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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洲》2025年第2期|傅菲:以林為居
    來源:《綠洲》2025年第2期 | 傅菲  2025年08月01日07:13

    獨居的牧羊人

    山呈畚斗形,兩邊的山梁往下斜緩。蛋黃般的朝陽從山谷口漾出。陽光從黃家尖之巔慢慢披下來,一層層滲透翠竹林,柔和的光線染著霜跡,黃靄靄,甚是好看。一群樹鵲在一叢栲樹林,“嘻嘰嘰,嘻嘰嘰”地喧鬧。天泛白,它們開始喜樂樂地叫了:嘻嘰嘰,嘻嘰嘰。先是一只,叫了兩聲,而后,栲樹林鬧翻了。樹鵲在栲樹上跳來跳去,樹葉發出沙沙沙的聲響。我站在田埂上,看著它們。它們可能把我當作一堆土包,也可能把我當作一棵落葉灌木,它們一點也不受驚。

    田壟在兩條山梁之間。陽光還沒照到這里。地錦和野棉花填滿了荒田。野棉花一枝枝獨抽上來,葉子肥綠,一枝莖抽出五朵花。花吐出棉絲狀的花絮,霜白色。荒草盤結的田埂和田角邊的亂石堆,長了茂密的野棉花,以至于梯田呈現一片霜白色,讓人誤以為,山中早霜來了。雖是農歷十月初,其實離霜期還隔了一場秋雨——秋雨把大地的燥氣熄于土里,氣溫下降,冷露凝霜。我所見的霜白色,不僅僅是野棉花,而更多的是懸掛在草葉上的露水,析出透亮的晨光。我走了兩條田埂,鞋子和褲腳全濕了。

    褲腳裹著蓀茅的草籽、青葙的草屑、蒲公英的絨團和鬼針、蒼耳。我繞著田埂一圈一圈往上走。“咩咩咩,咩咩咩”,羊在羊圈里叫了起來。陽光照進了羊圈的窗戶。哐啷,哐啷。羊在頂木柵欄。1963年出生的陳馮春蹲在屋檐的臺階上吃年糕。他低著頭,吃得很快。

    我下了坡,到了屋前梨樹下。陳馮春腰上捆了一把圓頭柴刀,扛一把鋤頭往屋后山道走。我問:“陳師傅,這么早上山?”

    他抖抖蛇紋袋,說:“挖點冬筍。”

    “羊什么時間放出來?羊叫了,叫得有些慌,是不是餓了?”

    “等露水退了,我再放羊出來。羊吃了沾露水的草,很容易腹瀉。”陳馮春在鋤頭柄上敲旱煙桿,嗒嗒嗒,一團煙灰落下來。他一團一團地吸旱煙。煙絲是從廣豐買來的,15元錢一包,一包2兩。煙絲藏在一個脫了漆的鐵盒里。他摁一下鐵盒,盒蓋彈開,撮一團煙絲,塞進煙洞,搖一下打火機,摁一下,火苗撲上來。他吸兩口,發出“咝——”的舌音,吐出一個煙球。

    陽光斜下來,一晃眼,斜到了屋前的兩棵銀杏樹上。銀杏一株為雄,一株為雌,如兩座九層金塔,聳立在路口。兩株銀杏之間,是一條石板古道。古道一直連通山下村。陽光穿過,銀杏葉透明而金黃。山風從山谷口涌上來,銀杏葉翻飛,但并沒有發出“嘩嘩嘩”的聲音。其實,銀杏葉一直在翻飛,昨天翻飛了一天,它將繼續翻飛——直到最后一片葉子落下來。翻飛一次,銀杏葉落下幾十片。銀杏葉從枝頭旋下來,旋出弧形,弧形越來越大。我仰著頭看葉落。我覺得,那不是落葉,而是山黃蝶。山黃蝶欲飛欲舞。滿樹的山黃蝶。滿地的山黃蝶。山黃蝶隨風翩翩。昨天傍晚,我和萬濤坐在銀杏樹下的石階上,萬濤問我:“銀杏葉像什么?”

    “像折扇。嗯,也像群峰。”我說。他有過十余年的野外騎游經歷,算得上是個山野旅行家,走遍閩浙皖贛交界地帶的群山。他一個人騎摩托車,帶著帳篷、鍋灶、食物和酒,在群山中漫游。不喝酒的時候,他不怎么說話。我們走在深山里,通常的情況下,他負責提問,我負責回答。我的回答,也通常是淺薄和庸俗的。

    “落葉里有生與死。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見。”他說。我似乎也在晃眼間明白,深秋的銀杏樹,是神居之所,神化身為山黃蝶。

    無論在何處,尤其在深山,只要看見高大古老的樹,我會停留下來,在樹下仰望,撫摸樹皮,摩挲樹葉,然后,我抱住它,把臉貼在樹干上。這樣,我就可以聽到河流在樹的內部翻滾,可以聽見樹的心跳,感受到樹的脈息和大地深處噴涌出來的氣象——我知道,生命不會那么輕易消亡,生命最后剩下的不會僅僅是灰燼。古老的樹,都住著神——造物之主。我們只需要一顆真摯淳樸的心,就可以擁抱它。它從來不會拒絕我們的擁抱。它會感受到我們的擁抱——樹葉輕輕地抖動,鳥發出啾啾之聲,螞蟻在樹皮縫悄悄搬運食物。

    山黃蝶落滿我身。陳馮春回來了。他敞開口袋,抖抖冬筍,說:“天旱了半個多月,地太硬了,難挖。”我數了數,冬筍6個。“冬筍絲炒泡菜,是這個季節最好吃的菜了。”我說。他努努嘴,說:“深秋了,沒有不好吃的菜,菜的味道就是白露的味道。”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羊從羊圈出來了。羊從門里擠出來。兩頭羊在墻邊支起前身,頭對頭、角對角,撞起來。領頭的羊攀上狹窄的石道往山道走。

    石道石頭嶙峋,泥巴被羊踏爛了,石頭凸出來。水漿從一叢草蓬淌下來,路面陰濕。我一腳踩下去,水淹了鞋幫。羊踏上墻垛,往山道上走。110頭羊分成了兩路,一路往竹林亂竄,一路往山道走。羊“咩咩”地叫。陳馮春揚起一根硬邦邦的竹梢,攔住往竹林走的羊,呵斥:你這個笨死的,竹林里有什么吃的呢?都是一些干竹葉,跑去竹林干什么呢?

