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山歷海與趙德發的文學波瀾 ——評長篇小說《大海風》
內容提要:《大海風》交織于趙德發個人創作轉向與當代文學開拓海洋敘事空間的交匯點上,是一部節點性的作品。趙德發的文學根據地經歷了從沂蒙山區到黃海之濱的戰略性位移,這重轉變表面上是一個文學的問題,實則是一個文明的問題。基于文學地理的敘事自覺,《大海風》將魯東南的黃海文化圈納入當代文學版圖,并通過對漁業生產的細描,拓展了“勞動”的美學。小說采用了可以名之為“杠網式”的結構,呈現出一種典范、守正的美學風格。對于沉淀于集體記憶中的國族痛史,趙德發將解釋歷史的沖動融入到塑造文學人物、講述文學故事的寫作實踐中,將家國敘事熔鑄到見微知著的精微結構中,平衡著地方性知識與國族敘事整體性之間的張力關系。
關鍵詞:趙德發 《大海風》 文學地理 海洋文學
隨著《經山海》(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黃海傳》(山東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以及新作《大海風》(作家出版社2025年版)的相繼問世,“海洋”在趙德發文學版圖中的位置愈發明晰和重要,也讓讀者意識到,他的文學地理正經歷著從沂蒙山區到黃海之濱的戰略性位移。
趙德發早期代表作《通腿兒》在苦難與溫情的辯證中開掘出普遍性的人性深度,浸透著沂蒙地區特有的文化肌理。繼之的“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天理暨人欲》《青煙或白霧》)則通過土地制度變遷、道德倫理嬗變的維度,史詩性地描繪了農民在歷史變革中生活和思想上的變化,對農民與土地的關系、農民的道德倫理觀念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索。這些作品扎根于沂蒙山區這塊帶有魯西南文化印記和趙德發生命體驗的土地上。兩者的結合,讓這片土地成為帶有作家個人風格的文學根據地。
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有許多著名的“文學根據地”,諸如趙樹理的晉東南、柳青的皇甫村、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蘇童的香椿樹街、徐則臣的花街等,這里不僅生長出了作家的代表作,也貢獻了當代文學中的佳作。當我們審視這些地理坐標的時候,不難發現其共同的精神圖譜:文學的原鄉即是作家的故鄉。作家通過對特定地域的深耕細作,將現實地理轉化為文學地理,最終完成文化原鄉的符號化建構。由此,地域的歷史文化和作家的那顆文心渾然一體。趙德發早期的沂蒙敘事正暗合此道。但當他把目光面向大海,在個人創作的整體脈絡中愈發呈現出由鄉土文學轉向海洋文學的諸多端倪之后,這種支撐起文學根據地的慣性路徑就被打破了。雖然他在1990年代以來便生活在海濱城市日照,曾經在日照市第一海水養殖總場掛職,參與過漁業勞動,并有意識地進行深入生活式的走訪與調研。但這些終歸屬于后天習得的經驗。作家還要面臨如何讓自己的創作沉淀到區域文化深處的問題,否則便有可能出現這種尷尬的情況:環境和故事是海洋的,但人物卻是地地道道的山區農民。
