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王彤羽:女人船上的擂臺賽
午時三刻,外沙橋熱鬧得堪比端午節看龍船。男女老少都在往海邊趕,擠在離女人船最近的岸邊,等著看一出好戲。
女人船幾日前回來,按慣例休整三五日再出海,天氣預報說過幾天有臺風來,不得已延后了出海時間。一刻鐘前,它們緩緩駛出港口,漂浮在離岸邊大約五十米外的海面上,像一對巨型海狼魚。
太陽把地面烤得火辣,空氣中滿是海水的咸腥味兒。堤壩上晾曬著密密麻麻的咸魚,閃出一道道銀光,一眼望去,像被抹了一溜圈不太均勻的銀漆。魚都快要被烤熟了,濃郁的魚腥味刺激著海邊人的味蕾,人們在渾濁的空氣中伸長了脖子,議論紛紛。
“今天是擺擂臺的第二天了,那學生妹到底來還是不來?”
“我賭她不敢來,女人船上的娘們兒哪個是省油的燈,她來了怕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英姐說了,她要是過不了這一關,就是大隊書記來也不松這個口。”
岸上熱鬧,女人船上倒很安靜,甲板上一個人也沒有,都躲船艙里休息去了。女人船上皆是女人,年齡從十八到四十不等。船回港后,有家庭的都上了岸,只剩英姐和個別年輕姑娘留在船上等那個尚未謀面的學生妹。
振西說:“英姐,你說她會來么?”
英姐說:“這有啥好猜的,來與不來咱這船等過了風期照樣出海?!?/p>
“她敢來,看我給她一個下馬威?!比竷弘p手叉腰,胸膛一挺,渾圓結實的身板子像一條大鰻魚。
“你手下留點兒情,上回那個小姑娘可是被你唬得一路哭著跑回去的,這倒好,從此咱女人船就擔了個欺負新人的惡名?!闭裎髡f。
雀兒雙目一瞪:“我這是給她提個醒,到船上干的都是累活兒,可不是來享福的?!?/p>
英姐說:“雀兒說的也對,這船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上來不拼命,隨時都會丟掉性命,唬她也是讓她有些心理準備?!?/p>
雀兒說:“你看去年上面派來那個女的是啥樣兒,除了吐就是哭,才出海兩天就要死要活地吵著要回去,不然就跳海,幸好那次沒遇著臺風,不然大家都要跟著倒霉?!?/p>
英姐說:“所以我們才要給新人來個下馬威,她若能扛得住,咱女人船就舉大旗歡迎她?!?/p>
振西說:“可傳到了外頭,都說咱們女人船瞧不起新人,擺擂臺欺負人家哩?!?/p>
雀兒說:“愛說說去,咱們得狠點心,唬不走的才是真娘們兒。”說完了轉念一想,用詞不對,倒像是在罵自己,又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在外沙橋,關于女人船的傳說一直很神,上到百歲老人,下到三歲孩童,無人不知。這是一艘由女人掌舵的遠洋捕撈船,從最初的“五四式”風帆船到現在的機帆冰鮮船,歷經十數年,換了幾任女船長,挺過了無數次臺風,非但沒出過事,產量還遠遠高于其他船,其英名都遠播到越南海去了。那一帶漁船上的船員們遠遠看見女人船上插著的金黃色鯉魚旗,活兒也不干了,全跑到甲板上起哄,唱起哥仔調戲妹子的咸水歌,生生把一眾尚未婚嫁的大姑娘羞紅了臉。