    羊不聽他的話。他揚起的竹梢,落不下去,只好打在翠竹上,啪啪啪。羊“咩咩咩”地叫。我也學著羊,“咩咩”地叫。羊往竹林鉆得更快了。“你不要叫了,羊聽了會怕,還以為是狗叫呢。”陳馮春說。

    一頭母羊圓著腹部,瘸著腳,走在最后。它的左后腳顛著步子走,沒辦法落地。在一個月前,這只母羊在山壟吃草,踩到一個套野豬的鐵夾子,腳趾被夾壞了。顛一步,下腹晃一下。它將在初冬生下小羊羔。竹林陰暗,淡光如一層霧,一直延伸到山頂。這是一座尖形的山,山分出兩條大山梁,大山梁分出八條支山梁,支山梁與支山梁抱起一個山窩。從下往上看,八條支山梁如八只肌腱肥碩的腳,支撐起千米高的山塔,聳入云端。山窩有混雜林,栲樹、楓樹、櫟樹,甚是高大。林中,有獵人偷偷摸摸下鐵夾子,捕獵野豬、山兔。

    國家雖嚴禁捕獵,但高山的山民,仍有偷捕。昨晚八點,我站在屋前看星空,見南邊山豁口,有手電光束掃射。在海拔800米以上的山上,有三個村子。最高的村子叫上洋,有4棟房子,被廢棄了,屋舍已倒塌,屋內長滿了荒草,廳堂的灌木比人還高。陳馮春住在蓋竹洋。蓋竹洋有五棟房子,一棟瓦屋是20余年前的小學,大部分倒塌了,留下10平方米屋舍被關著養雞;一棟竹編門窗的瓦屋,墻全塌了,房柱歪斜,木料腐黑;一棟紅磚瓦房,兩層,鎖著門,二樓的檐廊堆著木柴、木風車和少量的勞動工具;一棟倒了半邊墻的瓦屋,連著一棟矮屋子,矮屋子散發熏熱的羊糞味,這是陳馮春的老屋和羊圈;老屋前是一堵高高的石墻,石墻長滿了爬山虎和野藤,有兩株山油茶樹蔥油地綠,開出雪白的大朵大朵的油茶花,墻下有一棟工整方正的瓦屋,陳馮春借住在這里。這是他叔叔的房子。只有他一個人在蓋竹洋生活。從蓋竹洋往北斜走800米,下一個平緩的山坡,有一塊略為平整的山地,住了十幾戶人家,叫“下洋村”。打手電的人往竹林邊的山道走,邊走邊照山林。“肯定是該死的偷獵人,在找野豬或者山麂。只有偷獵的人,晚上會上山。”陳馮春說。12瓦的太陽能燈照著他。煙在他旱煙鍋里時明時滅。蓋竹洋不通電,他的兒子在屋前的過道豎了三桿太陽能燈。

    “該死的偷獵人。”他回屋在手機上看電視劇。他愛看電視劇,充電寶的電用完了,他才睡覺。他每天去下洋村,借電充充電寶。他恨偷獵人。去年初秋,有一次,鐵夾子夾住了一頭母羊,他找了好幾個山塢,才找到。母羊躺在林中,“咩咩咩”,叫得讓他心疼。他撬開鐵夾子,母羊卻不能走,便躺著。母羊正臨盤,他便一直坐在母羊身邊。天快亮了,母羊下產了,一胎兩崽。母羊動不了腿,用不了全力,犟著身子下產。母羊望著他,“咩咩咩”地叫著。他撫摸著母羊。他為母羊接生。他在蓋竹洋養了5年羊,從不用竹梢或羊鞭抽打羊。每一只羊出生,他都是守著的。他知道,一只羊要存活下來,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山下有一個偷獵的人,養了一只獵狗,會抓山兔、咬野豬,還會捕野雞。有一次,獵狗上山,把羊群當作了獵物,咬死、咬傷了40只。他說:“法律這么嚴,可還是有人上山來偷獵。”

    我隨著陳馮春往上洋村走。黃土山道松軟,腳落下去,很舒爽。我從來沒放過羊。我見過很多放羊人,戴著斗笠,握著羊鞭,趕羊上山。大多數的放羊人皮膚黝黑,走路很快。陳馮春中等身材,頭發稀疏,手腳利索。他走得很快。他穿一件靛藍色工裝,吸著旱煙,一會兒就與我拉開很長的腳程。我走得慢,倒不是我走路慢,而是我邊走邊看。我看地面是不是有野獸的腳印和糞便,是不是有鳥的羽毛。

    我們不時遇見砍毛竹的人。在上洋村的一個山灣,兩個砍竹人正坐在毛竹上抽煙。一個頭發虛白,一個胡楂虛白。竹林清幽深邃,望不到邊界。澗谷里,有兩只噪鹛在“嚕嘰嘰,嚕嘰嘰”地叫著。因嘹亮的叫聲,竹林更顯空闊。翠竹挺立而起,竹冠低垂婆娑。剔了枝丫和竹冠的翠竹,堆在路邊,頭對頭、腳對腳,一根疊一根。我數了一下,竹蔸一般有7個刀口,至多10個刀口。刀口斜峭,不重疊,圍著圈,如一朵盛開的蓮花。一根竹子砍七刀,便倒下了。4根竹子一百來斤重。一個體力好的人,一天可以砍2000來斤竹子,100斤竹子賣20塊錢,運一車竹子下山400塊錢。有些山民,不砍竹,把竹林包給別人砍。

