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5年第4期|謝志強:小火駒雪羊羔(中篇小說 節選)
一 騎上大西瓜
洪柳來到了農場最偏遠的連隊,第二天,像給馬系上繩套那樣,爸爸把他拴在地窩子的床腿上。
洪柳原本在農場場部的托兒所,頭一天,爸爸趕著馬車來接。機耕路盡是泡土,車碾過,干燥的土像濕柴著了火,冒出了濃濃的塵煙。一匹小馬駒一會兒跑到前邊,一會兒跟在后邊。路旁有一個沙丘,沙丘上有一層紅柳,像沖天的辮子。剎住車,爸爸抱他下車,牽手,上了沙丘。爸爸用長滿老繭的厚手,撫了撫開著細碎淡紅花朵的紅柳花,說,這叫紅柳,來,相互認識一下。
洪柳第一次把自己的姓名和紅柳對上了號。戈壁沙漠里,紅柳抗旱耐活。
聽媽媽說,這個連隊,曾屬沙漠。爸爸那批老兵來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墾荒,就有了這片綠洲(后來,他做了個夢,夢綠了一片沙漠)。洪柳前面好像有一個大大的馕餅,他佯裝咬一塊,唾沫滋潤出一片綠洲。
除了這個連隊,相鄰的還有好幾個連隊,每個連隊都有馬廄。那是馬輝煌的時期。爸爸重返當年墾荒的老連隊,發揮特長:給馬釘蹄、釘掌。傳來上工的鐘聲。爸爸要去別的連隊給馬釘掌,就用一根麻繩,一頭系在洪柳的腰上,一頭綁在床腿上,打了死結。繩子的長度就是洪柳活動的半徑。半徑的范圍里,清除了刀子、剪子之類的利器。但擺著一壺水,幾個蘋果,兩個麥面饅頭,洪柳很委屈,說,我又沒有犯錯誤,為啥拴住我?
連隊還沒建托兒所。媽媽解釋:連隊所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都這樣,離沙漠近,不能胡亂跑,跑進沙漠就出不來了,大人進去了也會迷路。
爸爸想耍魔術,從床底下夠出一個西瓜。偌大的西瓜,像個肥嘟嘟的豬,滾到洪柳面前,爸爸表情嚴肅地說,只能玩耍,不許弄破,記住,一切行動聽指揮。
媽媽解釋,弄破了,天氣熱,容易餿,會招來蒼蠅。還說,你爸爸要去很遠的連隊,那里有許多馬,你一天天長大,是不是要換鞋子?你爸爸給馬換鞋子,蹄子長大了,走路不舒服了,就鏟馬蹄,釘馬掌。
洪柳提出一個要求:讓小馬駒來陪伴我。
爸爸說,小馬駒還要吃奶,離不開媽媽。
媽媽系上了白紗巾,爸爸挎上了工具包。地窩子的門關閉了,洪柳還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他的耳畔,還留著鐘聲的余音。
那一口鐘,是一塊犁鏵。昨天,他進連隊時,看見連部前面有一棵粗壯的胡楊樹,樹上懸掛著一片犁鏵。墾荒年代,保留住了這棵胡楊樹。爸爸講了個故事。墾荒時,上下班兩頭不見太陽,有一天收工,一個戰士到沙丘背后解了個手,夜色降臨,那個戰士竟往沙漠里走,等到發現未回連隊,連長指揮幾路人進沙漠尋找。爸爸騎的馬有靈性,找到了已奄奄一息的戰友。爸爸出了個主意,天黑后,在胡楊樹梢上再掛一盞馬燈(原來只掛了一面紅旗),再也沒出現迷失方向的情況了。
地窩子頂,有一扇方方的小天窗,框著一片藍天。有白云飄過,像一只只綿羊,偶爾,飛來幾只麻雀,探頭探腦,嘰嘰喳喳,偏著頭,仿佛鼓動洪柳上去。他仰臉,望累了,低頭,感覺地窩子里暗了許多。不一會兒,視力適應了光線,就看見炕臺上的剪刀,他走過去,卻被腰上的繩子拽住了。他夠著了一根紅柳,騎上大西瓜,雙腳離地,紅柳為鞭,他像趕馬車的爸爸那樣吆喝:駕——吁——駕。他也像爸爸那樣,虛晃著鞭子,不抽打。
碧綠的西瓜不聽使喚。他腳尖著地,一蹬,瓜滾。他坐了個屁股墩。他趕緊起來,及時地阻止了西瓜滾動,前邊是梁柱子,西瓜會撞得頭破血流。幸虧沒滾出束縛腰間的繩子的極限。他重新騎上大西瓜,借助抵地的鞋尖,他移動著西瓜,想象騎上了沒有韁繩的小馬駒。他的重心沒把握好,西瓜似乎不愿意被騎,鬧起了別扭,趁機往床底下滾,卻被床腿擋住了。分明聽見一聲脆響,他立刻檢查,生怕西瓜破裂。幸虧只擦破了一點皮。他表揚西瓜,你經受得住考驗。
