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5年第4期|子禾:半隱(中篇小說 節選)
編者說
小說以“半隱半明”這一具有奇幻色彩的精神病癥為設定,描寫一位患病的落魄畫家的生活狀態。畫家的妻女并不相信他的疾病。直到他從喬丹妮口中得知了這個充盈著透明感和神秘色彩、源自德語詞匯的病癥,開始在喬丹妮的診所里定期治療,逐漸對這位溫柔的心理醫生產生了依賴與越軌的感情。他抵抗著疾病所帶來的幻覺,也抵抗著自己對于喬丹妮的渴望,在欲望與幻想的漩渦中不斷掙扎又落敗,當想象與幻覺無限膨脹,吞噬掉的不僅是他的精神世界,還有一個人與真實生活的種種關系。
半 隱
子 禾
1
半隱,或者說半明,就那種總感覺自己在一棵搖曳的大樹上,通身趨于透明且一天天變輕的狀態,已有三年多——實際上他感到的是十年,甚至更多年,某種毫無道理的遙遠感起了作用。最初只是一點持續的眩暈,哪怕大睡三天,也依然像沒睡醒一樣,天地昏沉。但那感覺很輕微,沒什么不適,甚至感覺末梢中似乎還存有一丁點美妙:仿若一片肥厚的香蕉葉經過輕風,世界出神般一晃,歷經了一次小小的遺忘。他非但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有時還會意猶未盡,仿佛火舌騰躍,要掙脫柴火與灰燼蜿蜒到更高處。然而僅僅過了五六個月,某個寒冷的雪夜之后,忽然間連做夢都像在狂風搖撼的樹頂上,根本無法自控,自然也沒任何美妙可言了。那種晃動感成了要將他吞噬的泥淖。同時,腦子像給蒙上了一層魔幻的蟬翼濾鏡,越來越多奇怪又可怕的幻象洶涌而來,不受控制。
一天傍晚在團結橋散步,他遠遠看到一個紅頭發的矮個子前額緊貼黑色燈柱,戴一副鮮藍色毛絨耳套,斜著一只幽深的眼睛看他。觸及那目光的瞬間,他毫無理由地相信那是浪游的凡·高,內心激動極了,可絲毫不敢上前握握他的手,只怔怔地在橋頭遠看,直到暮色淹沒一切。妻子打來好幾個電話,在手機的最后一陣嗡鳴中他回轉神來,才發現路燈昏黃的光暈中除了聚著一團漩渦般的蚊蟲,什么都沒有。天空中星月朦朧,溽濕的熱氣從東碧江水面的薄霧中一次次翻滾而來,穿過黑夜撲在他身上,令人倦暈。他緊握著不再振響的手機快步往家走,一路留神身后,怕跟了他幾次的那只紅尾狐又跟上來。一開始是沒有,可沒多久它就悄無聲息在身后了,他小心翼翼加緊步伐,它也加緊步伐,尾巴茂盛得像一團火。距離他家還有一個路口時,那狐貍像往常一樣輕輕一躍,鉆進一片鳳尾竹林中去了。他清晰地聽到竹林中的沙沙聲漸行漸遠。
家里音樂盒子正在播放樸樹的一首歌,歌聲中充滿明明滅滅的傷感的少年氣,十分耳熟:我在這里啊,就在這里啊,驚鴻一般短暫,像夏花一樣絢爛……恍然間,他看到一只燃燒的大鳥彗星般從天而降,喉嚨里發出奇異的長鳴。他趕緊命令音樂盒子關機,然后走到餐桌旁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快速按壓太陽穴,阻止這幻象的暗潮洶涌起來。這時,浴室傳來妻子的聲音,問他晚飯吃了沒有,沒等他回答又說冰箱里給他留了半條紅燒鯉魚。妻子正在浴室泡澡,這是她每個工作日雷打不動的儀式性時刻。她以前說過,熱水浸泡可以讓人仿若靈魂出竅,離開勞累了一天的骯臟軀體。“你會感到自己和新的一樣。”她說得鄭重其事,可他一句回應也沒有。他覺察到妻子為此傷心。呆坐了十幾秒鐘,他才木訥地給出一個無關緊要的回應,不情愿似的說:“吃過了。”其實沒吃,一整天都沒吃。這些天總沒胃口。
這樣應答著,他鬼使神差來到浴室,然后便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云騰霧罩的朦朧水汽中,一只輪廓模糊的錦雞浮在浴缸的泡沫中。他大吃一驚,上前細看,確信自己沒有眼花,是一只錦雞,而且這錦雞正是妻子,因為她的聲音一點兒沒變,還是那樣倨傲,倨傲中透著某種假裝的不在乎。她問他:“下午去哪兒了?”他愣怔一下趕緊轉身,一邊走出浴室一邊說:“去散步了。”他驚慌不是因為看見妻子變成錦雞,而是意識到腦海里的幻象竟已如此兇猛。他第一次被嚇到了。快步回到臥室,他渾身顫抖著,從床頭柜中拿出此前備好的三唑侖片,倒了三片,又倒了三片,一口吞下,然后脫掉外衣外褲躺上床。先感到沉重,像有座大山傾塌在他身上,幾分鐘后感到渾身輕飄,接著——忽然之間,剛吞下的那些藥片在體內變成了幾座尖利的冰川,從冰湖上向他游移過來,焦躁和恐懼讓他快要爆炸,他想大喊又全然無力,發不出一絲聲響。
