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周立文:風雨天目山(節選)
周立文,安徽宿州人。高級編輯。入選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新聞、出版工作,曾任光明日報社新聞報道策劃部主任、記者部主任。主要從事文學和新聞創作、研究,先后在《光明日報》《詩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詩選刊》等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雜文)等三百余篇。代表作品有《周立文作品集》(四卷),詩集《風里飄逝的鳥群》《憑空生長》《神圣春天》,散文集《說鼠兼說貓》等。
風雨天目山(節選)
周立文
劉火金當天目山鎮文化站站長三十余年,做了幾件大事:牽頭修繕多處歷史建筑,成立了天目山農民藝術團,組織了上百場鄉村文化活動。但還有一件事他沒干完,退休多年后,他依然對此耿耿于懷。那就是開設一個與杜立特、與營救美國飛行員有關的展室。
房子是現成的。傳說中的水碓早已無存,但那個風雨之夜杜立特敲過門的那所房子依然完好。房子已收歸集體,且進行了維護和修繕,2015年還委托浙江農林大學設計院進行了展陳設計,但此后展陳工作一直停滯不前。
劉火金家與那所房子都在盛村,他家是一棟三層洋樓。和其他村民的住房不同的是,劉火金把自家的院落搞得像一個文化廣場。帶走廊和桌椅的亭子下經常坐滿了村民,他們在里面喝茶、打牌、唱歌。
雨從早晨下起,午后突然大起來。在前往盛村的路上,遠望西天目山雨霧蒙蒙,一派蒼茫。一片片竹林從模糊的車窗外一閃而過,寒風吹落的樹葉鋪展在積水的路面上。
我們先到劉火金家,再由他領著去看那棟房子。房子位于村子的東北角,原為兩間兩層,后加建了兩間。修繕時外墻用水泥包起,又抹上白灰,煥然一新。但從路那邊的幾間老房子,能夠想象出它當年的樣子:厚厚的黃泥墻,茅草的屋頂,木柵的窗口離地不足半米——這和我見過的大多數農舍不一樣,它們大都把窗戶開得較高。
劉火金翻過近門碼放的一堆竹材,用從村委會取來的鑰匙把中間的門扇打開。進屋以后,他用手指著南邊第三個窗戶說:“杜立特敲的就是那個窗戶?!眲⒒鸾鹇牣斒氯苏f過,杜立特敲了幾下,見沒有反應,便動手掰窗欞。
這和杜立特本人的回憶有出入,他說是“敲房門”。
夜晚敲門的人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天氣陰霾,山里的白晝顯得分外的短促。五點一過,屋外已經是漆黑一團,霧氣從門窗的隙縫里透進來,春寒逼人。飯后,天氣越來越壞,暴風夾著驟雨,一陣緊似一陣。
這時,我正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處理一件不關緊要的公務,偶爾聽到一陣低沉的發動機聲。起初我還以為是風刮樹林的呼嘯,過后,這聲音不絕地在山四圍回蕩,時遠時近,我確信這是一種重轟炸機上發出來的吼聲,立刻打電話給防空哨和住在附近的部隊機關、寺院和居民,要求提高警覺,施行燈火管制和派出必要的警戒機。機聲一直在左近盤旋,約莫有二十分鐘,忽然一聲巨響,落在不遠的山外,消逝了。屋外除了風雨交作的喧擾,再也聽不出其他聲息。
這一夜,大家都以這怪機聲做話題,打發壞天氣帶來的不愉快之后,懷著不安和詫異進入睡鄉。
(賀揚靈:《杜立特降落天目記》)
四月十八日傍晚,雨意濃濃,山霧蒙蒙。我們正在大會堂參加文娛晚會,突然警報響了。我們習慣地從窗上拉下黑幕,燈泡套上黑紗。未幾警報解除,會場恢復光明,文娛節目照常進行。少許,警報又鳴,大家又是放下黑紗,遮住電燈。跟著響起緊急警報,微聞機聲,全場熄燈、滅火,閉氣靜坐,等待突變。這樣反復幾次后,突然遠處轟然一聲。我們以為敵機又在搗亂,就繼續開我們的晚會。
(陳鶴亭:《東京上空30秒》,見《第二次國共合作在浙江》)
賀揚靈和陳鶴亭當時都在天目山。前者任浙西行署專員,后者在天目山浙江省干部訓練團浙西分團工作。
那個清冷的風雨之夜,深深地留在了他們的記憶中。
杜立特于21點15分(機上顯示時間)下達跳傘命令,他本人應該是21點30分以后跳出艙門的。
“我們只能跳傘了?!倍帕⑻卣f,“跳傘的順序是倫納德、布雷默、波特、科爾,我最后一個?!?/p>
“聽明白了嗎?”見所有人都不吭聲,他又喊了一句。
“是的,中校?!敝挥袀惣{德答了一聲。
自動駕駛打開后,飛行員在幾分鐘內相繼跳出艙門。輪到科爾的時候,杜立特幫他松開了副駕駛座的降落傘,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一會兒見,迪克!”