現今的女人船是一對185馬力的機帆冰鮮船,重84噸,由一條公船和一條母船組成。外沙橋人把起網和下網的叫成母船,把起網而不下網的叫成公船。每隔兩天兩條船互換一次,公船變母船,母船變公船。船上的女人是一幫鐵娘子,每天拖網二十個小時,連續作業近三十天,收獲近十萬斤漁貨,回港不超過五天就又出發,為外沙橋創造了一個海上傳奇。外頭人都以為這船有神靈庇佑,認定這是一批連閻王都不敢收的女人,各家出海前都明里暗里地去摸女人船的船頭以圖個好運,祈求風平浪靜,能拖大著(豐收)。
女人船上一共有三十六個女人,十幾年來因為生娃或受傷換了不少。這次女人船返航就帶回了受傷的珠姐,所以才有了一個空位。船上既有空缺,得讓人頂上。英姐發了話,到女人船上來是要和老天斗命的,你要是沒那股子狠勁兒,趁早打消了這念頭。于是在等臺風過的日子里,“下馬威”就提上了日程,女人船連擺三天擂臺,三日內不接招就當是放棄上船的機會了。每日一到合適的水位,女人船就駛出港,浮在離岸不遠處的海面上,像兩條精壯的灰色海狼魚。
岸上人頂著碩大的日頭,汗津津的背上像粘著許多只水母,又癢又辣的,開始騷動起來。個別人等得不耐煩,跺起腳來想罵人,可又不知該罵誰去,眼看水位即將過了高峰期,這潮水可不待人,難不成今兒還是擺了個烏龍陣?
正當人群開始不甘心地打算解散時,走來了一個女人。女人穿身海邊人常見的素色花上衣和藍黑闊腿褲,頭上包著一塊深色花布。花布從兩側耳邊往下繞到下巴打個結,只露出一小部分臉龐。女人肩膀寬闊渾圓,腰身豐腴,腿腳壯實,走起路來快且利索。在眾人眼巴巴地辨認來者何人時,她已輕巧穿過人群,下了堤岸,又上了小船,直奔前方不遠處的女人船而去。她叉開雙腿,穩穩站立船頭,留給看熱鬧的觀眾們好一個壯觀的豐乳肥臀側影。
“是鳳姑——”有人眼尖認出了女人。
“可鳳姑不是被婆家逼下船了嗎?”
“鳳姑去年生娃后婆家發了狠話,要不選船,要不選家,家和船只能二選一。鳳姑也是個悍性子,一直鬧到了孩子滿月,最后還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看在孩子的份上才離了船?!?/p>
“聽說她的娃都是在行船的時候生的呢?!?/p>
“你可不知道這女人有多猛?!庇腥舜忠暗匦α似饋?。大伙兒都跟著笑,仿佛逮著了天大的笑話似的。
有個哥仔沖石墩子一樣站在船上的鳳姑高聲喊起了葷話:“鳳姑,你這會兒不在家里奶孩子跑船上去做啥?莫不是趕著上船去喂老相好——”
鳳姑顯然聽明白了,不著不急地轉過身子,下巴一抬,雙眉一挑,雙手叉腰,胸膛比方才更巍峨了幾分:“你個毛還沒長全的小子有種上船來,老娘一個奶就能噎死你?!?/p>
眾人笑得更起勁了。哥仔紅了耳朵,不服氣地伸了伸脖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遇著這般不顧臉皮子的潑辣主兒,他也只好認了慫,不然這嘴仗子打起來怕是更討不著半點兒好處了。
才一會兒功夫,小船就到了女人船邊上。女人船吃水不深,振西往下拋落繩子。鳳姑雙手拉緊繩子,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明白,她就上去了,厚實的身體敏捷如一只大龍蝦。