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愣神許久,他才明白自己昏睡了近二十個小時,像從一個遠古的黑暗深淵溯游而來。他好幾次試著爬起來,可渾身無力,胳膊肘剛撐到床上,便感到渾身的骨頭像被無數螞蟻噬咬過,全朽了,稍不留神就會坍塌。他惱怒地放棄了,半睡半醒著,不止一次心灰意冷地想到自己可能完蛋了。房間的玻璃移門通往外面的花園,兩片窗簾中間留有一個約三十厘米的縫隙,他覺察到有什么東西在外面晃了一下,便聚集精神注意那兒的動靜。兩三秒后,花園里傳來鴿子的驚叫聲,只一兩聲,隨后整個院子陷入靜寂。他再次嘗試從床上爬起來,好去花園看看,可再次失敗了。他感到有個矮矮的黑影貼近移門,從外面往里看他,但外面光線太強,他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一兩分鐘后,那閃亮的黑影走開了。寂靜回蕩在屋子里,他感覺自己被這寂靜覆蓋著,無力,但也無欲無求,不管剛才那黑影從他家里偷走什么,都無所謂。
四點多時,床頭的手機嗡嗡響起來,響了好一陣。能看到是女兒打來的,但他既沒有要接通的念頭,也伸不出手去接。一會兒之后,電話又接連響起好幾次,是妻子打來的。他明顯感到自己的意識和機能如同被混在一起的油和水,冷冰冰地分成了上下兩層,無法連通。一陣恐懼掠過。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完蛋了。倒也沒有什么好遺憾,只是現在這樣子要如何應對?一個死人可以不理會自己,可他知道自己并沒有死。他流淚了。他感到自己的淚水無比清涼。沒多久妻子和女兒就回來了。他聽到她們進了門,在客廳換了拖鞋,走路啪嗒啪嗒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聽不清在說什么,只聽到馬桶沖水的聲音、咖啡機的聲音,聽到女兒喚醒音樂盒子命令其播放阿黛爾 Hello 的聲音,聽到切菜做飯的聲音。
這些聲音那么近,那么真實,卻仿佛都將永遠與他無關,他和它們之間隔著一層紙片般的薄薄的死亡。他渴望觸及它們,可更多的似乎又是害怕。他五次聽到冰箱門嘭嘭關上的聲音。這些嘭嘭聲,每次都像撒氣一般。可能是妻子,也可能是女兒。她們多少年來保持著完全相同的關冰箱門的方式,無論是誰,這聲音每次都讓他煩躁,尤其近半年來,聽上去像一顆顆炸雷,突然,粗暴。以前他會委婉地提醒一句,但妻子和女兒互為彼此辯護,她們怪模怪樣看著他,說:“你是擔心摔壞嗎?”可能他的提醒太像抱怨了。他并不擔心摔壞。小時候生活拮據,他是愛惜東西,但現在,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那種嘭嘭聲帶來的颶風狂卷般的不安。在那聲音中,他每次都能看到一群戴著紅色安全帽的人在荒山野嶺中掩埋成捆的雷管,他們在勘探礦藏,可緊接著就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安地閉上眼睛,可恍惚間,即刻看到大片的森林像野獸一樣在大火中奔跑,又看到一群長著陶罐般頭顱的細眼怪人從街上經過,接著看到母親在池塘邊喂一群冠羽碩大的公雞。這些景象呼嘯而過,風沙一樣前后覆蓋,突兀,讓他驚慌。他真切地感到一層虛弱無力的黏膜包裹了自己。他幾次想喊妻子女兒進臥室來,可這念頭還沒來得及成形便被那種無力感吞噬了。妻子和女兒來到他臥室時天已黑透,開關摁響,燈光像巨大的耀眼潮水,倏然將他從寂然的黑暗中拋出來。發現他躺在床上,兩個女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原來你在家啊?那你怎么不接電話?不會是酒還沒醒吧?”聲音中飄著咖啡的香味。毫無意外,她們的神情,從最初的驚訝快速過渡到最后的嘲諷。摸摸他的額頭,確認不是發燒,妻子給他拿來胰高血糖素,又做了蛋炒飯和橙汁,橙汁里特意多加幾塊糖,端到臥室扶他起來吃。像地里澆了水,他能感到水在下滲中快速消失,那消失帶來呼吸和生機。感覺和力氣又在他身上復活,讓他意識到自己并沒完蛋。約一年前重感冒去了趟醫院,醫生說他血糖低,心臟也不好,配了幾盒升糖素,叮囑他避免熬夜,別喝酒。那以后他很少喝酒,可當他吃完炒飯又躺下時,妻子還是嘟囔說:“說了多少遍,讓你別喝酒,還喝,不要命啦?”他想告訴她這與喝酒沒關系,但沒力氣說。