科爾回答:“衢州見,中校!”
科爾對當時情景感受深刻,“我真的嚇傻了!在一架即將墜毀的飛機上,下面的一片黑暗虛空,即將把我卷入那片陌生的土地?!?/p>
這是杜立特第三次面臨棄機跳傘。十五年前在南美,他跳傘時傷到了腳踝,因此在即將落地的時候,他把膝蓋屈起,以減緩沖擊。
杜立特降落在浙江省於潛縣(現屬杭州市臨安區)白鶴鎮(現天目山鎮)盛村附近。
幸運的是他降落在一片柔軟的稻田里,不幸的是那稻田剛施過肥。他爬起來時身上濕淋淋的,并且沾滿了大便。
他走到田埂上,脫下灌滿臭水的靴子,扔進稻田的水里。走了幾步,他感覺有點兒硌腳,再想想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路等著他去走,便蹚水把靴子撿回來,重新套在腳上。
他判斷一下方位,意識到這里應該是中國軍隊的控制區。如果航向再偏離一些,他就有可能落入虎口。
他走進最近的一個村子。看見有個農舍窗口微微透出燈光,便上前去,一邊敲門,一邊連聲喊道:“我是美國人!我是美國人!”
“我聽到里面有動靜,然后是門閂被插上的聲音。后來里面燈就滅了,又恢復了死寂?!倍帕⑻鼗貞浀?。
邱林當時不到十歲,杜立特敲的就是他家的門。邱林是紀永信的養子。多年之后他回憶說,聽見敲擊聲,養父走過去,看見有個怪模樣的人正在掰窗戶,咔吧一聲,窗柵被弄斷了一根。邱林則嚇得用被子把頭蒙上。
杜立特見村民怕他,沒再去敲第二家的門。風吹著,雨打著,他渾身濕冷,總得找個地方避避……
有一座小房子門虛掩著,他走進去,發現靠墻有一個細長的箱子,放在兩個鋸木架上。他探頭看了一眼,發現里面有一具僵冷的尸首。他嚇了一跳,出門往田野上走,于是他看見了那個水碓。
他在水碓里度過了漫長的一夜,不斷地做著體操以抵御風寒。
天剛蒙蒙亮,紀永信起來喂牛。他走到自家房屋東頭,忽然發現田里有一堆白乎乎的東西,像冒起的水泡。他感覺詫異,便走近了去瞧。那是一個用很大一塊白布做的傘一樣的東西。村民們聽說了,紛紛跑來看,邱林和養母也跟在后面。紀永信等幾個村民把那東西抬到了紀永成家。
大約7點鐘,同村赤塢里的吳銀寶,隨阿公吳葉盛來到自家的水碓。打開水碓房門時,他們看見墻腳下躺著一條漢子。
水碓,一種舂米工具,一般是建在河溪上。它的工作原理是:以流進水車的水轉動輪軸,再撥動碓桿上下舂米。吳葉盛所建碓房是供全村使用的,村民用完后,會留下一些碎米沖抵使用費。爺孫倆是來收米的。
吳銀寶回憶說,開始以為是一個討飯佬睡在里面,仔細看又不像。這人長的、穿的和我們都不一樣,是個外國人。那人看見我們后,咿里哇啦地說了一通,我們哪里聽得懂?阿公見他可憐,就到外面田里抱來稻草給他當鋪蓋。我和阿公走出碓房,他也跟出來了,繼續用雙手比畫著什么。
杜立特隨著吳氏爺孫向村里走。途中遇見一個白灘溪人,是吳葉盛的老熟人。吳便把杜立特交給了白灘溪人。
杜立特這回靈機一動,他掏出筆記本,在上面畫了一列火車。白灘溪人好像是明白了,于是帶杜立特又走了一千多米,眼前出現一個大宅院。杜立特感覺那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車站。
這里是浙西青年營的駐地。
浙西青年營的前身是1938年在紹興成立的抗日自衛青年營,是賀揚靈任紹興專區主任時組建的三個營之一,主要由青年學生組成。1939年,賀揚靈升任浙西行署專員,次年便把青年營調到了西天目山,駐扎在臨安縣白灘溪。它是由浙西行署掌握的地方武裝。
“我是美國人。”杜立特對一位軍官說。