因此,從鄉土文學到海洋文學的轉變,表面上是一個文學的問題,實則是一個文明的問題。這一轉變遠非題材選擇的技術性調整這樣簡單,其間還要面臨文化基因的重組挑戰:齊魯文化內部的“山”與“海”的因子,既對應著農耕倫理與海洋精神的差異,更牽涉宗法社會與商貿文明、陸地思維與海洋意識的多重嬗變,同樣存在一個文化分區的問題。這種轉型不僅需要作家重構審美經驗,更需要作家洞悉在不同的歷史、地理時空中孕育出的經濟結構、生活方式、風土人情、世道人心。對于作家而言,只有將自己的寫作落在這樣一座層累結構之上,才能在歷史縱深處把握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這兩種文明形態的對話關系,才有可能講好一個全新的文學故事。這對作家來說其實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力有不逮便會流入觀念性寫作的窠臼。從這個角度來講,《大海風》就剛好交織于作家個人創作轉向與當代文學開拓海洋敘事空間的交匯點上,是一部節點性的作品。對于這部小說的解讀既有可能直抵作家創作的內部,也有可能觸及到歷史寫作、海洋文學的諸多癥候性問題。
文學地理的敘事自覺
《大海風》文學世界的建構起始于文學地理的敘事自覺。經由邢昭衍遭遇海難引起的人生變故,作者將這個在青島禮賢書院過著象牙塔生活的漁家子弟送回家鄉馬蹄所,讓他作為讀者的帶路人,借助他的行蹤,全面呈現了黃海海濱的漁業生產模式和生活方式。從邢昭衍白手起家到他擁有第一艘風船可以視為第一個情節單元。在小說的整體結構中,這部分不僅為后續敘事鋪墊了所需要的基本元素,重要人物和主要矛盾沖突大多在此埋下伏筆,同時因為對于區域性的生活細節的描寫,彰顯出了濃厚的文化小說的意味。在這里,作家采取的是一種具有文化人類學意味的深描寫作——其敘事方式既類似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耐心地用重墨表現“大淖”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里不一樣”,又暗合賈平凹《商州初錄》將地理志轉化為精神圖譜的創作自覺。通過對馬蹄所建制沿革、功能嬗變的鉤沉,以及對地方性知識的細致描繪,一個虛構的區域得到了立體化的賦形,并成為具有輻射性的地標原點,牽連出青島、上海、東北,直至被賦予了講述現代中國民族寓言的功能。
在此基礎上,趙德發詳細描寫了帶有地域色彩和歷史氣息的器物、知識以及風俗,有意識地用行業知識呈現海洋生活業態,如同記錄員一般全景式地呈現了火輪進入黃海海濱前夕的區域經濟模式,為后人留下了一份翔實的社會史資料。從這個角度來講,《大海風》也發揮著“小說存史”的功能。
比如對造船情景的描寫:
西江邊的蓬蓬草又冒出新芽時,長九丈、寬一丈半的大船接近建成。木匠正在豎立五根桅桿,鐵匠正往船上裝一千多斤重的大鐵錨,艌匠正在艌船。艌船這道工序最為壯觀:二十多個匠人站在大船一側,排成一行,往同一道船縫里塞入用桐油浸染的麻絲。他們左手持鑿,右持斧頭,讓麻絲塞緊船板縫兒。這活由一個工頭帶領,他敲兩下:“咚、咚!”眾人敲三下:“咚咚!咚!”反復不止,整齊響亮。聲音傳出好遠,就連西江岸也站了一些人遙望觀賞。1
以及對于海洋作業的描寫:
走了半天,望天晌讓一個伙計量水。水砣子拋下去再提上來,他得知水深,再嘗嘗海泥,說冷家沙到了。他用竹竿聽聽水里,吩咐下網。那網是接起來的,每一條八丈長,七十條接起來就是五六百丈,水面上只看見一長溜做浮子的梧桐木塊。邢昭衍知道,這網放完,就在海里邊成為一道高兩丈半、長三四里的網墻,攔在了海流上。黃花魚撞到網上,便被卡住。2
這里出現的對風船形制、艌船工藝、漁網規格以及勞動場景等細節的精確描繪,再現了已經消逝的風帆時代生活,讓魯東南地區的經濟史、社會史落實到具體可感的文學敘事中。我們不妨把近年來的海洋文學熱視為一次“海洋地理大發現”,通過一部部作品,這場具有文化尋根意味的文學運動不斷通過地方性的發掘,架構出迥異于大陸書寫的海洋敘事。以此觀之,《大海風》一方面以其文化地理特色,成功地將魯東南的黃海文化圈納入當代文學版圖,讓以日照為中心的黃海海濱成為一個具有辨識度的文化地理坐標。尤其是在與林森、林棹、陳春成等代表“新南方寫作”做以比較時,相對于后者展現出的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審美氣息,趙德發的海洋敘事呈現出鮮明的守成特質,愈發顯示出其獨特性。
