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熱血主角” ——評三九音域的網文創作
“生活中,我其實不算一個特別熱血的人。”一次采訪中,三九音域這樣對我說。這有點令人意外,和很多讀者一樣,我第一次認識三九音域,也是源于他的熱血小說。作家筆下那些或悲壯或激昂的熱血故事,曾引動無數讀者心潮翻涌,對血與火鍛造出的英雄品格生出深刻向往。
然而,回想與三九音域的幾次會面,似乎又確如其言。印象中,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里,認真聆聽,很少開口,偶爾說上幾句,也是語調輕緩、含蓄低回。每每見到他,我也總會想到其筆下的林七夜,一個人如其名,周身夜靄沉沉、神秘不露聲色的“非典型熱血主角”。
少年的熱血與意氣,從來不止一種模樣。林七夜年少失明,黑緞纏目隱忍十年,才換來神明代理人天賦覺醒;加入“守夜人”后,同樣歷經了百轉千回,方能揮出酣暢淋漓的斬神之劍。三九音域筆下的熱血沉潛在冷靜表象之下,猶如即將傾覆的火口巖漿,在窒息與沉默中暗暗蘊蓄著暴烈的動能,經久蟄伏,只為震天動地一瞬迸發。
作家成長之路
回首三九音域的創作之路,《超能:我有一面復刻鏡》是“夢開始的地方”。從這里出發,三九音域邁出了創作的第一個腳步,青澀稚拙卻堅實有力。他曾不只一次強調過第一部作品對他的意義,哪怕成績不盡人意,依舊視之為驕傲,因為“完結”所帶來的滿足感與自信心是比物質回報更長遠、更持久的精神能源。在復刻鏡中,菜鳥主角紀千明和萌新作家三九音域的面孔實現了奇妙的重合,同樣是初入江湖意氣風發的少年,對眼前世界滿腔好奇、躍躍欲試,目光里涌動著惹人艷羨的生命朝氣。
《夜幕之下》(原名: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是作家的“封神”一筆。如同種子終有一日破開黑暗土壤,向天空恣意伸展藤蔓與虬枝,在這一部里,三九音域的筆力相較前作出現了質的提升,商業成績也突飛猛進。這種近似“橫空出世”的驚艷亮相,也讓三九音域成為很多人眼中幸運的“天才”。
然而,倘若我們穿越回去,問每天在寒冷的教室里寫到手指僵硬的大學生三九音域,問雙目失明、日夜被迫承受孤獨與歧視的林七夜,我想他們一定會搖頭拒絕“天選之子”這個輕飄的冠冕。相反,雙拳緊攥、青筋凸起或許才是他們一路走來真實的生存寫照:“我就硬著頭皮往下寫!哪怕再沒人看,收入再低,罵的人再多,我也要把它寫完!”個中辛酸熬煎,最終只化作完本感言中的短短六字:“我堅持下來了。”
《我不是戲神》是三九音域正在連載的新作。從標題“我不是”開始,三九音域試圖作一種“否定式”敘述,以顛覆姿態撕下外界加諸的紛雜標簽。他曾說,網絡時代的創作者某種程度上恰如舞臺上的表演者,置身數以萬計讀者形形色色的目光之中,必須時刻呈現精彩,才能夠滿足期待。或許正是自身關于“看與被看”的切實體驗,讓作家塑造出了陳伶這個有著“平靜瘋感”的“反派”主角。
陳伶身上反叛乃至自相矛盾的特質,豐富了故事展開的偶然性與非預期性,為我們打開了進入敘事世界的多重路徑,畢竟一個剛出場就欣然加入“反派”組織的主角,其下一個行動位移總是新鮮跳躍、難以預測。三九音域開啟創作“反叛”實驗之前,對接踵而來的質疑與阻力早有預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做好了撲街的準備”才開始動筆。如同陳伶披掛一身紅袍進入物我兩忘、人戲皆癡的“出離”狀態,三九音域也試著掙開現實維度的層層牽絆,隨心而動,盡興揮灑,只為“在無人問津的舞臺上,完成一場掌聲鳴動的落幕”。
從紀千明到林七夜,“光明”向“黑夜”的轉化不僅在于人物底色的明暗過渡,也在于主題風格的漸趨沉淀和深邃。而陳伶的出現,更是將創作的調色板徹底打翻,潑墨出“不瘋魔不成活”的艷麗與繁復,引讀者走入一場曲徑幽深不復出的無邊綺夢。在這個過程中,三九音域也從初出茅廬的萌新作者成為大放異彩的知名作家,蟄伏、盛放、沉淀、逆轉,再到如今蝶變后的生機燦然,一切正如陳伶的天賦技能“無相”所顯示的那樣,無形無相又氣象萬千。
用文字留駐“時間的香氣”
