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法
有一段時間,我已經下定決心不讓康康給我做衣服了。
“康康做的衣服總好像多了點什么?!蔽覍虾喺f。
老簡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室內建筑設計師。因為經常出現在一些公共場合,他需要合適的服裝、調性及理解這種調性的服裝設計師——
“康康還不錯。他挺有靈性?!崩虾喺f。
再后來,他把康康介紹給了我。
作為自媒體主播的同時,我還是老簡的攝影助理。他的那些“新中式”設計、“新東方”理念,那些回廊、流水、花窗、天井……那些疊山理水的過程、中庭大小的微妙抉擇,甚至光線的折角,都是由我記錄下點點滴滴的瞬間,并且仔細加以保存的。
“你的直覺很好?!庇幸淮?,老簡站在一個圓形月洞門前,非常認真地對我說。
我和老簡多次討論過直覺這個問題。我們的觀念有相同之處,也有交叉之時。我認為直覺背后,是對這個世界一些更大信息量的突然攝入。而老簡則闡釋說:“那是一種一剎那的迅速的計算?!?/p>
實話實說,我確實領教過老簡那種“一剎那的迅速的計算”。
好幾年前,老簡接過一個項目。老街區里的一間茶室,帶個園子,白墻花窗與一池春水間隔著一排欄桿。
快到中秋的時候,老簡的設計初稿完成。我們一起茶敘慶祝。
透過墻上的漏窗,一輪圓月懸掛半空,色澤晶瑩剔透,形態莊嚴盛大。老簡從茶桌邊站起身,慢慢踱步,駐足,抬頭凝視,環顧四周。
老簡說,他在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位職業培訓師。那位培訓師其貌不揚,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在封閉培訓的二十多天里,唯一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培訓師的聲音。那個聲音里摻雜著兩種矛盾的東西:磁性的鼻音,寺廟鐘聲般禁欲的安寧。
老簡說,那個培訓師及那個聲音給過他很多啟示和方法。比如培訓師的提示:“當你很寧靜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那個感覺,或者選擇,反而是超過所謂理性的部分。”
老簡停止踱步,轉身面對我們。他的整個身體籠罩在月光和月光織就的竹影里,非常斑駁,極其復雜。老簡總結道:“在那段時間,對于未來的人生,我得出過不少有益的結論?!?/p>
“比如說?”我問道。
“比如說培訓班結束后我就和女朋友分了手,放下一些執念,堅定選擇設計這個行業?!崩虾嗊€加入了一個細節,“當時我正習練書法,那二十多天完全改變了我習字的風格?!?/p>
“什么風格?”
“變得樸素?!崩虾喺f。
“變得更加樸素。”老簡微笑著補充道。
說完這些,老簡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連忙示意大家同時保持安靜。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們之間流動。在這個空間的花窗、流水、回廊、天井之間緩緩行進,逐漸充盈。就這樣,過了十多分鐘(初學打坐者的最佳時間),我輕輕咳嗽了一聲。
“所以說……”我感覺老簡有新想法了,引了個前言。
“所以說,我認為設計稿里的這排欄桿有問題,設計得太實太笨了?!崩虾喦逦骺斓卣f出了他的結論。
后來茶室和園子成形,我又去過一次。
不得不承認,那道橫亙在白墻花窗與池水間的欄桿,讓我凝神良久。它改變了。它被設計師切割拼接成了幾個部分:底層的渾圓立柱及立柱之上的欄桿——它看上去更像細節放大的花窗。
“我喜歡現在的這個欄桿?!蔽掖蛄艘粋€電話給老簡,“它看上去輕盈了很多,我能感到……風在那些間隙里流淌?!?/p>
老簡的這個設計獲得了成功。當地報紙文化版面給予了一些報道,其中有個評價讓我印象深刻:“設計師的創新性空間處理,承載了中華文化中獨有的虛空感。”
接下來的日子里,這個承載了“虛空”的項目讓老簡擺脫了虛空。老簡變得越來越忙碌,很多人圍著他。與此同時,模模糊糊地,我對老簡產生了一種幽藍色的仰慕。我不清楚為什么會用“幽藍”這個顏色。老簡也不清楚我對他的仰慕。
但老簡還是很關心我的。
我做自媒體,臺上臺下都要出鏡。老簡好幾次叮囑我,讓我“穿好看點”。
“你需要定制一些衣服?!彼仙舷孪碌卮蛄恐?,“你穿得太隨便了一些……你的衣服和真正的你離得很遠。”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給出了一個建議,“就讓康康給你做吧。”
服裝設計師康康,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他的工作室。那天康康穿得非常隆重,褲縫筆挺,皮鞋锃亮。他站在工作室門前的臺階上迎我,禮貌,周到,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一絲不茍。
“康康和我想象的有點不一樣?!钡诙?,我告訴老簡說。
“你想象的康康是什么樣的?”老簡只是抬抬眉毛,輕描淡寫。
“這個有點講不清楚?!蔽艺f,“其實,在去見他以前,我從沒想象過康康的樣子。但是——”
我突然靈光一閃:“舉個例子吧,你設計的那間茶室和那排欄桿,我在那個空間走動的時候,能感覺到風……但是,我見到康康,和他聊衣服,商量細節,挑選面料,整個過程都密不透風……是的,我只能用這個詞語來形容,密不透風。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老簡。
老簡好像是沉默的,也好像“嗯”了一聲,還輕輕點了點頭。
大約一個半月以后,我在康康那里定做的三件衣服寄到。
我在落地穿衣鏡前開始動作,穿上脫下,再脫下穿上,從這件到那件,眼光再次落在第三件上……如此循環往復,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
“老簡,是你嗎?老簡?”我聽到自己電話里的聲音急促尖銳,像一只被攻擊了的小母雞。
“是的,是我。”老簡的聲音如同池塘中的流水,或者一陣突然穿過花窗的風。
“我收到了康康做的衣服。但是,我不喜歡這些衣服,它們讓我感到悲傷?!蔽艺f。
“悲傷?”