他吃了一口饅頭,咬一口蘋果,就一口水。吃飽,喝足,躺到床上,望著天窗。一束陽光照了下來。床邊的地上,有一方耀眼的陽光,似乎地上也開了一扇窗。他發現,從上到下的光柱里,細微的飛塵像蚊子一樣飛舞。
漸漸地,洪柳的眼皮垂下來,像演出結束,合攏帷幕。突然,傳來幾聲敲擊聲。不是門,而是窗。他仿佛從夢中出來,看見天窗伸進一條腿,是馬腿,小馬駒的腿。像掉進了陷阱,腿在窗下邊亂蹬。可是,洪柳的眼里,似乎在招呼,邀請他上去玩耍。小馬駒來幫他出去。
洪柳站起來,踮起腳尖,卻夠不著那條腿。他跳下床,取出床底下的一根棍子——坎土曼把子,再跳上床,用棍子抵住馬蹄。也許棍子幫了忙,也許是馬駒受了驚,反正,那條腿收上去了,消失在天窗。塵土紛飛。不一會兒,天窗出現了好奇的小馬駒的頭,看樣子,它要弄明白天窗下邊到底有什么。
洪柳笑著,擺了擺手。那是昨天一路伴他們行的小馬駒。爸爸說過,馬廄里,唯有小馬駒不拴韁繩,不戴籠套,可以自由活動。他羨慕小馬駒。仿佛他是拴了韁繩的小馬駒。
地窩子里恢復了平靜,平靜引出了瞌睡。不知過了多久,媽媽推醒了洪柳。天窗一方星星閃爍。
梁柱懸掛著一盞放亮的馬燈。爸爸的臉出現在洪柳的上邊,擋住了有星星的天窗。洪柳聞到爸爸身上散發出馬的氣味。
爸爸笑了,說,生瓜蛋子。
媽媽也笑了,說,這孩子,死腦筋。
爸爸拿起了英吉沙小刀,切掉瓜蒂,插入刀尖,剛要劃刀,好像瓜里藏了一個好笑的秘密,憋久了,一胳肢,就笑開了懷。西瓜脆響著裂開,猶如一道閃電,裂開了一條貫穿的大縫。粒粒黑籽,嵌在紅瓤里,手一掰,瓜一分為二。
媽媽遞來了一個木勺子。洪柳挖瓤心,吃得打了個飽嗝。他聽見外邊有放出來的小孩的叫聲笑聲。爸爸說,關了一天,該出去遛一遛了。他走出地窩子,滿天繁星。遠處的沙丘和連隊的地窩子,外形都差不多。夜色中的大地隆起了一個一個包。
洪柳看見連部刷了白石灰的木坯房子前那棵胡楊樹,馬燈照亮了懸掛著的犁鏵鐘。他發現,腳下的地窩子頂,長著一層草。爸爸把草籽拌在泥土里,覆蓋并加固“屋頂”,可以防風抗雨,不讓屋漏。
洪柳發現,鮮活的草,有啃過了的痕跡。一定是白天小馬駒嘴饞,一不留神,踩進了天窗。他把手伸下去,燈光里的媽媽沖著他說,小心,別掉下來。
那天晚上,他認識了綽號叫猴子、楊娃子、小迷糊的幾個小伙伴。媽媽循著小孩的聲音找過來,叫他回家。新鮮的夜晚,他還沒盡興。
那一年,他五周歲,楊娃子已上小學一年級了。上學了,就不用拴在家里。他盼望早日上學。楊娃子身上一股羊臊氣,好像是披著羊皮的人。他還聽說,爸爸和楊娃子的爸爸曾是戰友。
二 小火駒
洪柳終于上學了。他一直盼望背著書包上學校。
楊娃子主動陪同洪柳到學校報到。洪柳發現,楊娃子在小學已經很有名了,小學二年級的學生都叫他羊娃子。楊、羊諧音,可是一年級的同學咬準“羊”這個字,試圖把楊和羊區別開來,仿佛他是混進人堆里的一只羊。
本來,楊娃子和他們同上一年級,他們升級了,楊娃子留了級——像站隊列,別人前進了,他在原地踏步。洪柳覺得楊娃子故意在一年級等候著他。洪柳身上馬駒的氣味,同學還能接受。不過,同學們嫌楊娃子身上有一股難聞的羊膻味(同學們把這種氣味叫成羊臊氣),不愿和他同桌。岳老師安排了洪柳和他同桌。
楊娃子說:“羊和馬都是家畜。”
洪柳隱隱約約約聞到了沙棗花香。那香氣很淡。沙棗花開時,他和楊娃子吃了沙棗花,可現在,樹上已經結滿了一串串沙棗。他打量著楊娃子,猜想是不是春天的沙棗花被楊娃子吸收,現在散發出來了?
楊娃子神秘地笑了,在桌子下面,掏出一個黃色的香囊。那是香氣的源頭。
洪柳以為楊娃子用花香氣掩蓋羊膻味。
楊娃子解開囊口,里邊裝滿了干干的碎碎的沙棗花。
洪柳吸吸鼻子,說:“男人怎么喜歡女生的東西?”