鳳姑二十歲就上了女人船,當了四年水手,去年八月,懷胎五個月的她還在女人船上不肯下船,用她的話來說壓根沒感覺到肚里還有一坨肉,不過是像長了一層厚肚腩。那次出海,船上的機械出了故障,船停泊在越南一個小島附近二十米開外處。一日,鳳姑正在船邊劈柴,斧頭不小心掉落海里,大家還沒反應過來,鳳姑便一翻身扎進了海里,大約只用了七八分鐘,就把斧頭給撈了上來。這可把英姐嚇壞了,連聲說:“我的姑奶奶啊,小心你肚子里那坨小心肝吶?!兵P姑這才想起了自己肚子里還有一個小人疙瘩。那次之后,鳳姑帆照升,網照拉,桿照爬,粗重活兒一樣沒落下。去年秋天,女人船在航行時大帆出了問題,幾個女人爬上去維修,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鳳姑也跟了上去。此時海面起了風,浪頭拍打船身晃動厲害,大帆上的人很難穩住身體,鳳姑從兩米高處掉了下來。這一摔就把肚子里的小人兒給提前摔了出來。娃平安無恙,只是胎盤沒有排出。船上的赤腳醫生麻嬸只能就地取材,用上了土辦法,拿生油和鳳姑自己的頭發塞進她喉嚨里一邊攪和,一邊按壓她的腹部。麻嬸剛接生完,手里滿是血跡,臉上也有血印子,她嘴里振振有詞——吐啊吐啊吐,吐——啊——像極了一個念著咒語的老海怪。也不知是不是土辦法起了效,一個鐘后胎盤排了出來。那次是女人船第一次迎來小生命,這娃兒就像船上三十六個女人生的那樣親。“這船就是我的命,我離不得,等娃斷了奶,我再上船?!比ツ?,鳳姑咬咬牙,撂下一句話就離了船。
船艙里,幾個女人看見鳳姑都很高興,圍過來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鳳姑,今兒也沒起西南浪,咋就把你給推來了?”“咱娃還好吧,取名了嗎?”“小名就叫黃鱔仔好了,夠生猛?!薄跋禄匕淹迬恚屗拔覀內鶄€媽。”
鳳姑把包在臉上的花布取下,整整齊齊地疊成一個豆腐塊。多日不見,鳳姑的臉比以前白嫩了許多,肉呼呼的臉上堆著笑,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兒。和姐妹們打鬧了一陣后,鳳姑抬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奶說:“奶脹,我出不來許久,這娃性急,喝不到奶就要哭到岔氣,比面對十級臺風還叫我慌。”雀兒伸手戳了戳鳳姑胸前兩座高聳的山峰,吐了下舌頭,“嘖嘖”兩聲。鳳姑一把把她的手給拍了回去:“小丫頭手還饞。”
英姐說:“阿鳳,我看你今天來也不是為了閑聊,自家人,有事就直說?!?/p>
鳳姑沖英姐擠了擠眉毛說:“英姐火眼金睛?!?/p>
英姐說:“少拍馬屁,一條船上呆了幾年,我還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幾根蟲?”
鳳姑在一個小板凳上坐下,她也不著急說話,只把疊好的花布又抖開鋪在膝蓋上,賣起了關子:“不如,你們猜猜我來是為何。”
雀兒搶先說:“莫不是你急巴巴地想回船上了?”
鳳姑笑瞇瞇地看著雀兒。
振西說:“這時辰上船,我猜鳳姑是為那個學生妹來的。外頭說她是八爺家的人,八爺是你公公,當不當真?”
“咳,你是來說情了呀?”雀兒把腦袋湊到鳳姑跟前,眨了眨眼又說:“英姐可是發了話的,就是大隊書記來了也不留情面。”
“我哪敢求情喲,小姑奶奶們。”鳳姑的嗓門提高了八度,“八爺說了,千萬別手下留情,往死里嚇唬,殺殺她的威風,最好讓她打消了上船的念頭。”
雀兒說:“感情你是來讓我們不放她過關的呀?好說,明兒我上場,一定把她嚇得哭鼻子?!?/p>
鳳姑掩嘴笑了笑說:“你要能唬住她我鳳姑服你?!?/p>
振西說:“八爺家不是自己有船么,那丫頭為何還要上我們這船來?”
