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數——世界數學家大會中的小說家
事情鬧得有點大,一個寫小說的,參加了國際基礎科學(數學)大會。八位菲爾茲獎得主、四位圖靈獎得主、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以及五十多位各國院士,如同奧林匹亞眾神、《山海經》神鳥,各居其位,講著數字符號語言。我是誰?我滿腦子塞萬提斯,湯顯祖、王維、老舍、鄧友梅甚至王朔,我是京味作家,來自于老舍文學院。“平行宇宙”說說容易,真“平行”起來感覺像倒掛在軌道上。
會間一個老外坐在主會場外鋪著紅地毯的臺階上,在筆記本電腦上敲著什么。開幕式結束他不進會場,紅地毯上只他一人,遠遠拍照,景深布景都很好,漸漸地就走近了,老外竟抬起頭。白發下一雙灰色眼睛:
“Who are you?”
我沒聽明白,說了同樣的話,互致問候,就像兩個外星人。
“Who are you?!”
我再回:“How are you!”
我基本不懂英語,聽不出兩者差別,不知道一個是質問,一個是你好,當老外第三次“who are you”時眼露寒光,與其說嚴厲,不如說憤怒,一種低溫超導式的憤怒。我明白了,不是問候,是說我未經允許拍照,遂趕快啟動“巴別塔”最通行的“sorry, sorry”!
老外滿頭銀發,純粹,冰清玉砌,加之超導式的目光,本身就像終年積雪的哥德巴赫猜想、黎曼猜想或拉格朗日猜想,總之像阿爾卑斯。但老外衣著年輕,T恤,休閑褲,軟鞋,沒穿襪子,席地而坐,與眼睛判若兩人。我平時也不穿襪子,到這兒穿了,穿戴整整齊齊——什么人才穿戴整齊?就像剛出來。
這是首屆基礎科學大會,地點在北京雁棲湖應用數學研究院,此前我還“平行”地參加了大會新聞發布,又是英文又是數學,毫無疑問沒聽懂,看會議材料才知道研究院成于2020年6月,由華人數學家丘成桐牽頭籌建,每年國際基礎科學(數學)大會在此舉行,截止2023年,僅僅三年時間已有17個科研團隊,發表了170篇論文。研究院有三個房間的窗子可以看見長城,為未來三個菲爾茲獎得主準備。要是有了第四個怎么辦?那就再開一間。這個我聽懂了,問答都極其自信。
我與數學有著不解之緣,怎么說呢?我曾參加過兩次高考,第一次數學考了57分,第二次復習了一年,數學考了21分。很少人有這樣的逆奇跡。我生來就是反數學的?是“逆數”?數學有這個數嗎?漢語有這個詞嗎?“逆數”也是一種數學關系,不能說它不是,不然我怎么跑到大會上來?怎么動念寫一部數學家小說?文學史上很少有數學家主角的長篇小說,上網搜索了一下,只發現兩部科幻一部寓言,通常所說的純文學一部沒有。如果說通俗文學都很少,那就不是沒有道理,很顯然對數學的敬畏是人類保留下來的少數幾種敬畏之一。伽利略說“數學是上帝的語言”,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萬物皆數”,都具有宗教意義。
“Who are you?”