楊娃子嘴對準他的耳,說:“爸爸接我來新疆,就給我戴著媽媽的香囊,現在,我用它獎勵我的小羊羔呢。”
洪柳終于知道自己身上帶著馬的氣味,他聞一聞自己的手和臂,試圖辨別出馬味,好像他原本就這個氣味。他想念小馬駒。
楊娃子說:“馬咋能聞得出自己的氣味?別人說的羊膻味就是我的氣味。”
這一年,洪柳六周歲,他不再說虛歲有七歲了。那天晚上,他和小伙伴一起玩。新疆普通話一下子置換掉了上海話,接著,他去食堂打飯。飯票上計量單位是“克”,而不是“兩”。逐漸,原來的計量單位也被置換了,跟上海的記憶一同消失,市斤換成公斤,米頂替了尺。里換算為公里,還有星期,十天為一旬,每一旬休息一天,就是大禮拜天,洪柳感到一個禮拜時間那么漫長。
連隊和營部之間,有一條一千米長的林帶相連,像一條綠色的綢帶連接著。農場統一規劃,一個條田,一千米長,五百米寬,長方形。連隊的小伙伴,包括楊娃子,都走讀,唯有洪柳寄宿。兩個班的寄宿男生住在一間大房子里,據說,以前是大禮堂。大通鋪,墊稻草,用圓木攔住,走廊像田埂,一個挨一個睡的通鋪像瓜田,一個一個腦袋挨著,洪柳看,像一堆西瓜田。爸爸會說:“你就是個生瓜蛋子。”洪柳記住的是紅柳,那是爸爸接他來農場之前,樹根叔叔隔時空給他起的名字。紅柳生在戈壁荒漠。他看見紅柳,像是報到,會說:“我也叫洪柳。”
洪柳很委屈,像被爸爸嫌棄了,這么近,還寄宿,寄宿的同學都是離營部很遠的連隊的小孩。爸爸根本不容他爭辯,用命令的口氣說:“兒子娃娃(男子漢)從小就要經受考驗。”爸爸給他準備的裝備也簡單,一條床單,一條毛毯(羊毛毯子)。爸爸還說:“當年我們那支部隊進新疆,翻越祁連山,風雪交加,我就披著這條毛毯過來了,好多戰友還穿著單薄的軍裝呢。”
洪柳心里抗議:現在已和平了。
媽媽說:“毛毯是不是薄了?”
爸爸堅持道:“不經受寒冷考驗,哪會珍惜溫暖呢?吃不了苦,哪來的甜?”
仿佛一條毛毯隔開了洪柳和爸爸,那一邊,爸爸還在過雪山,這一邊,他躲在綠洲里,動一動,床單下邊的稻草就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沙漠地帶,晝夜溫差懸殊。當然,他也試過爸爸抵抗寒冷的方法,冷得受不了,就到外邊站一站,果然,回到毯子里,溫暖了,可不一會兒,他又冷得發抖。周末回家,他不提毯子那么薄,自己冷得夠嗆,他也不說,那么多同學,為什么只有他要經受“考驗”?家里,爸爸媽媽蓋有棉絮的被子。他把話悶在心里,像充了氣的皮球,感覺隨時會飛跳起來。
半夜醒來,他的半個身子已鉆進相鄰同學的被子里。好像不用腦袋指揮,身子會本能地尋找溫暖。后半夜,尿急,同學會扯起他的毛毯,當成臨時御寒的披風。解手回來,他也鉆進毛毯,能聞到毛毯上的尿臊氣味。早晨,他還按照爸爸要求的折疊方式疊得方方正正。值日老師把情況轉告給班主任岳老師,岳老師送來一條棉絮被子,含著奶香味,那味道來自奶牛,嬰兒喝牛奶。洪柳不再看同學的臉色了。他每次遇見岳老師,會恭敬地叫“老師好”,還認真地聽岳老師的語文課。
洪柳發現,班里有幾個同學的眼睛不對勁。有一同學說那是“斗雞眼”,也有的說是“對擠眼”,他傾向后者,因為眼白上黑色的瞳孔向鼻梁兩邊的眼角靠近,像對擠,他試過,將手指豎在眉心前,兩只眼凝視,就是“對擠眼”了。可是,他弄不明白,眼珠子為什么會長成那樣?
