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劉亮程:文學——從家鄉到故鄉
    來源:《小說評論》 | 劉亮程  2025年07月29日21:31

    我們都曾經擁有家鄉,也遲早會離開家鄉,成為這個世界的異鄉人。但我們從不曾失去家鄉。每個人都背負著一個自己有時知道、有時不知道的家鄉。它如此沉重,又如此輕盈,常常被遺忘,卻最終無法被完全拋棄。

    家鄉是母腹把我們交給世界,也把世界交給我們的那個地方。它保存著我們降生人世的最初感受。

    家鄉住著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住著跟我一同長大、擁有共同記憶的那一代人,住著只在族譜和墓碑上留有名字的上輩人,還住著只能在老一輩人的言談傳說中留下片段記憶的那些人。在家鄉我知道自己是誰。上有老下有小。往上有我叫爺爺的,往下有別人叫我爺爺的,我在中間,我的生命連接著祖先和子孫。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個家族的百年數代便構架起來。

    每個人的家鄉都是小的,或是一個村莊的小院落,一個小鎮的街區,一座城市住宅區的單元樓。降生之初,世界給我一個小小角落,在我不會走路、學會走路但走不遠的童年,去一遍遍地熟悉身邊的人和事物,仔仔細細記住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

    家鄉的光陰如此流轉:在代復一代的生命傳承中,某一刻我的生命時間到了,我的歲月降臨了。我接著祖先斷掉的那一口氣,開始在世間生活。睜開祖先閉住的眼睛,開始重新打量這個世界。家鄉在我出生那一刻,把整個世界都給了我。它用空氣、陽光雨露、風聲鳥語、白天黑夜、日月星辰迎候一個小小生命的到來。而一個新生命誕生,讓這世界也有了一雙重新打量它的眼睛,重新感受它的心靈,重新呼喊它的聲音。在這新生孩子的眼睛里,世界也是新誕生的。每一個新生命的降生,也是世界的重新誕生。這是我和世界的互生關系。

    文學寫作的意義,正是重新誕生家鄉世界。

    三十多年前,我離開家鄉,到烏魯木齊打工。之前我是一個心氣高遠的鄉村詩人,盯著天邊的云朵過地上的日子。城市打工生活終結了我的詩歌寫作,我開始寫散文。《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便是我在烏魯木齊打工期間,用了差不多七八年時間,斷斷續續寫成的一本散文集。現在想起這部散文集的寫作契機,可能就是我在烏魯木齊奔波的某個下午,突然回頭看見了落向城市西邊的太陽。我知道那一刻的太陽正落在我的家鄉。那個被我扔在遠處,讓我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小村莊,它的土墻,黃土路上晚歸的牛羊,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一步回家的人們,都在這個黃昏被夕陽照亮。一個村莊在我心中蘇醒了,我開始書寫它。

    寫作真是一件奇妙無比的事情。當我動筆寫那個村莊時,我知道一切都已經過去。那段歲月中沒有人了,屬于那個村莊的塵埃早已落定。我在其中生活時,它屬于一村莊人,屬于沙漠和戈壁,屬于漫長的西北風,屬于一年四季的青黃轉換,屬于人和草木的生老病死……但是,當我開始寫它時,它只屬于一個人,這就是寫作的開端,有如創世。文學是人類的往事。所有人在奔赴一個叫未來的地方,作家獨自扭過身、轉過頭、往回走。一個人回到已經過往的村莊歲月中,一切都沒有了。太陽早已走失多年,連月亮也像一枚不再發光的紙片,星星散落在遺忘中,所有的聲音都寂滅了。作家用文學重新開端這個村莊,讓消失的一切重新發生。作家帶著自己的陽光去照亮那個村莊的黑暗,帶著自己的星光月光去照亮那個村莊的夜晚。帶著自己早年熟知的草木去讓大地重新郁郁蔥蔥。寫作者成了造物主,整個世界歸他管了,不管這個世界曾經發生過什么或者沒發生過什么,作家都獲得了讓它發生什么和不發生什么的權利。有時候我也覺得寫作這種職業是如此偉大又如此危險,他有太多的權力讓一切在文學中發生。

