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5年第4期|南翔:冰山上
一
再怠惰的中文系學生,都或深或淺地做過青澀的文學夢。
中文系研一學生、校刊《浪淘沙》文學社主編蕭劍生,自今年夏天到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來支教,已經過去三個多月。如果塔縣不是深圳對口援疆的地方,蕭劍生肯定難以如此快捷地來到帕米爾高原支教。是為寫作而來嗎?是的,又不全是。實際上,他心中有一個隱秘的愿望,已經伴隨他兩年了。
2024“帕米爾之聲”國際民族音樂節于金秋時節開幕,地點循例在塔縣縣城東側的阿拉爾金草灘。金草灘對面是石頭城,石頭城下便是由雪山融化形成、流淌不息、晶瑩清亮得讓天地沒有一星塵滓的塔什庫爾干河。
現如今網絡發達,蕭劍生將以往三屆的“帕米爾之聲”都調出來看過。每一屆的“帕米爾之聲”都有一些不同的節目,今年他最期待的便是一首《冰山上》。不僅因為這首歌的歌詞是他寫的,更因其原唱是曾萍萍。
上午在金草灘的正式彩排,蕭劍生是一名全神貫注的忠實觀眾。他在后面調換三四個角度,從頭看到尾,一直站著。曾萍萍的獨唱《冰山上》放在一共十五個節目中的第十位,這是一個不錯的卡位。在蕭劍生的推薦下,導演做了一個獨特設計:曾萍萍上場之前,塔吉克族少年阿米爾上臺朗誦《冰山上》的歌詞。此舉不僅體現了深圳、塔縣兩地長達十五年的衣袂相連,也體現了漢族和塔吉克族一家親睦。曾萍萍的彩排獨唱,整體表現不錯,只是接近尾聲有一處高音沒有提上去,她很迅捷地用假聲替換了。宋薇薇同她一道來到塔縣,兩個人既是音樂專業的同班同學,薇薇也是她的小提琴伴奏。蕭劍生站在后排,給予了最熱烈的掌聲。阿米爾畢竟才小學六年級,以前從沒上過這么大的舞臺,站在臺上有些緊張,朗誦過程中,一次忘詞,一次念錯,好在很快就墊上來了。導演安慰阿米爾,沒事,晚上正式演出,我們會在臺下左前方置放一部提詞器。你是小學生,即使真的忘詞了,也有一種少年的天真。
阿米爾既不氣餒,也不買賬,他嗚嗚地搖頭道,我才不要呢!還有半天時間,我肯定能背得滾瓜爛熟。
導演認為,放松才是演員記憶的加速器,而非時時刻刻地死記硬背。為了讓阿米爾精神松弛,蕭劍生沒有跟演職人員一道去塔縣迎賓館就餐。他跟曾萍萍、宋薇薇打過招呼,便騎摩托車帶阿米爾去塔縣寄宿制學校食堂吃午飯。剛結束彩排的金草灘一片雜沓,曾萍萍在聽宋薇薇說著什么,咬著唇似乎有些自責。看到蕭劍生招手道別,她雙眉一挑,眼里有一道感謝的波光流轉。
就此瞬間的目光對接,蕭劍生便有一種直達心底的熨帖。
蕭劍生和阿米爾,一對師生在學校簡單吃過午飯,都沒有回宿舍午休的打算。蕭劍生從宿舍取了一個小背包,里面有水、書、筆記本、雙筒望遠鏡和一頂遮陽帽。阿米爾則雙手抱著一個卷起的茄色瑜伽墊,其他什么也沒帶。這個瑜伽墊并非用來練瑜伽,是平時蕭劍生教他做一些墊上運動用的,如卷腹、俯臥撐、兩頭起、左右絞腿等。阿米爾腿有殘疾,走路跛行,上不了太多體育課。蕭劍生希望他除了學習好,身體也要好。塔縣是新疆唯一的全域高原縣,對于一個將來可能終身在此工作、生活的塔吉克族孩子來說,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
