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曾經的太學正 促成了東坡名號的誕生
他是蘇軾初成名之前的“鐵桿粉絲”;他與蘇軾比窮,奪得萬古窮冠卻安貧樂道;他為了追隨心中理想的星光,毅然放棄大好前程,跟著蘇軾宦游南北;是他努力爭取荒地,促成“東坡”名號的誕生;是他的引薦,米芾得以拜謁蘇軾……馬夢得的故事,潛藏在歲月深處,他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透過雪堂側影,他的人生仿佛就是蘇軾元祐困局中的鏡像。
蘇軾在雍丘拜訪太學正馬夢得
馬夢得的事跡不見于《宋史》,偶爾見于宋人筆記、書簡,多潛伏于蘇軾、蘇轍的文集中,個別方志有零星記載。乾隆十二年(1747)《杞縣志》“人物”卷有他的簡要事跡,抄錄如下:“馬正卿,字夢得,仁宗時人,為太學正,清苦有氣節(jié)。學生既不喜,博士(博士:古代專掌經學傳授的學官)亦忌之……” 蘇軾詩文中有一名追隨自己很多年的馬正卿。正卿是他的名,夢得是他的字。按照蘇軾在《東坡志林》中的《馬夢得同歲》記載,馬夢得與蘇軾同歲同月生,小蘇軾八天。蘇軾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公歷1037年1月8日),馬夢得的生日就是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二十七日了。太學正是太學學官和職責名,始設于宋仁宗的時候,只從學生中選任。到了熙寧末年(1077),太學正改由朝廷委派正式官員擔任,同時摻雜選用太學中的部分中等等級學生。從這時起,就出現(xiàn)了“命官學正”——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員擔任的學正、“職事學正”——由學生擔任職務的學正的區(qū)別。命官學正的任期是三年一任,官階為正九品。 馬夢得的身份界定是太學生。嘉祐五年(1060),馬夢得還是一位25歲的最高等級的太學學生,僅僅是一個職事學正,不是朝廷命官。他在太學中工作,因為太按規(guī)矩辦事,導致學生不喜歡、同事不待見,日子清苦且漫長,沒有詩意和遠方。
嘉祐五年初秋,蘇洵帶著蘇轍蘇軾移居雍丘(今河南杞縣)。“時未即用,寓雍丘。”蘇洵為了答謝右司諫趙撲薦舉得試校書郎一職寫下《謝趙司諫啟》,其中說:“寓居雍丘,無故不至京師。”京師的房租貴、消費高,暫居雍丘親人的房產,可以減少不必要的生活開支。回望在雍丘的歲月,蘇轍《辛丑除日寄子瞻》說:“居梁不耐貧,投杞避糠核。”辛丑,是嘉祐六年(1061),正是蘇洵一家暫居雍丘的時候,蘇軾在當?shù)匕菰L了名賢馬夢得。
《秋雨嘆》的宿命召喚
當時,馬夢得在太學即將畢業(yè),作為優(yōu)秀學生干部兼任太學正一職,為人清苦有氣節(jié)。蘇軾有一次偶然來到他的書齋,在墻壁上題寫了杜甫的《秋雨嘆》一詩,起初并沒有特別的用意。但是馬夢得看到后,當天就辭職還鄉(xiāng)了,從此不再出仕,以至于到老之時生活窮困饑餓,但他堅守氣節(jié)始終如一。
蘇軾謫居海南儋州時作《馬正卿守節(jié)》,提到“余少時偶至其齋中,書杜子美《秋雨嘆》一篇壁上,初無意也,而正卿即日辭歸,不復出。”
宋代文學家胡仔在《若溪漁隱叢話》中說“子美《秋雨嘆》有三篇:第一篇尤感慨,必東坡所書者。”杜甫這第一篇寫道: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shù)黃金錢。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蘇軾當時已經名滿天下,書生馬夢得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讀了《秋雨嘆》之后,心生感慨,聯(lián)想“涼風蕭蕭”的職場、展望未來“書生空白頭”,忽然心生一念,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1061年的農歷十一月,蘇轍送蘇軾赴任鳳翔,于鄭州西門依依惜別,蘇軾有《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此次到鳳翔,蘇軾帶走了一生最為忠實的“鐵粉”——賢良之士馬夢得。馬夢得剛離開太學不久,作為幕僚或者仆人,他全身心投入到追隨蘇軾的偉大事業(yè)中。