    《一個人的村莊》,是一個村莊的故事在文學中的重新發生。

    許多年來有不少讀者拿著這本書,去我家鄉沙灣縣尋找書中所寫的那個黃沙梁村。他們問到村里,找到我們家住過的那一院破房子。《一個人的村莊》確實有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地。只是我寫過的“風中的院門”已被風刮倒,屋墻被風吹斜,開裂著大口子。書中的“我們家”早已遷走,那個游手好閑的“劉二”也在別處長大長老。只有我寫過的一場一場風,依舊在吹黃麥子,吹老那個地方的人,吹起漫天沙塵。我們家從那段村莊歲月中永遠地搬走了。村莊荒蕪在時間里。但我知道它不會真正地荒蕪,夜夜有人在夢中回來。多少年的夢中我都回到這個村莊,仿佛這里有我未過夠的生活,或是過錯的生活,需要在夢中一次次地回來重過。直到我動筆寫這個村莊,我知道我要用文字做一場夢了。這場夢將由我的文字完全掌控。

    文學是做夢的藝術。

    我動筆書寫時,才知道我對家鄉事物是多么的熟悉。“我熟悉你褐黃深厚的壤土,略帶堿味的水和干燥溫馨的空氣,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掛在頭頂的那幾顆星星。我熟悉你溝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樣生物、傍晚裊裊炊煙中人說話的聲音、牛哞聲、開門和關門的聲音……”這是我自童年起一遍遍地撫摸過的人世間,我熟透到骨子里的村莊,閉住眼睛都能看見它的一切。文學所寫的,正是閉住眼睛看見的生活。這個由文字創生的村莊世界,不在別處,正在寫作者內心。

    《一個人的村莊》的主人公閑人劉二,是我塑造的自己。那個閑人也是我想活成的樣子。我八歲喪父,母親帶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艱難度日。我早早便像大人一樣干重活,從來沒有清閑過。可是,我在文字中活成了一個閑人,從不關心春種秋收,整日扛一把鐵锨,在村里村外閑轉,看哪不順眼,就挖一锨。然后天上地下地閑望幾眼,發現自己挖的坑竟然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間的距離,讓每個冬天的雪,在這一塊遲落地了一會兒。

    閑人劉二悠閑地看一村莊人忙忙碌碌,他背著手,只關心一朵云的事情,一朵花和一場風的事情。閑人每天黃昏站在村西頭,用自己的方式獨自目送落日。他認為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所發生的最重大的事就是太陽要落山了,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個村莊沒人關心,整個世界也沒人關心。也許在人們看來,太陽每天都在落,已經不是大事了。但正因為太陽每天都落,明天也要落,所以它才是最重大的事。我在文學中給自己找了一件別人都不去干的閑事,為整個人類守候黃昏,目送落日。這是我一個人的閑事。我用半世勞忙,養活出一個文學中的閑人。他也是那一村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用千百年的勞忙養活出的一個抬頭望天的閑人。因為這個閑人,村莊生活完全不一樣了。它不再是一部傳統意義的鄉土文學作品,它一點都不土。它背負家鄉大地,夢一樣飛起來。我喜歡飛翔的文字,就像我早年從夢中飛起來一樣,我在文學中再次獲得讓心靈飛翔的能力。

    那個文學村莊的我,同時活在童年、青年和人生暮年,歷經歲月滄桑依然是個孩子。死去活來,也依然是個孩子。我在大人都睡著的夜晚,一個人走在月光中穿過村莊,趴在人家的窗口,聽村人說夢。一句句夢話從村莊的夜晚飄起來。我小時候或許真的聽見過一村莊人的夢話。那樣的夜晚,勞動一天的人們疲乏了,躺在炕上昏然而睡。不管他們一天的勞作有所獲或無所獲,夜晚的夢都已經改變了已經過去的白天。夢中的生活讓現實短暫停住。他們在白天可能沒說過幾句話,但是到了夜晚,這個世界給了他們一場一場的夢,他們開始說話。我知道他們在夢中說了無數的話,但只有個別的幾句被傳到了夢外,飄到了窗戶口,被一個孩子所聽見。