每天傍晚,喧鬧一個白天的校園寂靜下來。洪柳站在校園東邊,目光沿著林帶往前掃,仿佛自己在林帶里走,盡頭就是連隊。小伙伴即將聚攏,開始捉迷藏,或打土坷垃仗。他望著馬廄。連長照顧洪柳的爸爸,給營部打了招呼,不再每天奔波去鏟馬蹄,而是固定在馬廄,當飼養員。還搬了家,騰出馬廄旁邊的一間耳房——那像是馬廄的大耳朵。要是喊,能收聽到嗎?他真想呼喚出小馬駒,撒歡地跑到他跟前。甚至,他想象小馬駒能散發出棗紅的光,如同胡楊樹上的馬燈(現在已取消那盞樹上的馬燈了)。幻覺中他還能聽到馬在槽頭嚼草的聲音,他想象自己變成一只蟋蟀,藏在草里,馬一定奇怪,草會叫?馬會支棱起耳朵。他隨機編了個故事,故事里,他變成了蟋蟀,藏在塑料槽里叫,一排馬豎起耳朵好奇地聽。要是最初給相鄰的同學講這個故事,同學一定邀請他進溫暖的被窩,旁邊的同學也會豎起耳朵聽,然后,會說“上當了,洪柳把我們當成馬了”。直到夜色籠罩大地,他凝視著那一點亮,那是掛在馬廄的一盞馬燈。好像黑夜是一個龐然大物,吞不下一點亮,只能含著,像含著一塊糖。
洪柳期盼大禮拜天。周末放學,他跟小伙伴一起回連隊,在林帶里追逐、爬樹、摘沙棗,尤其是摘黑屁股沙棗(含糖多)。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候。吵得麻雀驚飛,像一把一把石子拋向夜空,簡直可以跟繁星會合,當然麻雀不高飛,林帶是它們的家。
家門虛掩著,沒亮燈。田野里響著康拜因的轟鳴,那是在抓緊時間收割稻子。他拉亮電燈,桌上有麥面饅頭,鍋里有西紅柿蛋花湯。爸爸在馬廄里。他的肚子里已裝了沙棗,吃了一個饅頭。他的鼻子靈敏,聞到了雞的氣味。移凳子,夠衣櫥,上邊有一個柳條籃子。一只燉好的雞,他扯了個雞腿,狼吞虎咽。然后把凳子放回原處,聽見門外有腳步聲,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食。他拉滅了燈,蹲在桌下。
門張開,一個身影,背后襯托著滿天繁星。仿佛帶來一群星星。
洪柳以為那是走錯門的人,他維護起“家”了,就問:“你是誰?”
那個人頭蒙紗巾,發出媽媽的聲音:“住了學校,你連我也認不出了?!”
洪柳看媽媽渾身上下蒙著沙塵,像個沙人。
媽媽摘下紗巾(連隊的阿姨,都戴著一塊紗巾蒙頭,遮陽擋沙,沙漠吹來的風攜帶沙子,而且陽光毒辣),一抖,紗巾像著火冒煙,拍打衣褲,也似濕柴燃燒,整個人蒙在塵煙里。媽媽這才走進門。洗臉洗腳,一盆水也渾了。終于現出原形。
洪柳莫名其妙地擔心,媽媽要是一遍一遍地換水洗,是不是會洗得沒有了?像冬天堆起的雪人,太陽照,雪人化,一攤水。他從來沒有這樣引媽媽說話,小腦袋里抖出一連串的話題。媽媽回答,就表示媽媽存在。
媽媽說:“進了學校,說起話來,像車轱轆,睡吧。”
可是,他還是說出了憋了很久的疑問,他給媽媽演示起來,然后問:“為什么好幾個同學會是對擠眼,黑眼珠子往鼻梁方向擠,被鼻梁擋住了。”
媽媽耐心地回答:“白天,大人墾荒,生怕小孩自己跑,就關在屋子里,還不會走,放在床上,小孩只能望著天窗,雙眼看久了,眼珠就擠到一起。”
洪柳說:“我也仰望過天窗呀。”
媽媽說:“你會走,會玩,望天窗時間短,吃奶的小孩躺著不動。”
洪柳看得出,媽媽累了,累得像要散架了,只說:“你們提前給小馬駒套上韁繩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他。他首先聞到了爸爸身上馬的氣味。學校待一個禮拜,他身上馬的氣味也少了。
爸爸說:“一只雞腿跑到哪里去了?”
洪柳回過神,雞腿在他的肚子里呢。可是,他不響。他幾乎要說:有好吃的,還瞞著我,考驗我忍住冷,還要忍住餓嗎?
傍晚,臨走,媽媽扯下另一條雞腿,吃啥補啥,跑得快。他在乎沒有雞腿的雞,他享受不到了。后來,他從楊娃子的口中獲知,楊娃子的爸爸舊傷發作,享受了雞的慰問。楊娃子也沾了光。
收割完畢,馬廄的山又增高了,除了苜蓿山,還有稻草山。大人稱那是“垛”,小孩叫那是“山”,那是玩戰爭游戲的絕佳地方,守和攻。可是,洪柳寄宿學校,失去了那種快樂。
一天黃昏,洪柳習慣地遙望馬廄,他看見“山”,如果過冬,那“山”會一天天低下去,那么多匹馬在吃“山”。“山”最高的時候是深秋。
