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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康復
    來源:《萬松浦》2025年第3期 | 王華  2025年07月30日16:51

    1

    冬天七點,夏天六點,這是呂正午二十多年不變的起床時間。鬧鈴響起,他睜開眼睛,回想一下跟前的那個夢,也是二十多年不變的習慣。夢本來就飄浮,經鬧鈴一嚇,便如受驚的羽毛,滿天亂飛,他就得想辦法抓回每一片羽毛,盡量將它們拼湊完整。這個過程得花上兩三分鐘時間。之后,他關掉鬧鈴,正式起床。

    他沒有當過兵,但每次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子折成豆腐塊,床單抻平,床上整齊了,才開始穿衣服。他喜歡整齊。辦公桌前的椅子、辦公桌上的電話機、筆筒,甚至筆筒里的筆,等等,都很整齊;書柜里的書,檔案柜里的檔案、病人們的病歷,也都很整齊。你要是打開他的衣柜,就會發現他的衣服也掛得十分整齊。

    如果突然發現某處有那么點兒歪,不管那時候他正在干什么,都會放下手上的事兒,先去將它擺正。

    2005年夏天的這個早上,正穿褲子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電話機歪了一點,便將穿到一半的褲子停下,光著一條腿走過去將它們擺正。為此他差一點被褲子拌了一跤。

    他的白大褂永遠都板板正正地掛在門背后,跟它挨一塊兒的,還有一面穿衣鏡。鏡子沒有框,是一塊祼鏡,直接貼在門邊墻上的。穿好白大褂,整理整齊了,他才走向檔案柜。

    這間屋子里,最氣派的就是檔案柜,六個,排了一整面墻。檔案柜編著號,1、2、3、4、5、6,前面五個是滿的,都掛著鎖。第六個柜子,下面兩格還有空余,每格里只有一本檔案夾。他拿了這兩個檔案夾,打開門,打起了口哨。

    他總是一出門就打口哨,就像他打開的不是門,而是他的嘴。他的口哨打得非常好,一首曲子該的有婉轉、纏綿,或者高吭、激越,他都打得行云流水。就好像,他噘起的嘴巴里面藏著一個樂器。

    “烏潮洼康復村”門診部設在山頂,山頂林子大,鳥多,鳥們也是愛打口哨的種,因而早起出門那會兒,呂正午嘴里的曲子總是被打斷,因為他喜歡跟鳥們鬧,或學舌,或對歌,鳥們也都認他,只當他是這山上的另一種鳥,從不生分。他腳步不停,口哨不停,頭也不抬地隨口將各種鳥叫聲穿插進嘴里的曲子,竟能插得天衣無縫,很多時候甚至能使嘴里的曲子錦上添花。

    他所處的山不大,也就是一個小山包。這一帶是喀斯特地貌,到處都是這樣的小山包??祻痛澹ㄍ饷娴娜擞纸新轱L村)在山下,在幾個小山包圍成的一塊方正的洼地里,三排整齊的土墻房。

    一首曲子沒完,他就到了山下。

    村長趙大祥照例比他起得早,即便這里的三十六間房只剩下他和朱迎香的兩間開著門了,他也依然要每天早上巡視一圈兒。他跟呂正午一樣,也喜歡整齊,巡視的時候,看哪個門口的掃把倒了,就扶起來,有垃圾,就掃掉。這個村特殊,所以他這個村長的事兒也不多。

    村子里最熱鬧的時候,有三四十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時候趙大祥還不是村長,前任村長叫孫大衛,康復村最熱鬧的時候,是孫大衛的時代。那時候孫大衛年輕氣盛,敢和外村人吵架,別人拿石頭打過來,他敢拿石頭打回去。這一點,在康復村便是魄力,所以大家都推他當村長。

    但跟著康復村人漸漸的少下去,孫大衛的精神頭也日漸減少了。就年紀而言,也日漸變大了。有一次他送一位已經宣布康復的村民回家,回來后,就宣布自己再不想做村長了。原因是他送回家的這位村民,家里人不接收。不接收就不接收吧,回康復村就是了。他就是這么跟那一位說的。他還說,這種情況又不是你一個人遇上,前面那些個巴心巴肝要回村的,不也都沒回成嗎?他們回不成家,不也都重新回到康復村了嗎?可他沒敢說,他們回來后不都好好的嗎?因為那些在家里吃了閉門羹,重新回到康復村的村民,大都是一蹶不振,很快就去了“陰村”。就這一位,也沒除外。

    孫大衛退休后,趙大祥接了班。現在這里只剩下他和朱迎香了,一個村長,一個村民。算上呂正午,就還有一個醫生。三個人的村莊。

    跟在趙村長身前身后的,是一條雪白的土狗,叫天麻。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頭老牛,因為他們人多的時候,是要耕地的。呂正午還有一只貓,負責逮康復村的老鼠。三個人,三只牲畜,這就是眼下的康復村。

    山頭山腳,隔得并不遠,呂正午一打口哨,山下就能聽見。當然,前提是你的耳朵還沒失聰。趙村長的耳朵過完年就有些不聽使喚,呂正午的口哨聲,聽起來也就有一聲沒一聲的。再加上鳥們的喧鬧,他的耳朵里便多數是噪音了。

    趙村長把那些鎖著的門一一看了一遍,踩死了三條馬陸,搗爛了五張蜘蛛網,呂正午就到他的門前了。

    一到他們門口,呂正午的口哨就停了,永遠是這樣。對于耳朵有些背的趙大祥來說,這反倒成了信號。

    天麻小跑著迎過來,把頭拱進呂正午伸出的手里,蹭上兩三下,搖半會兒尾巴,趙村長就到跟前了。

    趙村長快八十了,步子卻依然矯健,臉上的光景也不錯。如果你不看他的手,也沒見過他的腳趾和后背,就不相信他會跟麻風病有關。

    兩人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彼此太熟了,完全用不著。

    趙村長進了屋,把衣服脫下,坐到窗戶前,讓呂正午檢查他的后背。他的后背不像后背,倒像一塊給旱了二十年的地。呂正午先小心地檢查一遍那些毫無規則可言的裂縫,再小心切下一點皮屑裝進那只貼了“趙大祥”標簽的玻璃管兒里,最后才替他抹油。

