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時晴
在北廣場見到老竹,不早于二〇一二年。那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晚,天空十二月下的還是霏霏細雨。老竹就是在雨霧迷蒙中出現的。
游人已基本走光,英雄山投下巨大的陰影,預示著一場大雪的來臨。老竹停留在廣場的西北角,接近入口,從遠處只能看見他在做著奇怪的動作。
阮阿慶演出完畢,收拾了胡琴,忙著趕車回家,走出廣場西小劇場,路過廣場入口,就被他吸引住了,不由得想到他手中正握著一根竹管,隨口叫了聲:“好!”
果然阮阿慶天賦異稟,一下子猜中了老竹的動作:他在空中寫字,捏在指間的不是毛筆、鋼筆,而只能是一根青黃的細竹管。
老竹本不叫“老竹”,阮阿慶叫他“老竹”,這名字就先在北廣場的人群中傳開了。
我們的小巷書法家老竹第一次走到北廣場,從歷下區柔佛巷步步行來,連城也沒出,卻用了長達九個月。
三月里,老竹喪偶。
生于斯,長于斯,本巷既是系他的臍帶,也是牽他的皮繩。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本巷幾乎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在本巷上小學,在大明湖畔的本城十七中上初中,離家一里路,不用住校。十七中改為本城第一職業中專,他是首屆學生。職專畢業后他進了地處本巷的國營帆布廠。不出意外,將在帆布廠耗盡整個青壯年歲月,直至退休。
才上初二,他就寫得一手好字。即便在帆布廠上班期間就已名聲大噪,他也沒想過離開本巷,去開啟另一種人生。
那年,歷城縣文化館有意將他調入,被他一口回絕,因為想不出離開的理由。
之前,當時的王廠長專門帶他去拜訪省里一位著名的牛姓書法家。還在回廠路上,王廠長就忍不住對他說:“我看,牛老的水平遠不如你。”
說不到受寵若驚,但的確審慎了。他在帆布廠的條件,強似老牛。王廠長做主,給他騰出整個房間做書法工作室,一張木案寬得像大湖。每每面對木案的浩渺,都會陡生騰云駕霧之感。寫出字來,出奇的好。同時,已默默認定自己命中就是帆布廠人。
時間久了,真覺得浮在了云頭,不光歷城縣在其下,歷下、市中、槐蔭、天橋四區都在其下,省城勉強平齊。而且,老天若遂人愿,他將娶到天下絕色。
三月故去的亡妻,本非絕色,跟他過了整十五年,也便成了絕色,使他擠不出一顆老淚來配她。
事實就是,他的臉干干的。沒人的時候,舉起手,在空中比畫。四月里,有人的時候,也會在空中比畫。
終于被人看出來,他是在空中寫字。
這可好,不費紙墨。
寫的什么?街坊們看不出來。左不過點橫豎撇,提按頓挫。
到了七月,驕陽似火。空氣中飄來一股煙火味兒。
這老熱的天兒,要著了。
我去他家一看,平日里塞了一屋子的字紙,都被他燒作了灰。一恍惚,好像漫天都飛滿了字,偏偏一個不認得,讓本巷的人都蒙了。
他這是要干啥呀?一地紙灰被沖進陰溝,一根根毛筆撅折,剩墨也倒盡了。從七月,到八月,每天都去汲來泉水,沖洗屋子。
八月沒雨,九月里大雨一場一場地下。全城泉水暴漲。九月過去,天氣消停了,他也消停了,又常常一個人望空而寫。
到十二月,整個柔佛巷的天空,都像被他寫滿了。再寫,天空就被他寫黑了??此叱霰鞠?,人們就像暗暗松了口氣。
本巷多少人沒看出來他寫的是什么,老琴師阮阿慶卻一眼識出,他寫的是這二十八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p>
大雪沒下,蒼穹透藍,除了老陽,好像其他什么都被風吹跑了。
從十二月起,廣場上就多了一景,但有阮阿慶眼力的甚少。不時有人捺不住,對老竹發問:“怎么不寫在地上?”不問老竹,也會問阮阿慶。
“空書!”老琴師靈機一動,竟脫口而出。
“這有什么好?不如那些揮動大毛筆、大拖把,蘸著清泉水,在護城河公園石級上寫字的人,寫出來的字又大個又好認?!?/p>
老琴師不想多說了,更不想告訴人老竹用的什么筆、寫的什么字。
從這一年起,喜看老竹空書的人不計其數。若論最愛看的,老琴師當仁不讓。
老竹從沒對人說起過自己在寫什么。天長日久,老琴師就覺得他是專為自己而寫,他來廣場,也是專為自己而來。
其實,他來廣場不到半年,本巷街坊就看他氣色好多了。說他命不濟,是從他老婆死后才看出來的。老婆一死,好像什么都沒有了。無兒無女,只剩一屋子字紙。出來一個人,進去一個人……眼看好端端一張白臉,卻一日比一日蠟黃,讓人揪心。況且又添了這怪病,自顧自在空中比畫。
結果,那些字紙也被統統燒掉了,除了一口空屋,就真是一無所有。倒退多少年,哪個會想到他有今日?
