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歌嘹亮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每當歌聲響起,人們的腦海中就閃現出人民軍隊英勇頑強、無堅不摧的形象。激昂澎湃、雄渾壯美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總能喚起軍人的熱血精神,激勵著一代代軍人不怕犧牲、奮勇向前。這首歌的詞作者,正是河北辛集人、著名詩人公木。
我第一次知道河北辛集那座小城,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因為要做紀念公木先生的系列廣播節目,我知道了那里便是先生的故鄉。從那時起,這座小城的名字就深深刻進了我心里。
今年4月,河北的朋友邀請我到辛集做客,我欣然答應。此前,我曾給辛集市的中小學家長做過兩次線上的家庭教育分享,也算緣分不淺。當然,我還有個隱秘的小心思:那里是我多年心心念念的地方,這次一定去拜謁公木先生的紀念館。
一
初春時節,從春寒料峭的吉林長春到繁花綻放的河北辛集,乘坐高鐵只需一天的工夫。而對一個人的追憶、懷念,卻會持續幾十年。
1998年10月30日公木先生仙逝后,我曾去先生家中拜訪了他的夫人吳翔老師,并在吉林人民廣播電臺制作播出了一期文學專題節目《向著太陽歌唱——懷念著名詩人、學者、教育家公木》,作品播出后聽眾反響強烈。2021年,我的散文集《傾聽》入選中國作家協會建黨百年重點扶持項目,其中首篇便是獻給公木先生的長篇散文《向著太陽歌唱》。
在先生離開我們的近30年里,在流淌的時光里,我與他的聯結反而漸漸多了起來。每年的八一建軍節,或是與先生相關的那些重大紀念日,吉林廣播電視臺總會播送他作詞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與《英雄贊歌》;從先生曾居住的地方,到他工作過的吉林大學南校區,我的腳步時常與他當年留下的足跡重疊,恍惚間,仿佛他就在前方,身影忽隱忽現……
辛集于我,不僅僅是一座普通的小城,而是哺育了一位杰出詩人、杰出學者的地方。它目送年輕的公木先生走進中華民族抗日救亡的洪流中,成為一名八路軍戰士,并看著他保衛、歌唱故鄉和祖國。
感謝公木先生的孫女、兒童文學作家張菱兒的引薦,讓我結識了辛集公木紀念館的一位工作人員。得知我從長春來,并為公木先生寫過文章、做過節目,還在公木先生工作過的吉林大學文學院擔任客座教授,這位工作人員放下手頭的工作,全程陪同我和朋友參觀并為我們講解。我們這次去了在辛集市圖書館四樓的紀念館。
靜靜地閱讀紀念館的每一塊展板、每一篇文字、每一張圖片、每一件手稿,一切都仿佛拉近了我與先生的距離,仿佛讓我再次得見他的敦厚笑容、得聞他的諄諄話語,感受到他的呼吸與脈動……這與以往參觀其他博物館、紀念館的感受完全不同,也與同去的朋友們的感受有所差別。我更像是來拜見一位既有過面交、更神交已久的導師,來尋找那些散落在時光深處的信息密碼。
在紀念館“風華少年 立志報國”這一篇章,公木先生15歲時的照片深深吸引了我。照片中的他濃眉大眼,鼻梁高挺,闊嘴厚唇,透著一派忠厚英武之氣,正應了他早年的名字——張松甫,如青松一樣的男子。后來先生又改名張松如,成為著名詩人后又以“公木”為筆名。從一張張圖片和文字解讀中,我更詳盡地了解了他早年求學和投身革命的履歷。