    “×××,下來拉天哦。”陳馮春坐上橫在路邊的竹子,對山上的人喊。原來竹林深處還有一個砍竹人。我沒發現。拉天即聊天的意思。那個還沒露臉的人,露出了刀聲,篤篤篤,砍竹子。他邊砍邊應答:“再砍砍,要吃午飯了。”砍竹人在山上自己做飯。在石塊下生一堆火,飯鍋架在火上,取澗水燜飯。飯是每一個砍竹人都會做的。

    秋收之后,陳馮春趕了羊上山,也進自己的竹林砍毛竹。他有好幾塊山,一塊山有半個山壟。他的山分散在好幾個山壟。春筍挖一年歇一年,竹林卻每年勻著砍。砍了的竹林,竹子長得更茂盛。他十六歲開始學木匠,刀工好。他是遠近聞名的木匠師傅,造房,做家具,樣樣都拿手。他22歲那年,山背后的英蔣龍溪姑娘見他手藝精湛,翻山越嶺,嫁給他。陳馮春能吃苦,一年豎過8棟房子的梁柱。孩子落地后,他又外出浙江、上海打家具。年過50,他放下手藝,在上饒市郊區養羊,養了兩年,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繼續養羊。他砍毛竹,比別人快,刀刀吃勁。

    山道繞著山梁轉,走到山道的盡頭,是一座平坦的山尖。密密的混雜林一片油青。有人把山尖推平了,墾出一片茶葉山。茶樹矮小,還沒抽枝。山道上有一粒粒黑色的動物糞便。我對陳馮春說:“陳師傅,羊可能到了這里,這一段路,有很多羊糞。”陳馮春撿起一顆黑粒,說:“羊經常到這里。”我說:“羊跑這么遠啊。”

    “這算什么,羊還上過黃家尖呢。”陳馮春說。

    黃家尖是這一帶最高的山峰。我回身望尖峰,尖峰如破土而出的春筍,獨豎在群山之上。尖峰上是墨綠的闊葉林,林下是竹海。洋,就是大海。上洋就是最高處的大海。這里是山上的大海。沒有風的秋日,是靜默的大海。我回望時,發現墾出的茶葉山,留下了兩棵高大楓樹,絳紅色,深深震動我內心。

    “羊怎么會跑上黃家尖呢?尖峰上,哪有草吃呢?”我問。

    “有一只野豬想吃羊,追著羊跑。羊往山上跑,跑上尖峰,野豬上不去了。羊聰明著呢。”陳馮春說。

    “野豬也吃羊?我第一次聽說。”

    “野豬什么不吃?還吃老鼠呢。死蛇也吃。我有好幾頭小羊被野豬咬傷。有一只母羊已懷胎三個月,受了野豬的驚嚇,當晚在羊圈早產。母羊虛弱過度,奄奄一息。我守了好幾天,母羊才守活了下來。”

    回到蓋竹洋,我看了一下手機,徒步13578步。陳馮春又去挖冬筍。

    我從銀杏樹下的古道去梯田。我沿著羊道走。羊在梯田沿著固定路線走。田埂有一道缺口,光溜溜,沒有任何植被。田埂約半人高,羊豎起身子,前蹄抓住田埂,后蹄撐足了勁,爬上田埂。有幾處缺口,是光滑豎直的黑石塊,羊從石塊爬上去。我嘗試了一下,從石塊爬上田埂,腳吃不了力,根本踩不到石塊。我移步幾米,便是矮矮的土堆。我隨腳一抬,上了土堆。我暗想,羊為什么執著于從石塊上爬田埂呢?有兩處田埂,有一人多高,羊也爬上去。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爬上去的。羊其實比牛犟。

    羊散在荒田吃草。“咩咩咩”,我叫了幾聲,羊往高處的田里跑。羊“咩咩咩”地叫著。羊有些驚慌。我“咩咩咩”叫幾聲,真像狗叫嗎?想想,我啞然失笑。

    扛在陳馮春肩上的鋤頭,掛著蛇紋袋。蛇紋袋一晃一晃。我估計他沒挖到幾個冬筍。吃飯的時候,他沒說什么話。不知道是因為餓了,還是因為飯菜特別香,他吃得有滋有味。飯菜是他愛人做的。平時,他一個人住在山上,他愛人住在山下照顧偏癱的婆婆,他的女兒嫁給了山下一戶人家,他的兩個兒子在城里生活。他每天早上7點下地干活,中午回家做飯吃,吃了又去干活。他從不午睡。

    “哪有那么多活干呢?干哪些活呢?”我問陳馮春。他摸摸頭一時想不起有哪些活要干。他說:“種菜、挖冬筍、挖春筍、砍毛竹、劈柴、趕羊。”

    “還有哪些要干的活呢?”

    他吸吸旱煙,吸了一斗,又吸,說:“切番薯藤,曬番薯藤。”

    “番薯藤曬起來,干什么用?”

    “下雪了,羊不出圈,喂番薯藤。”陳馮春說,“每天往山里去,就有做不完的事。把羊料理好,也有做不完的事。掃羊舍、曬羊糞、給羊喂水,這些事都是絲毫馬虎不得的。”

    吃了飯,他又去挖冬筍。他說:“山下有人來收冬筍,5塊錢一斤,趁冬雪還沒來,多挖幾天。”他去挖冬筍,我和萬濤往山谷走。

    我們走了兩個大山坳,羊回家了。羊會自己回家。羊不在外面過夜。我看了一下時間,羊回羊圈才下午4點半。羊會看天色。淺暮來了,它就回家。一路“咩咩咩”叫,踢著蹄子。暴雨將至,它會奔跑回家。羊是不會淋到暴雨的動物。羊膽小性怯,怕狂風暴雨。即使離群迷途或因受傷而無法行走,羊會躲在山窩草叢藏身。陳馮春找羊,沿路喊:“羊啊,羊啊羊。”羊聽到了,會“咩咩咩”叫,回應他。