當時,街坊們無不以為那位愛才的王廠長會招他為婿。王廠長是從區工業局下來的,終要回到局里。他若被招婿,接任王廠長不在話下。
帆布廠有個女職工,一趟趟地走到他家里去,街坊們才曉得他跟這女職工處了對象。倒不讓人覺得遺憾,因為這女職工出奇漂亮。誰見了誰都不相信自己的兩眼。天底下會有這樣標致的人兒,還扎著那么黑的長辮子?又怎么走在了本城本巷?他擅寫字,字好,街坊們也極愛他的字,他人又不差,都覺得與這女職工是天生一對。
本城本巷即將迎來史上最為美好的婚禮之際,忽見帆布廠改了招牌。不光帆布廠,本巷那些鍋廠、毛巾廠、刺繡廠、合金廠、水壺廠,也一窩蜂似的發生了劇烈動蕩。不過,街坊們讓老竹放心,不論什么東家上臺,都離不開字。王廠長沒再露面。帆布廠的新招牌,也是老竹寫的。那叫一個好!該粗的粗,該細的細,毛病任挑。
呀!老竹喝醉了。
夜里,喝醉的老竹,晃晃蕩蕩,沿泉城路由西向東而來,沒找到本巷巷口,就停在了青龍橋。倚欄看橋下水,很美。
水是泉水??粗粗?,一個倒栽蔥,栽了下去。沒掉水里,掉岸邊石頭上了。不哭不叫,睡了過去。第二天被發現時,兩眼睜得大大的,河里的水像是從他眼里流出來的,源源不斷,流了一夜。
從這一年起,老竹的腿就不好了,也很少出門。那個帆布廠,再沒走進去過。帆布廠徒有虛名,竟然造起了口服液。自從老竹壞了腿,就沒見過那個女職工的人影。帆布廠的新老板倒是來看望過一回,還特意帶了兩大盒自產的口服液。
過了很久,才有人在濼源大街看到那位女職工貓腰鉆進一輛小轎子車里。她的大辮子散開了,都燙了圈圈,蓬松在肩上,像瘋了。其實人家才不瘋。那年代小轎子車還很稀罕,非一般人坐得起。又過很久,本巷街坊才得知,她嫁給了新帆布廠的老板。
平心而論,太漂亮的女人不適合做老婆,除非男人真有實力。街坊們都是這樣勸慰老竹的。腿不好的老竹,雖有那么兩下子,但不能說有實力。
任你怎么說,只要一提到女職工,老竹全當耳旁風。誰都看得出,他是真被傷著了。越是裝作聽不見,心里就會越難受。人們也便漸漸只夸他的字寫得好。
寫字用手不用腿,他每天伏案寫。這么用功,不愁寫不出大名。有了大名,不愁換不來錢。真有實力了,不愁娶不來天下絕色。
千言萬句,老竹,字真好!
要知道,老竹寫字不能不好。他家的屋角有一口小泉,可日瀝半桶。他用泉水化墨。筆蘸泉水寫字,天下能有幾人?