阿米爾把卷起來的瑜伽墊放在雙腿上,跳上了摩托車后座,雙手箍緊蕭劍生的腰背。摩托車發動之后,那種飛速顛簸的感覺,阿米爾很是受用。蕭劍生能感覺到一個少年的半邊臉貼在他的脊柱上,嘴里還嗚嗚地響著,好像偌大一個荒漠的世界,都是一個塔吉克族少年的。
倆人很快來到了塔什庫爾干河邊,擇了一處斜坡停車。阿米爾彎腰鋪開瑜伽墊,一片枯草被壓得吱吱響。深秋九月,早晚已經寒涼了,此時日頭正好,氣溫接近二十度。蕭劍生服氣阿米爾的靈光,帶一張瑜伽墊真是正確無比。斜坡上的芨芨草、辣蓼草和其他叫不上名的蒿草,有的莖硬,有的刺多,若是席地而臥,會戳傷皮肉。
腳下的塔什庫爾干河窄窄地聚集,河水深藍之中泛出白光,回環跳躍。大面積的河灘,多石頭,少雜草。河對面的西泥溝山下,有幾座火柴盒式的矮小建筑,一望而知是牧民夏季放牧的臨時住所,筑土而成,連石塊都很少見。高原風寒交迫,塔吉克族的房屋多不高,以正方平頂、木石結構為常見,墻壁多用石塊、草皮砌成,厚而結實。阿米爾的家在班迪爾鄉坎爾洋村,蕭劍生兩個月前去過一次,兩天前又去過一次。阿米爾家的新房子是去年蓋的,除了還用到一些石塊覆頂,墻壁全部用的是厚實的水泥預制板筑件。蕭劍生跟他開玩笑道,你爸媽連你娶媳婦的房子都給備好了,這么結實,不擔心風刮雪壓!阿米爾一本正經回道,我可不想那么早娶媳婦,我還想到深圳去讀大學呢!最好跟你一樣,讀個研究生再回來。蕭劍生眼光中掠過贊許之色。
山鷹!阿米爾忽然叫道。
蕭劍生趕緊從包里抽出望遠鏡對準調距,仰視一只老鷹在空中盤旋,時而俯沖,時而攀升。山鷹伸開的翼展下部呈褐黃色,銳利的喙卻是炫目的亮黃,在純藍的天空下發出虛張聲勢的喧囂。很快地,阿米爾發現這是一只雌鷹,它在躲避另一只個頭比它小不少的雄鷹的追逐。雄鷹身姿矯健,無論轉向還是沖擊,都比雌鷹敏捷、勁健。幾次眼看要被雄鷹追上,但雌鷹都化險為夷了。后來雌鷹趁雄鷹連著幾個翻轉炫技的空隙,猛然拉升,飛向遠方。雄鷹這才明白過來,奮力展翅,追向遠方。
這一幕看得倆人驚心動魄。阿米爾揉揉眼道,這只雌鷹不喜歡這只雄鷹啊,不然不會逃跑的。
蕭劍生自望遠鏡里一直遠望著兩只鷹,從一面旗,變成一條帶,再變成兩個點。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不發一言。
蕭劍生把望遠鏡遞給阿米爾。想起阿米爾這個月過十二歲生日,蕭劍生曾問他想要什么禮物,他不假思索道,想要一只望遠鏡。又補了一句,不要太貴的。蕭劍生笑道,好啊,不會太貴,太貴的老師也買不起啊。
那兩個前后追逐、具有無限生命力的點消失的遠方,便是素有“冰山之父”之稱的慕士塔格峰,這頂桂冠,得之于它的頂峰有亙古不化的積雪和冰川。
蕭劍生曾跟阿米爾擊掌,相約一道去攀登7546米的慕峰。那是他給自己研究生畢業準備的一頂冠冕?阿米爾給自己中考的一次洗禮?帕米爾高原的天空像新生的嬰兒之眼,干凈得不見一絲雜色。班迪爾鄉的坎爾洋村已經率先建起了觀測天象的帕米爾星空公園,購置了幾臺價格不菲的高倍望遠鏡,供游客觀看星空和流星雨。
擊掌之時,阿米爾忽問,過兩三年你還在塔縣嗎?
蕭劍生答,即使不在塔縣,我也可以再來啊。
阿米爾搖頭道,老師不要走,等我上了中學以后再走好嗎?
