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斗: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展現鄭振鐸為國搶救珍本古籍的往事 堅韌不拔的文化抗戰,書生報國的人物群像
“在紀念抗戰勝利八十周年的今天,重溫鄭振鐸和他的朋友們在上海的文化抗戰,是對我們民族信念的堅守。”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吳真告訴記者。近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推出了她的專著《暗斗: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她在接受文匯報記者專訪時說,書中大量運用了日記、年譜、書信、書畫題跋、回憶錄、檔案文獻等第一手資料來呈現中國現代文學家鄭振鐸有勇有謀、堅韌不拔的文化抗戰,努力勾連起“文獻保存同志會”(簡稱“文保會”)、開明書店文人圈、個體書商等組成的“抗戰群像”。
歷時十五年深入日本各大圖書館、藏書機構,挖掘眾多日方保存的文獻資料,吳真在《暗斗: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一書中,力圖重現一介書生鄭振鐸從1937年至1945年留守上海的人生經歷。如何為國家搶救珍本古籍,如何與“文獻保存同志會”諸同仁相互支持、共同應對危險處境和復雜局面,如何機智勇毅地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堅守在文化抗戰的第一線——他們為國家賡續文化血脈,于亂世彰顯民族大義。
“為什么留居在上海?我不能逃避責任”
“日軍侵華期間,對中國文物文獻的掠奪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日軍在每一個師團均配備‘兵要地志資料班’,在未占領以前已經打探清楚,擬出‘接收’(沒收)清單,一伺占領,立即展開掠奪。”吳真告訴記者,當她看到日本文獻檔案對“接收”的清晰記錄時,內心震驚而沉重。2009年,吳真赴日本東京大學做博士后研究,她在圖書館查閱資料時,偶然發現日軍隨軍記者寫的《廣東戰后報告》,涉及廣州各大學的圖書被日軍損毀的情況,從此她開始關注抗戰時期中國各大公立圖書館被劫圖書情況。
2012年春,吳真博士后出站時,電腦里已存超過10G的“中國被劫圖書”文檔。從2013到2019年,她每年寒暑假到日本訪學,從事古代戲曲文獻的專業研究,同時追查中國被劫圖書資料。這兩條不同的研究路徑漸漸地聚焦于一位文化大家鄭振鐸。從2015年開始,她決定從“書籍史”與“抗戰史”的角度深入追蹤鄭振鐸的文化抗戰。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鄭振鐸任教的暨南大學堅持在上海辦學,時任文學院院長的他決定,不躲藏、不撤退,留居上海,文化抗戰,等待天亮。“足足八年間,我為什么留居在上海?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時時刻刻都在恐怖中,時時刻刻都在敵人魔手的巨影里生活著,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責任。”“前四年,我耗心力于羅致、訪求文獻,后四年,我盡力于保全、整理那些已經得到的文獻。”吳真告訴記者,當她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等查閱了大量有關資料,她更加深切地理解鄭振鐸在《求書日錄》中寫下的肺腑之言,感受到當年他在“危難、艱苦、恐怖、紛擾的環境中”保護中國古籍文獻的艱苦卓絕與重要價值。他為自己選擇的報國途徑是“收異書于兵荒馬亂之世,守文獻于秦火魯壁之際”。
“保全民族文獻,一息尚存,決不放下”
“暗斗”既是一個人的抗戰史,也是書生報國的人物群像。面對日本侵華戰火蔓延,多方勢力角逐上海的復雜歷史狀況,如何梳理出鄭振鐸文化抗戰的線索?在紛繁的資料中描述鄭振鐸搶救文獻典籍的主線?吳真告訴記者:“在聽取責編的建議后,我放棄了已經寫好的4萬多字‘論文體’,重新明晰了時間線,將鄭振鐸抗戰八年的生命史作為本書重點。”
當時上海各大圖書館成為日寇炮火襲擊的目標,著名大學及文化機構均遭破壞,公家劫余殘書,舊族私家藏書也散落于市面。眼看著大量珍貴古籍在戰火中遭受空前洗劫,鄭振鐸憂心如焚。他在《求書日錄》中寫道:“我要把這保全民族文獻的一部分擔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決不放下。”
1938年,鄭振鐸聽說稀世孤本《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驚現于市,他立即行動與友人共同努力,集資購得珍品,后收歸國有。吳真在專著的“古書局中局”中披露了“孤本”從發現到收購的過程。1940年1月,鄭振鐸聯合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暨南大學校長何炳松、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等,秘密組成“文獻保存同志會”,搶救散佚的古籍文獻。
當年上海的文化中心有兩個主要關系網絡:一個是學者、作家與出版界,另一個是收藏家與古舊書業、圖書館界,鄭振鐸是這兩個關系網絡的中心人物之一。他在愚園路的家,成為正直的開明書店人以及留守知識分子的聚集地,他與“文保會”等友人同敵人展開沒有刀槍的暗戰。1940年9月1日,鄭振鐸致“文保會”成員張壽鏞的信中說:“為國家保存文化,如在戰場上作戰,只有向前,決無逃避。”他經常冒著危險,以個人名義進行秘密交易,收購文獻古籍,開展文化搶救工作。他和“文保會”在上海搶救洽購的古籍,既有如皇冠明珠的宋元珍本,更有構筑國家文獻基本庫藏的史料文本。
為防止被敵人發現,1940年開始,他們將陸續訪購的幾萬冊古籍分藏在四個不同地方。1941年6月,鄭振鐸利用上海中國書店的外埠郵購書籍業務,將搶救下來的3200多部善本古籍,分裝成近3000個郵包,全部運往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保存。后來香港也淪陷,這批古籍不幸落入日軍手中,被作為戰利品運回日本。難能可貴的是鄭振鐸發送郵包前,細心編制了所有書籍的目錄,記錄著版本、題跋等具體信息。他的細致工作最終成為抗戰勝利后,中國政府向日本追索古籍的關鍵鐵證。1947年5月,這批古籍終于回到上海,重歸祖國的懷抱。
鄭振鐸在《蟄居散記》中,表達了他對中國書店等書業同仁的感謝:“在這悠久的八年里,他們沒有泄露過一句話。”他們掩護了鄭振鐸,利用民間商運躲避了敵寇追查,打通了一條隱秘的“孤島書路”。
讓吳真感到特別幸運的是,從未面世的鄭振鐸1939年日記于2023年底現身上海,鄭振鐸的后人鄭煒昊為她提供了日記的清晰圖片,呈現鄭振鐸文化抗戰更完整的鮮活材料。這些資料不僅揭露了日寇對中國書籍的文化暴行,也是書籍史和抗日戰爭史上的珍貴史料。
鄭振鐸寫于1949年的文章中有過總結:“抗戰中為國家得宋元善本、明清精槧一萬五千余種。”“一種”古籍可能是幾十冊,也可能是上百冊。“根據檔案資料做了統計,鄭振鐸和他的友人們在上海保護了六萬多冊善本古籍。完成這本著作,也是我對自己從青年到中年的十五年研究與訪書經歷的真實記錄。”吳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