鳳姑說:“這話說起來得有一匹布那么長,這丫頭命不好啊,她七歲那年從山里被送出來,說是家里有兄弟已經餓死,送走一個能活一個,就送到了八爺這。八爺一看這丫頭長得水靈,說‘女大三抱金磚’,就配給了四歲的小兒子當童養媳。說是‘媳’,倒更像個丫鬟,供一家人輪流使喚。丫頭打小就身骨子弱,來之前營養不良,長得像條干沙蟲,來了后也還是老樣子,好吃的都輪不到她吃??伤莻€倔性子,你要說罰她不許吃飯,她就餓死也不吃。八爺說這丫頭心氣高,不能慣著,得好好調教,這不,棍子沒少挨,誰也沒想到她挨了那么多棍子,性子卻更倔了。十歲那年,她鬧著要上學,八爺不答應。其他事她都能過,就讀書這事她死活不依,還拿命來拼,絕食了三天后,八爺怕鬧出人命來,便允了她進學堂。誰知這丫頭越長越野,念書也沒能改變她的倔脾氣,如今長到了十八歲就更不得了了。八爺本想著臘月一過就讓她與小兒子成親,她一聽又把自己關在了房里兩天不吃飯,兩天后出來就跪在八爺面前,說感謝八爺這十一年來的養育之恩,求八爺好人當到底,允了她自己選擇這一回。八爺說:‘你想要做什么?’丫頭說她想上女人船。八爺一聽就樂了,‘這女人船是你說上就能上的啊,只怕才上一天你那身骨子就受不了咯?!绢^說:‘你要是允了,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你要是不允,我就跳進院里這口井去?!藸斂囱绢^那氣勢,知道她說到做到,這年頭可不比以前,死了人可是個大事情。又想那女人船也不是誰都收,便與丫頭打賭,如果女人船不收她便乖乖回來與小兒成親。丫頭答應了,說如果女人船不收她,她便認了這命,安心嫁人。這不,正中八爺下懷,他巴不得你們讓她死了這條心哩。”
振西說:“鳳姑你站哪邊?”
“我中立,那邊可是我家老頭子,我還能反了不成?!兵P姑話鋒一轉又說:“但那丫頭可沒饒過我,軟著硬著磨了我三天,讓我教她船上本事?!?/p>
雀兒說:“你教她了?”
鳳姑說:“你可不曉得那丫頭的性子,我要是不答應她這輩子就纏上我了?!?/p>
雀兒說:“她練得怎樣,能過?”
鳳姑想了想說:“能過,也不能過。”
振西說:“此話怎講?”
鳳姑說:“按常理,才練了幾天,尋常人是很難做到的,但這丫頭偏是個不服輸的主兒,你要是想要海中的龍王,她也會拼了命去給你抓來。能不能過,就看她和這船的緣分了。”
英姐說:“你想不想她過?”