蕭劍生說好好好,卻知道這是違心的敷衍,只有鼓勵阿米爾,我看你中考、高考都沒有問題啊!你腦袋瓜子太好使了,我讀小初的時候,遠遠不如你。
受到鼓勵的少年,一張嘴,把今天上午彩排音樂節的十五個節目,一口氣念出來了。
這小家伙真是過目不忘啊!對于他的超常記憶力,蕭劍生一點不驚訝。阿米爾的理解力也超常,功課全優,語文尤佳。阿米爾除了會說塔吉克語、漢語,維吾爾語也很流利。塔吉克族的長者,很多都會塔吉克語、維吾爾語兩種語言,鄉下能說漢語的老人不多。阿米爾七十多歲的爺爺塔依爾能說漢語,那是因為他當過多年的鄉村干部。
阿米爾站起來,配合手勢和表情,把《冰山上》的歌詞朗誦了一遍,一點磕巴也沒有。
躺著的蕭劍生拍拍身邊空下來的位子道,你也躺著曬曬太陽吧,你休息好了,我相信什么磕巴都不會有了。他這樣說的時候,努力把說話的節奏放慢,把自己天生的磕巴咽下去。
阿米爾俯臥,雙手托著下巴頦,湊在蕭劍生耳邊道,你為什么不把曾萍萍姐姐叫來一道曬太陽呢?還有宋薇薇姐姐……
蕭劍生感覺阿米爾眼里滑過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狡黠,待得要捕捉點什么,阿米爾又坦然道,我也好想學音樂啊。
蕭劍生告訴他,宋薇薇就是曾經也在你們學校支教過的黃明華的女朋友……沒等他往下說,阿米爾搶話道,我知道,黃明華大哥哥寫的《冰山上的孩子》,就有我們學校幾個六年級學生的故事。那時我才是三年級的學生。他是深圳大學《浪淘沙》文學社第四任主編,你是第五任,是他的接班人。這次黃哥哥怎么不陪自己的女朋友宋姐姐上塔縣來呢?如果他現在上來,就可以寫寫我了,我已經六年級了。
你的嘴巴可真甜啊!不是哥哥,就是姐姐。蕭劍生拍著阿米爾的肩胛骨道,黃明華太忙了,原本他也想來,他說距上次來支教,已經過去很久了。可他現在既要準備碩士畢業論文答辯,又要準備考博,實在抽不出時間來。
阿米爾的一對藍眼睛骨碌轉著,忽問,宋薇薇是黃明華的女朋友,那曾萍萍的男朋友是誰呢?
蕭劍生一愣,喉眼似乎被噎住了。
阿米爾自言自語道,她的歌唱得那么好,聲音真好聽啊。在大學一定有很多人追她吧?
蕭劍生樂道,我們小學六年級的學生阿米爾一定是讀過不少愛情小說,小小年紀就懂這么多,上了大學那還得了啊!
阿米爾歪著腦袋道,我生下來就懂得愛情了,不然我怎么會叫阿米爾呢?這是我爺爺給我取的名兒。那塊戳在坎爾洋村口的大電影廣告牌子《冰山上的來客》,就寫到了邊防軍戰士阿米爾,阿米爾有一個他從小就喜歡的女孩古蘭丹姆。古蘭丹姆小時候被她叔叔賣了,阿米爾找她好多年了,后來經過很多很多艱難痛苦……呃,有情人終成家屬。
蕭劍生笑得前仰后合,糾正道,艱難曲折。是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成家屬,也對。
二
天性陽光的阿米爾,蕭劍生喜歡,曾萍萍也喜歡。
曾萍萍和宋薇薇是周一到塔縣的,她倆都是深圳大學音樂教育專業大四的學生。曾萍萍側重聲樂,以民族唱法為主,兼及美聲和通俗唱法。宋薇薇則側重器樂,以弦樂為主,兼及鍵盤樂。
曾萍萍自訴有高原反應,此前去麗江和昆明,走快了都感覺氣促。這次鼓起勇氣上到平均海拔三四千米,縣城海拔3600米的塔縣,一是緣于一首原唱歌曲《冰山上》的招手和吸引,二是黃明華的督促。黃明華是校內外知名的一支筆,不僅大學期間就有作品《冰山上的孩子》在廣東省大學生征文比賽中獲得一等獎,而且多才多藝,是校籃球隊的后衛,客串作曲也不錯。曾萍萍唱的《冰山上》,作詞是蕭劍生,作曲之一是黃明華。黃明華作曲之后,請市音協的姚老師改了一稿,故而作曲署名是兩個人。
作詞與作曲,中文系的兩個研究生師兄都慫恿曾萍萍上塔縣,黃明華把自己的女友宋薇薇推上來做曾萍萍的伴奏兼保鏢,都說參加一次“帕米爾之聲”藝術節難得,宋薇薇說自己來一趟也是難得的機遇。曾萍萍便鼓足勇氣上來了,當然也做了不少準備,事先吃紅景天,上高原之后不洗浴,防感冒,備氧氣瓶,休息好……諸如此類。兩天過去了,果然不見一直提防的高反,她心情大好,前日便催促工作組安排去一趟坎爾洋村,蕭劍生和阿米爾是兩個陪同。
蕭劍生兩個月前來過一趟班迪爾鄉坎爾洋村,為的是去看看阿米爾的家鄉和他的爺爺,還因那兒打造成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4A級景區——六十多年前,音樂家雷振邦在那里采風達數月之久,創作了歌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他想去實地感受一下。