    我上蓋竹洋那天下午,碰上陳馮春和他大兒子宰羊。他們正在給羊去毛。羊是賣給城里人的,凈肉50塊錢一斤。一年,他只賣十幾只羊。他舍不得殺羊,自己也舍不得吃。羊打理好了,他默默地在門檻坐一會兒,看著他兒子把羊裝進箱子里。他吸著煙,不停地抹嘴巴,抹鼻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羊羔落地,是他接的生。母羊把裹在小羊羔身上的黏液舔干凈了,小羊羔睜開了眼睛,站起來,吮吸母奶。7天后小羊羔隨母羊上山,20天后小羊羔學會了吃草。這個月份,他一直跟著小羊羔。黃鼠狼和野豬都會把小羊羔吃了,他得護著。小羊羔亂跑,跑著跑著,不見了。有一次,小羊羔跑到5里外的山下村子去,他足足找了一天,用背簍背回來。

    他是可以不養羊的。但又怎么能不養呢?當年在市郊和朋友合伙養羊,分了家,自己領著羊上山。有人想買他的羊,他不賣,因為有的母羊有了胎。羊兩年產三胎,羊多,每個月份都有羊懷胎。羊雖是家畜,也是一種生靈。生靈都得敬重著。“山上的田,大多荒了。這些田是十幾代人造出來的,一個石頭一個石頭砌出田埂,圍出田。到了我們這一代,田荒廢了,長出草,羊吃草,也是對田的敬重。”在晚上陳馮春給羊喂水的時候,我對他說。

    新麥記

    梅生來電話,問:“明天割麥了,你要不要來啊。”

    “當然要去。我早早就去。”我說。

    麥田在樟塢,有兩塊約一畝。樟塢一共六塊梯田。一條半米寬山道,從山腳往上繞,橫穿過第三塊田,又往上繞,到了一塊略微斜緩的山坡,梅生掘土平地,筑了一棟黃泥黑瓦的三家屋。三家屋是贛東北傳統山地民居,地梁石砌,夯黃泥(摻雜蘆葦稈)墻,圓木柱架木梁,釘木椽,蓋黑瓦或黃瓦,一個廳堂和兩個廂房、兩個偏房。廂房住人,偏房作廚房或雜貨間,木板樓梯從雜貨間架到閣樓上,閣樓堆放棉絮、籮筐、打谷機等器物。

    樟塢只有兩戶人家,另一戶早些年搬遷到桐溪坑去了,做了賣家用雜貨的營生。梅生這一戶,只留了他和老婆,女兒外嫁到了浙江開化,兒子在市區買房,開了間店面,賣窗簾。這棟3家屋是梅生手上做的,住了30多年,他舍不得離開,留在樟塢種田種菜,出筍挖筍,出茶采茶,日子也還算過得去。他有四塊田,輪著種,免得長草。田長草和墳頭長草沒什么區別,讓人心里不免生出恓惶。20年前,一家6口人的吃食,全指望這四塊田。

    前年初冬,我第一次去樟塢。機耕道從上樂公路鐵丁山路口往山里伸,嶺高崇峻,闊葉林濃濃墨綠,楓香樹、火棘、山烏桕翻飄著紅黃之葉。澗水吟鳴,卻不見山澗。機耕道長約5公里,臥在山谷如巨蟒。機耕道盡頭是一個廢棄的林場,一排磚結構的一層瓦房年久失修,如報廢的火車頭。一條山道斜入山塢,樟樹遍野,疊嶺而上,便到了樟塢。梅生把翻耕了的田,挖出一塊塊田壟。塊狀的田泥,他用鋤頭搗碎,勻了平整,壟邊往下傾斜。一塊田,挖了4塊等寬的田壟。我說:“老哥,你這是種油菜吧。”

    “不種油菜,山雨多,油菜倒伏得厲害。種點大麥。”老哥說。

    “田畈里,都沒人種大麥小麥了。很難得見到有人種麥。”我說。

    “谷子都吃不完,誰還會種麥?我種麥,是想做米糖,能賣幾塊錢就多得幾塊錢。閑著也是閑著。”老哥說。

    我們邊聊,邊往他家里走。喝茶去。他說他叫梅生,他老婆叫梅花,天生就般配著。見了他老婆,就覺得他的話說得貼切。他老婆清瘦,臉略圓長,身略高,雖是60來歲的人了,皮膚很白,走路也不拖泥帶水,看起來就是清雅人。梅生中等身材,粗壯結實,肩胛骨厚厚地聳出來,臉大鼻大額寬。他老婆端出一碗熱熱的清茶,炒了南瓜子,放在八仙桌上,提了個籃子,擇菜去了。梅生說:“以前樟塢是沒有住戶的,有了林場,才有了人。老哥是林場護林員,就在樟塢建了房,守著林種著田。”林場解散后,他留在樟塢。

    喝了茶,梅生又去割田埂上的茅草。茅草又密又長,被雨水沖得往下倒伏,蓑衣一樣掛在田埂上。割下的茅草,壓在田泥里。割了的田埂,鏟掉草根。

    嚴冬了,突來了一場雪。我愛人給我打電話:“你趕緊回家,帶幾件大衣去,德興比上饒冷,沒大衣不行。”我搭了車,就急急地回上饒。住了一夜,又回德興。路過鐵丁山,我想起了那個種麥的梅生。我徑直去了樟塢。

    山中的雪更大一些,路上鋪著雪,樹上也積雪。雪被凍在樹葉上。滴答滴答,林中落著融雪之聲,清脆、響亮、疏落。山谷空靜。很多樹落盡了葉,枝丫橫斜,遒勁堅挺。偶爾一聲鳥叫,悠遠、空靈。孤鳴之鳥,必是高遠的良禽。事實上,雪下得并不大,稀稀拉拉,但下的時間長,才有了山中積雪。機耕道上有一排兩行的梅花狀獸跡。落葉覆蓋了落葉,雪覆蓋了雪。