“八爺不想?!兵P姑狡黠地笑了笑又說:“那丫頭的確有個別人沒有的本領,能在水下憋氣五分鐘以上,我婆家那一帶無人不曉,都說她是大魚投胎,注定要吃海上飯的?!?/p>
“都等了兩天這人還沒來,莫不是慫了?”雀兒說。
“她不來你倒是著急上了?!兵P姑掩嘴笑,想了想又說:“你們可千萬別賣給我面子,得好好挫一挫她的銳氣,八爺還等著收這個倔媳婦呢?!闭f完驚叫出聲:“哎喲,才出來兩個時辰奶水就脹得不行,得回去喂小祖宗了?!?/p>
鳳姑走得風風火火的,等鳳姑的小船離開后,英姐說:“鳳姑才上岸不到一年,卻不像以前那樣直來直去了,說話讓人猜得費勁?!?/p>
雀兒說:“就是讓咱使勁兒挫那丫頭的銳氣唄,明兒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p>
振西說:“你傻呀,沒聽出鳳姑是說反話來著,明里是讓咱給她點顏色看看,暗地里卻好生夸了一通,倒是讓人對這丫頭不忍下手了?!?/p>
“是龍是蟲,明兒就曉得了?!庇⒔阌^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搖了搖頭說:“估計明兒要起風,她怕是連第一關都過不去?!?/p>
潮水在慢慢退去,女人船在金色余暉中緩緩地駛進了港。港灣里已有船家在做飯,裊裊炊煙中不知哪條船上傳來了咸水歌:
一對漁船搞雙拖哩,
好似老公和老婆啰。
魚蝦蟹鱉滿船爬哩,
食完飯來飲燒酒啰。
擺擂的第三天,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后,云朵和往常的不大一樣,如梯田那樣層層疊疊,灰藍如煙,布滿了整個天空。
“海龍王又出來打筋斗咯?!蓖馍硺蛉税雅_風編成了神話故事,為此娃娃們總是一半歡喜一半憂愁,每每仰頭望向天空,盼著云層里飛出一條金光閃閃的龍,又害怕那是一條惡龍。外面傳言,有一年女人船在海上遇見了一條惡龍,龍甩動尾巴把海水卷成通天水柱,龍頭上天,龍尾入海,把海鬧了個天翻地覆。水家爺爺說,要對付惡龍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手拿辟邪的家伙對準它,并要有堅定的意志,讓它知難而退。于是每逢臺風天,娃娃們就從家里拿出各種各樣的武器——掃把、鐵秤、鍋鏟、柴刀,揮舞著指向天空,并大聲吆喝,生怕自己聲音不夠大,唬不住那惡龍。
此時,外沙灣里停滿了回來避風的漁船,女人船卻反向而行,出了港灣,朝海上駛去。兩條帆船并肩而行,一公一母,在浪頭的簇擁下上下起伏,如兩頭灰鯨。
人群尾隨著女人船涌向外沙海岸,才一會兒功夫就把堤壩圍滿。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里炸響了一串吆喝——學生妹來嘍——
眼力再差的人也能分辨出來者定是那學生妹了。她看著和外沙人不大一樣,嬌小苗條,遠沒有船上女人們健壯,留著齊肩的學生發,眉毛彎彎,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倒像是來戲園子看戲的模樣。她作風利索,與鳳姑一樣,走路生風,既不斜視,也不多言,徑直上了小船,奔女人船而去,留給岸上人一個素衣背影。海風吹來,衣衫像要飛起,如飛翔在淺海上空的一只長腳白鷺。
船上的女人們早看見了她,雀兒如石墩子一樣傲立船頭,看著眼前女子那般小巧柔弱,心里生出了幾分失望。
“賭嗎?”雀兒說。
“我這回押那學生妹能過關。”振西想了想說。
“英姐呢?”雀兒問。
英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這等風浪下能過卡的想必都是些能和天斗的人了?!蓖饷嫒硕颊f英姐長了一張鐘馗臉,極少見她笑。這會兒,她面容舒展,不像鐘馗,倒像觀音娘娘。
學生妹很快就到了船邊,雀兒朝她扔下一根粗繩。她沖雀兒道聲謝謝,拽緊繩子上了船。上船后,她四處張望,一副好奇的模樣。等看完了船便又開始盯著眼前的幾個女人看,看得放肆,又很是自然。
“姐姐們好,我叫許鴿,你們可以叫我鴿子?!兵澴拥穆曇舸啻嗵鹛鸬?。
“我是雀兒?!比竷和α送π靥?。
“我知道你,你就是我的考官吧?”鴿子乖巧地說。
“算是?!比竷猴@然不大習慣這個文縐縐的稱呼,有些不好意思。
鴿子說:“雀兒姐,今兒是怎么個考法?”
雀兒說:“上桿,過卡?!?/p>
鴿子說:“我要是過了關,就允了我留在這船上?”
