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寫詩靈不靈?
前幾日,我受邀去魯迅文學院講詩歌創(chuàng)作,心想,必須講講熱點話題,比如AI寫詩,但這個話題又頗為復雜,一時竟不知如何講起。正躊躇犯難間,我突發(fā)奇想:何妨聽聽AI自己如何評論AI寫詩這回事呢?于是,我在DeepSeek的對話框里輸入檢索的關(guān)鍵詞:AI寫作當代詩歌。
奇妙得超乎我的想象!出來的是一首詩,題目就挺先鋒——“硅基的夜鶯”。請允許我抄錄于下:
我們馴服了閃電/卻開始收集/標價出售的星光。在二進制深海里/打撈沉沒的比喻。每個凌晨四點/服務(wù)器綻放/永不凋零的/塑料花。你教我/用云朵造句/自己卻偷偷清空了/所有雨水的記憶體。當我說“愛”/整個詞庫/開始結(jié)冰。
AI自己寫了一首關(guān)于“AI寫詩”的詩,這恐怕史上從未有過。
我一向以為,AI寫的詩歌評論相當好,甚至超過了許多評論家;但我對AI寫的詩卻不太敢恭維。然而,我要為AI寫的這首詩叫好,因為無論從思想內(nèi)涵還是修辭美學角度評判,我認為它都超過了平均水平。那么,這首詩為何能像一座島一樣冒出AI詩歌的海平面,如此“出類拔萃”呢?
AI是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智能”者,“智性”也,“理性”也。人的身體的哪個部位主宰理性或智能呢?頭腦。智能是腦力作用的成果。AI號稱“機器人”,其實是“機器腦”,與“電腦”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intelligence”還有一個含義,即“the collection of information”(信息之集合),也指大腦收集處理信息的能力。
AI的評論之所以寫得好,是因為寫評論主要靠的是理性能力——分析、綜合、邏輯、推理、判斷等。《硅基的夜鶯》之所以寫得不錯,因為這首詩實際上相當于一篇詩歌評論。自從浪漫主義興起以來,尤其在西方語境里,“夜鶯”是詩人的象征,而“硅基”是以硅為基礎(chǔ)發(fā)展起來的新型材料。“硅基的夜鶯”指的就是作為詩歌生產(chǎn)者的AI。AI“馴服了閃電”,意思是它把作為自然界的事物或現(xiàn)象的“閃電”符碼化、信息化了,儲存在電腦里,即“二進制深海里”。“星光”也是如此,一旦被納入計算機里,便會被計算、量化,甚至被賦予貨幣屬性進而用于交易。“閃電”“星光”“清風”“明月”這些傳統(tǒng)語境里的“無價之寶”遂成了“有價之寶”,即AI帶有嘲諷語氣說的“標價出售的星光”。在被編碼、被虛化的過程中,這些事物一下子就失去了它們的自然性,成了人工制品。我特別欣賞AI的自嘲口吻和自諷精神,它說它寫出來的作品雖然“永不凋零”,但畢竟是“塑料花”。
這里可能有悖論。一,清水里出來的芙蓉是自然的、清香的,但其花期苦短;塑料花聞起來沒有自然的香氣,摸起來沒有感官的舒服,但似乎可以永久存續(xù)。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歌也是人工產(chǎn)物,即人寫的詩和機器人寫的詩都是人工的。那么,它們的區(qū)別有哪些?筆者以為,主要有兩點區(qū)別。首先,人是自然的,所以人寫的詩是自然的人工產(chǎn)物;機器是非自然的,所以機器寫的詩是非自然的人工產(chǎn)物。因此,AI寫的詩具有雙倍的人工性,詩中所失去的自然性也是雙倍的。此外,人寫的詩的人工性和自然性只隔了一層,讀者在閱讀時比較容易還原出其中的人性和人情;機器寫的詩的人工性和自然性隔了兩層,所以讀者在閱讀時較難還原出其中人的性情。
除了《硅基的夜鶯》這樣的作為詩論的詩,AI可能還擅長寫另一類詩,即智性詩。為了克服浪漫主義的濫情和唯美主義的矯情,現(xiàn)代主義詩歌注重智力的應(yīng)用、加持和控制,智性詩便是這種傾向或意向的產(chǎn)物。比如奧登和卞之琳的一些詩作。人工智能是對人類智力或腦力的轉(zhuǎn)移、模仿乃至超越,因此,也能寫比較優(yōu)秀的智性詩。
然而,哪怕是智性詩,也沒有到達“唯智力”或“智力主義”的程度。詩人寫作與其說是一種身體行為,不如說是全身心行為——腦、手、血肉、神經(jīng)、各種感官、五臟六腑等都在參與,尤其是心(主宰感情feeling)和腸(主宰情感emotion)的加入。身體諸侯合力作用,詩方能大成。周作人說:“我以為真的文藝批評,本身便應(yīng)是一篇文藝,寫出著者對于某一作品的印象與鑒賞,絕不是偏于理智的論斷。”(1923年《自己的園地·文藝批評雜話》)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連批評都“絕不是偏于理智的論斷”,而應(yīng)該是“印象與鑒賞”,更何況創(chuàng)作呢?當然,他主張“批評原來也是創(chuàng)作之一種”,那是一百年前人們的觀念。經(jīng)過“哲學轉(zhuǎn)向”和結(jié)構(gòu)主義洗禮,現(xiàn)在的批評可以是“偏于理智的論斷”,但創(chuàng)作卻還應(yīng)該堅守“印象與鑒賞”的法門。
AI的能量屬于頭腦。AI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稱為類人大腦,但其實只是電腦的升級版而已。有AI科學家或膜拜者預(yù)測說:未來人類將發(fā)明腦機接合技術(shù),催生所謂“意識流直譯”創(chuàng)作模式,比如徹底改變靈感捕捉方式,從而引發(fā)神經(jīng)詩學的革命。筆者不以為然,因為詩歌不僅僅是神經(jīng)作用的人類產(chǎn)物。靈感形成并現(xiàn)身的途徑也不僅僅是大腦神經(jīng)。再說,靈感來了,詩就成了嗎?靈感來了之后,我們還要綜合運用腦、心和腸以及身體其他器官甚至某些未知的人體元素,來完成一首優(yōu)秀詩歌的創(chuàng)作。
AI已經(jīng)腦洞大開、腦力滿滿,可以幫助或取代人類做很多事情;但當前AI尚缺乏“心眼”,無法完全取代人,也無法完全取代人寫詩。如果說它寫評論詩或智性詩還差強人意,那么,跟那些詩人用整個身心,嘔心瀝血寫出來的作品相比,恐怕還有很大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