同時,從整體性話語體系建構的角度來看,海洋文學作為走向藍海的現代文明的載體,突破了傳統農耕文明架構下的土地敘事傳統,構建起了以海洋為核心的空間詩學。《大海風》的海洋敘事在地方性特色之外,又帶有這種總體性的特征,共同匯聚到了這一文學潮流中。小說用大量的篇幅細描近代時期山東沿海地區的漁業生產流程:“上杠”(船家和船工的祭海儀式)、分“行地”(洋流交匯而形成的捕魚區域)、紡纜(通過壓草和紡坯制作纜繩)、杠網(將網片組合到網綱上制作漁網)、血網(用豬血染網)……
漁汛的時令性不僅規范著漁民的勞動內容、生活節奏,更是滲透到文本內部,成為結構和組織敘事的隱形的手。由此,“海洋”不再是作為敘事背景,而真正地成為孕育文學故事的溫床。這種建立在自然節律之上的勞動詩學,以海洋特有的流動性解構了農耕文明的固態時間觀,但在其內里卻又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典勞動倫理,以及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鄉土生活節奏的內在律動相調諧,共同反映了前現代時期的民族生活。
這些可以稱為“漁事”的場景,彰顯著詩意的勞動美學。當代文學對于“勞動”的書寫,成績最突出的地方莫過于“農事”。在鄉土文學作品中,引農事入小說并非個案。尤其是1950年代以后的合作化題材小說,播種、耕種、漚肥、灌溉、打場……農事活動變成了一道道只有“組織起來”才能夠克服的難關,以此被嫁接到主流意識形態的建構中。諸如《創業史》《暴風驟雨》《艷陽天》等作品,均不乏以如何安排農事作為敘事節點的設計。“農事”附麗于鄉土中國的“超穩定文化結構”之上,是讓小說提供出生活實感的重要因素,也是鄉土作家構建文學世界的重要手段。與“土地”相對應,面向“海洋”的漁業勞動因為在民族經濟生活中的非中心位置,文學中也鮮有能夠與農事書寫媲美的段落。
隨著海洋發展戰略在國家話語中的確立,文學中的這種失衡現象想來會引起更多的關注。以此觀之,趙德發對于篷帆時代的“漁事”的復原,為讀者認識和理解勞動背后的生產生活和社會歷史提供了一個入口,可以保存和傳承一代人的生活細節和歷史記憶。同時也是對當代文學“勞動”美學的拓展,即便放在當代文學史的歷史脈絡中也自有其價值。學者張志忠從地理學分布考察入手,以四海——渤海、黃海、東海、南海為界,對新時代以來的海洋文學做以整體性考察,繪制了一幅基于地理的海洋文學拼圖。3在這樣一個文學視野中,《大海風》無疑是這幅版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杠網式”的小說結構
在這個情節單元之后,邢昭衍的大風船乘風破浪,從馬蹄所航行到青島、大連、上海,他的商貿軌跡繪就敘事經緯,與山東地區的闖關東史詩、青島開埠的現代性陣痛以及現代中國的民族命運形成多重對話,讓小說呈現出了廣闊的歷史縱深。在五十五萬字的長篇篇幅中,數十位形象鮮明的人物粉墨登場,拓展著敘事的維度。然而,雖然是高信息量的史詩性小說,《大海風》給讀者的閱讀體驗卻顯得十分流暢,并沒有想象中的阻滯感和挑戰性。這與作家對小說結構的設計不無關系。