    麥苗從雪田抽了出來,瓔珞似的。苗一指長,葉肥莖挺。在兩株麥苗之間,鋪了一層茅草。雪蓋在茅草上,顯得蓬松、細密,露出晶體的雪粒層。山道有點滑腳。上了山塢,聞到了燃燒的松木香。

    梅生在燒泥爐,架起吊鍋,在燜肉。我說:“十點不到,就準備午飯了,也太早了吧。”

    “早飯午飯合一餐,可以省好多事。”他說。

    山里人入冬后,開始用吊鍋,燜肉至半熟,加白菜、蘿卜、圓圓粿、豆腐泡、荷包蛋、辣椒干、生姜塊、大蒜頭、冬筍片、山胡椒葉等,一起燜。松木片生火,炭頭焐紅,慢慢燜。圓圓粿是上饒、玉山、廣豐、德興、橫峰等地特色農家菜,把白蘿卜、紅蘿卜、紅芽芋子、香菇等剁爛,摻雜紅薯粉,搓團(雞蛋大小)蒸熟。圓圓粿可切片紅燒,可與白豆腐一起煮,是至上美味。

    吊鍋燜了一個來小時,滿屋子菜香。就著熱鍋,喝點小酒,吃得渾身發熱。再冷的冬天,也不覺得寒。火,對于山里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一種陪伴。從出生到終老,山里人離不開木柴。梅生的檐廊下,碼著高高的木柴。木柴被劈成片或塊或條,木質白白或黃黃或褐褐,露出燃燒的欲望。那是人最原始、最徹底的欲望。木柴被燃燒了,徹底釋放了野性,化為白灰,或結出敦實炭頭,才算走出了樹木的生命,與人的生命融合為一體。

    新拔的大白菜、蘿卜入了吊鍋,我起身告辭。梅花大嫂很客氣地挽留我吃吊鍋,說:“這么深的山里,一個月也難得有人來,你是稀客,怎么能不吃飯呢?”

    “謝謝。下次來,下次來。一定來。”我說。

    翌年,4月中旬,木荷花開。木荷,土名腫樹,意即長得非常快,儲水量大,看起來很腫脹。木荷花與野山茶花無異,白得純粹且放肆,花瓣肥碩,香滿山谷。我去樟塢看木荷花。野樟樹林往往有高大密集的木荷樹。大麥已灌漿,穗針直豎了起來。荒了的四塊田,長了很多鴨拓草、婆婆納、龍葵、早熟禾、野薺、蒲公英、鬼針草,田埂上長地稔、地錦、牛筋草、馬齒莧,各色小花擁擠在一起開放。山邊水溝則是蔥郁的香蒲、紅莖商陸,蓋了溝面。

    大麥在山塢中央,墨綠一塊,闊葉挺挺。落山風滾下來,大麥搖起一陣陣波浪。梅生在菜地扦扁豆架,嘩啦嘩啦地破毛竹。我對梅生說:“老哥,你割麥的時候,記得告訴我,我來幫你收麥。”

    梅生說:“你千萬別收麥,麥針刺得肉疼,請你來看看就可以。”

    臨走,梅生送我一捧野麥穗,說:“野麥早熟,烘烤干了,當茶泡起來喝,治小孩盜汗。”

    “野麥哪來的?我都沒看過野麥。”我說。

    “種了大麥,就有野麥。野麥剪了,大麥就開始黃熟。”梅生說。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以前,我還以為野麥跟馬塘草、竹節草一樣,隨地長呢。10來歲時,我家種過大麥、小麥,也沒見家人剪野麥。可能剪了,是我不知道罷了。

    到了6月底,大麥黃熟了。梅生給我電話,說:“麥田沒有被野豬拱,麥穗都彎垂下去了,明天就割麥。”

    大麥有穗針,又密又長,如一綹長胡須。小麥無穗針,麥稈也低矮一些,顆粒也小一些。我到了樟塢,梅生已割了一塊田,一捧一捧地放倒在田里。他說:“天泛白,就起床割麥了,天涼快。”他穿著厚厚的勞動服,肩上搭了條毛巾。他用打谷機脫粒,踩著機械板打著麥子,轉動著手腕,“嗒啦嗒啦”。打了一捧,去田里握一捧,接著脫粒。他老婆提一個籃子,選麥秸。她選取的麥秸,剝了麥衣,又圓又白。她用麥秸編麥秸扇和麥秸帽,或做蒲團。

    我對梅生說:“我來遞麥子,你脫麥粒。”在田里,來回奔走著捧麥子給梅生,走了20幾趟,氣喘吁吁,坐在田埂上,雙腿發酸。

    看我窘樣,梅生笑了。我說:“少年的時候,割稻子,捧一天稻禾也不累,現在真經不起折騰。”

    “你沒有鍛煉,肌肉越受累越強健。”梅生說。

    還沒到晌午,麥子脫完了顆粒。他把麥稈鋪在田里。另一塊麥田,明天再收割。他扎個馬步,扁擔壓在寬寬厚厚的肩膀上,挺起腰部,挑起麥子,抖一抖腰身,扁擔咔嚓咔嚓響兩聲,籮筐下沉。他穩穩地踏步上了田埂,走在山道,挑麥子回家。

    麥子倒在卷席(曬稻谷的竹器)中間,呈一條山梁線。他老婆端起竹筢,扒開麥子,攤開曬。曬了一會兒,麻雀就來了,低著頭猛吃。我對梅生說:“我買八斤生麥子,帶回去自己曬。”