這回再去,是作為兩名音樂專業師妹的陪同。兩位師妹二十多歲的年華,對于在她們出生前后就去世了的音樂家雷振邦并不陌生,概因她們的老師不會在自己的講稿里,放棄對前輩著名音樂人的深情演繹。雷振邦和他那一代音樂人手下的旋律,鼓舞了不止一代音樂朝圣者。
去過一次,蕭劍生就可以做導游了。只不過,無論做教師還是導游,他都有一個坎兒,他是一名言語障礙者。
你沒聽錯,蕭劍生是先天性唇腭裂,言語類四級殘疾人。他少年時期做過三次手術,外觀已無任何異樣,可是一說話就能聽出,和尋常的人有些不同。醫學鑒定表述:四級是語言清晰度在46%到65%之間,屬于最輕的一類,在社會生活方面存在輕度障礙。就是這樣一位有先天言語障礙者,偏偏報考了中文師范類專業,當教師那可不僅僅要靠粉筆頭,更要靠嘴巴皮吃飯的。
據他回憶,兒時父母帶他檢查,醫生說,他的實際情況在三級和四級之間,定為三級也是可以的。他當鄉鎮小學教師的父親,情愿兒子的先天不足往輕處挪靠,那便是給自己,也給孩子更多一些心理安慰的意思。
一個有言語障礙的人,先天不足,報考中文專業,希望寫作上能有成績,無可厚非;卻還期冀站講臺、當教師,那就匪夷所思了。
蕭劍生就是這樣不管不顧地懷抱理想,讀了他心目中的大學和專業,他不僅感動了同班同學和老師,也感動了高他兩屆的大師兄黃明華,連帶著感動了對黃師兄的筆頭和嘴頭都佩服的宋薇薇和曾萍萍。
反過來,蕭劍生也很感恩大師兄,黃明華不僅給他寫作上的激勵,讓他接棒校刊《浪淘沙》,還給他創造上塔縣支教的機會。當文學院對一個言語有障礙的人能否去支教發生嚴重分歧之時,黃明華據理相爭、力排眾議,最后他這位能言善辯的學生會主席得逞了,蕭劍生不僅去了塔縣全日制寄宿學校支教,還很快帶來了一邊倒的好評:很敬業、有才氣,雖然表達受限,但做的PPT課件和板書都很漂亮大方,總之很受學生歡迎。在孩子們面前,他就是“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一根標桿。
這些反饋,黃明華不僅轉達給了蕭劍生,也反饋給了女友的同學曾萍萍。
蕭劍生即使從未吐露過,師兄也看出了他對曾萍萍的一往情深。只不過這種一往情深,在蕭劍生這邊發酵了兩年,迄今仍未釀成一碗甜酒。
作為期盼在聲樂表演方面高人一籌的曾萍萍,沒有比唱響一首原唱歌曲更令她朝思暮念的,她需要一首歌來給自己四年所學畫上一個圓圓的句號。這個句號如果畫得圓滿,便會成為她走向社會的一把金鑰匙。
都說時下的大學生太卷,歸根結底,還是因了她們手里缺乏一把排闥直入的金鑰匙。
在一次荔園咖啡吧的小聚上,即將本科畢業的曾萍萍表達了對未來走向的焦灼。黃明華和宋薇薇分析,萍萍嗓音甜美,精煉的技巧早已達標,缺的就是一首經典的原唱歌曲。這首原唱歌詞和曲譜都重要,如果說歌詞是歌曲的靈魂,那么旋律就是歌曲的脊骨。他們說到了一系列課堂內外名震歌壇的歌星,莫不有自己的一首或數首原唱歌曲。
黃明華后來說到了雷振邦。他上塔縣支教,才知雷振邦六十年前就去過塔縣班迪爾鄉,一待數月,采風后寫下了塔吉克族戍邊題材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雷振邦一生寫了千百首歌曲,反映少數民族生活的影片《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景頗姑娘》《蘆笙戀歌》等都使用了他的音樂,無不具有強烈的民族風格與地方色彩,散發出撲鼻的田野芬芳,形成了他獨特而富有辨識度的品格。
黃明華感慨,現在無論是小學生、中學生,還是大學生,在課堂上待的時間太長太多了,太缺乏陽光下的奔跑、大海里的泅游、高山上的攀登了。一言以蔽之,缺乏或幾乎沒有田野調查。雷振邦當年如果不是上塔縣采風,采集塔吉克族風格的音樂素材,他也難以寫出那首傳唱七十年的經典歌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蕭劍生一針見血道,你如果不是上塔縣支教半年,恐怕也寫不出那篇獲獎征文《冰山上的孩子》。他努力壓低語速,只有說話慢一些,才能表達清晰一些。尤其在曾萍萍面前,他希望自己展示的每一面都剛健有力。
黃明華也跟著一字一頓道,不是恐怕,是一定。
曾萍萍眉頭一挑道,要是明華師兄再給我寫一首塔縣題材的歌曲,那就太好了。
黃明華頗多意味地看了蕭劍生一眼道,寫一首塔縣歌詞的任務,就交給你的劍生師兄好了。他已經報名參加這一期向陽花的塔縣支教了。