    最好的文學語言猶如夢囈,是從埋沒世間的無數語言中傳出來的個別語言。最好的故事,也是從世間萬千故事中活出來的個別故事。每個人的家鄉都堆滿故事,我們一生聽到的故事跟呼吸的空氣一樣多。許許多多的人埋在許許多多的故事里。那個從堆積如山的故事中站起,帶著他拯救的唯一故事走出來的人,成為作家。一個故事講活一塊土地。一個活來的故事,照亮一段時間歲月。那個叫黃沙梁的村莊,我用一本書重新布置了它的日落日出,它跟以前的自己,以及這塊土地上的村莊,都完全不一樣了。它屬于一個人。一個人的家鄉,在文字中誕生成許多人的故鄉。

    《寒風吹徹》寫我十三歲進沙漠拉柴火的寒冷經歷。寫這篇文章時我已經三十多歲,我以為自己早已走出那場寒冷,當我書寫它時,才發現生命中的那些寒冷是過不去的。就像我拉柴火凍壞的腿,到現在每當陰天還會隱隱作痛。留在一個人生命中的那些冰雪一直沒有融化,它只是被歲月一層層地堆壓在深處,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觸摸到來自童年的寒氣。

    我還記得寫《寒風吹徹》這篇文章時的情景。我一個人背著包走在大雪紛紛的街道上,感覺滿世界的雪落在我額頭上,滿世界的寒冷我一個人在承受。一個人,突然感受到自己在承受全世界的寒冷,自己一生經受的寒冷也在瞬間全部回來。當晚我在窗外呼嘯的寒風中寫出了這篇文章。“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今天的溫暖暖和不了那個童年歲月里的自己。就像今天再好的餐飲,也不能快遞到童年,讓那個曾經挨餓的少年吃一頓今天的飽飯。一個又一個沒有被生命消化的童年記憶,召喚我回去,在文字中重新過那里的日子。幸好再回去時,我帶著一顆積攢了幾十年溫暖的內心太陽,我可以坦然面對過去的所有寒冷和不幸了。

    我還記得那個寒風吹徹的夜晚,一輛一輛牛車,在黑暗中趕出村子,車輪在雪地上吱呀呀響,半步半步往前挪。整個黑夜壓在頭頂,那種寒冷徹骨的黑,伸手不見五指。但是,天一點一點在亮。第一縷陽光貼著雪野從地平線照過來時,我們終于穿過黑暗的雪野,把天走亮。我的文字也穿過一個村莊的茫茫時間,把那片土地上的天寫亮。那是文學里的天亮,沉睡于黑暗的事物一時間明亮起來。

    我在《一個人的村莊》中,寫到我們家那一院低矮破舊的土房子,端莊地豎在村莊世界中心,每天早晨的太陽,從我家東邊的柴垛后面升起,又從西邊的泥巴墻后面落下,日月星辰,斗轉星移都發生在我們家的房頂上面。我家房頂那半截煙囪,每天朝天空在冒炊煙。一日三餐,煙囪朝天空冒著縷縷青煙時,我們家跟天有了一種聯系。天空深處某一顆星星上,一定積滿了我們家的煙垢。走到多遠,我都會認出那一顆星星是我們家的。它在我少年青年時期,曾一夜一夜地掛在我家屋頂上,用它一眨一眨的眼睛看著我們一家人在地上的生活。我也一夜夜地,把仰望的目光積攢在那顆遙遠星星上。它照進夢的星光里也一定有我早年仰望的目光。

    我有過一個苦難的童年。《一個人的村莊》沒有寫成一部訴苦的書,它陽光充沛,寫了那個村莊的草木,寫了比人還多的各種動物,寫了一夜一夜的月光照耀下,人們有一句沒有一句的夢話。書中的每一行字都在生長。我理解了那段生活中的苦難和不幸,理解了那個年代的自己。文學是對過往世界的拯救。一個有著不幸童年的人,在寫作中獲得了一次讓村莊世界重新發生,讓自己再過一次童年的機會。這一次,生活的權力掌握在寫作者手中。現實如此真實,如此確定,不能改變。連生老病死都一成不變。文學創造不確定,創造夢,創生無數通向遠方的命運之路。