元豐三年(1080)二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至黃州任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馬夢得一度離開蘇軾回到雍丘去過閑適生活,雖貧苦卻快樂。他聽說蘇軾的遭遇后,心中格外掛念,就不遠千里來到了黃州。這個時候,蘇軾的俸祿微薄甚至斷絕,全家二十余口人僅靠積蓄度日,他每月將4500文錢分為30份,每日限定150文開銷,結余則存于竹筒待客。為應對困窘,他將生活開支一再縮減,并自創(chuàng)“三養(yǎng)”之法:安守本分以涵養(yǎng)福氣,飲食節(jié)制以調養(yǎng)氣息,節(jié)省花費以蓄養(yǎng)財富。
蘇軾在黃州的第二年,也就是1082年,馬夢得可憐蘇軾生活困頓甚至缺糧斷炊,他憑借當年在太學的關系,找到黃州知州徐君猷尋求幫助,要來數(shù)十畝廢棄的舊營地。白居易曾有《東坡種花》詩,這塊地位于黃州城東的山坡,蘇軾稱之為東坡。沒有馬夢得去找人要來營地,就不會有“東坡居士”這一雅號。
這片土地早已荒廢多年,長滿荊棘野草、遍布殘磚碎瓦,加上那年又遭遇大旱,開墾荒地的勞作極其辛苦,蘇軾幾乎耗盡了全身的氣力。他感嘆窮士馬夢得道:“我今反累君,借耕輟茲田。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可憐馬生癡,至今夸我賢。眾笑終不悔,施一當獲千。”蘇軾認為,這么多年他反倒是連累了馬夢得,讓馬夢得出力跑腿協(xié)調借田給他耕種。馬夢得追隨他這么多年,一直過著苦日子,談何發(fā)財?就好比在烏龜背上刮毛,何年何月才能攢夠做氈的毛?可憐馬夢得這傻瓜啊,到現(xiàn)在還到處夸我賢能。任憑眾人如何笑話也不后悔,他說幫我一分,將來必有千倍福報!
在馬夢得的幫助下,蘇軾“刈草蓋雪堂”“余治東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元豐五年(1082)九月,蘇于東坡雪堂夜飲,醉歸臨皋家中作《臨江仙》詞,發(fā)出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物我相忘的人生感嘆。
蘇軾與馬夢得的窮冠之誼
元豐四年(1081),蘇軾和馬夢得在黃州的東禪寺一起飲酒。喝醉之后,他吟誦起唐代詩人孟郊的一句詩:“我亦不笑原憲貧。”孟郊說自己不嘲笑原憲的貧窮,但蘇軾敏銳地發(fā)現(xiàn)矛盾——原憲是孔子弟子中最窮的,而孟郊本人當縣尉時“拜迎長官心欲碎”,經濟狀況比普通農民還差,哪有資格笑別人?吟罷,蘇軾忍不住笑了起來。孟郊他有什么資格去嘲笑原憲的貧窮呢?并在《書孟東野詩》中說“遂書此以贈夢得。只夢得亦未必笑得東野也”。
馬夢得的窮是舉世公認,有目共睹的。蘇轍在任齊州(今山東濟南)掌書記時有《贈馬正卿秀才》詩,大概意思說大丈夫生于世間本已艱難,馬夢得空著雙手餓著肚皮,身無分文;三代亡故的親人因無錢安葬而棄置荒野,至親骸骨難入九泉安息。他帽子破損衣衫襤褸,鞋底洞穿,但挺直脊梁不肯妄求施舍,生怕用不義之財玷污先人長眠,其凄苦情狀令過客潸然淚下。
《東坡八首》中也說,“馬生本窮士,從我二十年。日夜望我貴,求分買山錢。”二十年追隨,依舊貧困如洗。此時距其辭太學正已逾20年,卻仍堅守“矯然未肯妄求取”的士節(jié)。他無疑是宋代讀書人中的一股清流。
元豐四年(1081)蘇軾在黃州作《馬夢得窮》:“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蘇軾與馬夢得PK誰最窮,比較之下,蘇軾甘拜下風,馬夢得獲得了“窮之冠”。蘇軾通過詩文將馬夢得置于“貧困鄙視鏈”的頂端,從而完成對追隨者的精神加冕。
為米芾引薦蘇軾
米芾“素與馬夢得厚善,其來,因夢得以見公也……時雪堂已成,凡客至,公皆館于雪堂,故有東坡相從之語。”米芾小蘇軾十四五歲,元豐五年(1082)三月,在馬夢得的引薦下,21歲的米芾得以首次在黃州雪堂謁見蘇軾。
元祐四年(1089)春,蘇軾即將赴任杭州,他在給米芾的第六封書簡中說:“某恐不久出都,馬夢得亦然。旦夕間一來相見否?”蘇軾說他恐怕不久就要離開京城了,馬夢得也會離開京城。能否在這兩日抽空前來一聚?