洪柳第一次望見了大火——馬廄著了火。馬棚、草垛,都易燃。他沿著林帶奔跑,像學校舉行田徑運動會,最后沖刺,出了林帶。夜色退縮,火光把馬廄那一片照得亮晃晃。幸虧馬廄不遠處有個澇壩。大人們拎桶,端盆,往火里潑水。到處都在動,到處都是火。洪柳站在人群外邊,像一棵幼樹,發呆地望著大火的舞蹈。起風了,馬廄里伸出無數個火的舌頭,舔著潑進去的水。
楊娃子在喊:“起火了,起火了。”他的喊聲,如同后來有一天夜晚,喊賊,也似稻秧已綠了,布谷鳥在林中叫:“布——谷,布——谷。”
一個小伙伴拿著臉盆經過,前襟一片一片濕,說:“你家也著火了。“
爸爸從人群里跑過來,拎著空桶,頭發散發著焦煳味,一定被火舌舔過,衣服上有燒破的洞,說:“你這個生瓜蛋子,來看熱鬧呀,還不去幫媽媽救火。”
可能是剛才那個小伙伴把洪柳在場的消息告訴了爸爸。洪柳的腦袋一片空白,像被燒空了。他望著馬廄,穿過人群,徑直地走過去,火里吐出了一團火,分明是一匹馬,棗紅馬,后邊緊隨著小馬駒。馬身上在燃燒。沖出火,身上落下了頂棚的干草。母馬有韁繩,大概掙斷了,韁繩也帶著火,像是炸藥包的導火索。洪柳分不清是火的顏色還是毛的顏色。
洪柳愣在外邊,不是看人,而是關心馬,那匹小馬駒。現在,他替小馬駒著急。它的身后,馬廄頂棚紛紛坍塌。里邊還有馬在火的肚子里。他期望看到的小馬駒終于展現在他的眼前。火像是一張大嘴,吞了果肉,吐出一粒核。
棗紅母馬如一團燃燒的火炬,沖進了夜幕里,夜幕立即亮開一條道,小馬駒緊隨其后。夜幕籠罩住了前面的田野,收割過的稻田,只剩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稻茬。稻茬好像不甘心被割了,還醞釀著生長的力氣,抽出了嫩綠的葉子,那些葉子又進入了一場未來豐收的夢,可惜,即將來臨的嚴霜會打斷它們的美夢——這是他去守防沙林帶,樹腿叔叔說的話。
朦朧的月光里,洪柳追隨棗紅馬母子。他看見小馬駒的影子,漸漸消融在無邊的夜色里。馬身上的火已熄滅了。馬的黑影融入了夜的黑暗。好像火吐出核,被黑夜趁機叼進了。他踩著稻茬跑。稻茬像一把把刷子,還沾著露水。他聽見母馬的呼喚,小馬駒的回應。他朝夜幕里喊:“不要跑了,等等我呀。”他還模仿小馬駒的聲音,竟無回應。隨后,一派寂靜,夜風吹來,他打起寒戰。
那天夜晚,他不敢回家。遠遠望馬廄,還有星星點火。他轉入林帶。偶爾驚飛幾只麻雀,他不敢回頭,總覺得后邊跟著什么,但希望是小馬駒。他多么希望小馬駒來陪他走夜路。到了學校,整個寢室黑咕隆咚。
他鉆進毛毯,又拽起棉被蓋上,腦袋也捂進。他渾身顫抖,是因為夜寒,還是大火?到了周末,他第一次畏懼回家。他的腿把他帶到了羊圈。老楊頭點亮馬燈,歡迎小客人。那一刻,他羨慕起來,要是爸爸的脾氣像老楊頭一樣就好了。楊娃子讓他抱一抱脖頸掛著香襄的小羊羔,還說:“明天,你去把小馬駒叫來。”洪柳高興不起來。楊娃子說:“那天馬廄著火,過后,你爸爸到處找你呢。”洪柳一聲不吭。臨睡前,他冒出一句:“我去追小馬駒了。”可是,楊娃子抱著小羊羔睡著了。
小馬駒,小火駒,小馬駒,小火駒。那是跟他形影不離的小馬駒。好像洪柳的腦袋里建了一個馬廄,只住馬駒。而且是一大群棗紅色的小馬駒。他想起,冬天的大雪,羊群出不了圈,他和楊娃子堆起雪羊,他倆忙得出了一頭汗。楊娃子的頭上,像揭了蓋的蒸籠。
洪柳佩服樹腿叔叔一夜之間,能畫出十幾頭大大小小的毛驢。起先,洪柳以為豎腿叔叔擁有一大群毛驢。樹腿叔叔豎起一根指頭:“一頭毛驢,從小到大,好像一群。”洪柳想到大火沖出的小馬駒,反復念,反復想,他的腦袋像一個馬廄,有了一群活靈活現的小馬駒了。
三 白羊黑羊
班級里,同學相互起綽號,大多對應動物。洪柳也有綽號:紅馬駒(紅和洪同音),只是沒叫開來。還有女生叫小燕子、蝴蝶、黃豆芽。課堂上也叫綽號,甚至叫學名時,被叫的學生還遲疑著不應——叫得連自己也都接受了。學名和綽號像一個人分身為兩個人。
又是春天,有個大禮拜天,沙棗樹還沒綻芽,楊娃子陪同老楊頭去放羊。把羊趕到沙漠里。