沒想到對方回了他一句英語。于是杜立特告訴他,他是美國飛行員,跳傘落到了這里。見對方不相信,杜立特提出帶他們去看降落傘。
他原路返回那片稻田。那位軍官帶著十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跟在后面,像押解一名俘虜。
還沒走到地方,杜立特便停住了腳步。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降落傘不見了。
杜立特急眼了,他跳著腳,不住地大喊著,好像是說:明明就掉在這里的,怎么會不見了?還有望遠鏡——他用雙手比出望遠鏡的樣子?!澳悴恍?,去問問那家人,我昨晚敲過他們家的門。”
軍官于是派人去問。派去的士兵很快就回來了。
“他們說昨晚根本沒有聽到過響動,”軍官告訴他,“他們說他們沒有聽到飛機,也沒有看到過降落傘。他們說你在撒謊?!?/p>
這位軍官命令士兵上前繳了杜立特的槍。但就在這時,兩名前去搜查農戶房子的士兵抱著杜立特的降落傘走了出來。
“那位少校微笑著向我伸出手,表示友好——我就這樣正式地被中國接納了?!倍帕⑻鼗貞洝?/p>
此前,紀永信等人正在紀永成家的閣樓上研究那塊白布。有人跑來告訴他們,外面正在找這件東西,趕緊送過去。于是降落傘被抬出來,送到了田邊。
“我從紀永成家出來,跟著大人走到自家地頭。一個外國人站在那里,鼻子高高的,有些禿頂;身上濕漉漉的,沾了很多臟東西??匆娊德鋫悖指吲d,過來要和我們擁抱?!鼻窳终f。
杜立特得知面前的這位軍官叫李廉,浙西青年營營長。
李營長安排好杜立特后,立刻打電話給浙西行署專員賀揚靈。
“回到軍營,他們讓我吃飯、洗澡。我把身上的衣服也脫下來洗了,但那股臭氣怎么也洗不掉。”杜立特說。
這一天,最興奮的是盛村的孩子們,他們紛紛跑到那片稻田里,尋找杜立特掉落的東西。他們撿到了子彈和牛肉干。
櫻花與楓
雨忽然又下大了。離開盛村,我們還要去兩個地方,一個是禪源寺,一個是留椿屋。
禪源寺位于西天目山南麓,昭明和旭日兩峰之下。1279年春天,元朝高僧高峰云游來到此地,他見獅子巖“拔地千里,巖石林立”,乃“造巖端為石,縈小室如舟”,同時念出一偈:
來不入死關,去不出死關。
鐵蛇鉆入海,撞到須彌山。
這話,好像是留給六百多年后到來的杜立特們的。
禪源寺佛法傳系為南禪五大宗派之一的臨濟宗,日本佛教臨濟宗把禪源寺視為祖庭。但禪源寺最后一次被毀,即出自日軍之手,時間是1941年4月15日。
是日,先有漢奸放火燒山指引,后有日軍出動七架轟炸機轟炸。日機輪番投彈三十多枚,其中有數枚燃燒彈。禪源寺頓時陷入一片火海,萬卷經書被焚,古印度所贈的一百多顆貓兒眼珠寶瞬間成灰。日軍還炸死了四十七人,其中包括一名中學生。
兩棵當年被炸出大窟窿的老樹,如今依然枝繁葉茂地挺立在寺院后邊,演繹著不死的神話。
當時,禪源寺不僅是浙西行署所在地,也是浙西抗日救亡運動的指揮中心,各種機構紛紛遷入。1939年1月,《浙江日報》和《民族日報》相繼在這里創刊。
重建的禪源寺,重樓疊閣,朱甍碧瓦,檐梁斗角,蒙蒙雨霧遮不住其輝煌之色。禪院內的宣傳欄內有一幅大展板,上列兩件大事——“周恩來天目之行”“營救美國飛行員”。
1939年3月,浙江省主席黃紹竑到浙西行署主持行政會議,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主任的周恩來,于3月22日前來拜會黃紹竑,商討聯合抗戰事宜。黃紹竑安排他下榻留椿屋。24日,浙西第一臨時中學在禪源寺百子堂舉行開學典禮,周恩來受邀做了一個半小時的演講。