蘇軾說“馬髯且為道意,未及答書,十千修屋緡,更旬日寄去也。非久得郡……”意思是說,“煩請轉告馬夢得,暫且代我傳達心意,我尚未得空回信。修繕房屋所需的十千文錢(緡為穿銅錢用的繩子,十千即十貫錢,其購買力相當于現(xiàn)代人民幣800元至1300元),過十來天便托人捎去。我不久將外放州郡任職。”馬夢得是個大胡子,蘇軾稱其為“馬髯”。在離開京師之前,蘇軾不忘資助老朋友馬夢得,拿出真金白銀去精準扶貧。
元祐七年十一月,蘇軾兼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十二月上旬,馬夢得給蘇軾寫信夸獎米芾的新政,并從雍丘來京師看望蘇軾。“……夢得來談新政不容口,甚慰所望。”
紹圣(1094.4-1098.5)初,米芾繼續(xù)任雍丘縣令。蘇軾在定州的第二年,即1094年閏四月間被免去定州職務,調任英州。據(jù)《宋史·哲宗本紀》載,蘇軾因“坐前掌制命,語涉譏訕”被貶知英州,英州距離東京四千里。在閏四月的時候,蘇軾從定州出發(fā),十五日到達滑州的韋城(今河南省滑縣東南)。他在那里給皇帝上表,請求允許他經由汴水和泗水之間的水路乘船進入長江。得到了皇帝批準乘船的旨意后,蘇軾就沿著汴河的水路航行,經過雍丘,于是就有了《初貶英州過杞贈馬夢得》。馬夢得為米芾治下居民,二人交情深厚。
過雍丘的時候,米芾正患痢疾,特派專使迎接蘇軾,然后帶病設宴招待蘇軾,并特邀馬夢得作陪。蘇軾以五絕一首贈別馬夢得:“萬古仇池穴,歸心負雪堂。殷勤竹里夢,猶自數(shù)山王。”
蘇軾掐指計算,從鳳翔開始到今天,馬夢得跟著他已經34年了。清代王文誥在《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卷三十七“過雍丘贈馬夢得”條說:他“自嘉祐辛丑從公,至是蓋有三十有四年。自后惠、儋無復馬之蹤跡。似其時辭公歸老,往依元章,因贈此詩也。”自古以來,仇池是令人向往的仙境,“夢中仇池”是蘇軾的理想歸宿。元祜七年,蘇軾曾在《次韻晁無咎學士相迎》一詩中有“夢中仇池千仞巖,便欲攬我青霞幨”詩句,可見蘇軾將仇池視為自己的歸隱之地。雪堂是黃州的東坡雪堂,是追隨蘇軾一生的馬夢得幫助修建的,他窮困并不潦倒,失意并不失志。
如今,馬夢得要歸老家養(yǎng)老了,漂浮30多年,從白面書生到鬢角霜白,從京師出發(fā)再回歸京畿,倦鳥暮歸林,浮云晴歸山,“萬古仇池穴”是蘇軾的終極目標,卻被馬夢得提前實現(xiàn)。之后的兩個月,蘇軾行至安徽當涂,再次接到“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謫令。
此時,馬夢得在雍丘,有好友米元章,值得托付。雍丘的房屋修繕后,他可以安居樂業(yè)。對于馬夢得而言,雍丘是故土、是老家,更是歸途。“我辜負了你幫我修筑雪堂的美意,我還要在宦海漂浮。在夢里,我依然深情難忘我們那些如竹林七賢般的閑逸時光,放心吧,以后我絕不會成為山濤和王戎那樣玷污清譽之人。”《初貶英州過杞贈馬夢得》中,蘇軾的依依惜別之情躍然紙上,從此之后,蘇軾筆下再也沒有馬夢得的消息。馬夢得肉身困于雍丘故園,蘇軾精神困于新舊黨爭。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從馬夢得身上,我們看到一個正直知識分子可敬可佩的人格操守。馬夢得對蘇軾的追隨,本質是宋代士大夫精神困境中的一次雙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