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新面孔”欄目:早春的勃勃生機
《小說選刊》專門為文學新人開辟了“新面孔”的欄目,這個舉措非常好,因為新人如同長江后浪推前浪,只有新人輩出文學才能不斷發展壯大啊!辦“新面孔”的欄目需要有發現的眼光。新人未免稚嫩和不足,他們的聰明才智尚未充分顯現,很容易被人們忽略過去。可是要知道,“綠柳才黃半未勻”,待它完全舒展開來,便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春天啊。本期三位新人的作品大概就屬于“半未勻”,但我們能從中欣喜地看到早春的勃勃生機。
伍倩的《一個人的先賢祠》雖有青春文學的痕跡,卻絲毫沒有美化青春的意圖,作者以第一人稱敘述書寫了一個敏感而又具有強烈自尊心的貧困少年張曉東的成長過程,深刻探討了尊嚴、創傷、階級、成長與精神救贖等極富現實性的嚴肅話題。主人公張曉東從沉浸在知識崇拜的幻境中,到被嚴酷的現實所擊垮,再到精神的重建,艱難地完成了一個年輕人的精神救贖。當他陪著父親一起去送貨,親自替父親扛起煤氣罐時,意味著他從父親的卑微里看見了神圣,看到了尊嚴的價值就在于勇敢地行動,從而在內心建立起一座更清醒平和的“先賢祠”。小說關乎自尊,也關乎救贖;關乎校園霸凌,也關乎青春成長;關乎社會不公,也關乎人文情懷,是一篇有深度和力度的作品。
溫穎妍的《我們并不知曉雨的名字》是一篇文字含蓄、敘述細膩的小說。作者通過敘述者“我”的視角,描繪了少女林曉蓉在原生家庭的重壓、島嶼環境的封閉以及時代變遷的沖擊下,從聰慧靈秀走向精神崩潰、最終無聲消逝的悲劇命運。林曉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是相當成功的,比如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外翻小拇指”,以及她在精神崩潰之際的“自言自語”和“四處行走”的日常畫面,構成藝術上的強烈反差,極具震撼力。小說超越了單純的友情敘事,核心在于揭示底層個體在宿命與困境中的掙扎、創傷的代際傳遞,以及個體在宏大敘事和冷漠變遷中被遺忘的殘酷現實。它是一曲關于宿命和創傷的悲歌。
王旭瑞的《尾裂》是一篇調子比較沉郁的小說,語言克制、平實,少有華麗的修飾或激烈的抒情,故事在兩個家庭中展開,作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描繪日常生活的瑣碎,以細膩的心理刻畫展現人物內心的復雜和隱晦,揭露出不完美的原生家庭所造成的精神傷痕以及個體在生活夾縫中的掙扎。李爭和“我”這兩個人物在兩小無猜的友情中長大,但他們各自家庭的問題深深影響到他們的成長,他們都被父母的痛苦和期望所纏繞,背負著不屬于自己的重擔,在成長過程中缺乏穩定、健康的愛與支持,導致成年后難以建立健康的關系和積極的自我認同。兩個家庭的兩代人,在時光的消逝中延續著他們的傷痛,仿佛是身體內的隱疾——尾裂,永遠也無法治愈。作者不僅冷峻、真實地呈現現實的生存困境,也在深刻洞察人性復雜性中對筆下的人物表現出一種溫潤的理解和慰藉。
我從這三篇小說中發現一個共同之處,即小說中都閃耀著經典的光芒,映射出傳統的魅力。具有良好的文學教育經歷和豐富的文學知識準備,這大概是年輕一代作家勝過老一輩作家的優勢。因此他們不再是在經驗型寫作中摸索前行,而是以文學經典為參照,在知識型寫作的賽道上放心奔跑。對于年輕一代的作家來說,如何發揮好知識準備的優勢卻是大有講究的。最恰當的方式,自然是要好好吸收消化豐富的文學知識,把它融化在自己的血液里,而不是還沒好好吸收消化,就匆忙地生搬硬套。這三位文學新人在對經典學習和對傳統的繼承上就做得十分成功。
文學經典的知識在《一個人的先賢祠》中就像是排山倒海般密集得讓你喘不過氣來。從古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盜火,到中國先秦神話中的大禹治水;從《紅與黑》中的于連,到《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這些不朽的文學形象紛至沓來,為小說的情節推波助瀾。重要的是,文學知識在小說中并非裝飾性引用,而是構成了主人公張曉東精神成長的關鍵坐標,如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英雄形象,成為少年張曉東逃離家庭壓抑的“精神斧刃”。又如他對父親的重新認識,就是從朱自清筆下“爬鐵道買橘子的古板父親”和魯迅筆下“花大錢買人血饅頭的愚昧父親”開始的,當他將文學坐標與現實對接起來后,才真正懂得了自己矮小又丑陋的父親是一尊“把整個岌岌可危的世界扛在肩頭”的神。張曉東在文學經典中吸取到了精神力量,文學成為他的加油站。但文學一度也成為他的隔離網,使他逃避了對現實困境的體驗。最終是強大的現實助他破繭而出,他才真正理解了文學精神的本質,構筑起一座屬于平民的“先賢祠”。這是一個不再信奉“天神”的先賢祠,也是作者伍倩在學習文學經典后的答卷書。
《我們并不知曉雨的名字》這篇充滿著閩南海島潮濕氣息的小說,很容易讓我聯想起蕭紅的《呼蘭河傳》,二者都具有以孩童視角帶來的詩意,以及對細節的感官化呈現;當然蕭紅的筆調帶有北方的冷峻和干燥,而溫穎妍的敘述則浸潤著閩南地域的潮濕感和親密感。在對日常生活的細致刻畫和意象化的處理上,又可以將這篇小說與汪曾祺的《受戒》相比照;只是汪曾祺在敘述上的淡泊超然更見功力深厚,而溫穎妍在敘述上的沉郁陰柔也非常貼近小說的主題。“雨”作為貫穿始終的核心意象,既是真實的環境要素和情節推手,更是命運無常、情感壓抑、生命脆弱易逝以及人與人之間深刻隔膜與不可知性的強大隱喻。它完美地詮釋了標題的深意——我們對那些無聲墜落、最終消逝的生命,如同對一場場無名的雨,往往無力理解,更無法挽留,唯有在記憶中留下潮濕的印記和深沉的悲憫。溫穎妍成功地將經典元素熔鑄于閩南海島的潮濕語境中,創造出了一種富有個性色彩的“雨霧美學”。
王旭瑞的《尾裂》看上去像是一篇新寫實的小說,著眼于日常瑣事,冷眼觀察世事炎涼,但它又不同于新寫實僅僅停留在零度情感和對生活的原生態描摹,而是處處有深意,平淡中見升華。表面看上去作者是在進行客觀描述,實際上是以意象化的方式賦予客觀對象以思想意蘊。如壁虎斷尾、孔雀不開屏等意象影射出家庭關系緊張狀態下的社會病根;賣不出去的老房子,無休止的相親失敗,則凝聚著作者對于都市人情冷漠、女性命運和人生蒼涼的慨嘆。從這些方面我能感覺到作者向五四啟蒙文學致敬的虔誠心態。而小說中大量運用象征和隱喻來表達抽象的存在困境和精神狀態,這顯然又是現代主義文學的顯著特征。
但愿“新面孔”欄目期期精彩,也期待登上“新面孔”欄目的所有文學新人都“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