    “自己種的東西,哪有那么金貴。8斤麥子哪用買,你自己直接裝。說起來,你也是看著麥子長起來的。”梅生說。

    麥子曬了四天,收進了土甕里,用了兩斤麥子泡麥芽。麥子用陰陽水泡,泡了6天,麥芽有了4~5寸長,芽頭青黃。我泡米摻雜麥芽一起用大飯甑蒸。蒸熟了,倒進25升容量的土缸里,輕輕壓實,中間掏一個酒瓶底大的洞,加入兩小瓷勺石膏,蓋了缸蓋,封緊,缸移放在樓梯間底下。

    過了18天,打開缸蓋,看見一壇清汪汪的水。取一根筷子蘸一下水,嘗嘗,鮮甜。點起柴火灶,倒缸水三分之一,慢慢煎水慢慢熬水,熬出了糖稀,又加缸水三分之一,繼續熬,熬出了糖稀,最后的缸水全入鍋,直至糖稀變白變稠,筷子可以卷起糖稀。退了明火,灶膛余溫烘糖稀。鍋冷了,水消失,鍋底白白一團。這就是米糖。稱了稱,米糖有九斤八兩。

    我打電話問梅生:“我煎的米糖偏黃,不是純白,什么原因呢?”

    梅生說:“不是石膏少了半勺,就是熬糖時火燒旺了一些。”

    新麥出的麥粉,做出的面食非常好吃。我不會做手工面,也不會包餃子、餛飩。我還是磨了兩斤麥。不用機器用石磨磨。一手拉磨,一手抓麥子塞磨眼。坐在磨架上,一圈圈拉磨,麥粉從磨空篩下來,落在圓匾上。麥粉黃中帶白,撲著麥香。含有陽光、雨水的麥香,帶有野草的氣息。

    麥粉糙糙的,調二兩入碗,打兩個雞蛋下去,加水調稠,用湯勺舀入骨湯里,做面疙瘩。香軟糯糙,是我很喜歡的口感。

    又用了一斤麥子,泡麥芽。麥芽炒熟,收入玻璃罐,泡茶喝。

    入了秋,天幾乎不下雨了。樟塢的麥田長出了稀稀的草,半青半黃。狗尾巴草高高翹起穗頭,晃著。有風也晃,無風也晃。其他四塊田荒著,一副破敗不堪的模樣。地稔結了黑黑的漿果,摘幾個塞進嘴巴,吃得嘴唇黑紫,甜到了舌根。香蒲自下而上發黃,棕黃的花棒如一根熱狗,麥楂爛在田里。

    馬褂木披起了黃葉,析出麻白。油桐結出了黑黑的桐子,皸裂出了縫隙。梅生背一個竹籃,每天去山外的村子賣米糖和麻骨糖。收了麥,除了種點蔬菜,他也沒什么事。米糖是米價的三倍。一天可以賣20來斤米糖。村人買了米糖,留著做凍米糖。凍米糖是各家各戶都要做的,用米糖熬回糖稀,攪拌熟米花熟粟米熟芝麻油花生,壓在豆腐箱里壓榨,切成片,包在白紙里。吃凍米糖了,取一包出來,一邊喝茶一邊吃。

    吃凍米糖,已是臘月了。該禿的樹禿了,該砍的木柴砍了。年邁的老人熬著寒,眼巴巴盼著春天來。春天不是說來就來的,也不是說盼可以盼來的。禿了的老樹,處于一種僵死的狀態,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在樹的王國里,老樹僵而不死,發達的根系在地層吐納。

    雪又來了。那塊麥田沒有翻耕。雪很小,樹葉、田里,瓦檐沒積雪。接下來,是冰凍的日子。梅生的屋檐掛起了冰凌。我們不稱“冰凌”稱“胡鐵釘”。胡鐵釘既冰冷又堅硬、鋒利,是一把以冰鍛打的尖刀。一座山,似乎成了一座空山,連鳥也難以見到。水被凍住了,也不流淌。很多樹被凍死了。

    除了風聲,唯一的聲音就是梅生灶膛的火,刺刺刺,炸出火星。

    童 家

    大茅山北麓山梁似馬脊,峰叢是椎骨,花崗巖石如鼓如鐘,向北向西延伸。山梁凹處,便是黃歇田,高山小村因楚人春申君黃歇隱居于此而故名。公路斗旋,坡徐緩。山麓偶有白樹間雜在綠林之中。3個多月的干旱,有些樹缺水而被旱死,樹白葉白,葉卻不落,死而不僵,站立而朽。山谷中,10余戶人家藏在煙霞里。竹濤洶涌,白云出岫。山谷落坡處,溪澗潺湲,小橋通往兩戶人家,果樹林圍出一個院落飄來陣陣蜜香。

    院落的矮墻上,擺了3只蜂箱。我站在柚子樹下,對著敞開的木大門,喚了一聲:“有人在嗎?討碗茶喝。”一個60來歲的大嫂走出大門,很客氣地揚手招呼:“進來坐,進來坐。”我并沒進去,而是往蜂箱走。我說:“雞鴨養了這么多,還養了蜂,讓我羨慕。”

    一個60多歲的大哥,從屋后拐過屋角,走了過來。大哥穿一件軍綠色的厚單衣,卷著衣袖,腳上的黃膠鞋裹著一層黑泥。頭發稀疏,露出腦門,鬢發蒙著一層霜白。他微微笑。我問老哥:“我經常路過這里,卻不知道這個地方叫啥?”

    “童家。兒童的童。”

    “你姓童?”