借用小說中出現的漁業術語來講,《大海風》的結構可以名之為“杠網式”。杠網,即編織漁網,是小說中作過描繪過的一個漁業生產環節。不同的網片系到一張網綱上,組成一張大網,網片一一系好,綱舉目張,便成為一張圓錐大網。邢昭衍航運事業的沉浮就是這樣一條連貫小說主干的網綱,在買船——沉船的大線索中,夾雜許多人生起伏的段落,通過綱舉目張的結構設計,將離散的歷史片段凝聚成富有張力的意義網絡。從始至終,小說都緊緊盯住邢昭衍這一個靈魂人物,瞄準大海風這一個核心意象。因而,小說看似波瀾萬千,但線索卻清晰流暢,很少有跳脫出主線的故事和人物。張煒認為,“現在的杰作已經不太可能出現19世紀前后那種大潑墨、恣意、多頭并進的寫法了。現代生存和閱讀已經把文學的入口改變了,變成了一個‘窄門’”。好比一座府邸建筑,門不是大敞的,城府卻很深。這種小說“始終把主要人物關系放在聚光燈下,場景的移動跳躍也相當節制,線索少有并置和糾纏,力求單純”4。從這個角度來說,《大海風》也可以稱為是一部“窄門”式的作品。
在這樣一種結構中,邢昭衍事實上成為所有線索的交叉點,不僅如帶路人般主有情節的推進,而且重要人物的形象塑造也都立足于由他構成的關系網絡中。比如邢泰稔、邢為海形象的塑造就源于與邢昭衍構成的父子關系。對于葆有耕漁發家理念的邢泰稔而言,讀過洋學堂,一心要造大船、買輪船的邢昭衍是一個新式的兒子;對于接受了進步思想的邢為海而言,已經成為民族資本家的邢昭衍則是一個舊式的父親。但是不同于歷史小說、家族小說、成長小說中常見的借助父子對立設置矛盾沖突的方式,《大海風》講述的卻是父子和解的故事。從美學上來講,邢泰稔是復雜和立體的,混融著個人發家的理想以及樸素的民族情感,類似于中國當代文學的“中間人物”。他在出場時的形象并不討喜。面對將求生機會留給自己兒子的船老大,邢泰稔不僅將海難歸罪于他,甚至不愿置辦一個像樣的棺材,給人以不近人情的感覺。他在排第一條船時,為了節約成本苛待船匠,每天以煎餅和菠菜湯作為伙食。按照當地民俗,漁船的命名權歸屬于造船的工匠。邢家的這條船因此被譏笑式地取名為“菠菜湯”。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在理解了兒子發展航運業是為了與日本人進行競爭之后,毅然變賣了所有他曾視為立身之本的家產,傾囊相助。他的去世也充滿了悲壯和隱喻氣息,是向一個舊時代的悲情告別。同時,作為新興的民族資本家,與侵略者的商業競爭是邢昭衍投身航運事業的心理動力,他身上“民族”的一面始終壓過了“資本家”的一面。因此,對于思想進步,傾向革命的兒子邢為海,“父親”不僅沒有成為兒子的阻力,甚至在最后成為兒子的同路人。由此,封建家庭內部常見的代際隔膜被消弭掉,轉而形成了父子和解的模式,父子之間、家國之間成為命運相連的共同體。對于其他重要人物而言,篣子、梭子、翟蕙等女性形象依托于同邢昭衍的情感關系,宿氏兄弟、曲大倉等惡霸形象構成敵對關系,衛禮賢、張謇構成“師生”關系。主要人物處于絕對的中心,次要人物不失其光輝,這讓小說既是“星羅密布”,同時又是“眾星拱月”。
作為小說的靈魂,邢昭衍能夠成為撐起整部小說的網綱,在于他的身上表現出一種特別的精神氣場,讀者能夠感知到有一種力量在對他的行為進行潛在的制約。邢昭衍是一個“君子”式的人物。這并不是說他是沒有世俗欲望的令人敬而遠之的完人、圣人,而是說他具有一種內在的道德自律性,能夠壓抑不符合倫理秩序的心理沖動,體現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君子”心性。日據青島后,魯東和遼東半島興起了一樁新生意:從鄉下收集銅錢運往青島,賣給日本人。當了解到這些銅錢會被熔為銅塊運往日本造炮彈殼、子彈殼時,邢昭衍心情沉重,決心不碰這個路子。這是“義”對于“利”的規約。對于篣子的示愛,他并非沒有情感波動,卻能始終克制。對于精神契合的翟蕙,邢昭衍因越界的關系由衷地生發出罪惡感。這是“禮”對于“情”的制約。作家對于人物情感心理的書寫,既非古典才子佳人的程式化復現,亦非現代欲望敘事的野蠻生長,而是把人物放在對立性的沖突中,在本心與秩序的波動中捕捉閃光點。