當杜立特登上西天目山時,禪源寺唯余殘磚爛瓦。浙西行署辦公地也上移至潘莊,即留椿屋。
兩層的留椿屋系1932年上海怡和洋行的潘志銓為父親養老所建,為一棟西洋式別墅。有椿無萱,說明潘已經喪母。
龜背般的石墻依山而筑,屋頂掩映在竹林中。留椿屋與禪源寺隔一道深谷相望,晨昏之際,打開門窗,一定能夠聽見木魚、風鈴和眾鳥的和鳴聲。
1947年,賀揚靈出版《杜立特降落天目記》一書,回憶他與杜立特的第一次見面:
那個短小精干的美國朋友一上來就握著我的手,說了許多感激的話;一面又夸說自己的運氣和上帝的保佑,才不至于降落在敵人控制區里。他率直地介紹自己叫杜立特,領導這次轟炸東京的就是他。那個高個子叫科爾,是一位得力的助手。最后他又幽默地介紹了他的靴子……
他說得那么認真,滔滔不絕,叫你怎么也不相信他是經過二十個小時風雨和饑餓迫害的人物……餐后他們都洗了澡,換上他們陌生而我們穿慣了的服裝,拖著布鞋蹣跚而行,還滿口的“頂好”“頂好”,引得我們哄堂大笑。
留椿屋的樓梯在戶外,位于小樓右手,雖經翻修,仍為舊時格局。1942年4月20日午后,賀揚靈在會見、宴請了飛行員之后,賓主在樓梯前的空地上合影。副機長理查德·科爾、領航員亨利·波特、投彈手弗雷德·布雷默、機械師兼機槍手保羅·倫納德,一個不少,都在照片內,這是飛離大黃蜂號航母后,1號機組的第一張“全家?!?。客為上,主為下,賀揚靈很低調很謙讓地站在右側的最邊上。
站在中間位置的科爾笑得最為燦爛。也許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將會很漫長——行動結束后,他加入了“駝峰航線”,面對飛行員30%多的死亡率,他幸免于難。他是八十名突襲隊員中最后去世的,活了一百零三歲!
飛行員走出潘莊前往隱蔽的住宿地時,賀揚靈送到門外。杜立特忽然看到門口有兩株櫻樹,他用手撥弄了兩下樹枝,說道:
“日本人的命運就像他們崇拜的櫻花一樣,容易開,也容易凋謝?!?/p>
櫻花從花蕾初綻到滿樹繁華,往往只需三四天。一旦花朵盛開過半,又當風和日麗,很快便一派燦爛。但盛期一過,如霞似雪的花朵迅疾凋落,有時一夜之間只剩光禿禿的樹枝。
被指斥“詩情感多虛偽”的鄭孝胥,曾以詩自喻他的漢奸命運: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
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
在日本,櫻花不僅是一種花,更是“物哀”的附著物。在江戶時代,櫻花與武士道精神緊密相連,象征著悲壯和生命的瞬間閃光。
留椿屋前除了那兩株櫻樹,還有兩棵百年老樹,其中一棵是巨大的楓樹。時當初冬,楓葉紅黃參半,飄落的葉子幾乎將地面完全覆蓋。
楓樹經歷過1942年的風雨,也見證了中美人民之間的生死之交。
浙西行署有一臺15瓦的發報機,這在當時算是比較先進的通信工具了。杜立特用它向美國陸軍航空兵司令阿諾德發出了第一份關于東京大轟炸的報告:
美國華盛頓空軍司令阿諾德中將鈞鑒:
我方已轟炸東京成功。因中國方面天氣惡劣,故至現在為止,飛行員五人安全,飛機恐已盡損壞。
行動指揮官杜立特中校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九日
21日,這份電報由正在美國訪問的中國外交部長宋子文轉交給了阿諾德。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