    “姓廖。我愛人姓王。年輕時,住在黃歇田底下,23歲那年,我和愛人結婚。第3年,我白手起家,做了這棟瓦屋。你進去看看,梁柱都是粗木料,樓板結結實實。我天天扛木頭,扛了半年多,才有了這些粗木料。”

    “吃了很多苦,打下了家底。你還養蜂,一箱蜂一年可刮幾斤蜜?你這個蜂蜜肯定好。你種的菜肯定好吃。我中午到你家吃飯。”

    廖師傅扶著蜂箱,說:“今年還沒刮蜜,還不知道能刮多少蜜。”

    “蜜以冬蜜為上好,性溫、味香。”我說。

    蜂養了八箱,果樹林有三箱,屋后針葉林邊有五箱。蜂箱是圓木桶,倒立著,蓋著棕衣防雨防寒。廖師傅掀開蜂箱蓋,一窩蜂結成團,擁擠在蜂箱上。蜂門有極少的蜂進出,也有幾十只蜂凍死在蜂箱門口,四腳朝天。此時,已嚴冬,大多數蜂被凍死了。我由此推想,大茅山沒有蜂鷹棲息。蜂鷹是以蜂為食的猛禽,有蜂鷹的地方無法養蜂。嚴寒,是動物的劫難。昆蟲被凍死,一些林鳥因缺食而亡。哺乳動物被迫下山來到村舍竊食。如獼猴。

    童家,是大茅山通往大茅山鄉、花橋鎮、龍頭山鄉、李宅鄉的必經之路,也是北麓通往梧風洞的必經之路。2018年6月底,我在黃歇田農家吃過一次晚餐。餐后,月初升,山谷一片銀輝。坡落處,群山環抱,谷口敞開,呈瓠瓜狀。白毛家犬獨坐溪橋,對月輕吠。溪水聲“嘟嘟嘟”,與蟲共鳴。當時,我并不知道這里叫童家。在路邊草坪,與友對坐,沐浴月光,可以感知深山的呼吸。山貼在人的心肺處。不遠處的洎水河谷,村舍散布。星宿繁盛如斯,忽明忽暗,星光融合在一起,形成光河。光河無疆,山梁是唯一彼岸。天空圓形,有著藍色的拱頂。山上闊葉林,泛起霜白之光,以至于森林更清亮黧青。山巔不再高懸,而是層層堆疊且縱馬向東而去。狗叫了幾聲,不叫了,臥在梨樹下,閉眼瞌睡。柳蟬在棗樹上,嘶嘶啞啞猛叫,歇斯底里。月亮懸在中天,山谷形似水井。

    “大嫂,中午我想在你家吃飯,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說。

    “沒什么好菜招待。”王大嫂說。

    “你自己種的大白菜,好吃。辣椒炒土雞蛋。”我說。

    院子約有半畝之大,一塊菜地臨溪。數日暴雨,積雨云坍塌下來,雨直瀉。雨雖歇了兩日,泥漿卻沉積在菜地的畦溝。菜地被竹籬笆圍著,有八畦,種了白菜、白蘿卜、芹菜、菠菜、芥菜等。菜種得肥綠,不枯葉不萎葉。白菜是大青白,葉散而挺,莖玉白葉淡青。辣椒過了霜降就下山,稈枯葉謝。廖師傅種的辣椒,掛滿了枝丫,葉綠稈挺,辣椒也飽滿。我摘了十幾個,對廖師傅說:“這是土辣椒,吃起來沒有皮,拍幾個蒜瓣下去,煎辣椒,肯定好吃。”廖師傅拔白菜,拔了三株,放進圓籃,說:“這個辣椒,一直由自己留種栽種,幾十年了,就吃這種辣椒。”

    “呼嚕嚕”,廖師傅呼了呼,雞鴨就圍了過來。他剝白菜葉給雞鴨吃,剝蘿卜葉給雞鴨吃。狗眼巴巴地望著他,搖著尾巴。

    白菜留下了菜心。廖師傅說:“入了寒冬,百吃不厭的是一碗白菜心,用山茶油清炒。”

    山邊是幾塊水田,因久雨,田里有了積水。白番鴨在啄食。田里有螺螄、蚯蚓、死蟲。我數了數,白番鴨有8只。屋后有一條逼仄的山壟,灌木很密,有油茶樹、寬葉野桐、茶樹、檵木等。據廖師傅說,山壟中的小路,可通往兩個山塢,在三十年前,那個山塢常有狗熊嚎叫,嚇得人不敢單獨上山干活。廖師傅在大茅山生活了六十多年,沒有看見過狗熊,沒有看見過狐貍、猴子、麂子,野豬倒常見,早些年,豺也見得多。他讀書不多,卻是一個通情達意的人,對大茅山的見識也廣。他養蜂,孵香菇,挑貨,采藥。山里的事,沒有他沒做過的。

    廚房屋頂升起了柴火煙,白白淡淡。王大嫂用飯甑蒸飯,飯面墊了白菜葉,蒸米粉肉。遠遠就聞到了飯香和肉香。一個南溪客人,六十多歲,裹著厚厚的黃棉襖,說話聲音很輕很細,來到廖師傅家,和廖師傅聊天。我劈了木柴,坐在灶膛前燒鍋。

    王大嫂從菜柜里摸出雞蛋,一手抓4個,抓了兩手。我說:“炒雞蛋有5個蛋足夠了,省著。”

    “5個蛋?少了,不好招呼客人。”王大嫂說。

    “王大嫂,你會做烏糯粿?龍頭山的烏糯粿是山珍絕品。”我問。

    “掌勺的龍頭山人都會做。中午做烏糯粿,太匆忙了。”王大嫂說。

    烏糯粿是德興獨有的傳統特色美食,發源地就在大茅山北麓的龍頭山鄉。粿皮原料是山蕨根磨碎,沉淀出淀粉。山蕨是金星蕨科植物,屬于古老物種。《詩經》記錄了采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蕨。”蕨衣鮮炒或曬干燉肉,是南方人的吃法。唯獨龍頭山人在冬季挖蕨根,搗爛、磨漿、沉淀,曬干封存。烏糯粿以山蕨淀粉為原料,作粿皮,包肉餡,狀如大餃子,用大蒸籠蒸熟。烏糯粿出籠即吃,涼了即粿皮硬化。出籠的烏糯粿,晶瑩剔透,色如水晶。龍頭山人制山蕨淀粉講究,沉淀三次,去除了雜質,曬得徹底。

