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銜花氣與多情》:喚醒生活飽含的詩情
正如南宋詩人楊萬里在《誠齋荊溪集序》中所說:“步后院,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后者已迫,煥然未覺作詩之難也?!痹娙吮R文麗這本新出的舊體詩集《只銜花氣與多情》也充滿了生活的詩情。
從觀戲到飲食,從插花到茶話,從旅游到應酬,從日常居家到節氣變化……該詩集多方面表現了詩人豐富的生活情趣,加之不少詩前都附有小序,更讓我們有了具體的感受。如《芙蕖香中偶得》的小序言:“過北山路,芙蕖盛放,香遠益清,契乎吾心?!弊x來已很有味道。此外,我想她作詩應該也如誠齋所言“煥然未覺作詩之難”,不少“偶得”“即興”“有感”之詩,信手拈來,暢快恣意,即刻就能與眼前事物發生詩意的、深厚的聯系。
在詩集的跋里,盧文麗說:“寫舊體詩,是自然的生發,是生活的調適與點化?!彼岸嘁颥F代詩而被大眾熟識,但相較于現代詩可能被賦予很多期待和抱負,寫舊體詩于她而言更加從容,不硬寫也不功利,詞句顯得閑適自如?!按逍嫘Q豆綠,野渡雜花歡。老少杭籃挎,溪灘挑馬蘭?!保ā豆扔晔绸R蘭》)這類五言絕句尤其能體現出一種“清歡”之味,也因其短小干練而能在生活的瑣碎、繁蕪中游刃有余。亦如“隨手插花亂,人花兩適安”(《插花》),“秋月憐丹桂,中宵伴到明”(《白露》)等。詩人用詞簡潔卻不俗,少夸飾和用典,直抵人心,頗似王國維所說的“不隔”之意: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
當然,詩集中也有不少精致之作,體現了不凡的氣象,《秋分》“雷始噤聲南去雁,雨方斂翠晚吟蟲”打開眼界,后乃有“四時風月皆堪念,萬里江山總不同”的感慨。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切勿迷失在詩人看似微小的生活細節里,而錯過了其中隱約透露的大境界。如何從個人庸常的生活中提煉出一種超越日常的感悟和觀念,并反過來指引我們更好地生活,不僅與每一個人切身相關,某種意義上也是文學創作的真諦。正如《觀戲有得》中“凝睇臺前觀戲文,豈知已是戲中身”之意,觀戲所能體驗的戲劇性處境,并不僅限于舞臺之上,更表現在表演和觀看、角色和觀眾、戲劇和現實之間的虛實相生、主客互換。同理,我們讀詩、生活也是如此。
我想,可能正因為盧文麗有創作現代詩的經歷,她在處理舊體詩時更能收獲一種連通古今的意識,以舊寫新或將新寫舊。在《遣悶一首》中,她曾這樣“自嘲”——“憶昔青春年少時,由韁信馬寫新詩。晚來回首弄平仄,湖山逢君笑我癡。”從“青春年少”到“晚來回首”,指向了不同人生階段背后,閱歷的沉淀所引起的思想、氣質的轉變。在詩的新舊和人的老少之對比下,“癡”更像是一種大智若愚、以退為進。中國的現代新詩自20世紀初發生以來,到今剛過百年,與千年古詩的傳統相比,確實還像是處在摸索和成長的“青春期”。
詩人的中年回首,自然更容易親近沉穩、老練的舊體詩。在《追和杜工部〈秋興八首〉(其四)》中,詩人以“今古樵柯一局棋,百年疏忽熟知悲”起興,這種貫通古今的感發,似乎只能借由舊體詩的形式才能更好地表達,也似乎只能在詩人擁有一定的人生沉淀之后,才能和杜甫的詩勾起更深的關聯。由此出發,盧文麗的舊體詩創作啟發我們,“傳統”并非只是放在博物館里展示的“器物”,更是一種感知事物的能力。讀詩、寫詩即察覺世界、體悟生活的一種視角和方式,可以時刻發生在日常生活里,“活”在每一個有詩情的人心中,而且可以對接悠久的歷史,激活起傳統但依舊新鮮的感受力。
整本詩集中,有一首名為《秋夜試紙》的詩,讓我印象深刻,其寫道:“檐雨秋聲試新紙,棉柔韌糯自多姿。猶聞小滿青青竹,傾向窗前爭賦詩。”新紙的質感正如世上萬千事物的狀態,留待詩人去書寫;這書寫的過程既像創造,也像回溯——新紙可以還原為“青竹”,而事物本就飽含的詩情,也等著我們去喚醒。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