雀兒看一眼英姐。
英姐點頭。
“一言為定。”鴿子笑了笑。
雀兒說:“我先給你示范,你再學我的樣子做一遍。”
鴿子點了點頭:“嗯。”
鴿子跟著雀兒來到桅桿底下。雀兒看一眼鴿子,后者小臉嚴肅,嘴角卻是笑著的,看不出緊張,卻也不輕松。
“看好嘍?!比竷和鶙U上一躥,雙膝和腳板夾緊桅桿,同時雙手嗖嗖地往上攀爬,像一條快速跳躍的大蟲。海風一陣比一陣刮得猛烈,越往上爬難度越大。這根桿雀兒爬了數百次,但顯然這次的感受很不一樣。她覺得自己像電影里騎馬獨闖龍潭虎穴的女主角,觀眾一邊盯著她看一邊吶喊助威,她熱血沸騰,渾身是勁兒,平時要花近兩分鐘才能登頂這根長十四米的大桅,這次只花了一分四十秒。
雀兒從十四米高的桿頂喘著氣兒對鴿子喊:“鴿子——輪到你上桿嘞——”
已經有好事者開著小船停到女人船附近,幾個哥仔吹起了口哨,似乎逮著了個好時候,大膽地唱起了咸水歌:
妹你無力無要緊哩,
哥我抱你上船頭啰。
公船貼著母船搖哩,
好似我倆一家親啰。
鴿子小臉生生地憋出了一圈紅暈,朝他們啐了一口。她彎腰脫下黑色布鞋,整整齊齊地擺在一邊,再把衣服的袖子和褲腿卷起來,蹦蹦跳跳做了幾下熱身運動,開始往上爬。
爬桿既是個技術活也是個體力活兒,手腳要協調,膝蓋夾桿固定,利用腳板和桿瞬間產生的摩擦力提供一個向上的動力,手要同時向上快速攀爬。鴿子爬得不快,動作不算嫻熟卻也不生硬,爬到大約六米的時候她停下原地休息。對于雀兒這種急性子來說,很看不上像蝸牛一樣慢的鴿子。雀兒開始懷疑昨天鳳姑的話是在虛張聲勢,眼前這小妮子看來也沒啥能耐,估計沒有十分鐘上不來。等鴿子再次休息時,雀兒忍不住低頭埋怨:“咳,我說,你能快點兒嗎?起風了?!?/p>
鴿子喘了幾口氣,仰起紅通通的小臉,脆生生地說:“又沒規定不許休息,更沒限定時間,憑什么你讓我快我就快?!兵澴影讶竷簡艿谜f不出話來。
鴿子話才說完,海面上就刮來了一陣大風,船也跟著搖晃了起來。正所謂船搖一寸,桅擺三尺??粗U上掛著的兩個大姑娘,像個鐘擺那樣晃動,大伙兒全都吸了一口冷氣。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情,哪怕是行船多年的老水手都有失手摔落的時候。一個月前,女人船在海上捕魚時,就有個女人從桅桿上掉了下來。女人徑直掉到甲板并暈了過去,麻嬸用指甲掐她人中、灌姜酒,搶救了幾個小時才醒來。她的腿折了,麻嬸幫她把腳骨挪正,四天后還是變了形。等船返航時,腳早已腫起老高,得用剪刀把褲子剪開才能把腳拖出來。海上的人都知道這大桅能要人命。
雀兒畢竟是有著數年行船經驗的水手,只見她身子緊貼桅桿,手腳膝蓋死死箍住,順應著桅桿搖擺的頻率移動重心以穩住身體。而鴿子就沒那么從容了,爬到十米的高度時她的手腳已有些發軟,加上桿滑溜溜的,使得手腳和膝蓋幾次打滑,很難穩住身體。有一次眼看她的左腳已經松開了桅桿,在眾人大聲驚叫時她又把腳給纏了上去。如此涼爽的天氣,她愣是出了一身汗,汗水順著眉毛滑到了眼睛,眼睛睜不開了,她甩了一下頭,汗水沿著鼻子滑到了嘴唇,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又苦又咸。手心變得有些黏糊,她伸出右手往衣服上擦了一把汗,卻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猛地往下滑落了兩米。鴿子聽見了幾聲尖叫,有個聲音好像在叫她——快下來吧,莫要逞強了。逞強?哦不,許鴿我今天非征服這根大桅不可。這么一想,她更來了勁兒,趁著風力小了一些,又開始往上爬。