問得真好,我甚至不想說這僅僅是質問、譴責、低溫超導式的憤怒,也不想說和我“逆數”考了21 分有關,只想說和馮康有關。
沒人知道馮康,如果“逆數”非常陌生,馮康同樣。不過要是提到華羅庚,應該是家喻戶曉。2015年屠呦呦獲諾獎那年,我偶然鉆進一個極偏的偏微方程論壇、一個BBS——那時還有BBS——簡直就像進入蟲洞一樣,我看到那片光亮中有幾個人談馮康和華羅庚,談論兩人誰更偉大。是幾個數學專業在讀博士碩士,在將“無人知曉”與“家喻戶曉”相提并論。這是一種怎樣的方程,甚至是不等式——誰更偉大?盡管我已知道馮康是誰,仍感到吃驚。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在另一個論壇上發出帖子《華羅庚先生和馮康先生,誰更是大師?》,認為:“創新是無中生有,在曠野中游蕩找到寶藏。從這點出發,馮康先生的有限元之創新和應用價值,在當代中國數學領域很少有其他工作可以與之媲美。”結論是:“所以說大家知道答案了吧?”有多少人知道這個論壇?但事情有時不在于少,相反,少掌握著真正的東西。
丘成桐,菲爾茲獎(數學界的諾貝爾獎)獲得者,本次大會主席,在世界上享有盛譽的數學家,差不多以一已之力召喚了本次大會的各國頂尖數學家,讓雁棲湖具有了世界性,一舉成為世界數學重鎮。丘成桐說:“中國近代數學能超越西方或與之并駕齊驅的(工作)主要有三個,主要是講能夠在數學歷史上很出名的有三個:一個是 陳省身教授在示性類(characteristic class)方面的工作,一個是華羅庚在多復變函數方面的工作,一個是馮康在有限元計算方面的工作。”丘成桐認為陳省身、華羅庚、馮康是中國數學的“三駕馬車”,無獨有偶,英國牛津大學教授特列菲坦在其所撰寫的《數值分析》一文中,對計算數學的發展做了千年回顧,其重大成就列表中:“第一項是公元263年,高斯消元法,劉徽,拉格朗日,高斯,雅可比……第九項是1943年,有限元法,柯朗,馮康,克勞夫。”漢代的劉徽之后出現的第二個中國人的就是馮康。
馮康獨立開創的有限元方法用途廣泛,從汽車、火車到航天飛機,幾乎所有的設計制造都離不開有限元計算結果。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基于有限元方法原理的軟件、算法大量出現,在實際工程中發揮了越來越重要作用。馮康晚年轉向哈密爾頓系統的辛幾何算法研究,將純理論的辛幾何與現代科學工程計算結合起來,取得領先國際的成果。如果說這些太專業,那么更為神秘的是,馮康還是“兩彈一星”幕后功臣之一,他的算法對原子彈、導彈、衛星起過關鍵作用,中科院前黨組書記、副院長張勁夫曾《人民日報》發表《關于中國科學院與“兩彈一星”的回憶》,其中寫道:“‘兩彈一星’的真正功臣還有科學院的數學家關肇直和馮康……”但23名“兩彈一星”元勛中沒有馮康的名字,馮康履歷表甚至都沒提及這點。
沒人知道馮康。我是在屠呦呦獲獎前不久,在中科院一次“聽證會”上首度聽到馮康的名字,介紹人說馮康在國際上很有名、在國內沒名,一下震動了我,事情怎么會弄反了?通常是國內很有名。介紹人說馮康是科學世家,家族中出了三名院士,堪稱“一門三院士”,我的天,沒人知道,我們多“官宦世家”“書香世家”“商賈世家”,各種世家唯無科學世家,這太珍稀了。馮著名電影《美麗心靈》中的患有精分裂的數學家約翰·納什廣為人知,其最神秘之處是與蘇聯核武器有關系,結果并無此事,全系為吸引冷戰時期觀眾的眼球而虛構。馮康與核武器的關系是實打實的,經歷遠比納什神秘豐富……但我們沒有電影,沒有小說,沒有傳記,馮康不為人知。換句話說我們有數學家卻沒有作家,沒有編劇,沒有導演,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如此。
我穿戴整齊,與眾不同,沒有誰看上去比我更與眾不同。我無法張口,直眉瞪眼,如果我穿上條形服或許更合適。但即使如此也沒人注意我,在一個不是你的世界誰會注意到你,外星人在你眼前但你或許看不到。我漫步在研究院,進入環形模塊教學樓,在連通的玻璃走廊上,看到一個中國學生在和一個掛著胸卡的老外交談。我也掛著胸卡,但像病中的納什。中國學生穿著紅T恤、大褲衩、涼鞋,挺好的。老外四十歲左右,濃密的棕色頭發,一副略顯小的金絲眼鏡,藍格襯衫,左手撐案,兩腿交在一起面對學生。窗外是山景,是真實漂亮的長城,無須掛畫玻璃框即真實的畫。我走過去鞠躬致意,問中國學生在談什么,能不能告訴我。回答是“重硅”,完全不懂,也許是別的兩個字。中國學生說“zhonggui”是這位伯克利大學數學教授的研究領域。如果我有帽子我會脫帽。整了整衣領,我用漢語自我介紹我是寫小說的,在寫一本關于數學家的小說。翻譯過去,我瞬間看到了預期的驚訝。我問教授對寫數學家的小說有什么建議,數學教授竟然說了許多,侃侃而談。數學家的工作是從一個個小問題開始,逐漸找到方向,深入研究解決,全世界數學家的工作都是如此。學生就翻譯了這么多,顯然做了簡化,我不知學生漏掉了什么。
伯克利教授也問了我一個問題:寫的是悲劇還是喜劇?