睡前又吃了片安眠藥,夜里睡得還算安穩。因是周末,妻子和女兒一早就說要去逛街。他怕自己又被拋在家里躺一天,便想趁她們還沒出門趕緊爬起來。讓他沒想到的是,幾乎沒費什么勁他就起了床,只是頭腦依然昏沉。吃早餐時,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說自己近來總覺得全身晃動,并且程度在加重。他說:“那感覺很奇怪。”妻子和女兒默契地幾乎同時看了他一眼,然后夸張地皺著眉頭,略帶戲謔地說:“你確定這不是在為喝酒找借口?”他立刻有些氣惱了,并決定一句話也不再回應。女兒說:“爸爸生氣啦?”妻子也大度地微笑著,看著他,但他沒再說一句話。妻子和女兒出門后,回想她們的話,他一下子又無法確定:現在這樣難道真的是喝酒喝壞了腦子?但大半年來他幾乎滴酒未沾。
周日中午,他感覺狀態不錯,在書房一邊聽肖邦的夜曲一邊翻看亨利·盧梭畫集,正看到《沉睡的吉卜賽人》,花園傳來妻子的尖叫。他放下書,還沒到花園便聽到女兒泣不成聲:“媽媽,媽媽,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沒有照顧好瑪麗和花木蘭,我心里真的好難受好難受。”女兒比媽媽高一些,頭低下來伏在她肩頭上哭著,一副慌亂無措的樣子。見到他,她又過來把頭抵在他肩膀上,依然哭著:“爸爸,瑪麗和花木蘭陪了我十幾年,怎么會這樣啊,怎么會這樣,一下子都沒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妻子說她來給鴿子換水,才發現籠子是打開的,旁邊還有掉下來的羽毛,沾著血跡。她說:“肯定是哪家的狗。”籠子旁邊凌亂地散落著不少羽毛,發黑的血跡反襯得它們尤其潔白。他淡淡地說:“也真是奇怪,多少年了,忽然哪兒來的狗。”
他讓妻子帶女兒去二樓休息,自己去雜物間拿了刷子和沙土,又去廚房拿了洗潔精,清理鴿子的血跡和糞便。這兩只鴿子是女兒七歲起養的寵物,開始幾年養得很用心,用她知道的有限的文學知識給它們取名(他還記得,瑪麗出自一本叫《秘密花園》的小書),鴿子也安心下來,轉眼在家里生活了十幾年。初中以后,尤其高二以來,由于學業緊張,她將照顧鴿子的任務交給爸爸媽媽,但畢竟還是她的鴿子。移門近旁也有幾點血跡,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移門外看了他好久的黑影。現在回想才意識到,他從里面看不到它,可它從外面能清楚地看到他——它為什么不怕他?它知道他用盡全力也無法爬起來,所以才示威般不慌不忙?順著血跡,他在花園柵欄角落一株九里香背后的草中發現了被咬死的鴿子,脖子咬斷了,傷口處爬滿螞蟻,但別處幾乎完好。看來那盛氣凌人的獵手并非因為饑餓才出手。他又沿著柵欄四下看了看,并沒發現另一只。獵手顯然是從柵欄鉆進來的,它蹚過的地方荒草被踩得凌亂,但并不明顯。遠處的柳林后面是一片水光瀲滟的人造湖。他看了看鴿子的尸體,并不感到多難過,也不知它是瑪麗還是花木蘭。
晚飯前,女兒十指交叉,莊重地做出禱告的樣子,閉上腫脹的紅眼睛,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她哽咽著說:“爸爸,媽媽,我有罪嗎?”他忽然感到厭煩至極,覺得女兒的淚水特別做作,而她所說的話又是那么幼稚和空洞。妻子安慰她:“傻姑娘,瑪麗和花木蘭是回歸自然了。它們可是動物啊,本來就不屬于這里。”他好幾次想告訴她們,瑪麗或花木蘭,它們中的某一個此刻就躺在柵欄旁的草叢里,可終究沒說出口。他知道那樣說太惡毒了。他兩手抓著桌沿,霍地站起來,妻子和女兒吃一驚,疑惑地看著他。他說:“我得去睡會兒。”然后便留下她們,自己到臥室吃了兩片安眠藥躺下來。他仰躺著,聽到肖邦的夜曲還在隔壁的書房里流淌,像孤獨的溪水,流淌在他上方,那樣孤獨幽昧,又那樣素樸。在它的映襯下,這世上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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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禾,甘肅慶陽人,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西湖》《作家》《文學港》等文學刊物。著有長篇非虛構《異鄉人:我在北京這十年》、中短篇小說集《野蜂飛舞》、長篇小說《老猴》等。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