曾萍萍也轉臉去看蕭劍生,眼里有期許,也有猶疑。
蕭劍生消除了她的猶疑,落實了她的期許,到塔縣一個多月,就寫出了《冰山上》的歌詞。明華一見心喜,修訂一二,便開始譜曲。為了鄭重其事,特意去市音協請了姚老師出山加持。就這樣,一首詞曲作者和原唱歌手都滿意的歌,以最快的速度出爐了,且入選了本屆“帕米爾之聲”國際民族音樂節。
黃明華給蕭劍生發微信道,先賢說過,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附加了一個加油打氣的表情包。
蕭劍生知曉師兄這是在鼓勵他,回了一句,我有賊心,同時也有自知之明。配上了一個垂頭喪氣的表情。
黃明華繼續打氣,苦心之人,天不負。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蕭劍生回復的是一首晏殊的《玉樓春·春恨》: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三
從塔縣縣城去坎爾洋村,有兩條路,一條走盤龍古道,一條經曲曼檢查站。這一回,他們一行選了后一條路。近不少,只須一個多小時;再是擔心在盤山道上太多陡峭的顛簸,引發獨唱演員曾萍萍身體的不適反應,影響她兩天后的音樂節演出。
援疆工作組派了一輛豐田越野車,蕭劍生上了副駕。后排依次是宋薇薇、阿米爾和曾萍萍。
曾萍萍坐在蕭劍生的后面,隔著座椅,蕭劍生猶覺如此切近得無遮無攔,恍惚能聽到她的呼吸。尤其是車輛急轉與上下坡,他感覺后背驟然有了溫暖的擁抱。他閉著眼,沉迷于這種轉瞬即逝的溫暖。
坐在中間的阿米爾,可逮著了說話的機會,用“喋喋不休”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話癆。
阿米爾先是討好宋薇薇道,我太佩服明華大哥哥了,他寫塔縣的文章,蕭老師給我們講解了不止一次,我都背得出來一些句子:
塔縣地大,山路崎嶇、綿長,兩岸聳立的高山,寸草不生。崇山的質地幾乎就是干土流沙,所幸高原干燥少雨,不然每一場大雨必定帶來滾滾的泥石流。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山路之下是一條碧藍的河流——塔什庫爾干河。在平原生活的經歷,豐盈的水系必定伴隨著豐美的植被,兩岸郁郁蔥蔥。這里給人的印象偏不,兩岸是焦躁騰飛的漠漠黃土,谷底是一泓浩浩蕩蕩的碧水。干渴與水潤、枯黃與碧藍,是漠不相關的兩端,兩種色彩,兩相纏繞,互為對視,卻又終究兩不相干。不上塔縣,哪能一窺大自然的如此神奇與壯觀?神奇得不合常理,壯觀得莫名其妙。
阿米爾少年老成地嘆口氣道,蕭老師講得對,陌生的地方都是風景。我們從小就在塔縣生活,見多不怪,就寫不出這樣的感覺。
宋薇薇捂著嘴笑道,你以后去深圳,就能寫出深圳人寫不出來的深圳了。
阿米爾連連稱是道,好想去啊!深圳對我來講,就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海啊。你們知道嗎,據說帕米爾高原就是《山海經》里的不周山,幾億年前的奧陶紀這里也是一片汪洋大海。
曾萍萍道,小學六年級就懂這么多啊!我一點不覺得塔縣的基礎教育落在大城市后面啊。
蕭劍生忍不住道,聰明伶俐的孩子哪里都有,阿米爾的表現更加突出吧。
表揚的話誰都愛聽。阿米爾愈發顯擺了,你們知道為什么把塔縣稱為中國最牛的縣嗎?沒待左右兩位深大音樂系的聽眾姐姐回答,他就自答了,所謂牛,理由很多,如一縣鄰三國,分別與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接壤;又如,全球12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中,包括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的喬戈里峰在內的4座就在塔縣境內,其他三座是布洛阿特峰、加舒爾布魯木Ⅱ峰和加舒爾布魯木Ⅰ峰?。還有紅其拉甫國門,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國門,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還有,塔縣的杏花很有名,你們明年三四月再上來一次看杏花吧!