邢昭衍的這種精神氣質是與小說整體的精神氣質相通的,也帶有趙德發一以貫之的倫理追求。學者賀紹俊以“倫理現實主義”評價趙德發的創作,認為這是“中國文學傳統中關注現實的一種普遍態度和立場在現代小說中的自然延伸。這種關注現實的普遍態度和立場就是一種重視社會正常發展的人倫秩序并進行鮮明的揚善懲惡的宣諭”5。《大海風》也內蘊著這種倫理之正的氣息。在處理小說人物或事件時,《大海風》并不回避道德判斷,而是著力于去區分善惡、是非、黑白、對錯,并以此安放一個適當的結局。相對于“隨心所欲”的現代小說,《大海風》呈現出的是一種典范、守正的美學風格。
“大海風”與小說的歷史感
這種美學風格又與內蘊于作品中的歷史情感相一致。
趙德發似乎特別鐘情于一則歷史逸事:“德國軍隊是騎在中國人的背上進入敵國的。”《大海風》中,當德國在與日本爭奪青島的戰爭中敗下陣來時,一隊乘船逃亡的德國士兵擱淺在馬蹄所淺灘,涉水上岸。這一幕勾連起岸邊觀者“十七年前的經歷”:當時,正是苦力小嫩肩(邢昭衍岳父),第一個將為處理一樁教案而來的德國士兵背上了馬蹄所的海岸。這件事成為當地人說笑的談資——歷史大事件以近乎荒誕的方式錨定在了集體記憶之中。有意思的是,這并不是趙德發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引入這段逸事。《經山海》中也有一段相似的敘述,吳小蒿在《安瀾百年大事記(1840-1949)》中就讀到了這則德國進入隅城的史料:德膠澳總督派一百二十名海軍陸戰隊士兵乘船來到海陬,計劃進駐隅城,然而海浪激蕩,無法靠岸,引來許多拖長辮的人圍觀。隨行教士用中國話向他們大聲招呼,希望他們幫忙并可以得到報酬。于是,圍觀的中國人便挽挽褲腿下水將德國士兵背到了岸上。
如果說德國士兵登陸山東半島是歷史事實,那么這則被偏愛的逸事不僅有傳達歷史知識的功能,同時也寄寓了作家的歷史感覺。對于文學作品而言,這種在虛實相生的歷史細節中生發出來的歷史感要比歷史知識更可貴。
對于無法回避的殖民歷史問題,《大海風》流露出復雜的情感態度,呈現出極具張力的復調結構。小說對德國人的描寫整體上偏于正面,往往富有文化和教養。傳教士衛禮賢來華后被中國傳統文化所吸引,致力于中國經籍的譯介工作,走上了不同于時代潮流的“東學西漸”的路子。即便是作為入侵者形象出現的德國士兵,逃亡中也顯得彬彬有禮。作為青島城市建設的見證者,邢昭衍對于這座殖民城市的現代化進程表現出耐人尋味的感慨:“青島被德國人占領之后,確確實實有了飛速變化,已經稱為東方大港、繁華城市。拿我做生意來說,真是更加便利,容易贏利。這其中的是非曲直,如何能說得清楚?”6與之對應,日本殖民者的形象維度則單一化,完全是破壞者、掠奪者的負面形象。這種歷史情感的形成與傳達,實則暗含對殖民歷史與中國現代性進程雙重面相的深刻思考。這也讓《大海風》成為探討后殖民語境下歷史認知問題的文學范本。
虛實相生的結構歷史的方式還存在于對歷史人物的處理上。衛禮賢、王獻唐、莊陔蘭、張謇父子等都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大海風》將他們嵌入虛構性的文學敘事中,既為要講述的故事搭建真實性的歷史框架,同時通過這種方式構成精妙的歷史隱喻性,延展小說的縱深感。莊陔蘭、王獻唐均曾擔任過山東省圖書館館長,在動蕩的年代為保存文化付出心血。他們隱喻了近現代歷史轉折中的文化維度。晚清狀元張謇被邢昭衍視為偶像。邢昭衍信奉他的實業救國的主張,并就如何才能救中國的問題與親近革命的兒子邢為海發生辯論。由此,文化改良主義、實業救國論與革命激進主義在邢昭衍身邊交匯,形成了極具張力的歷史磁場。邢昭衍的個人選擇也就具有了隱喻近代以來中國道路選擇的功能。