    背上涼悠悠舒服上了,趙大祥扭著脖子說:“孫大衛那間屋子漏雨了?!币驗槎溆悬c背,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就提得很高。

    呂正午手上沒停,回話的時候很是漫不經心:“你看見了?”他的臉就湊在趙村長的耳朵跟前,沒必要太大聲。

    但趙大祥依然要喊:“剛才看見的?!庇袝r候你跟別人說話,重要的不是考慮別人能不能聽見,而是自己得知道自己說出了什么。

    呂正午問:“昨晚下雨了?”

    趙大祥問:“你不曉得?”

    呂正午說:“不曉得?!?/p>

    趙大祥“哈哈”大笑,因為耳朵背,他的笑聲也很夸張。他說:“年輕人瞌睡就是大?!?/p>

    呂正午也笑,但他笑的是趙村長的笑聲。笑完了,油也抹完了。他小心幫著趙大祥穿上衣服,才喊道:“過會兒我去看看,檢一下瓦,把漏洞補上。”

    趙大祥喊:“補啥補,孫大衛都死五年了。”

    呂正午喊:“那你又說。”

    趙大祥動動后背,讓自己身上舒服一點,喊:“也就是說說?!?/p>

    呂正午坐一邊做記錄:2005年6月3日,趙大祥,背部潰瘍,切片、抹油。等切片結果出來,他就再補記一筆:無異常。

    多年來,趙大祥每天的記錄都是這一句,惟一的變化就是前面的日期。

    做完記錄,呂正午就要去隔壁了。

    隔壁是朱迎香,七十五歲的人,看上去像八十。但也就是面相出老,實際上還耳聰目明,身子也很利索。這康復村只有她一個女病人,至始至終都是。因為她從來就出老,看上去總是比實際年齡大上幾歲,村里的人都叫她朱大姐。呂正午做孩子的時候,得到過她的許多照顧,他則叫她朱媽媽。但呂正午不是那種嘴甜的孩子,小的時候也并不見得整天把“朱媽媽”掛在嘴上,大了,就更少這樣叫了。事實上,他跟康復村的這些病人,也都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些日常性的招呼,也就顯得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反倒是他們之間的那份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頷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往跟前一站,他們就什么都明白了。比如,早上這一趟,只要呂正午來到了門前,他們就知道是該做每天的例行檢查了。

    老太太已經做好了早飯,正等著呂正午來做完例行檢查,她好吃早飯。朱迎香的癥狀生在胸前后背整個上半身,那是滿滿的一身蛤蟆疙瘩,就像一件蛤蟆衣穿在身上一樣。呂正午前腳邁進門,老太太就開始脫衣服。雖然蛤蟆疙瘩都長一個樣,但每一次呂正午都要全部檢查一遍。那個仔細,就像他檢查趙大祥后背上的每一條裂縫一樣。有時候,朱迎香甚至懷疑他每天都要一個個把她身上的蛤蟆疙瘩數一遍,所以有時候她會問:“多出一個沒?”或者就是:“今天少了一個沒?”

    今天她又問:“數清楚沒,到底有多少個?”

    呂正午信口就說:“二三十個吧?!?/p>

    朱迎香癟嘴,說:“是二三十千個吧?”

    呂正午正從一顆疙瘩上做切片呢,說:“你等我一會兒好好數一遍?!?/p>

    可等他做完切片,朱迎香就開始穿衣服了。她也就是開個玩笑,還當真呢。

    她都掩上衣服了,趙大祥的敲門聲還把她駭一大跳。那聲音可太響了。她慌張地緊著衣服,大呼小叫地問是誰。這村里就三個人,這里已經有了兩個,還能有誰呢?喊完了又覺得問得多余,于是沖著門外吼:“趙村長你要死啊!等我穿上衣服!”

    趙大祥在門外喊:“我找小呂?!?/p>

    朱迎香吼:“呂醫生才從你那里來,你又找小呂!”

    趙大祥那邊沒聲音。他可能根本沒聽清。

    呂正午這里已經做完了記錄,便匆匆開門出去了。

    “小呂啊,吃完早飯,來幫我理發?!壁w大祥喊。

    呂正午喊:“是大后天,你是每月6號理發,都理了一輩子了,今天怎么忘了?”

    趙大祥喊:“這次不同。”

    這樣說著,他又薅了薅手,示意呂正午到他屋里去。呂正午跟著他進了屋,他才神秘兮兮地對呂正午的耳朵喊道:“我要走了。”

    跟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呂正午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但他不相信,因為趙村長怎么看,都不像個快要死的人。但趙村長自己卻堅信這一點。他喊道:“真的,就這兩天了?!?/p>

    他讓呂正午坐下來,他也坐下來,似乎說來話長。

    呂正午喊:“你剛才也沒說這個?!?/p>

    趙大祥喊:“我是剛剛才曉得的。就你出門后,我從椅子上起身的時候曉得的?!?/p>

    呂正午不相信地喊:“是?”

    趙大祥平靜如常地著點頭,就好像他說的是今天早上太陽準時升起了。

    呂正午噘起嘴沉默了一會兒,他沒有問老頭子是從哪里曉得這一點的,他在算一個趙村長理發和離開人世的時間差,得出的結論是:“就是說,你等不到大后天了?”

    趙大祥肯定地點頭。

    呂正午又問:“可是,你走的時候,不剃光頭?”