少年希望把塔縣所有的美好都展現給身邊的哥哥、姐姐。
宋薇薇道,音樂節結束之后,我們準備上一次紅其拉甫。你懂這么多,都是蕭老師教的吧?
阿米爾點頭道,五分之三是蕭老師教的,五分之二是我看書知道的。
蕭劍生搖頭道,夸張了,倒過來就對了。
曾萍萍提議阿米爾唱首歌,能唱塔吉克族民歌更好。
阿米爾想想道,等會兒見到我爺爺,請他唱塔吉克族民歌,他還見過雷振邦爺爺呢!我還是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吧。
除了司機,三位大學生和研究生都鼓起掌來。
阿米爾興致很高,又唱了《懷念戰友》《冰山上的雪蓮》……這些都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面的插曲。
曾萍萍鼓勵他,真不錯,將來就考深大音樂專業好了。
阿米爾興奮得臉蛋通紅,我要去深圳看海,讀什么專業都行。讀中文就跟黃老師、蕭老師學寫作,讀音樂就跟曾姐姐、宋姐姐學唱歌、拉琴。
曾萍萍和宋薇薇一起道,好啊好啊,我們都在那里等著你。
有個多話的少年在車上,時間過得很快,個把小時倏忽而過。這期間,他們只在由塔什庫爾干河攔截而成的藍湖邊略作停留,拍單照或合影。
班迪爾藍湖確實美得令人心醉。曾萍萍的手機好,蕭劍生拿著,給她和宋薇薇都拍了單照與合影。阿米爾接過手機給三位拍,原本宋薇薇站在中間的,蕭劍生和曾萍萍分站兩旁。他道,蕭老師站中間,他個子最高,站邊上不好看。
三人拍完之后,阿米爾忽道,蕭老師要不要跟宋姐姐和曾姐姐分別再拍一張?
蕭劍生一愣后道,不用了,有三人的合影就好。
上車之后,蕭劍生琢磨著,阿米爾要給他和宋薇薇、曾萍萍分別拍照,是臨時想起,還是“別有用心”?
曾萍萍在車上就把三人合影發給蕭劍生了。蕭劍生感覺自己太沒形象了,不僅不帥,還有些不自在。幸虧沒有跟曾萍萍合影,不然還真不知成什么樣子呢!
車子一個下坡,進了坎爾洋村。掛職的劉副鄉長和坎爾洋村村主任早在村口迎接,曾萍萍和宋薇薇在路邊《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歌曲創作地的大型文宣牌下留過影,一行便去了“坎爾洋塔吉克族民俗展廳”。蕭劍生來過兩次了,趁她們一行在里面參觀、聽介紹,他在門外問阿米爾,你在藍湖給我們拍照,開始要我站中間,后來又想給我和她倆分別合影,腦袋瓜子里面是不是想別的了?
阿米爾眨著藍眼睛,一對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無辜的機靈道,你看多難得啊,黃哥哥以后還可以跟宋姐姐再來,你要是不跟曾姐姐靠攏一點,下次跟她過來的就不知道是你還是別的男生了!
蕭劍生料得這少年的心思不簡單,可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令他又好笑又感動。他仰頭大笑,又趕緊捂上嘴。他閉上眼,陽光的萬千毫芒刺激得他雙淚長流。
一行人接下來去看阿米爾的爺爺塔依爾。
阿米爾的父母都在縣城工作,村里如今只剩爺爺、奶奶在家。爺爺坐在輪椅上,奶奶端出奶茶、點心和水果招呼客人,就退避到里屋去了。一行人就圍坐在爺爺周圍,邊喝茶邊聽他憶舊。他說雷振邦那年到班迪爾鄉來,他還小,才七八歲吧。當時的鄉政府就在坎爾洋這地,后來蓄水筑壩,班迪爾鄉就搬遷到巴扎達什特村那邊去了,離縣城近了,距離坎爾洋村就遠了,有75公里。塔吉克族的伊薩克·阿扎熱,時任塔縣文工團團長,他是塔吉克民族歌曲傳承人,作曲家。雷振邦先生在班迪爾采風,伊薩克的父親阿扎熱也是塔吉克民族歌曲傳承人,當時父子倆都為雷振邦先生演唱了塔吉克民歌《古麗碧塔》。《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就汲取了《古麗碧塔》的音樂素材。說著,塔依爾給身邊一圈兒遠方的來客唱起了《古麗碧塔》。