聞他的字,有股清氣呢。
當然,那時候他還不叫老竹。他有大號、小號、綽號,還有別號,用來落款。比如接班人、哭之、笑之、野老、居士都用過。因為前有興化鄭克柔,人稱“板橋先生”,他便自號“無橋水民”。不過,這些名號多數時候都不用。
阮阿慶叫他老竹,他喜歡。
不上班、一心寫字的老竹,在街坊眼里,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等他終究脫去失戀的晦氣,臉上不時有了笑模樣,而街坊們偏又忘了他還需要一個女人。愛寫字,寫的字又都好看,就夠了。鍋匠不能跟鍋過一輩子,鐵匠不能跟鐵爐一個被窩,但他就能夠。
誰讓他是寫字的?這就是道理。
他的街坊們從小就以他為傲。多少年來,但凡家里用得著字,都求他來寫。不好說他名聲傳出了多遠,至少在本巷的名氣不算小。
看到開小賣部的老魏家來了客人,街坊們無不想到老竹。
“客人”是老魏主動說的,其實是內侄女,叫小梅。從面相上看,年齡尚小,老魏大可不必說得如此鄭重。
為什么想到老竹?因為小梅也很美,與他般配:他名氣大,但腿不好,幾乎在家吃白飯;小梅雖美,但是鄉下來的。
當年老魏是本城頭一批下鄉知青,回城卻最晚,因捺不住青春沖動,早早在德州的生產隊結了婚,并生下一雙兒女。就為回城,一年耗去兩年光陰,人就加倍老了。最終也沒被安排好工作,于是賭氣開了一家小賣部。
街坊們很好奇過去從沒見過這個“客人”,后來才得知,老魏的老婆雖出身鄉下,卻不喜歡鄉下親戚來城里探親。
小梅勤快,姑媽家的事,比如生爐子、汲水、洗衣服、進貨,恨不能全包攬下來。見人也熱情,不笑不說話。兩眼一彎,不由人不喜歡。而且,也會笑嘻嘻地主動走到老竹門上,說:“我來看看字?!备仪樗缰现竦淖趾?,但張口就說來“看字”的,本巷還沒有。
她一點也不避諱,姑媽、姑父也不怕閑話,街坊們倒放了心。不用誰來牽線搭橋,一樁好姻緣,姑娘自個兒就做成了。
結果,還是姑媽托人給提的。就一個條件,婚后能給她辦個城市戶口。其實什么條件也沒有,姑娘嫁給城里人,戶口不是太大難題。
老竹年紀不小了,幾年來高不成低不就,成了老大難。好不容易才又遇上個好看的,可不能錯過了。
他們結了婚。讓街坊們嘀咕的是,小梅看上去幼相,卻只比老竹小一歲。
才結婚一個月,在街道辦熱心幫助下,小梅就在本巷落了戶。受小梅掇弄,老竹還專門寫了一幅大字,送給街道辦。
街坊們都為老竹慶幸。能娶到這么個又勤快又懂事理的女人,日子過不差。
搖身一變為城里人的小梅,更能干。姑媽對己有恩,幫姑媽干活理所應當,但她看好了高校門口的夜市,只要得空,就去擺攤賣衣服。用不了多久,她跟老竹的日子就能興旺起來。若再生下一兒半女,就能很圓滿。
老竹得了女人滋潤,眼見快活了,不光在家里寫字,也會幫小梅往門外推馱貨的自行車。小賣部那里也會去,看有了活計,順手就做了。不料好日子只過了小半年,老竹的面容就灰了。他不去小賣部,也不幫小梅往門外推車子了。
有一天,天色陰沉,姑媽順著墻根去了老竹家。看她老鼠樣躲躲閃閃的,準沒好事。那女人去做什么,當時沒人知道,但從那以后,本巷就再也沒見小梅。
過去很長時間,街坊們都不愿再提到這個名字。她以絕美的幼態欺騙了所有人,不過是為了把寶貴的省城戶口弄到手,而她的姑媽的確是向老竹致歉的,又有何用呢?老竹可不能輕易原諒他們一家,說不定是他們合伙設下的卑劣的計謀。
老竹喪魂失魄的樣子讓人心疼。他為所愛丟了一條腿,會不會再搭上一條命?
那一年,下大雪,他獨自在院子的地上蹲了一夜。
起來后,他在雪地上留下兩個字:小梅。
……
(節選,責編陳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