    見趙大祥臉上疑惑,又解釋:“我是說,既然大后天就要剃光頭,今天又何必理發?”

    趙大祥說:“一碼歸一碼嘛?!?/p>

    呂正午想了想,覺得也是,就點了點頭。見他點頭,趙大祥便開心了,叫他趕緊回去弄早飯吃,他這里也抓緊吃早飯,完了他們好理發。

    呂正午是他們的醫生,但村里人的發,也都是他替他們理。

    2

    回到山頂的門診部,呂正午將兩個病歷檔案夾整齊擺放好,脫下白大褂抻平了掛門背后,準備做早飯。他很看重早飯,每天只在這頓飯上下功夫,悶上一鍋飯,做上兩個小菜,認認真真吃了,午飯和晚飯,就胡亂就著剩菜剩飯對付。廚房在隔壁,他悶上飯,又過來了。突然想看看趙大祥的病歷檔案,歷史以來的。

    待打開柜子,找到那幾個厚厚的檔案夾,他又不想看了。又回到廚房做菜。他要炒一個西紅柿雞蛋,涼拌一個黃瓜。西紅柿切成均勻的片,像倒伏的多米諾骨牌放在盤子里,黃瓜條碼得整齊劃一,他又回了隔壁。還是想看看趙大祥那些病歷。1、2、3、4、5,趙大祥存檔的有五本病歷,第6本正在繼續,但今天聽趙大祥的意思,第6本也很快就該存檔了。每一本檔案,都標記著時間段,1961——1963;1964——1966……1981——1983斷了檔,那個時間是趙大祥康復后回了原籍。但83年年底他又回烏潮洼來了。

    趙大祥重回烏潮洼那年,呂正午剛好畢業分配回來,他父親也剛好退休,所以1983年以后的檔案,才是呂正午做的。

    翻著父親做的那些檔案,呂正午又想了想父親,把它們放回去了。將它們排放整齊,又用雞毛撣子撣了撣灰,重新鎖上?;氐綇N房,發現飯已經悶好,便開始仔細做菜。五分鐘后,他炒好了西紅柿雞蛋,也涼拌好了黃瓜,規整地擺上餐桌,認真吃起來。

    廚房有個窗戶,餐桌就在窗邊,他扭頭看向窗外,就能看到山下那三排土墻房,再仔細一點,他就能看到趙大祥跟朱迎香的屋門。兩人原來并沒挨著,是村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了,趙大祥才搬到朱迎香隔壁的。人太少了,他擔心朱迎香晚上害怕,但他跟朱迎香說的是他害怕。他對朱迎香說:“我夜里害怕,挨著你就不怕了?!?/p>

    吃完早飯,認真洗漱了一番,又嚴肅地蹲了整整五分鐘廁所,呂正午拿了理發的工具出了門。照例是一出門就打口哨,照例是跟鳥們鬧了一路。當趙大祥從耳朵里的喧鬧聲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口哨聲,便端了椅子,端端地坐到了院子里。他的旁邊,是用來洗頭的一盆溫水,放在另一張椅子上。

    隔一米遠,呂正午便喊過去:“早飯吃了?”

    趙大祥喊過來:“你吃沒?”

    都沒有回答,但都知道吃了。

    看趙大祥已經準備好了,呂正午便給他圍上圍布,讓他坐在水盆跟前,替他洗頭。

    洗著頭,兩人閑扯起來。

    呂正午問:“朱媽媽又放牛去了?”

    趙大祥說:“放牛。她把那頭老牛當兒子侍候著,怕是今后想要老牛替她送終?!?/p>

    呂正午說:“那頭老牛都十三歲了吧?”

    趙大祥說:“十三歲。這個我清楚?!?/p>

    呂正午說:“這村里,除了林子里的鳥有多少只你不清楚外,別的你都清楚?!?/p>

    趙大祥“哈哈”大笑,笑完了說:“我走了,你愿搬下來陪你朱媽媽住不?”

    呂正午停下來想了想,說:“搬。”

    趙大祥的頭給呂正午攥手上,沒法點頭,只好伸出一只手來薅了一下。他大概是想豎一下大拇指,但他那只手上,只有半個小手指。

    開始理發了,呂正午又聊起了趙村長。

    “村長你還記得自己是哪年來康復村的吧?”他問。

    趙大祥說:“1961年,那年我29歲。那時候還沒你哩?!?/p>

    “是的?!眳握缯f。

    末了又說:“81年你回去了,83年又回來了?!?/p>

    “對的。81年,我康復了,就回去了??苫氐郊?,土地已經承包到戶了,因為我在這里,分地的時候就沒我的份兒。那年頭,沒地,怎么活人呢?我就回來了。我問你爸,可以不?他說,可以,就留下了。你爸是個好人?!?/p>

    “這些我都知道,你不想說點兒我不知道的?”

    “當年村里人看我像是得了麻風病,差點沒把我燒死,他們把我捆到老槐樹上,跟前放了一大堆柴,只差點火了,繩子就斷了,我就跑了?!?/p>

    “繩子自己斷的?”

    “我掙斷的啊!看到自己要被燒死,我一直在掙啊,哈哈,繩子哪會自己斷。”

    “這個你沒跟我們說起過?!?/p>

    “我81年回去,那些人還想燒死我?!?/p>

    “為啥?”

    “他們不相信我康復了,你們開的那個證明沒人相信?!?/p>

    呂正午手上停了那么一下。停下來想想,想通了,又繼續。

    “這回我沒讓他們綁,發現情況不對,我就逃了。”趙大祥因為自己的機靈,樂得又是兩聲大笑。

    “你從來沒說起過你的親人,不想我去找他們嗎?”呂正午問。

    這二十多年來,康復村的人離開人世時,后事都是呂正午在操辦。這后事里有一項,就是替他們找到親人,把他們過世的消息告訴他們的親人,最好還能爭取到親人的送終。

    趙大祥不顧頭頂正飛舞著剪子,扭過頭看著呂正午。呂正午兩手舉在半空,靜靜地和他對視了半分鐘。

    半分鐘后趙大祥又把頭扭回去了,他說:“我的確有個兒子。”

    3

    理完發,趙大祥就催呂正午上路。但他盡管催,呂正午也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趙大祥的老家在湖南,再急,他也只能到市里去趕火車。他算了算,再快,他也得三四天后才回得來。他用玩笑的口吻問趙大祥:“村長你等三四天是可以的吧?”