一曲唱畢,宋薇薇率先鼓掌。曾萍萍道,難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歌曲這么有特色,其來有自啊。如果當年雷振邦不是來到塔縣采集音樂素材,《冰山上的來客》電影的主題曲就很難說是不是有塔吉克族的特色了。
告別塔依爾爺爺,她們徑直去了村委會后邊的一個院子,村主任打開一把鐵門上銹跡斑斑的大鎖。這是一個鮮有人來的小院子,鋪著起伏的石板路。深秋時分,密集的白楊和高原柳落下滿地枯葉。撩開碰頭的樹枝,盡頭處是一座平房。泥筑房實在矮小,打開門,須低頭才能進入。村主任說,這是當年的班迪爾鄉“招待所”,雷振邦在這里住過。無論是眼前的臥室,還是隔壁一間門的側面書寫了“雷振邦紀念館”的小屋,都不大,散放著小床、板凳、馬燈、樂器和瓢盆等日常生活用具。塵封網結,哪些是雷振邦當年用過的舊物,抑或當年鄉招待所用過的物品已然不可考。在“招待所”里,除了一張A4紙大小、泛黃過塑的雷振邦舊照,還有一張是塔吉克表演藝術家阿扎熱的照片。
大概是旅途勞頓,返回路上,曾萍萍出現頭疼、惡心、呼吸急促。她臉色煞白,想抑制嘔吐,還是沒忍住,一口噴向了窗外。
蕭劍生趕緊叫停,扶她在路邊吐了,同時叫司機從后尾廂抽出兩瓶氧氣放在后排。待得曾萍萍漱口之后回到車內,蕭劍生快速拿出一個藥盒,告訴她這是馬來酸氯苯那敏,可以有效遏制高反帶來的頭痛、惡心。她剛服完藥,蕭劍生已經把氧氣瓶打開讓她吸上了。
前后不過十來分鐘,曾萍萍的惡心感覺便緩解了,臉上恢復了紅暈。
車子繼續前行,蕭劍生提醒司機開慢一些,尤其是坡道和拐彎處。
宋薇薇道,師兄可真是有心啊!我們今天只是下鄉,不是上山,你不但帶了氧氣瓶,還備了高反的藥。
阿米爾笑道,我想起了一個成語:無微不至。這是因為今天車上有兩個姐姐啊!
曾萍萍長吁了一口氣道,謝謝劍生師兄。
副駕上的蕭劍生,咬咬下嘴唇,心里道,要是去掉“師兄”兩個字就好了。
四
整個下午,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一對師生肩并肩,躺在塔什庫爾干河邊的枯草之上,看藍天,看雪峰,看石頭城,東拉西扯地聊天。
還是阿米爾說得多,一個從未走出過帕米爾高原的少年,窮盡想象地描述他從書中、影視和課堂上得到的對大海的印象、嶺南的印象、深圳的印象。他想印證什么,除了他自己親自用腳步去丈量,用呼吸去感受,用眼睛去觸摸,用味蕾去查驗,從別的方面得到的,都是二手的、缺乏蓬勃生命力的。
再后來,他的聲音就有一搭沒一搭的。學生睡著了,老師也睡著了。微風裹挾著枯草的氣息,干燥而有一縷淡淡的清香。下午五六點的太陽,完全沒有了余威,徒剩下溫馨的撫摸。
讓他睡吧,小家伙幾天下來太過緊張,也太過興奮了。老師醒來之后,抬眼看到阿米爾睡得正香,心里暗暗尋思,又起身將外套脫下來,憐愛地悄悄蓋在少年身上。老師沒了外衣,便不敢睡了,盡管依然有些困倦。
在高原最須預防的就是感冒,風寒之地,最防不勝防的也是感冒。曾萍萍和宋薇薇呢?午飯之后,她倆應該在迎賓館午睡了吧?為了晚上的演出,可要休息好。
晚上八點半,第四屆“帕米爾之聲”國際民族音樂節在金草灘拉開序幕。演出現場早已是人聲鼎沸,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把一個寂靜的小縣哄抬得像一個繁鬧的都市。阿米爾早早地就跟隨劇組人員去吃飯、化妝了。蕭劍生持票提前進場,照例坐在后排。
演出在好幾個平臺直播,黃明華在深圳給他發來微信:我在深圳的荔園文山湖邊準備看直播,現在這里只需要穿一件T恤。
蕭劍生回復:塔縣的晚上只有8度左右。我是緊張,所以上下牙齒打架,不是因為冷。(笑臉表情)