這個數學教授頭腦非常清楚(說不定菲爾茲獎、圖靈獎獲得者),問的問題是對文學的基本劃分,類似定理,非常簡潔,而這并不容易。文學教授也未必能一下子把文學分得這么清,或者忘了或者認為不必,總之我很少聽到從這兩個基本點談文學,我自己甚至也很少想我寫的是悲劇還是喜劇。由于問題簡潔,想了一下我的回答也十分簡潔:悲劇。然后稍稍解釋了一下:寫了一個數學家,為證明一個猜想一生不棄,皓首窮經,最終證明,卻被門坎絆倒,證明永久封在腦子里,世界等一個植物人醒來。
教授不再說話。
確實我們是兩個世界,剛有所交集又分開。
研究院按牛津數學研究所風格設計,各討論班、教室、報告廳、工作室所有的門都須向走廊敞開。走廊是研究院重要組成部分,窗邊有兩人吧臺,可相對而坐,邊啜咖啡邊討論。現代數學需要合作、交流已是世界風尚,走廊非常重要。我小心翼翼走進一間教師辦公室,年輕教師仍盯著電腦,房間多了一個人但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一臺電腦,一個藍得發綠的金屬柜子,一塊小黑板。小黑板隨處可見,無論報告廳還是一人的辦公室。
到了一個藍色教室討論班,如同畫卷一樣,四個男女生面對一塊寫滿公式符號的小黑板。大約正好是一個段落,一個男學生正在擦黑板,竟然用餐紙巾擦,真是奇怪,另一世界真不一樣?我實在是太熟悉板擦了,小學中學大學有黑板必有板擦——那種巴掌大的木頭板擦,一頭的絨最后都禿了卷了……這兒竟然沒有?抽紙代替?但問題顯而易見,男生擦了半天也擦不干凈,越擦越白。兩個女生顯得很無奈,一個女生出去了一會兒,茫然地回來。教室簇新,具有金屬性質,靠窗有水池,水龍頭為起飛狀。我過去上那么多年學都沒見過教室有水龍頭,我仿佛是隱身人,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就算穿上條形服也一樣,但我還是告訴學生:可以將紙巾浸濕了再擦。一個學生抽了幾張紙巾,到了水池邊上,扭開鍍鉻水龍頭,清水瞬間流出,弄濕了紙巾,滴著水擦黑板效果奇顯。
沒有謝謝,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平行。
我在會上待了三天,見過幾次泰坦般的丘成桐,但我能說丘成桐也見過我幾次嗎?我不知道從拓撲學角度是否是這樣,但即使是這樣,事實也不是這樣。主會場每組討論都由丘成桐上臺主持,后面大屏幕是增強現實,他主持完有時會回到下面頭排座椅,有時留在臺上一起討論。既然平行或者隱身——至少在別人看如此——我就是自由的。茶歇自然是同丘成桐見面最自然的機會,但圍繞他的人太多,或許我會驚動了另一個世界。一次茶歇之后,走廊上人們慢慢回到會場各就各位,討論要開始,丘成桐旁邊已無圍繞的竊竊私語的人,我到了丘成桐旁邊空位坐下,側過身自我介紹——坐下已很奇怪,不速之客,還自我介紹——丘先生一怔,但也只是瞬間。顯然這是丘先生經歷中沒有過的,也是我經歷中沒有過的,小說家和數學家大概第一次如此空降般地坐在一起、平行。丘先生無言,一如某種事物一觸便自動關閉。這簡直是一種天賦,或許丘先生是見過外星人的。至于我,如果打開鐘表的后蓋,我覺得就是當時我所見的情景:這位因證明了“卡拉比猜想”,對十維空間、弦理論、統一場有突破性研究的享譽世界數學家完全靜止了。
“Who are you?”
靜止無疑也是問。一種對話方式。而且他就要上臺主持,也不是交談之時,事實上我也不需要回應、不需要交談。我第一是降落在他旁邊,第二是做交談狀,拍張平行的照片或者告別照片。我當然也是有助手的,能來這里不會沒有。英國小說家西蒙·范布伊說過:“小說家尋找故事時常常像個間諜。”我像什么?丘成桐不知道我在做一次“行為”。抱歉,先生。他的靜止一如宇宙星河,如外空。
搜索了一下“逆數”,結果讓我吃驚:《周易》里居然有這個我杜撰的詞。《周易·說卦》:“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
我覺得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