公木1910年出生于辛集北孟家莊一個農民家庭,8歲入私塾,后村里開辦初級小學,公木成為新型學校的首批學子。1922年春,公木升入與本村相鄰的深澤縣河疃村高級小學,古典文學的種子在他心里扎根;14歲,他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入直隸省立第七中學;18歲,他考入北平師范大學,在學習古典文學的同時,對革命文學也產生了濃厚興趣。在北師大讀書時,他就是黎錦熙、吳承仕等著名學者的得意弟子。
公木先生青少年時期的求學經歷,早已為他日后成為優秀的詩人、學者奠定了深厚的基礎。先生晚年完成《老子校讀》和《老子說解》兩部力作,1994年5月在山東鹿邑舉辦的老子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先生提交的論文獨樹一幟,獲得特別獎;《老子說解》于1995年獲國家教委全國高校人文社科研究優秀成果二等獎。
二
一個人經歷哪些事情、逢遇哪些人,往往會影響他最終成為怎樣的人。特殊的人生際遇,都在潛移默化改變著他的思想,影響著他的行止。有個重要信息我通過這次參觀才知道,那就是公木與魯迅的交往。
1932年的冬天,公木與他的兩位同學王志之、潘炳皋拜訪了在北京探親的魯迅先生。那時的公木因參加紀念南昌起義兩周年活動和主編進步刊物,曾兩度被捕入獄。而經過革命風雨洗禮,他已成長為一名共青團員,并擔任北方左翼作家聯盟北師大小組組長。魯迅先生熱情地接待了這幾位進步青年,還請他們吃茶,又和大家暢談了文藝與政治等問題。和敬仰已久的大家交談,時間似乎變成了吝嗇的家伙,這些熱愛文學、追求理想的年輕學子多希望再一次聆聽這位文學家、思想家的教誨。幸運的是,訪問結束后,魯迅先生欣然接受他們的請求,去北師大做一次演講。
1932年11月27日下午1時,公木永遠忘不了校園露天操場上群情激昂的場面。他和王志之租車將魯迅接到北師大。在呼嘯的北風中,在兩千名學生的熱情期待和注目中,魯迅先生做了《再論“第三種人”》的演講。整個過程,公木一直守候在魯迅身旁。
當年,公木還珍重地把這些經歷記錄了下來。他把那次拜訪寫成《魯迅先生訪問記》,發表在1933年6月出版的北平左翼作家聯盟機關刊物《文藝月報》創刊號上。關于那場演講,他則寫下文章《永遠新鮮的記憶》。
經師易得,人師難求。一名熱愛文學的青年與文學大師這樣親近的交往,究竟會給他的人生和創作帶來多大影響,也許誰也無法估量——相信公木先生本人是最有發言權的。曾作為學術助手在公木先生身邊工作整整七年的郭杰教授,在一次講座中提道:正是在魯迅先生的引導之下,公木從一名文學青年蛻變為左翼作家,確立了以詩為武器,投身于民族解放的偉大事業。
三
我們一邊參觀,一邊聊著,時而回想起一段段美好的記憶。
忽然,我眼前一亮,這不是開國大典的照片嗎!照片下介紹公木先生的詩作《中華人民共和國頌歌》。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個為蒼生謀福祉的年輕政黨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公木是這個先進群體中的一分子,是沖破黑暗邁進光明的見證者、記錄者。身為詩人的公木詩情翻涌,他一刻也等不了,在回長春的列車上,在一張小茶幾上,鋪開稿紙,寫下了火熱的詩句:
我們走上了寬闊的
通往社會主義的新民主主義底大道。
枯了的井又冒著清泉,
干了的河床又涌現著波濤。
新中國底太陽披著彩虹,
從燦爛的東方底地平線上,
轟響著升起來了,升起來了!