“或者換一個詞,它們讓我心煩意亂?!?/p>
接下來,我就對老簡說了一大堆的話。我說,在我現在這個年齡,看一切的事物,突然變得格外清晰、敏銳?!八?,我不需要太多的細節。”我感覺自己說話的語氣稍稍有些不耐煩。所以我又解釋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太多的細節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或者衣服上?!?/p>
“我要做很多事情,要不停直播,要去見女科技人,要內卷,還要顧及最近一直不見好的膝蓋……所以,我要輕松。”
“這個我理解?!崩虾喺f,好像還輕輕笑了笑。
“這么說吧,那個設計師康康今年三十歲,他比我小十歲的樣子,是吧?!蔽以掍h一轉。
老簡猶豫了一下,仿佛不太愿意正面談起年齡這件事情。在事實層面,我們三個人的年齡是螺旋上升的:康康三十,我四十,老簡四十八。
“理解一件衣服,十年或許就是一個輪回?!蔽覕S地有聲地扔出這么一句話。然后,拿起其中的一件衣服,干脆利落地剪掉了垂在胸前的一根長長的蕾絲花邊。
二
兩周以后,老簡找了個下午約我喝茶。
他出現時手里拿了一束紅白相間的小瓣菊花,面色素雅。我輕輕接過散發著清新香氣的花束,然后,安靜凝視著老簡的眼睛,有兩三秒的時間。
“我感覺你正處于強烈的創作狀態?!蔽覍虾喺f。
我把小瓣菊花斜放在桌面上。和老簡說話的過程中,仿佛有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從桌面上傳了過來。
我嚇了一跳。
老簡覺察到什么,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前段時間我又接了個項目?!彼芸煅詺w正傳,“挺有意思的一個項目?!?/p>
接下來老簡開始詳細描述那個建筑:“整體是長方形的,后面是起居室、臥室和書房,小小的門廳和衛生間都在前面。中間是一個天井,把這兩部分連接起來?!?/p>
“確實很有意思。”我閉上眼睛,努力把老簡的描述想象成一個畫面,“但是,多多少少,這個結構有點奇怪?!?/p>
老簡抿嘴微笑。
“你是說中間有個天井?必須經過這個天井才能去臥室睡覺?才能去書房看書?”我追問一句。
“是的,那是唯一的路徑?!崩虾喺f,“換一個角度,每天睡覺前去衛生間也必須經過天井,沒有別的選擇?!?/p>
“你怎么來處理這個天井呢?”我從桌上拿起一朵小瓣的紅色菊花,再拿起一朵白色的。兩朵菊花在我手里閃閃爍爍。兩個色譜,兩種選擇。
“蓋一個擋風遮雨的屋面嗎?”我說。
“或者設計一個花窗效果的屋檐?”我又說。
“是的,確實很難處理?!?/p>
“我不能想象,漫天飛雪的午夜,我獨自穿過漆黑的天井,跑向另一頭的衛生間?!?/p>
“漫天飛雪還是好的,傾盆大雨就糟糕了?!崩虾喰α?。
后來,談話開始變得有些漫漶起來。老簡承認這個天井的設計讓他有點頭疼?!斑€沒確定。”“很難確定呢?!薄拔疫€需要再好好考慮考慮?!迸c此同時,老簡又告訴我,委托他設計的主人是城市老建筑愛好者,通情達理,同時性格神秘。
“他具體有什么要求呢?”我問老簡。
老簡沉默了一下。然后抬頭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他突然笑了。
“他的要求和你有點相像呢?!?/p>
我不解地看著老簡。
“他希望能感覺到風。”老簡說。
……
(節選,責編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