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已經(jīng)靜不下心來看幾頁書的林曉薇，終于行動起來了。

傍晚七點，上海楊浦區(qū)一家社區(qū)教室，這位27歲的代碼開發(fā)工程師提起毛筆，墨汁在宣紙上暈開。“靜水流深”四字寫得不好，但不要緊，這是她參加市民夜校書法課的第三周，也是她“深度學習行動”的關鍵一步。

兩個月前的一次約會，林曉薇幾度在電影院睡著。男友的話刺痛了她：“別說看書，你現(xiàn)在連一個完整故事都消化不了嗎？”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怪圈：下班回家只想癱著刷短視頻，書架上的小說落了灰。“看一部兩小時電影都要分三次，中間必須切出去看看短視頻‘換換腦子’。”她苦笑著形容那種疲態(tài)——并非身體勞累，而是精神上擠不出一絲力氣接觸深度文化內容。

這種狀態(tài)，不少網(wǎng)友表示深有同感。他們深度學習的動機，文化鑒賞的能力，似乎已遺失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某個角落。

為了走出怪圈，林曉薇報了夜校書法課，在男友監(jiān)督下制定了頗為正式的“深度學習能力恢復計劃”：每周兩次書法練習，其間禁止主動用手機；每月精讀一本書，每次閱讀至少持續(xù)一小時。“練字磨的不是墨，是浮躁的心。”林曉薇告訴記者，“這不是要回到學生時代，而是重新掌握精神呼吸的節(jié)奏。”

記者是在某網(wǎng)絡平臺“深度學習能力康復討論組”中認識的林曉薇。和她一樣力圖治愈“無法集中精力進行深度閱讀”“寫論文依賴人工智能”之癥而聚集于此的，有6000多人。有的人已找到辦法，努力養(yǎng)成良好的文化體驗習慣，但更多的人仍深陷困局。大家互相鼓勵，一起找辦法。

這場力圖恢復文化參與狀態(tài)、提升文化鑒賞能力的“深度學習行動”，有越來越多青年人加入進來。

1.總吃“速食”，總落“主食”

幾個月前，記者來到王悅在北京朝陽區(qū)的出租屋時，這位25歲碩士研究生的平板電腦，播放著“5分鐘讀完《尤利西斯》”。屏幕里夸張的AI解說似乎有點“本事”，長篇譯文著作300多秒就講完了。“人物關系都記不住呢！”王悅不好意思地咧著嘴，“原計劃今年讀十本書，但第一本都沒翻完。我好像翻不完！”

書架上的《尤利西斯》原著“躺”了半年，包裝殼還完好未拆。王悅看了看手機里的閱讀記錄：《局外人》讀了17天仍停留在第13頁，其間卻刷完了2827條短視頻。

在“深度學習能力康復討論組”中，不少青年人跟王悅一樣，有意識想恢復深度閱讀習慣，但因長期沉迷于短視頻等“精神速食”，難以進行深度學習和藝術作品鑒賞，“恢復計劃”任重道遠。

26歲的廣告文案專員陳宇情況更糟。記者見到他時，一個簡單的文創(chuàng)宣傳文案讓他“卡殼”兩小時。“明明三年前還能給校刊寫詩，現(xiàn)在腦中蹦一個詞都難，非得查人工智能軟件不可。”他苦悶地敲著鍵盤，最終交出一份充斥“絕絕子”“YYDS”等網(wǎng)絡用語的文案。

“腦子里盡是些沒有營養(yǎng)的東西！”他告訴記者，自己吸收文化內容的能力和熱情，恐怕已被“電子榨菜”劫持了。

“電子榨菜”，同樣是一個流行于網(wǎng)絡的概念，指人們在吃飯休閑時觀看的數(shù)字化內容，因其像榨菜一樣能“下飯”而得名。在一些學者看來，若當作休閑的短時娛樂，享用“電子榨菜”無可厚非；若沉迷于此，深度學習能力是會喪失的。

某電子書平臺年度報告為學者們提供了論據(jù)：用戶單次閱讀時長從2019年的35分鐘驟降至2023年的12分鐘，碎片化閱讀占比突破78%。

31歲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吳菲對此深有感悟。這位名副其實的“電子榨菜達人”，凌晨加班吃夜宵時，也不忘播放視頻《5分鐘看完莎士比亞四大悲劇》。

