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寫作在今天面臨巨大的挑戰，外有AI帶來的沖擊，內有輸出大于輸入的煩惱，既要面對經典作家，又要面對網絡作家，夾在其中的青年作家們沉沉浮浮，勉力在文學的海洋中獨自掙扎。老一輩作家多致力于書寫鄉土中國，青年作家則多聚焦城市文學，然而無論鄉土或是都市，寫出深刻的人世悲歡都并非易事。現代都市中的種種體驗，待要落至筆端，往往又覺艱難，再加上青年人較為簡單的生活經歷，其創作常常面臨技巧過盛而深度不足的問題。何田田對文字精雕細琢，卻并無創寫訓練的痕跡，她的寫作是一種由文學愛好者到創作者的自我探索，而非學院派程式化的套路。《島的景觀》是她新近發表的中篇，講述一群年輕人到海島度假的旅程，圍繞這趟行程滋生出各種事件，其中各人的情狀又折射出不同階層的人所面臨的不同境遇，由此從島的景觀過渡至人的景觀。

梭羅說過，“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離得再近也無法連成一片陸地。”何田田筆下的主人公也是處于孤獨中的年輕人，但她的小說往往不是一個人的獨白，而是一組群像書寫。從《大音樂家》到《美人簡史》，從《上海沒有海》到《島的景觀》，作者擅長通過幾個人物之間的參差對照，描摹出年輕女性在社會中尷尬的位置，以及充滿猶疑的沉浮不定的命運。

當小鎮青年來到大都市，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充滿了機遇與誘惑，同時也遍布荊棘和陷阱，一旦行差踏錯，沒有人托底的小鎮青年就會被打回原型，甚至萬劫不復。當下的文學中不乏對小鎮青年的描寫，甚至創造出“小鎮做題家”的新名詞，然而那些小鎮青年多半是男性，以考學為路徑，通過教育改變命運。與之不同，何田田筆下關注的是小鎮少女，那些空有美貌皮囊，卻沒有托生在富貴人家的少女，以及她們在步入社會、進入大都市后的奮斗與折戟。

《島的景觀》中胡小穎外形靚麗、頭腦聰穎，但家境普通的她在大學時需四處兼職賺取學費，畢業后又在廣告公司上班兼作晚會主持，進入青商會做秘書后一度以為可擠入所謂上流社會，但最終還是黃粱一夢。與胡小穎的脆弱易碎不同，季老師和趙茜的路則穩妥得多。無論是季老師靠自身的專業實力贏得尊重，抑或趙茜靠“拼爹”打造知性人設，她們的試錯成本都比胡小穎低太多太多，在社會中的階層位置也較為穩固。與逢人便喊哥，在酒局中觥籌交錯陪著小心的胡小穎相比，季老師和趙茜無疑更加具有“松弛感”，她們既不必表現得過于熱切世俗，也無需處處逢迎。胡小穎大學時期與老師發生沖突時，她父母的態度是指責訓斥，并不能為女兒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案，也無法提供情緒撫慰。面對同樣情形，趙茜則獲得了父母的無條件支持。兩相對比，作者或許并非有意指責胡小穎的父母缺乏愛的耐心，而是描摹出現實中不同階層位置的人面對問題時不同的思維。“掀桌子”需要實力，否則便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何田田的小說群像書寫更像是一種女性青春敘事，指向讀者熟悉又陌生的一隅。“江浙滬獨生女”這幾年在網絡上漸漸成為頗具烏托邦色彩的想象，這個群體代表著經濟上的富裕、性別上的平等、情感上的豐沛以及生活中的無憂。這個名詞與“大女主”“長公主”等幻想性名詞一起，構建了承載了性別、階層雜糅的理想主義敘事。

何田田的小說則是一種現實主義書寫，恰恰有如戳破公主夢粉紅泡泡的一支長簪。小說中趙茜看似風光無限，她有著高校體面的教職，整日穿梭于富二代之中，經常滿世界度假，過著精彩非凡的生活。然而這一切都依仗于父親的權勢，她與富二代的共生本質上是一種交換和互補，今后還可能變成政商聯姻的關系。換言之，趙茜只能作為“父親的女兒”存在，她的婚姻是否會被當作交易的籌碼亦未可知，一旦父親倒臺，她也會像“海的女兒”一般化為泡沫。群像中另一位少女方玉的家庭經營著一家中型企業，雖不是巨富之家，但普通小康家庭與之相比仍有較大差距，按理說方玉除了外形不美，其他條件均與網絡上的女主角如出一轍。雖然在飯局中方玉可以在晶晶和胡小穎面前搭搭架子，但家庭財富和家族企業注定要傳給能夠繼昌繼盛的男丁，作為女兒的方玉最多分到一杯份額極小的羹。在小團體里看似處于優勢地位的女性，在整個社會結構與父權體系里，仍然是沒有過多選擇的下位者。

多年前，中國香港女作家梁鳳儀以財經小說聞名，擅長描寫商海情海的交織。如今中國經濟早已騰飛，但文學領域似乎還未出現類似財經小說的門類，改革開放幾十年來經濟發展帶來的新變化仍未得到充分的書寫。何田田的寫作為城市文學帶來了一許新意，也是青年寫作中難得一見的類型。江浙滬，尤其是浙江濃厚的商業氛圍，造就了不同于北方大地的社會文化，也塑造了截然不同的城市風格。商圈、飯局、網紅、小業主、企業家，這些離普通人的生活具有一定距離的群體一一出現在何田田的小說中，為讀者打開新鮮的視角，也為青年寫作開辟了新的可能。《島的景觀》讓人想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結尾處尤其蕩氣回腸。或許不必擔心南北差異，也無須憂慮讀者對商圈巨賈的隔膜，就像張愛玲所說，“作者可以盡量給他所能給的，讀者盡量拿他所能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