神話是三九音域創作的關鍵詞。《夜幕之下》的故事里,遠古神祇在都市霓虹光照下蘇醒,喚起人類歷史幽深處的原始記憶。神話的復歸,召喚著一種生命原初的澎湃熱力——“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神話中那些不計一切燃燒自我、粉身碎骨殞身不恤的生命意志,那些沸騰如烈焰、洶涌如激流的情天恨海,噴薄著現代人在都市文明鋼筋鐵索下被緊緊束縛的生命本能。
21世紀是理性和科學至上的時代,現代人在數字世界里難免有一種流離失所的心境。神話在這種前提下復蘇,為人類提供了“返歸自身的航向與能力”。三九音域的創作成功召喚了古典神話中豪邁雄壯的史詩感,寫出了凡人膽敢拼上一死與天對弈的極致神性,如同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衛,在鍥而不舍的求索中追逐生命最壯麗的一次落日。這是神話的精神,是原始先民的精神,也是理性至上與技術至上的現代人所遺忘的精神。
如果說《超能:我有一面復刻鏡》《夜幕之下》是在面向遠古喚醒一種熱烈的神話精神,那么《我不是戲神》如作者所言,其主題更為多元和復雜。通過閱讀,我們可以從中提取一個重要線索:時間。《我不是戲神》的故事圍繞“逆轉時代”展開,無論是陳伶心心念念的“大災變前的世界”,還是三九音域創作之初就有意復現的非遺文化與傳統文明,“時間倒流”在故事里不僅僅是情節與技巧上的必要,更是作家對往昔歲月一次溫情而感傷的回望,人類歷史中那些歷經光陰淘洗而愈發接近永恒的存在,具有余音繞梁的美學意蘊與哲學內涵。
三九音域在創作中格外注重歷史的引入和時間的強調。比如,陳伶加入的神秘組織“黃昏社”,其名就有強烈的時間意味。黃昏意味著一天行將終結,北歐神話里也用“諸神的黃昏”一詞代指末日降臨。黃昏社主張“逆轉時代、重啟世界”,試圖撥動鐘表指針回到末日降臨之前,這個動作暗含作家對“時間存在”的感受與思考:倘若時間加速演進奔向物質文明的代價是拋卻過往一切美好溫存的事物,那么繼續這樣無知無覺飛跑下去,我們的生活會更好嗎?
原子化的時代,三九音域敏銳感覺到時間的紊亂和坍塌,人們與往昔歲月的聯結正在逐步松動消散。作者寫神話的復歸,寫時間的逆轉,甚至是由此導致的精神錯亂與瘋狂,實際上都是在以“神話和歷史的敘事張力”重塑生命的本質意義,喚回其雋永香氣。或許這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所具有的創作本能,用文字的堅守換取記憶的留駐,讓時間凝固成美的永恒。
從現實生活中尋找新的創作方向
和許多同齡網絡作家一樣,三九音域同樣經歷了從讀者到作者的身份轉變。他曾說是前輩的創作陪伴自己度過了中學時代,而今自己能夠把閱讀的感動傳遞給別人,內心深感喜悅滿足。也因此在與讀者的關系上,三九音域保持著一顆謙遜的平常心,他常常與讀者分享生活。有讀者善意調侃他更新慢,從“三九”跌成一日兩更的“二九”乃至“一九”,他不僅欣然接受,還會主動認領、帶頭下場“玩梗”。與其說他與讀者之間是簡單的“寫與看”關系,不如說更像是隔著網線的知交好友。
“弄潮兒向潮頭立”,對三九音域來說,大千世界如同一座張貼著“歡迎光臨”招牌的巨大游樂場,他懷揣著強烈的參與精神置身其中,自由放飛意趣與奇想。瀏覽三九音域的社交賬號,很可能被里面五花八門的各類“tag”所震撼:樂隊經紀人、演員、自媒體博主,當然還有作家。作家與世界對彼此明亮敞開,目光觸碰之間閃射的光棱交織成異彩斑斕的萬花鏡,不斷映照和更新著關于生活的無限想象。
“Z世代”是流動不拘的世代,26歲的三九音域正處于自我探索的進行時。恰如他筆下的角色,懵懂的少年終會成熟。“不定型”或許才是這個年輕作家身上最矚目的標簽,但他顯然不馴服于任何定義,身份跳躍、樂趣變換,是旋轉于三九音域指尖靈動而狡黠的帽子戲法。
三九音域曾自言轉型的初衷:當你已無法從習見的事物中找到“新鮮感和激情”,這時就要停下來“換個題材換個口味”,找準新的方向,去全力以赴“放手一搏”。主動從眾人的關注中抽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好的冒險家總能夠從廣闊的現實生活中重新找到旅途的起點,充分享受開發新地圖的樂趣。
(作者系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