春天的沙漠,是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沙漠起沙暴了。綠洲里,沙塵暴那么高,那么大,像巨型滾筒,轟轟烈烈地從沙漠碾過來,然后,狂風率先到達,攜帶著沙子,遮天蔽日,天地都“黑”了。白天像黑夜,躲進屋子能聽見沙子往門窗縫里鉆的聲音。
風停沙沉,已近傍晚,那是收羊群的時候,父子倆趕著羊群進圈,像平時一樣清點羊只,少了好多只羊。
楊娃子一臉驚慌,像突然啞巴了,一聲不吭,愣愣地陪著他爸爸。洪柳的爸爸告訴洪柳,楊娃子晚上睡不著,點亮煤油燈。老楊頭用手撫一撫他的頭,只說:“睡呢,睡一覺就好了。”
連隊里流傳著一個說法:有三個“連長”,童連長管人,一百多號人;洪柳的爸爸管馬,包括毛驢、騾子,主要是五十多匹馬;小楊的爸爸管羊,二百多只羊,穿著“白衣天使”一樣的絨衣,是個加強連。三個“連長”常常碰頭,養馬人,放羊人,也屬于童連長管。爸爸知道楊娃子睡不著覺,洪柳斷定:爸爸頂著沙塵暴已經去過羊圈了。
第三天早晨,風仿佛累了,外邊寂靜了。屋子里,所有的平面上,都落了一層沙子。沙子從門的縫隙中鉆進來,盆里、碗里都是沙子。洪柳動一動嘴,嘴里也有沙子,硌牙,吐一口唾沫,是一團黏稠的沙子。掀開被子,被子像是著火冒煙,沙子飛揚。想象,狂風把沙子揚上天,像曬場,大人拿著木锨、鐵锨揚麥子,麥魚隨風飛起。現在風停歇了,可是,天空還彌漫著沙塵,看不見太陽。太陽像迷瞪瞪的睡眼。
趁這個機會,爸爸叫上洪柳,裝了一手拉車的干苜蓿,去羊圈“支援”,洪柳叫上小馬駒。
圈里的羊,一見車上的干苜蓿,叫聲一片,還擁到木柵欄門口。
洪柳聞到了老楊頭身上散發出的藥味,不見楊娃子的身影。老楊頭指指地窩子,說:“他在地下睡覺呢。”
洪柳帶著小馬駒進了地窩子,楊娃子蒙著被子,床頭,臥著一只小羊羔,小羊羔看見洪柳手上的一把干苜蓿,“咩咩”叫著蹦跳過來。洪柳阻止小馬駒:“不要跟咩咩羊搶食,馬號里苜蓿夠你吃的呀。”
楊娃子的腦袋鉆出被窩,說:“你打斷了我的夢。”
洪柳套用爸爸說他的話,說:“太陽曬到屁股了,你夢見了啥?”
楊娃子說:“黑羊。”
洪柳說:“都是白羊,啥時候增加了黑羊?”
楊娃子一拽被頭,像藏貓貓,又捂進了被子里。
洪柳熟悉馬廄的氣味,地窩子里彌漫著羊的氣味,他還在羊的氣味里聞出了沙漠的氣味和沙棗花的香氣。是他們進沙漠放羊,把沙漠的氣味帶回了綠洲,沙棗花是去年的干花。洪柳記得,有一次他進入沙漠,僅僅是沙漠的邊邊,卻撒謊,說是到林帶摘沙棗了。爸爸揭穿了他的謊言:“你現在撒謊也不臉紅了,你身上有沙漠的氣味。”
當時,洪柳的臉發熱(他一撒謊臉就發熱或發燙)。爸爸拉下臉,說:“不能隨便進沙漠,給我記住。”過后,他聞一聞自己的手,試圖聞出沙漠的氣味。有幾次,他想跟小羊倌一起進沙漠放羊。因為,他夢綠了好大一片沙漠。老楊頭說沒見過沙漠的綠洲。洪柳想,我肯定把那個夢放到了沙漠的腹地了,羊群跑不到那么遠。
從羊圈回到連隊,爸爸對洪柳說:“黑夜里,楊娃子睡不著。”起先,他還聽到門前五十多米遠的羊圈里,傳來羊的叫聲,也有羊羔的回音聲,后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就如同沙漠,沙塵暴過后,恢復平靜,沙漠像什么也沒發生過那樣。楊娃子發現,其實,沙漠已有變動,移動過位置的沙丘就沒了紅柳。
睡不著怎么辦?老楊頭曾對楊娃子說過:“數羊。”
其他連隊的羊群,有雜色。老楊頭放的羊群都是純白色,進入沙漠,像一大朵白云落在地上。出圈,歸圈,都要數一遍,不夠了還要去尋找。那天晚上,他只數歸圈時的羊,反而睡不著,因為缺了好多只羊。然后,他想象中把羊群分為黑白兩種顏色,還黑白混群,數清了出圈時的整群羊的只數,一只不少。白的歸圈,黑的失散。
怪不得呢。楊娃子睡覺做夢,夢里能聽到埋在沙丘里的羊群,起沙塵暴,昏天黑地,像夜晚一樣,羊也染上了夜色——是白羊變黑了。
像是攢足了勁兒,沙塵暴又猖狂起來,風仿佛要鼓動沙漠,把沙子倒進綠洲。洪柳聽爸爸說起過,現在的這片綠洲,墾荒年代就是沙漠的一部分。
過了兩天,風歇沙沉,云開日出。洪柳聽見鳥兒叫,門前的林帶,樹枝上的一串串芽苞,像爆米花一樣崩裂,綻放出嫩葉,枝與枝之間也綠得模糊了。林帶那邊的田野,像水沾濕的衣襟,一片一片濕潤,那是硬邦邦地解了凍。沙漠就是用這種粗暴的方法驅散冬寒。