“說來好笑，說不愛文化吧，我居然用文化內容視頻‘下飯’。”吳菲自嘲道，“說愛文化吧，看的是5分鐘精縮版。”她明白，那些被嚼爛又組裝起來的膚淺內容，在思想深度、藝術廣度上與原著有天壤之別；也明白看完視頻，自己對莎士比亞照樣一無所知。更為嚴峻的是，她現(xiàn)在連不得不深讀的業(yè)務知識也看不進去了，“整個人的狀態(tài)是浮躁的”。

“給投資人寫的PPT里，用了三次‘顛覆性創(chuàng)新’，其實根本說不清創(chuàng)新邏輯。”吳菲細數(shù)自己的演講稿，里面盡是些“痛點、閉環(huán)、賦能、顆粒度”等干癟術語，意識到自己的表達能力、閱讀能力似乎被遺忘在大學的戲劇社團——那時她和社團成員演席勒的《陰謀與愛情》，不翻材料就能寫出5千字的人物分析。

一同執(zhí)行“深度學習能力恢復計劃”的網(wǎng)友曾安慰她說，不能只怪自己吃多了“電子榨菜”。“一個人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你工作強度那么大、任務那么多，哪有整塊時間來做深度體驗？”

吳菲認同網(wǎng)友的說法，但他們更認同的是：大家的“精神主食”，的確沒有跟上。

2.深度學習習慣丟到哪兒了？

一些青年人深度學習能力的消退并非偶然，而是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根源。重慶師范大學王茸等學者的調研，道出這一現(xiàn)象的持續(xù)發(fā)酵，源于數(shù)字技術的智能滲透等多種因素。

一方面，數(shù)字技術帶來文化攝取方式和信息接收模式的轉型，致使體驗深度文化內容的能力和意愿“滑坡”。《中國短視頻發(fā)展研究報告（2023）》顯示，我國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持續(xù)保持高增長態(tài)勢，2023年6月已達10.26億，用戶使用率增長至95.2%。正是在短視頻等逐漸占據(jù)文化體驗渠道的過程中，一些人的深度學習能力日益衰減。

學者項藝描述道：在“流量為王”的市場發(fā)展中，內容創(chuàng)作者們?yōu)榱藫寠Z用戶的眼球使出渾身解數(shù)，通過華麗夸張的文案、極具張力的表演、豐富的內容題材給用戶直接刺激。用戶日漸熟悉這種表達方式，形成了從“接受刺激”到“變得快樂”的反應通路，對于“接受刺激”和“變得快樂”的閾值也在日益提高。

王悅深以為然：“在嘗過短視頻的快餐后，我就難以再去啃文學原著的全麥面包了。”

“有時并非青年在業(yè)余時間難以攝取高質量文化，而是各種文化消費時刻刺激著青年的神經(jīng)。”王茸在文章中指出，稍不注意，部分青年就會被帶入更深層次的娛樂主義、消費主義的淵藪，致使部分青年在淺層需要中沉溺于低俗“快感”。

另一方面，工作生活邊界的“溶解”，體力的透支，擠壓了體驗深度文化內容的精力和時間。

一家招聘平臺的2024年職場人狀態(tài)調研顯示，75%以上的受訪者需在非工作時間處理工作消息。“所謂下班，只是換個地方辦公。”有學者犀利地指出，數(shù)字技術連通了物理空間阻隔，使得“下班”逐漸演變?yōu)椤肮ぷ鲌鼍暗难由臁薄?/p>

典型如吳菲的經(jīng)歷：她的工作群鮮有安靜的時刻，通勤時間被線上會議填滿；她的智能手表監(jiān)測到凌晨12點心率異常升高，連系統(tǒng)都會自動推送“壓力管理課程”——此時她正在家中回復海外客戶的郵件。少有縫隙的工作，使得她原本用于文化休憩的完整時段，被切割成15分鐘以下的碎片。當深度閱讀需要至少30分鐘沉浸時，短視頻自然成為最適配的填補物。