這回,她穩住向上的節奏,以保持體力。終于,離桿頂只剩四米,三米,兩米。雀兒就在她頭上不遠處了,可她的體力已跟不上意志,手腳開始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抖,要命的是風又來了,桅桿不住地搖晃。
“鴿子鴿子?!鄙厦嬗腥私兴?。
鴿子抬頭。
“你下去吧,只差兩米,算你過關了?!比竷赫f。
鴿子猛地搖頭,手腳還在抖,她說:“我要上去。”
雀兒說:“鴿子乖,鴿子聽話?!?/p>
“不,我要上去。”鴿子咬咬嘴唇,鐵了心,死死抱著桅桿不撒手。
雀兒生氣了:“你愛咋樣咋樣,我不奉陪了?!闭f完,趁桅桿往旁邊擺去的時候,拽過桿頂的繩子,身子一晃,整個人順著繩子往下滑去。
桅桿上只剩鴿子一個人了。
她原地堅持了半分鐘,待風停歇后,又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上蹭。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開始痙攣,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蝦米那樣盡可能地團起身體,做著向上的機械運動。風把汗水吹干了些,手心降低的濕度加大了摩擦。
終于,鴿子艱難地上了頂。
頭頂是墨色的天空,烏云壓在腦袋上方,風停了。鴿子有些累,身體軟綿綿的,像浮在云朵里。周圍一片寂靜,只剩下天空與大海。她抱緊大桅,想歇上一歇。
下面傳來一個渾厚的女人聲音——“鴿子快下來。”
鴿子笑了笑,沒動。
“鴿子你快快下來,你還要過卡呢——”又有人喊。
鴿子一激靈清醒過來,舒展了一下手腳,伸出右手往空中抓了兩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抓點兒什么,畢竟,那是她離天空最近的一次了。然后她雙腿一松,往下滑去,手配合著腳使著力,一松一夾,把握好節奏,也不著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哩。”她想起鳳姑說的話,嘴角一抿笑了起來。
鴿子終于輕輕落了地,如白鷺般優雅,她覺得有些累,便躺在甲板上,閉上眼睛,這個姿勢很愜意。
雀兒原以為她暈了過去,又瞥見對方嘴角含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輕輕踢了一下鴿子的腳板:“嘿,瞧你那小姐模樣,才第一關就躺下了,還以為你皮韌著呢。”
鴿子閉著眼睛說:“沒想到這船搖得還挺舒服,雀兒姐,你就讓我多躺一會兒嘛。”
雀兒沒想到鴿子居然和她撒上了嬌,心一下軟了,嘴里卻惡狠狠地說:“要躺回家躺去,這水期一過,考試就作廢嘍?!闭f罷,一把把她給拽了起來。
鴿子也不生氣,沖她眨了眨眼,乖巧地跟在她身后,雀兒心軟了。
“下一關是過卡,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要是現在打了退堂鼓就乖乖下船回家。”雀兒的擔憂倒是真的,過卡回卡雖說是捕魚船上的基本技能,但外沙橋人都知道其中的難度,時機掌握不好很容易掉落海中,如果風浪大的時候掉落海里又恰好被上風船碾壓,人就會卷入海底失去蹤影。