沙塵暴停了,又要正常上學了。爸爸去了羊圈,帶回楊娃子。洪柳總覺得楊娃子迷迷瞪瞪,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像同個連隊的同學小迷糊。爸爸說:“你倆一起待幾天,同吃同睡同上學。”
馬廄,槽頭前有一個走廊,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土坯屋,土坯屋有個地鋪。爸爸值夜班就睡在這里。媽媽炒了菜,爸爸去食堂打了飯。洪柳要楊娃子說說黑羊。明明沒有黑羊,咋夢出了一群黑羊。聽爸爸說過的那一部分,洪柳已不感興趣。
楊娃子把原來那一群羊分成了白和黑兩群,增加了清點的難度。接著,又加大了難度。
楊娃子數第二遍時,分別數,白歸白,黑歸黑,想象中,羊聽他的調度。不過,他數完了黑羊時,就睡著了。那是他想象出的黑羊。
他對洪柳說:“黑羊的只數,恰好是留在沙漠的只數,沙丘移動,蓋住了羊,沙塵暴停歇,西落的陽光照亮了沙丘,不知哪個沙丘肚子里藏著羊。”
他倆的爸爸是戰友。楊娃子的話像車轱轆,反復說夜里數羊的事情。可能兩個大人背地里有過交流,安排他到洪柳家吃飯,還一起睡。他說:“一群雪球一樣的白羊之外,我夢見一群黑羊,那黑羊的只數,恰好是失去的只數。”
小馬駒似乎也來湊熱鬧,它站在旁邊,注視著盤子里的苞谷面饅頭。洪柳掰了一半,放在掌心,能感到小馬駒的柔軟的嘴唇,一張一卷,半個饅頭就消失在它的嘴里了。楊娃子說:“我忘了抱那只小羊羔一起來了。”
洪柳說:“白天刮沙塵暴,沙漠也跟夜晚一樣,你知不知道,黑羊往哪里走了?”
楊娃子說:“爸爸說,捂在沙包里邊了,可是,我做夢時,它們明明還活著。”
洪柳立起,說:“這就對了,我說過,我把沙漠夢綠了好大一片,同學們,包括你,誰都不相信,那你咋相信夢里的黑羊呢?”
楊娃子說:“就算你夢綠了一大片沙漠,那又怎樣呢?”
洪柳的雙手叉腰,一副權威的姿勢,說:“什么叫‘就算’,我能看見沙漠有我夢綠的一大片,你夢里的黑羊,餓了,羊對草很敏感,黑羊一定朝著那一大片綠,去尋找呢。吃了綠草,綠草的汁液,讓它們變綠了。”
楊娃子也一下子站起來,說:“我們晚上都做夢,各做各的夢,兩個夢合在一起多好。”
洪柳說:“可是,你看不見綠羊。”
楊娃子眨巴眼,疑惑地問:“我的羊,我咋能看不出?”
洪柳說:“羊吃飽了草,都臥下不動了,羊和草都是綠的,綠在綠里,羊不動,就看不出。”
兩個小伙伴即將開始爭辯。突然,傳來一聲喊聲。洪柳看見爸爸像一棵胡楊樹立在門口。
爸爸瞪了洪柳一眼,說:“不提羊的事了,好好吃晚飯,什么黑羊,不準再說了,馬號里不說羊圈的事,到這兒,就說馬。”
兩個小伙伴坐下。洪柳瞅著楊娃子,吐了吐舌頭,兩張小臉,竊笑。洪柳望著爸爸的背后,走廊的槽頭,一盞盞馬燈亮著,能聽見槽頭的馬嚼草的聲音。走廊的盡頭,很幽暗,像是一個夢中的隧道,無限延伸。
算術老師教的加減乘除,還限在兩位數。可是,洪柳弄不懂楊娃子,連兩位數的加法也算不準,但三位數的羊“加”得一點也不出錯。洪柳很佩服他的神算能力。
課堂提問,叫起楊娃子,兩位數加兩位數,和也是兩位數。起先,楊娃子答不上來,坐下了,又搶答,而且,比另一個被叫起來的同學還準確。
那天晚上,洪柳坐起,問楊娃子怎么又準確地加起來了呢?
楊娃子激動地坐起身,說:“老師寫的算題,只有光光的數字,我把相加的兩個數字,在心里當成羊,白的羊,黑的羊,隨便就能加起來了。”
小馬駒立在洪柳旁邊,支棱著耳朵,像是能聽懂人的話。
楊娃子說:“我咋從來沒見過小馬駒躺下呢?小羊羔先是躺在我旁邊睡呀。”
洪柳說:“馬要站一輩子,站著睡,我爸爸說,馬躺下了,就離死不遠了。”
楊娃子說:“馬不嫌累,罰站一輩子,誰定下的規矩?”
洪柳說:“馬的事兒,要問馬。”
四 夜晚的呼喊
拉亮燈,吃晚飯。外面,猴子的媽媽又開罵了。洪柳的臉又發熱了。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仿佛旁邊有個火爐,添了煤。額頭的汗,像蟲子一樣在蠕動。
爸爸放下苞谷面發糕,像審訊,問:“你偷了?”洪柳搖頭。爸爸說:“那你緊張什么?”