正是這些歷史維度的建立,讓小說的核心意象“大海風”具有了直抵人心的情感力量。“大海風”既是用來推動情節發展的敘事道具,又是承載著作家歷史感覺的載體。邢昭衍的人生軌跡因遭遇現實中的大海風而被改變,這是實指,發揮著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近代以來的西學東漸或是衛禮賢的“東學西漸”被描述為大海風,這是虛指,傳達著作家對于歷史的理性理解。在這兩層意義指向之外,“大海風”更具統攝性的意義在于,它與人物和國族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凝聚出了蒼茫、厚重的歷史情感。作品尾聲,邢昭衍在親手埋葬自己的航運事業后重回到馬蹄所。小說寫他聽到已經成為漁家女的女兒哼唱《漁光曲》主題曲,“早晨太陽里曬漁網,迎面吹來了大海風”。此時,他眼中所見,狂濤滾滾,一望無際。不禁“轉身面向大海,感受著海風,淚雨滂沱……”這個場景不免令人聯想到《老殘游記》中對老殘家國憂思的描寫。看過奔騰澎湃的黃河凌汛后,老殘晚間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想到國家正當多事之秋,而當權者無所作為,不覺滴下淚來。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原來是流的淚立刻被凍住了。邢昭衍的淚雨仿佛是老殘淚冰的悠遠的回聲,二者在情感結構上文意相通,構成了跨世紀的對話。《老殘游記》的序言中論哭,稱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邢昭衍的淚雨不是一己之哀而是家國之哭,感情不可謂不深沉,哭泣不可謂不痛切,是一個時代的精神造影。“大海風”在文學波瀾中凝聚出的這種歷史感覺,無疑接續到了夏志清所說的現代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傳統中。
結 語
從擁有第一艘大風船,到形成初具規模的火輪船船隊,再到沉船于青島港口,邢昭衍跌宕起伏的個人命運牽連出抗戰之前現代中國的漁業史、航運史、社會史和政治史。對于這段沉淀于集體記憶中的國族痛史,趙德發將解釋歷史的沖動融入到塑造文學人物、講述文學故事的寫作實踐中,將家國敘事熔鑄到見微知著的精微結構中,平衡著地方性知識與國族敘事整體性之間的張力關系。如是,趙德發《大海風》的文學創作在經山歷海之后,在新開拓的文學根據地上孕育出了萬象更新的勃勃生機,也為中國當代文學走向“深藍”做了一個生動的注腳。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青年出版社與‘紅色經典文學’生成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3CZW049)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2 6 趙德發:《大海風》,作家出版社2025年版,第110—111、122、153頁。
3 張志忠:《四海之內:新時代中國海洋文學拼圖》,《南方文壇》2025年第1期。
4 張煒:《總序》,《趙德發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5 賀紹俊:《倫理現實主義的魅力——細讀趙德發的一種方式》,《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3期。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