…………
多么熟悉的詩句!這讓我牽出一段撥動心弦的記憶。2018年9月13日晚,吉林大學鼎新樓掌聲不斷。吉林大學原創音樂舞蹈史詩——《吉人天下》正在演出,我和學生曲梓華在晚會上共同朗誦了先生的這首詩。
2018年,先生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二十載。在國慶節即將來臨之際,吉林大學校史館安排的這個節目別有深意。這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走過六十九載風雨春秋;這一年,中國改革開放迎來四十周年,神州大地已然換了人間。先生若能看到今日之盛世,定會續寫更恢宏壯闊的頌歌吧。
2010年至今,我被吉林大學文學院聘為客座教授、研究生合作導師,在公木先生曾經工作執教的地方傳道授業解惑,我從不敢懈怠。冥冥中似有先生的精神激勵著我——每每走在教學樓,腳步愈發堅定,內心也更從容。雖未曾親耳聆聽先生授課,但這么多年研讀他的作品與經歷,早已如得真經。在吉林大學校園里,我經常在廣播站、操場上、演出中聽到學子們高唱《吉林大學校歌》。這首歌是公木先生在1996年學校建校50周年時創作的。我特別喜歡最后的幾句:
跨越黃河,跨越長江,跨越太平洋。
人比山高,腳比路長,
跨越新世紀去迎接轟響的紅太陽。
吉林大學趙雨教授曾擔任過公木先生的助手,他接受我采訪時講起先生創作校歌的初衷,他說公木先生晚年專注于學術研究,歌詞的創作數量大大減少。吉林大學邀請他寫校歌,先生也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先生將他從中年到晚年關于哲學、美學和古典文化的學術思考,折射在他歌詞的意境中。我記得先生曾跟我談過校歌中“紅太陽”的意象,他說這是詩歌中對于改變世界和超越自我的一種廣闊胸懷的象征。他特意談到,在古典詩歌中,紅日也常是超越自我和改變世界的一種積極向上的心態象征。
他認為社會向一個新的社會形態轉型發展,一次是在春秋戰國時期,還有一次則是從近代開始,中國向世界開放她的胸懷,所以先生用太平洋的意象來表達中國透過這種古典文明的現代轉化,實現社會的轉型和文化的復興。這是對一代年輕人的期許。所以吉林大學校歌中有跨越新世紀的意向,他特別希望年輕人能夠在21世紀完成這個任務。
四
公木先生一生追求光明,對“太陽”這一意象情有獨鐘。
他1939年在延安創作了《八路軍進行曲》。這是公木在抗日烽火中與作曲家鄭律成共同創作的組歌《八路軍大合唱》中的一首。那雄渾磅礴的氣勢,是有血性、有正義感的青年在國家民族危難之時爆發出的真實情感,是對八路軍這支威武之師的赤誠謳歌。
燕趙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古有荊軻的勇毅赴死,近有諸多抗日將領的壯烈殉國,舍生取義的精神在這片熱土上傳承千年。身為“戰士詩人”的公木,在青年時代離開故鄉辛集時,也是懷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信念投身抗戰的滾滾洪流中,他希望早一天把侵略者趕出去,讓自己深愛的家鄉和祖國遼闊的疆土到處盛開自由和平的鮮花。
歌唱太陽的隊伍終將被太陽照亮,這份對光明的執著追求,也讓這首戰歌在時代浪潮中不斷煥發生機。《八路軍進行曲》后改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1988年7月25日,經黨中央批準,中央軍委決定將此曲定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
我們在一塊展板前駐足,上面是1942年5月公木先生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時的照片。這讓我想起1992年記者采訪先生時,這位82歲的老人仍難掩心中澎湃,操著濃重的辛集口音回憶道:“當年,我是唯一一個以部隊文藝工作者身份被邀請參加會議的。當我接到請柬時,有說不出的興奮。會前,毛主席同每個人握手致意。跟在他身旁的周揚同志介紹:‘這是公木——《八路軍大合唱》的詞作者。’毛主席點頭笑一笑對我說:‘寫兵好,唱兵好,演兵好。’”
人生途中無論遭遇哪種坎坷,公木先生都堅信,黑暗終將過去,太陽會普照大地。先生曾說:“如果我不坐幾次牢,不親身參加抗戰,不親自作抗戰時事研究,那是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歌詞的。”
你聽,這是先生為自己七十九歲生日所作的述懷詩《假如》:“假如讓我得重生,定必這般約略同;盡管迷離離失落,依然轟響響光明。”
再過兩年,將迎來建軍百年的偉大時刻。可以想見,到了那時,會有更多人唱響《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東方紅》《英雄贊歌》……也會更加深切地追憶從河北辛集走出去的公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