    趙大祥說:“難說。”

    呂正午說:“那我去收拾,你呢,去找朱媽媽,問她有沒有東西要帶出去賣,或者帶回來啥的?!?/p>

    趙大祥說:“她有吧,我前兩天還看見她曬天麻。”

    呂正午說:“那就去問她,要不要帶出去賣。”

    于是,接下來,趙大祥找朱迎香去,呂正午回山頂收拾行李。

    因為剛才說起了天麻,上山的時候呂正午就想起了那只叫“天麻”的狗?,F在它去哪里了?跟朱媽媽放牛去了吧?那狗是朱媽媽放牛的時候撿回來的,所以朱媽媽放牛,自然就少不了它了。

    每年夏天,朱迎香放牛的時候也尋天麻。據朱迎香說,那一天,她一鋤頭下去,就看見了狗崽,就像是結在天麻窩里的,是天麻精變的一樣。于是,這只狗就叫天麻了。

    呂正午還記得,天麻被帶回來的時候,是黃突突的,大家都以為是只黃狗仔??山浰麄円幌矗筒荒敲袋S了。長長,竟又成了白的了。

    開門的時候,呂正午已經不想那條狗了。他開始收拾旅行箱。要帶的衣服,得折成方方正正,但又不能太用力,不能讓衣服拿出來穿的時候,帶著那么明顯的折痕。輕輕的放進去,重的放下面,比如褲子;輕的放上面,比如襯衣、T恤。事實上,這大熱天的,要帶的衣服少,完全沒必要帶一個箱子,但如果是隨便一個什么旅行包的話,要想讓衣服放得規規整整,還不要留下太深的折痕的話,就太不容易了。為此,他專門準備了一只最小的旅行箱,16寸的。

    收拾完箱子,呂正午還得添滿貓糧。

    要去幾天呢?趙村長說最好能在后天就回,說帶得回人帶不回人,都最好是后天回。那就得備足三到四天的貓糧。

    呂正午下到山腳,朱迎香也回來了。給了他一包天麻,還有一包麥冬,請他帶出去幫賣一下。

    趙村長歇在一邊,不知道是因為急,還是身體的原因,他臉膛紅得有些異常,呂正午問道:“村長沒事吧?”

    趙村長很不耐煩地沖他揮著光禿禿的手說:“你抓緊你抓緊。”看來還是因為性急。

    呂正午嘴上笑著他太性急,動作上卻快了起來,又說:“那你千萬等著我啊。”

    就走了。

    天麻尾隨著送了他一程。

    花河是有一個山貨販子的,從蛇蟲、野獸、死牛爛馬到藥材,什么都收。這件事情,沒有一個花河人不知道,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會揭露。因為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一輩子都碰不上一條蛇,只要碰上了,就誰也看不見蛇的危險和陰毒,只看得見鈔票的美麗。捉到了蛇,就裝口袋里悄悄提到山貨販子那里去。除了死牛爛馬和藥材,別的買賣都是秘密進行的。不過,針對呂正午來說,就是藥材也得是地下交易。

    在別人那里,怕的是法律,在呂正午這里,怕的是病菌。雖然烏潮洼康復村離花河鎮上有十里路,但呂正午因為是麻風病醫生,照樣能成為花河婦孺皆知的名人。他所到之處,人們總是與他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人們可以跟他打招呼,甚至比跟別的任何人都打得殷勤,但這個距離卻是雷打不動的。呂正午也很自覺,一出門就戴上他的醫用手套。說是醫用手套,他上班時間卻很少戴。但出了康復村,他還是希望那雙手套能給別人帶來一點安全感。不過,人的想象力是不可估量的,就這樣,人們也還是怕。

    十五年前就發生過一件事,當時呂正午因為肚子壞了,實在是憋不住了,就偷偷蹲到一糞坑沿上拉了一回肚子。結果這件事情被糞坑的小主人看見了,嚇得急忙跑去告訴了他媽,他媽又嚇得急忙跑過來求證。呂正午雖然已經穿好了褲子,但糞坑里的證據還在,而且呂正午也沒想賴賬。兩大人尷尬上了,那當媽的回頭就甩了孩子兩個嘴巴,隨后風一樣跑進屋,提了一瓶煤油出來,不容分說就咕嘟嘟潑到那攤證據上,一根火柴就點了。

    看著想象中的病菌在糞坑里掙扎著死去,他們才都松了口氣。

    但孩子跟著又挨了打,因為那瓶煤油太可惜了。呂正午要賠煤油的錢,人家卻趕緊逃了。

    到這份兒,我們就該明白,呂正午要賣點兒山貨啥的,就得有些講究了。先前那些時候,他是將要賣的東西先放在離販子家三十米遠的那條干河溝里,那里有一籠竹林,竹林下有一口人家廢棄的苕坑,東西先放苕坑里,拿干草掩了,再假裝從販子家門口路過,遠遠地喊販子的名字。販子回答的時候見是他,兩個便一邊假裝打著招呼,一邊遞著眼色。隨后,他趕他的集去,販子自己到那里去取貨。趕完集回來,同樣是假裝路過,假裝打招呼,然后,他去販子家屋后的一個秘密地點取錢。