“來吧,我等著哩?!兵澴有ξ?。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比竷河X得給她吃點苦頭是對的,免得這丫頭上了船哪天闖出禍來。做海人必須得敬畏天地大海,那可都是不聲不息就能取你性命的。英姐時常點醒她們。
“看好了——”雀兒拽緊桿頂落下的粗繩子,開始蕩起秋千來。
“要過卡嘍——”岸上不知誰帶頭喊了起來。
大伙兒的精神瞬間被提了起來,眼睛都往雀兒那邊看。對于岸上人來說,過卡和回卡就如耍雜技那樣好看,他們能看見的時候并不多,所以特別興奮。
雀兒像猴子一樣靈巧,她緊緊抓住的繩子仿佛焊在了身上似的。繩子擺動的弧度越來越大,她準備要跳到對面的對仔船上去。
此時風力只有三四級,兩船相距二三十米,雖有些搖晃,但高低相差不大。過卡最怕大風,風力達到六七級時,巨浪會把船推到幾十米開外,很難掌握落船時機。
這等難度哪能難倒雀兒,她雖然只二十出頭,已是女人船上藝高膽大的過卡高手。每次下網,都會安排幾個身手敏捷的人到母船去幫忙,雀兒總是第一個過卡。
雀兒在空中大約蕩了四五個回合,便穩穩地落到了對仔船上。
振西說:“換平時雀兒姐頂多兩下就過去了,這個風浪難不倒她,怎么今兒反復了那么多下?”
英姐一笑:“雀兒在作弊呢。”
振西說:“作什么弊?”
英姐說:“她是想多做幾次讓那丫頭看明白?!?/p>
振西說:“過卡講究狠準快,一次成功,這么反復地來回會消耗體力,反倒增加了難度。”
英姐說:“看來雀兒是藏了私心要幫那丫頭了。”
此時鴿子也抓住了雀兒投回的繩子,試了試力,然后右手抓緊繩子,光腳向前沖出,朝對仔船快速蕩了過去。
第一次蕩出的暴發力顯然不夠,還沒挨著母船的邊便又回到了原地。第二次鴿子有備而來,她右手抓住繩子微微彎腰,右腳掌點地借力猛地往前沖出。這次人已蕩過母船,但鴿子猶豫了一下,錯過了最佳時機,在半空中打轉了幾下,又蕩了回來。
此時海面又刮起了風,風起云涌,云層快要壓到了頭頂,兩艘船之間的距離發生了變化。兩次過卡失敗,鴿子的手臂因繩子的纏絞摩擦早已一片淤青,右手五指因為過度發力而無法伸直。過卡不宜打持久戰,她決定最后一搏。
“起跑速度要快,暴發力要強,利用慣性蕩出,屈身落船,干脆果斷。”她默念了幾遍鳳姑向自己強調的要點,集中精力感受著兩船之間的距離,然后她嗖地朝前沖出,右腳掌猛然點地借力,人高高地向前方蕩去。
蕩至空中的鴿子聽見了底下嘩嘩的海浪聲,還有小炮仗一樣抽打著她耳膜的強勁海風。
起風了,起風了。
鴿子低頭看向腳底的母船,以她的判斷這會兒該是落船的最佳時機,但瞬間母船被海浪猛地推開,她猶豫了一下。
跳還是不跳?
母船還在移動,但移動的速度并不快,此時跳應該還會落到船上。
她一咬牙果斷松手,繩子從手心滑開。
她向下落去。
母船卻恰好偏移過她的身位,悄然被浪頭推開了近十米。
她的身體繼續往下墜落。
那瞬間,鴿子的眼底盡是深藍的大海,白頭浪嘩嘩作響。
岸上,人群齊聲發出響雷般的驚叫。一個被捆綁在阿媽背上的娃娃忽然醒來,哭聲震天。
【作者簡介:王彤羽,1976年11月出生于廣西北海;作品發表于《花城》《十月》《山花》《作家》《青年作家》等刊,并被多種選刊轉載,曾獲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歐陽山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海上查帕卡》;現居北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