线观| 精品国产电影久久九九| 国产精品一区电影| 亚洲视频在线精品|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 亚洲国产成人一区二区精品区|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东京热 | 久久久免费精品re6| 亚洲国产精品久久丫| 人妻少妇精品无码专区| 国产精品线在线精品| 成人精品在线视频| 999精品视频这里只有精品| 久久精品午夜福利| 国产国产成人精品久久| 国内精品福利视频| 一区二区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久久国产乱子伦精品免费看| 91精品在线国产| 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在线观| 日韩精品亚洲专区在线观看 | 久久国产亚洲精品无码| 中文字幕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亚洲精品2021自在线| 久久精品无码av| 老司机亚洲精品影院无码| 久久精品熟女亚洲av麻豆| 国产精品毛片一区二区|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专区| 国产网站麻豆精品视频| 精品无码av无码专区| 精品国产福利久久久| 国产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