    因為呂正午是麻風病醫生,他的貨也都必須比別人的貨賣得便宜。關于這一點,販子站一米遠的距離壓低嗓門費勁地跟他解釋過:“收你呂醫生的貨,我是擔著很大風險的。第一,我怕染上麻風病,第二,別人要曉得這貨是從你那里收來的,我就賣不出去了?!?/p>

    當然,要說完全沒人知道,那肯定是假的。只是知道的人,也都不說。反正販子收來的貨,都是賣到外面去的,何必多那個事呢?只是有那么一兩個出于善心,曾關心過販子:“你可真是要小心??!那麻風病要是染上了,就完了?!?/p>

    販子就向他們保證:“每次我接貨都是戴起手套的,完了我就將手套和他裝貨的口袋都一起燒了。”

    “貨呢?那些貨就是麻風病人的,貨才是關鍵。”

    販子說:“這個我也曉得的,所以他拿來的貨,我都要噴兩遍酒精?!?/p>

    并沒有人能證明酒精能殺死麻風病菌,但也并沒有人去深究這個。關心販子的人,只管販子是不是懂得起,這懂不懂得起,就表現在他舍不舍得請他們喝酒。

    這些開支,也都得算在呂正午頭上。所以,針對販子的壓價,呂正午完全沒有意見。

    如今,呂正午有了手機,販子家也有了座機,事情就顯得簡單多了。他把貨放那苕坑里,打電話告訴販子。完了販子告訴他已經收下了,是多少斤,多少錢,啥時候去那個秘密的地方取錢就行了。

    據說,一個孩子曾發現過放錢的那個秘密地點。他當時跟著母親,小手被母親牽著,他們從那里路過,他看見了錢的一點身影,便大驚小怪地要他媽看,說那里有錢。他媽卻只飛了一眼那個地方,便扯著他加快了腳步。

    他媽告訴他:那是呂醫生的錢,你也敢去拿?!

    所以說,這一回,他跟販子通電話的時候,說他要去外地一趟,得三天后才回來。販子說,那三天后我才給你把錢放過去。他卻說,不會有問題的,你啥時候放都行的。販子在那邊笑,他也在這邊笑。他們都知道,他呂醫生的錢,是安全的。

    4

    呂正午選的是當晚k字打頭的那班車,想的是能快點。位置是窗邊兒,好看書。他的正對面是一位干部模樣的人,挨著他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女的要磕瓜子,便選了呂正午跟她男人的中間,為的是能靠小桌板近一點兒,好放瓜子殼。小桌板下面是有垃圾簍的,但因為垃圾簍是有蓋子的,女人嫌麻煩,便在小桌板上放了一個塑料袋來做中轉。

    女人磕瓜子也特別,她不是拿在手上磕,是丟進嘴里,而且遠遠的丟,從下往上丟,還丟得相當準。磕出瓜子,瓜子殼并不馬上吐掉,而是嘟嚕出嘴,讓它們掛在嘴巴沿兒上。它們依靠她的唾沫,像水中撈月的猴子扭結成團,快吊不住了,她又才將它們擼下,放進小桌板上的塑料袋。那塑料袋、還有那些帶著唾沫的瓜子殼在呂正午眼里實在是亂,但一開始他并沒有管。坐火車的時候,他喜歡看本隨便什么書。是什么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著書便相對清靜。但今晚這樣,要清靜就有點難了,女人磕瓜子磕得很響,處理瓜子殼的辦法又很特別,再加上她每放一次瓜子殼就會碰響他跟前的塑料袋,他就沒法清靜看書了。他忍不住想把那個塑料袋擺弄一下,讓它變得稍為整齊一點。忍不住,就得做。他認真放好書,把塑料袋整理了一下。

    這個動作讓同座的幾個人都很驚訝,但看上去他們最驚訝的,不是他看不慣一個跟自己無關的垃圾袋,而是他大熱天竟戴著一副橡膠手套。事實上,他們早就關注到他那雙手套了,只是因為沒有一個搭訕的由頭,也就沒好提。這下,算是有由頭了。

    對面那干部模樣的男人問:“有潔癖?”

    磕瓜子的女人癟了一下嘴,說:“是醫生吧?”

    她男人說:“是醫生也不用坐車也戴著手套啊,我看……是強迫癥?!?/p>

    呂正午略帶點抱歉地沖大家笑笑,什么也沒說。在康復村附近那些地方戴手套,是因為那些人都認識他。走出那塊地方,誰知道他呂正午是誰呢?所以說,他為什么走出這么遠,依然要戴著那雙手套,是一件很難解釋清楚的事情?;蛟S是良知在作怪?就呂正午自己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沒有帶著麻風病病菌?或者根本就是戴習慣了?不過這些重要嗎?重要的是你一旦說出真相,這一車箱的人就都得嚇成一鍋粥。那可不是呂正午想看到的。

    他繼續看書。一本兒《知音》,出發前在火車站的報刊亭買的。他正在讀上面的一個愛情故事。

    在閱讀問題上,他這個人也沒什么特別的愛好,不挑。比如有的人專愛讀文學類的,有的人專愛讀時尚雜志,還有的人只讀報紙上的新聞,他呢?撿到什么讀什么,什么又都能讀進去。事實上,他也說不上特別愛讀書。他的閱讀都是隨緣性的,比如像現在這樣,出門的時候,遇上有報刊亭的地方,就隨便買上一本拿在手上,路途中就用它來打發那些無聊而漫長的乘車時間。再比如,在家那些閑余時間,就從書柜里隨便拿出一本來。他的書柜里各種書都有,有文學名著、文學期刊,有暢銷小說,有時尚雜志,還有醫學方面的學術書籍。除了學術方面的書箱是特意買的,其它書箱都是隨緣買來的,比如曾經正好路過一家書店,又正好不那么急,就進去了,進去后也沒多想,隨手就買了兩本文學名著或者暢銷小說。遇上在路上的時間長,手上的書就能讀完。不夠長,就讀不完。但不管有沒有讀完,他都會帶回來,整整齊齊放書柜里。下一次要讀,也不一定非要去拿那本沒讀完的,完全隨性。