火爐可以撤柴,但洪柳撤不掉臉發熱。而且,越想越熱。像爐子添了柴,越燒越旺——發燙。他也問自己:沒有偷,你紅什么臉?然后,就來一句安慰自己:精神煥發。
猴子家養了三只雞。下蛋勤,好像勞動競賽。他和媽媽都舍不得吃,全都滿足妹妹,妹妹喜歡吃雞蛋,還做出各種花樣吃。可是,前天早晨,猴子打開雞圈,里邊空了。他媽媽吃晚飯的時候,站在連隊的家屬院中央就開始罵,罵得很難聽,把吃和屙聯系起來,詛咒偷雞賊。連長也過來勸,勸不住。
那年頭,農場有規定,每家每戶只準養三只雞。大家都養母雞,嫌公雞“浪費”,只吃食不下蛋,只在母雞孵蛋前,借稀缺的公雞來踩蛋。猴子的媽媽已聯系了公雞的主人。
洪柳的爸爸有句口頭禪:“事不過三。”猴子的媽媽罵了三天,罵累了,歇氣了,誰會來認贓呢?
料不到,熄燈后,像田徑比賽的接力棒,冒出個楊娃子接了茬。
晚飯后,先是一陣丁零丁零的響聲,再是一股香氣傳撲過來,楊娃子常抱著小羊羔來馬廄。洪柳摸摸香囊和鈴鐺,還湊近鼻子吸一吸香氣。洪柳和楊娃子是好朋友,楊娃子似乎也要教小羊羔和小馬駒成為好伙伴。爸爸說洪柳是個生瓜蛋子。洪柳弄不懂傻瓜和生瓜有什么相同的地方。爸爸只說楊娃子腦袋不好使。可是,洪柳佩服楊娃子,鼻子比他還靈敏,鼻子像長了眼睛,能“看見”氣味的路,“看見”洪柳看不見的秘密,而且,一根筋地追尋氣味的源頭。那天晚上,也就是猴子的媽媽罵到了第三天,楊娃子和洪柳一起吃晚飯,吃完了就跟爸爸一起到了馬廄。洪柳打算和楊娃子一起爬“苜蓿山”,一個進攻,一個防守。楊娃子沒興趣,他說:“我有一件事情還沒做好。”
楊娃子抱著小羊羔,在馬棚里找到了小馬駒。小馬駒已吃過了奶,小尾巴一拂一拂驅趕著蚊子。楊娃子把兩個小伙伴的腦袋拉攏,讓它們嘴對嘴,開始說話。
洪柳站在槽頭前的走廊里,悄悄往槽后的棚圈里瞅。看楊娃子的樣子,像老師,在教導兩個打過架的男生,仿佛小馬駒就是洪柳,因為,洪柳跟一個同學打架,被叫到辦公室,岳老師教導過了,然后,鼓勵兩人握手言和。看來,楊娃子很耐心,洪柳想到,要是用成語“循循善誘”造句,這情景,再妥帖不過了。
楊娃子平時話不多,嘴笨,那是對人,可是,他跟小羊羔、小馬駒竟有那么多話,像車轱轆不停地轉。可惜,洪柳聽不清,反正,最后的結果是:小羊羔騎在了小馬駒的背上——是楊娃子抱上去的。洪柳還擔心小馬駒尥個蹶子。小馬駒竟然接受了小羊羔。楊娃子鼓了掌,說:“哥倆好了。”
洪柳和楊娃子的目光相遇。楊娃子笑了,抱下小羊羔,好像一件大事辦成功了,一臉成功的喜悅,說:“今天就到這里了吧。”
小羊羔還“咩咩”叫,沒有盡興。他倆在一排土坯屋的“缺口”(那里通向屋后,屋后兩百米遠就是羊圈),可是,沒過多久,洪柳聽見連隊的家屬大院子里傳來楊娃子的喊聲。而且,在大院子正中央。
可能連續聽了三天,楊娃子知道了發生了什么事兒,他不罵,只喊。反反復復呼喊一句:“我看見你了,你給我出來。”
洪柳躺在床上,睜著眼。屋內漆黑,后窗,滿天繁星閃爍。洪柳聞到沙棗花香。好像楊娃子沖著他在喊。沙漠地帶,晝夜溫差大。洪柳掀掉被子,還是渾身發熱。那熱,從頭上傳到腳底。他的臉肯定紅了,幸虧有夜色掩護。
洪柳躺不住了。他知道怎么摸索,手和腳像長了眼。每家每戶屋前都有高粱稈棚——廚房和雜物間,大多數的雞窩在高粱棚后,下面一個雞門,雞窩在棚內。他佯裝起來解手——總是在棚后解手。
一出門,他就打了個寒戰。月光照亮了家屬院中央的空地,像一個打開了聚光燈的大舞臺,楊娃子就站在中央。他還是呼喊那句話,加上手勢,還轉著身體,朝不同的方向呼喊。
家屬院,由四排土坯屋組成,正四邊形,食堂居西,飯廳(兼會場)伸進院子,還有個土臺子,土臺子為院子的中心,楊娃子站在土臺上,身上披著月光,仿佛是他在發光。小羊羔像一堆雪,沐浴著銀色的月光,像在楊娃子的臂彎里睡著了。
……
(以上為節選,全文見《野草》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