    我在《虛土》中寫道:每一朵花都向整個大地開放自己。我在家鄉認識的草木長遍全世界。那些草木在一場一場風中向遠處播撒種子。我走到有風吹過的地方,都會遇見我家鄉的草木,如他鄉遇故知。無論在哪里望見月亮,我都認為是我家鄉的月亮,跟隨我到了異鄉。是的,我家鄉的月亮、風、日出日落,都跟隨我到世界任何地方。我到哪都喜歡看地上的螞蟻。螞蟻的路比人的路更加綿密地連接起大地。那是我在家鄉熟識的螞蟻,它們先我走到了世界各地,用它們細小的六只爪子,將遠遠近近的地方走成了我的家鄉。

    家鄉因為小而被我們珍藏。這個小如一粒種子的家鄉,它的土地連接著整個大地。它的每一場風都刮遍世界再刮回來。它的孩子過著人類孩子的童年。它的某一個人老了,就是人類在老。它的一聲蟲鳴中有所有生命的聲音。它的天亮了,整個世界就亮了。這是我理解的家鄉,那個小小的、偏僻的,被我們最早遺忘、最后想起,背負在身,一輩子都無法拋棄的家鄉。

    家鄉在累累塵埃中,需要我們去找尋、認領。我四處奔波時,家鄉也在流浪。年輕時,或許父母就是家鄉。當他們歸入祖先的厚土,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孫的家鄉。

    我所有的文字都在寫家鄉,把家鄉寫成世界,或將世界寫成家鄉。

    家鄉在土地上,故鄉在厚土中。我們同時擁有一個地理和文化中的家鄉,精神心靈中的故鄉。那個能夠找到名字、找到一條道路回去的地理意義上的家鄉終將遠去。當我們走過此生,迎候我們全部今生的歸處便是故鄉,它在祖墳、宗祠、家譜和親人的懷念中,也在地久天長的時間歲月中。而這個故鄉,便是我和世界永恒溫暖的相互擁有。

    文學寫作,是一場自家鄉出發,最終抵達故鄉的漫長旅途。

    我在寫作中會遇到無言的困境,仿佛回到剛降生那一刻的陌生中,我睜開眼睛,一切都未曾見過,發生在眼前的事物,都沒有名字,我也沒有語言可以說出。那是一個人語言的誕生地和家鄉。我知道從這里開始的一切,都有可能被重新說出。

    這是我寫給后父的一段文字:“……他的死分開了我們。但我分明又感到他的死亡在連接起我們。”家鄉盡頭是故鄉,草木連接草木,天連接天,土連接土,死連接生。寫作者接受家鄉給予的一切,最終活成自己的家鄉。活成一場風,活成一棵樹,活成一個地方的氣候,在地久天長的時間歲月中,自家鄉向故鄉挪移大地天空,創生出文學永恒的精神故鄉。

    国产女人精品视频国产灰线| 亚洲午夜成人精品无码色欲|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91专区高清| 精品久久一区二区|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播放| 一区二区精品在线|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影院| 国产精品视频男人的天堂| 久热青青青在线视频精品| 亚洲国产精品激情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嫩草影院| 久久夜色精品国产噜噜亚洲AV| 成人区精品一区二区不卡| 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综合网| 精品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在线拍揄自揄视精品不卡| 精品无码黑人又粗又大又长 | 国产精品午夜一级毛片密呀| 国产99久久久国产精品小说| 亚洲一区精品中文字幕| 少妇人妻偷人精品一区二区|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久久久精品国产免大香伊| 久久精品这里热有精品2015| 精品午夜国产人人福利|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三级| 国产精品自在自线视频| 2020国产精品视频| 国产成人精品日本亚洲网站| 国产综合精品蜜芽|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 | 国产亚洲福利精品一区二区 | 国产三级精品三级在线专区|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无码久中文字幕 | 呦交小u女国产精品视频| 99re66热这里都是精品| 久久免费视频精品| 久久国产精品久久国产精品|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久久| 精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