    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火車,他把那本兒《知音》全部讀完了。接下來,他得坐一個小時的中巴車。一個小時,是中巴車司機告訴他的。按趙大祥給的地址,司機估計一個小時后就能到。一個小時,這個時間又激起了他買書的愿望。他到車站外四處張望,看到了一個報刊亭,走過去買了一本雜志。

    剛回轉身,就聽見廣播里在催上車了,正是他的那班車。就趕緊跑。上了車坐下來,待認真去看手上那本兒雜志,才發現似曾相識。把包里那本拿出一比,果然,兩本一模一樣。這又怎樣?把先那本放回包里,這一本照樣讀。

    盡管廣播里一再催,乘車的人還是磨磨蹭蹭。通往鄉村的班車,乘客比較復雜。有大包小包帶著貨的小商販,有進城來賣雞沒賣著的農民,還有跟著爺爺或奶奶進城來,卻沒能得到半點兒好處的孩子。鄉下的孩子,偏偏又不夠大方,想要個什么東西,從來都不敢明說,無非是扯著大人的衣袖,哼哼嘰嘰,支支吾吾個沒完,非要大人自己弄明白他,給他買了,他才打住??舌l下的大人們也都摳,通常情況下都假裝不懂,而且還非常有耐性,他哼就由著他哼,從頭哼到尾,就要回家了。照大人的意思,上了回家的車,他就斷了念頭了??蛇@也只能是個別孩子,大多數孩子是不行的。他不讓你上車。這逛了半天街,你糖不舍得買一顆,糕不舍得買一塊,就連最廉價的雪糕也不愿意買一支,那車站旁邊小攤上的袋裝冰水總算可以買一個吧?不干,就撒潑。大街上不好意思,到了這里就顧不上那么多了。最后大人只好投降,讓司機再等一分鐘。一分鐘后,孩子滿意地吸著一袋冰水,被大人拖上了車。

    全車人就等他們了,進座位的時候,他們挨著的是一抱雞的,人沒什么事兒,那雞意見很大,還撲了幾片雞毛起來,在中巴車很有限的空間里亂飛。乘客們趕緊捂住嘴鼻拼命扇風,堅決不讓雞毛飛到自己跟前來。司機生了氣,吼:“哪個把雞都抱上來了?”抱雞的人屏住呼息,堅決不吱聲。但那功夫,雞毛已經不再飛舞,司機也沒再追究。

    車終于動起來了。

    呂正午的座位自然還是窗邊,挨著他的是一對母子,母親還相當年輕,如果她不是抱著一個嬰兒在喂奶,你就不敢相信她是一位母親。呂正午不經意地瞟過她一眼,發現她自己還像個孩子。比如那乳房吧,才一核桃大,怎么奶孩子呢?

    女人大概是會讀心術的,在他這么想的時候,咳嗽了一聲。當然不是真咳,只是一種特殊的回應而已。這樣他就禁不住又想扭頭去看她,結果就碰上了對方的目光。女人的目光很熱烈很簡單。她點了點頭。于是呂正午也慌忙點了個頭。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呂正午繼續看他的雜志。

    女人也繼續奶她的孩子。

    雖然雜志是上午才讀過的,但他還是把上面那個愛情故事重讀了一遍。完了他發現旁邊的母親已經睡著了,她懷里的孩子卻在瞪著他看。孩子的眼睛很大,圓溜溜的。因為看得專注,小嘴巴流著口水。呂正午給看得不自在,擠了擠眼,又夸張地做了一個咧嘴大笑的動作,孩子就笑了??瓷先ミ€沒到能笑出聲的年紀,只是咧開了嘴,讓更多的口水淌了出來。呂正午再逗,孩子就撲楞了兩下手臂,發出了一個稚嫩的歡聲。

    母親就醒來了。

    呂正午想躲的,又沒躲,干脆問女人:“多大了?”

    女人說:“五個多月了。”

    呂正午猜:“男孩?”

    女人說:“是的?!?/p>

    她把孩子的坐姿稍做了一下調整,讓他好跟呂正午正面交流。這樣一來,呂正午便不好意思忽略他了,他得認認真真逗他笑,雖然那會很無聊。

    孩子看上去很喜歡他,不光一直盯著他看,還總跟他笑,有時候還笑得手舞足蹈。他母親,則一直在擦他那長河一般的口水。

    突然間,孩子不笑了,他像是給噎住了一樣,只聽一聲異響,一股屎臭沖天而起,呂正午皺起鼻子,孩子又笑了。

    孩子拉屎了。

    母親打開他屁股上的尿布,果然是一屁股稀黃。周圍都在捂鼻子,有人還在嘀咕“好臭”,有人去開窗戶。這大熱天,車窗本身能開的就都全開著,也要去推一推才釋懷。女人卻什么事兒沒有,她讓孩子趴下,將沾滿稀屎的尿布卷巴一下,將就著擦孩子的屁股。卷巴一下擦一下,再卷巴一下,又擦一下。地兒太逼仄,孩子的頭只好搭在呂正午腿上,口水流了呂正午一腿。

    擦得差不多了,母親干脆把孩子揣給呂正午,又從他的面前把那團屎片扔出了車窗。也就是這時候,女人才發現呂正午手上戴著一雙醫用橡膠手套。她從頭頂的行李架上拿下一鼓鼓囊囊的掛包,從里頭翻出一塊尿布,幾張一碰就灰塵滿天飛的劣質衛生紙。她把孩子從呂正午手上接過來,重新替他把屁股擦干凈,墊上新尿布,才問呂正午:“醫生?”