黃明華:你都跟她認識兩年多了吧,還緊張個啥呢?你要自信,為你的這首歌,為你的才華。(舉拳表情)
蕭劍生:我努力。(流汗表情)
黃明華:你準備了花沒有?等她唱完,跑步上去送一束鮮花,成功便達成了一半。
蕭劍生:我準備在微信里給她送九朵玫瑰。
黃明華:你太小氣了,微信里送花不夠真誠。而且,你要當著觀眾的面送花。那是什么地方?帕米爾高原的塔縣啊,國際民族音樂節上,一個中文系的高才生、詞作者,一個音樂系的高才生、原唱,多么浪漫而富有詩情畫意的圖畫啊!媒體將為之聳動。(吃瓜表情)
蕭劍生:(蒙娜麗莎的微笑表情)
他的眼前揮之不去的,是下午在河灘邊看到的一雄一雌兩只山鷹。
歌聲驚醒了淡青色夜空的夢幻,舞蹈攪動了探頭探腦花草的好奇。每一個節目都精彩,蕭劍生最期待的當然還是《冰山上》。待到阿米爾上臺朗誦,老師舉起了望遠鏡,但見臺上的少年從容鎮定,吐字鏗鏘而婉轉。從頭到尾,阿米爾果然一直頭朝前或右,就是不看臺下左前方——那里安置了一臺提詞器。
一個臨近變聲期的塔吉克少年,用他稚嫩未消的聲音演繹冰山上的壯美:
冰山上有奔走如飛的雪雞,
有常開不敗的雪蓮。
有慕士塔格峰的晶瑩剔透,
有塔什庫爾干河如歌的慢板。
班迪爾藍湖是帕米爾高原的眼睛,
紅其拉甫是山鷹棲息的家園。
我欣慰,逶迤的雪線上,
你矯健的腳步踏實了睡夢中的笑臉。
我驕傲,明亮的課堂里,
你青春的身影慰藉了求知欲里的甘甜。
沒有經歷風雪的沐浴,
難以品味春光的溫暖。
沒有行走千里的艱辛,
怎能感受風光無限的登攀……
阿米爾朗誦完之后,一個九十度的深鞠躬,引發了如潮的掌聲和叫好聲。
曾萍萍上場了,蕭劍生趕緊再次舉起望遠鏡。她今天一身潔白,長裙曳地,胸前簪了一朵放大版的絹制杏花,黃蕊粉瓣。一對漆黑的眼珠,波光流轉。蕭劍生看了十幾秒,手心便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趕緊放下望遠鏡,專心聽她歌唱。
那是茫茫黑夜的星光閃爍,那是沉沉行走的熱烈鼓舞,那是漫漫人生的深情告白,那是蒼蒼遠山的跫音回響。
姚老師也曾經多次上塔縣采風,《冰山上》到了他手里,多了塔吉克音樂常用的七聲音階和混合拍。詞曲相得益彰,加之曾萍萍天籟般聲音的演繹,還有宋薇薇行云流水一般的小提琴伴奏,一曲剛落,掌聲和歡呼聲山呼海嘯。蕭劍生靜靜地待在后排的夜色里,他需要安靜一會兒,咀嚼與品味那不可多得的美妙感受。
忽然,阿米爾重新上臺,提出一個要求,他想和曾萍萍姐姐一起唱《冰山上》。沒等臺下的導演發聲,曾萍萍已經牽著他的手,爽快地答了一個“好”。
音樂聲再次響起,一位女大學生,一位塔吉克少年,二重唱。沒有彩排過,即興演唱,居然一氣呵成,毫無瑕疵。
接下來的演唱,都無法使蕭劍生減弱心中盤桓不去的《冰山上》的旋律,他眼前始終有兩只翻飛追逐的山鷹。直到黃明華打來了語音電話,他才回過神來。盡管是廣場演出,蕭劍生也不便接聽,趕緊掐了。低頭看到他發來一段微信:《冰山上》的演出太成功了,這是你的成功,也是萍萍的成功,當然也是姚老師和我的成功!為你祝福啊,你可要抓住這個巨大的機會才好……
直到整場演出結束,蕭劍生才回復師兄:謝謝師兄鼓勵。這一晚,我在帕米爾高原感受到了一次人生中從未經歷過的別樣的美好。唯其如此,我也猝然明白了,不屬于自己的,不該強求。當你欣賞一朵美麗的鮮花時,為何一定要把它摘下來帶回家呢?春風十里杏花開,待到三月底四月初,我們一道去塔縣的大同鄉、庫科西魯格鄉看杏花吧。你看到了嗎?今天曾萍萍胸前佩戴的是一朵粉紅的大大的杏花……
蕭劍生站在散場的人流中,一動不動。他聽到了阿米爾稚嫩而迫切的聲音,蕭老師,你在哪里?
(南翔,作家、教授,現居廣東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