不少社會學學者對當下一些青年人的處境表示理解。他們認為年輕人在大城市的工作、通勤以及維護社會關系等活動，占據(jù)了大量時間與精力。它們形成的“擠壓效應”，是一些青年人深度學習能力逐漸消退的客觀原因之一。

他們同時呼吁社會各界特別是企業(yè)管理者，盡力給當代青年人提供健康科學的工作時間表，讓他們擁有鍛煉身體、修復精力、提升深度學習能力的條件，而不是用繁重的KPI（關鍵績效指標）擠占他們本用于休息和學習的時間。

3.尋回失落的專注力與好奇心

在“深度學習行動”相關的多個討論組中，網(wǎng)友們紛紛曬出計劃表：每天與視頻App隔離兩小時；每周聽一部電子書；發(fā)掘新愛好丙烯畫；寫論文時戒斷人工智能軟件……這些青年人無疑都能正視自己面臨的問題，并試圖積極尋找適宜的方法。

“下班新生活計劃”小組成員趙煜的方法，是向自己的女兒學習。“女兒小學三年級，看書能坐一個多小時。跟她一起坐著看書，就是一種進步。”他說，“向小孩子看齊，沒有什么可丟人的。”

話題“像孩子那樣專心”得到很多點贊。在互動留言板中能看出，那些曾通過學習、考學獲得大城市入場券的青年人，大多數(shù)在兒童時代就養(yǎng)成了良好的學習習慣，只不過在大學后、在手握智能設備后逐漸流失了深度學習的狀態(tài)。“現(xiàn)在，是時候把兒時那個好讀書、能讀書的自己找回來了！”他們互相勉勵道。

對于有嚴重網(wǎng)癮的陳宇來說，適時戒斷網(wǎng)絡依賴、擁抱線下生活是當務之急。在好友的鼓勵下，他第一次跨省去看敦煌特展。吹著西北凜冽的風，聽著雄渾的音樂《河西走廊之夢》，他在古老壁畫前，感受到來自內心深處的喜悅。雖然敦煌的不少文化遺產(chǎn)，還是能讓他時時想起游戲《黑神話：悟空》的場景，但他切身體會到，在文化產(chǎn)品后端品嘗游戲設計者“喂給的菜”，與在文化靈感的源頭品嘗“最初的食材”，有本質上的不同。

“既然要深度學習能力，當然要吃最天然、最健康的菜！”陳宇感慨，“這趟文化體悟之旅真不是一句‘絕絕子’就能形容的。”如今陳宇的眼光中，已經(jīng)甩掉了不少頹喪之氣。

林曉薇恢復深度學習能力的辦法，是先恢復興趣和好奇心。“保持好奇心，并跟隨它去主動追尋文化體驗，而不是靠算法推送到面前。”在尋找青年夜校的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慢品味的興趣班數(shù)不勝數(shù)。哪怕回到安徽老家，也有糖藝、手風琴、非遺竹編、芭蕾舞、演講口才等興趣班，可安放她的好奇心。

報名書法班當天，她體會到“夜校熱”——上午10點開放報名，1分鐘內，8000多人搶50個課程名額。在失望地刷新頁面時，突然彈出的“書法班候補成功”的通知讓她欣喜。“比搶演唱會票還刺激，搶到的是精神氧氣。”她在朋友圈感嘆，“原來，和自己一樣想加入‘深度學習行動’的朋友，有這么多！”

如今，王悅讀《尤利西斯》已讀了一半；趙煜能保持45分鐘讀書不分心、看舞臺劇不碰手機。不過，困于繁重工作的吳菲，仍未找到合適的辦法。她試著提高工作效率，也努力撰寫非模板化句子，但深度學習能力恢復計劃始終難以落地。她希望在網(wǎng)上或在身邊，能有高人為她指點迷津。

在“深度學習行動”相關的眾多網(wǎng)絡小組中，一篇帖子被廣泛轉載，它道出了很多青年人身體力行恢復文化參與狀態(tài)與提升文化鑒賞能力的感悟，也讓人動容——

“了解自己，關愛自己，順應自己，不斷注入心靈的活水，讓各種情緒流動起來。你的心得到了滋養(yǎng)，才有余力將這份清流流向外界，你才有力量去探索更大的世界。”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姓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