    呂正午笑笑。

    “就是醫生,這下又不是上班時間啊。”女人笑著說。

    呂正午又笑。

    “潔癖吧?我見過這樣的人。”女人說。

    呂正午不笑了,再往下問,他就不敢保證自己不說實話了。女人卻沒有接著往下問。女人突然說起了自己,她說她這輩子可想當醫生了,做夢都想。她說她中考的時候,就想考個醫專的,但沒考上。說,沒考上吧,還可以復讀重考的,但她又聽了男朋友的話,跟他一起去了廣州。

    最后她還神秘兮兮地說:“現在我就想,自己做不了醫生,干脆以后就嫁個醫生。”說完她還縮著脖子捂著嘴笑成一團。

    呂正午只好陪她笑。但他心里卻在嘀咕,這都抱上孩子了,還“以后嫁個醫生”?

    女人卻突然問他:“你結婚了吧?”

    呂正午搖頭。

    女人像是走路不小心一頭撞上她的夢中情人一樣,驚喜地長大了嘴??珊芸焖众s緊捂上,只留一對笑彎的大眼沖著呂正午。

    呂正午想,她不會覺得我正好合適吧?

    那之后,孩子又要吃奶了。女人趕緊擼胸,將那核桃大的奶全部暴露出來,努力送進孩子的嘴里。呂正午只好接著讀他的雜志。過了一會兒,女人和孩子也都睡著了。孩子還咬著奶頭,夢里時常還會動動小嘴。女人的頭歪在呂正午這邊,呂正午發現她的睫毛長得像刷子。

    那會兒突然下起了雨,還不小,人們趕緊關窗戶,車里一下子就悶熱得像蒸籠,于是車窗又被打開一點,有人寧愿淋雨,也不愿忍受那種讓人窒息的悶熱。呂正午也將窗子留了一條一寸寬的縫,讓自己半邊身體澆著雨。但這樣能保證呼吸暢快,也蠻好。

    女人孩子一起被這動靜驚醒過來,一看窗外,女人突然喊了起來:“??!我到了?!?/p>

    她的話音剛落,車就停了,司機扭著脖子沖后面喊:“那個到沙田村的,這就到了??!”

    呂正午一聽就知道這是在叫自己了,因為他上車時叮囑過司機,叫他提醒一下。

    這又巧了,他將和這對母子在同一個地方下車。女人大包小包提了很多行李,手上又要抱個孩子,很有些忙亂。呂正午想都沒想,就替女人接了兩三個包袱,女人也沒客氣,專心抱著孩子往前擠。過道上堆了很多包,下個車還真是艱難。呂正午看她那樣子,像是行走在一塊沼澤地里,一腳下去,人就陷進去半截,拔出一條腿得使出吃奶的力氣。車外雨下得嘩嘩啦啦,女人走到車門前又頓了一下??捎植荒懿幌卵?,便曲起一支手臂擋了孩子的臉沖了出去,呂正午提著她的大包小包跟著。幸好,停車的地方有一戶人家。門鎖著,沒人在家,但他們站在人家屋檐下,勉強能避雨。

    “你怎么也在這里下?”女人問呂正午。因為雨聲大,她不得不用了最大的嗓門。

    “我到沙田找個人?!眳握缯f。

    “這里就是沙田。”女人的手不空,便用下巴劃拉了一下,算是把沙田這個地方介紹給呂正午了。末了又說:“我家就住這里?!?/p>

    “那你認識趙春生嘍?”呂正午滿含希望地問。

    “認識認識,你就找趙春生?”女人問。不知為什么,孩子又不高興了,哭起來,女人只好把他橫了,又用奶哄他。

    呂正午收回目光的路上便叫起了好:“這下太好了。你知道他家住哪里吧?”

    女人說:“當然知道?!?/p>

    呂正午的目光從地上繞了一圈,最后還是回到了女人的臉上。他說:“那太好了,一會你給我指指路。”

    女人問:“你找他干什么?”

    呂正午說:“他父親快不行了,想見他最后一面。”

    女人喊起來:“他父親?”她說:“我從沒聽說過他還有父親?!?/p>

    呂正午說:“有的,他父親叫趙大祥,在我們村,是我們村的村長。”

    女人說:“你們村叫啥?”

    呂正午說:“叫烏潮洼?!?/p>

    女人說:“這名奧口,不過聽上去像在水邊?!?/p>

    呂正午笑,說正是在水邊。

    女人問:“他父親得了啥???”

    呂正午愣了一下,又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快不行了”。他說:“老病吧。人老了,就都要走的?!?/p>

    女人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嘀咕道:“也是,春生叔都奔六十的人了?!?/p>

    兩人相視笑笑,就都看著雨。

    5

    雨沒多久就停了。女人的家也不遠,她抱著孩子領著呂正午到家的時候,她母親正在院壩里曬豆。剛才那場陣雨來得突然,她來不及收,便堆巴堆巴用一張塑料紙蓋了。這陣雨一走,太陽又出來了,她又得把豆鋪開。

    女人老遠就開始喊“媽”。

    那花白頭發,肥胖油膩的媽尋聲回頭,便看見他們了。但她只認識自家姑娘,別的都不認識。所以她瞇著眼呆愣著,一直等他們走到跟前了,才醒過神兒來了。姑娘見了她那副呆樣,“咯咯”笑著把孩子揣進她懷里,說:“別傻頭傻腦的了,這是你外孫,抱好?!?/p>

    “咋搞的……細牙子都有了?”那當外婆的,抱著個天上突然掉下來的外孫,竟像抱了個刺猥一樣,生怕扎著了自己似的。

    女人卻風風火火招呼呂正午和她那些包袱去了。包放哪里,人坐哪兒,又叮叮咣咣,終于為呂正午找到了一只干凈玻璃杯,然后便大呼小叫地問她媽,茶葉在哪里。呂正午趕緊推,說茶就不喝了,他馬上要走了。女人卻固執上了:“不用慌,趙春生家就幾步路,等喝好了茶我給你指路。”

    當媽的也沒告訴她茶葉在哪里,她也沒再問,自己找。自己的家,雖然離開了很長時間,但家里放東西的習慣一般也不會變得那么快。

    門外那祖孫倆正互相瞪眼哩,像玩那種誰先眨眼誰就輸的游戲。最后當然是外孫輸了,因為他看著看著的,突然就咧嘴笑了,還發出一個稚嫩而短暫的笑聲,一個單音節笑聲。于是,外婆也閃電似的假笑了一下。那之后,她開始瞪呂正午。呂正午坐的地方正好對著門,跟她,就是門里門外一條直線。她沒看呂正午的時候,呂正午還看著她呢,她一眼看過來,呂正午就趕忙把她的目光接住。因為那目光來得重,呂正午感覺有點兒緊張。

    “多大了?”門外那位問進來。

    呂正午一時間不明白啥意思,扭頭去看正泡茶的女人,女人飛快地甩了一下頭,把答案扔了出去:“五個多月了。”

    外婆飛快地瞪了懷里的外孫一眼,像夾個包袱一樣夾著孩子快步進來了。她二話不說,直接將孩子揣進了呂正午的懷里,呂正午趕緊接過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外婆在生氣:“你出門時還是個姑娘,回來時就帶了一家子,細牙子都半歲了,你媽還啥都不曉得……”她數落著姑娘,眼睛卻瞪著呂正午,目光在他臉上和手上掃來掃去,很顯然,她誤以為這一切的不可思議都是呂正午造成的。但看上去這位審判長最最費解的,又是他那雙橡膠手套。

    呂正午給她盯出了汗,女人才打斷了她媽的話,過來將茶放到呂正午旁邊,把孩子抱了過來。她沖當媽的癟嘴笑笑,意思是她太大驚小怪了。然后她便坐一邊把起了孩子的尿,嘴里“嘶嘶”打著口哨。

    那位生氣的母親,當然還生著氣。只是看上去礙于誰的面子,一直在忍氣吞聲。

    孩子尿上,呂正午就站起來要走。這種情況,他也指望不上女人為他指路了。既然不遠,自己問問不就行了?

    他這里要走,女人那里一急,把孩子的尿閃了回去。她胡亂擼著孩子的尿布,又胡亂把孩子揣進氣鼓鼓的母親懷里,趕著往前面為呂正午帶路。

    孩子給閃了尿,在外婆懷里撒潑,也聽不見外婆哄。呂正午就叫女人回去,說指指路就行了。女人聽不得孩子哭,也沒堅持,就伸出手把一條看不見的路指來指去:“前去往右拐,再往右拐,從張家院子過去,在他家豬圈那兒往下走,過了一丘水田,就能看到春生叔家了。他家在溝對面,屋前有籠竹林?!?/p>

    呂正午聽得滿腦子糊涂,但他道了謝。

    他一路走過了幾間房屋,遇上過幾個老的、半老的男女,還有幾個走的、爬的孩子,又走過兩條田坎,遇上了一條飛奔的蛇、幾只蹦得老高的青蛙,便到了趙春生家。

    一開始他打聽趙春生家的時候,別人就指給他,趙春生家在哪里??傻搅粟w春生家,卻見家門緊閉,大門中間掛著張蜘蛛網,一看那蜘蛛的老樣,就知道它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很久了。

    他正面側面、遠的近的,仔細打量過那房子。又回轉來跟人打聽:“請問趙春生,是不在家嗎?”

    “趙春生啊?他出門都好幾個月了?!比思疫@樣回答。

    “他去哪里了?”呂正午問。

    “不知道啊,只清楚他出門是為了去尋孫子。他孫子不見了,他沒法跟兒子交差,就發誓要把孫子尋回來??蛇@年頭,人販子多得很,哪曉得孫子去了哪里?”

    “他孫子給人販子拐了?”

    “都那樣想。你想啊,細牙子都三歲了,怎么那么容易丟呢?不是人販子拐跑了,他耍耍不就回來了?”

    “也怪那趙春生,一輩子就好個牌,一趕集,別的啥都不干,一頭就扎進茶館,唉——那頭就像在牌桌子上生了根一樣。他兒兩口子在外面打工掙錢,生下個細牙子就讓他帶著。小時候還好,他打牌的時候就背在背上。管他是拉了他一背的屎還是尿濕了他的半邊身子,他只管打牌。哎,細牙子能走了,能跑了,他那一走神,還不就丟了?聽說細牙子丟了,他兒子回來要找他拼命,媳婦也當著他的面兒要上吊,他便在小兩口跟前發下了毒誓,這輩子要是找不到孫子,他就不回來了。這不,就找孫子去了。都出去大半年了,還沒回來,估計還沒找到吧?!?/p>

    呂正午沉默了好一會兒,利用這個時間試著消化了一下這個消息,才問:“那就是,沒法找到他了?”

    人家就問:“你找他做什么?”

    呂正午想了想,問:“你們還記得他父親嗎?趙大祥?”

    “啊!”對面那張臉突然變得驚愕了,而且正在變得驚恐:“他爹?那個麻風病?”

    呂正午沒有說是,但人家已經本能地向后退了幾步,看他的眼神已經十分恐懼了。

    呂正午說:“他父親快不行了,想……讓他去送個終?!?/p>

    或許是這句話的原因,對面那張臉終于恢復了一點人色:“趙大祥……現在才死?”

    呂正午做了個勉強的笑臉給對方。

    對方意識到這話不妥,尷尬了一下,解釋說:“很多年都沒人提起他了?!?/p>

    呂正午不知為什么突然來氣,便沒好氣地問過去:“當年想燒死他的,也有你吧?”

    對方臉色一變,反問回來:“你是誰?”

    呂正午已經走了。

    ……

    (節選,責編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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