    龍頭山是大山區,少田缺糧,在物資匱乏年代,挖山蕨根制淀粉,以補充營養。這是山區人的智慧,也是一種生存方式。毗鄰龍頭山的李宅、花橋,雖有人會做烏糯粿,蒸出來卻烏黑,與紅薯粉做粿皮無異,原因是淀粉只沉淀一次,含有雜質。2000年前后,教育職工食堂做的烏糯粿很出名,我每次去德興,就去食堂蹭飯吃,只等那一盤烏糯粿。2017年秋,我和祖明兄在德興,傳金兄很盛情地說:“要吃烏糯粿,去龍頭山。”他開車半個多小時,帶我們去吃烏糯粿。現在,傳統的烏糯粿已經非常少了。鮮有人上山挖蕨。挖山蕨、洗山蕨、磨山蕨、沉淀淀粉、曬淀粉,件件都是勞力活,也是細活,很少有人為吃一碗烏糯粿操心。龍頭山以做烏糯粿為業的人,還恪守傳統,不會辜負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燒火,王大嫂燒菜。炒菜4個:米粉蒸肉,炒菜心,炒油冬菜,辣椒炒蛋。小菜4個:霉豆腐,剁椒,泡蘿卜條,酸大蒜。我打開飯甑蓋,說:“飯香,中午要吃兩碗。”廖師傅夾起一瓣大蒜,拋入嘴巴,吃得脆響。王大嫂嗔怪廖師傅:“有客人了,也不知道拿酒出來,篩篩酒,敬客。”那個南溪來的客人,自己去香火桌取了瓶裝酒,啟了瓶蓋,自篩自喝。

    臨走,廖師傅抱了兩蛇紋袋白菜蘿卜送給我,還有一塑料袋芋子。他說:“你喜歡吃,多帶些回去。”

    過了三天,我去大茅山馬溪看山色。日晴,萬山明凈如洗。路過童家,我去廖師傅家。他家門鎖著。不知道廖師傅和他老婆是下山玩了,還是走親戚了。暖冬返春,光禿禿的梨樹上竟然開出了兩朵梨花。盤山公路呈螺旋形,往崇山疊嶺深處蜿蜒,山腰之上,槭樹紅葉熾燃。闊葉林遮擋了視野,密密匝匝,邈邈遠遠,山從天空中浮出來,山谷的低處游蕩白霧。槭樹,是五裂槭或柞裂槭。

    山坡有許多五裂槭,間雜在小葉荊、大杜鵑、白檵木、山胡椒樹、山毛櫸、白背葉野桐、鹽膚木、烏飯樹、野山茶之中,槭葉紅若炭火。風搖樹,葉飄旋,繞樹而落,樹是落葉的圓心,依圓形而鋪展。間隔三五百米,便有一棵粗壯槭樹,直挺而立,破密林扶搖而出,橫枝旁逸,形成一個塔形的冠蓋。徒步約兩公里,不見一人。山巔如垛。公路兩邊積了厚厚的落葉,紅白黃褐棕,風安排了落葉,雜亂而有序。山崖橫直,劈立百丈,崖石黧黑,一棵十余米高的柞裂槭聳立在山崖,如一張石屏風,雕刻了紅蠟梅。白背葉野桐飄著幾片枯白葉,如送葬人戴在頭上的白帽,讓人不忍直視。

    斷流數月的馬溪,奔崖直下,注入桐溪,水浪滔滔。暴雨沖刷而下的泥漿,橫流路面,又被沖走,留下泥白。雙溪湖在南麓森林縫隙時隱時現,明凈、壯闊,如一面天空之鏡。

    久旱之后,多有綿雨。綿雨之后,多降大雪。碎雪從山尖往下刮,蘆花似的,漫天而散。越刮,雪朵越大。雪落一夜,天陰了一日,太陽出來了,漫山遍野白。廖師傅拿一個竹筢,登在樓梯上給屋頂除雪。樓梯靠在瓦檐,橫木檔裹著棕衣(預防滑腳),雪一層層落下來。雪凍成了雪團,落在地面,砸得飛濺。王大嫂扶著木樓梯,仰起頭,對廖師傅說:“除了雪,砍幾棵白菜曬一曬,泡冬菜。”

    小溪水淺,沒了流水聲,水淹沒了腳踝。裸露出水面的石塊,積了雪層,看起來,和白豆腐無異。溪騰起白汽。據大茅山的山民說,這條溪有娃娃魚。大茅山眾多山溪,有娃娃魚棲息。有好幾次,我從南溪村溯源而上至黃歇田,找娃娃魚,均無發現。娃娃魚藏在溪邊石縫或石洞,晝伏夜出,為肉食性動物,以魚、蝦、蟹、蛙、蜥蜴、青螺、水蛇、水老鼠及水生昆蟲為食。廖師傅對我說:“入了冬,娃娃魚就冬眠,過了驚蟄才出來吃食,找娃娃魚要在夏天晚上,聽到嬰兒啼哭一樣的聲音,就是娃娃魚在叫了。它在求偶。”

    翌年3月底,我又去了童家。梨花初綻,桃花初放。兩個孩童在院子里跳繩子。繩子一頭綁在樹上,另一頭被男孩拉著,穿綠衣的女孩在跳,如一只蜻蜓。一個年輕婦人(廖師傅兒媳婦)在剁菜頭菜腳,喂雞鴨。廖師傅在翻挖菜地。去年冬天種下的白菜蘿卜,老空了心,花也結了籽。那塊菜地,泥黑泥黑。我站在橋頭,并沒走進院子。老廖看著橋上的人,繼續挖地。他也許不記得我了,也許還記得。我從褲兜里摸出手機,給王大嫂打電話:“王大嫂,你今年去山上采茶了嗎?”

    “過幾天采茶。哦,是你呀。你要茶葉,就給你留著。”王大嫂說。

    “你還記得啊。你記性好。”我說。

    “記得。年冬,你在我家吃了一頓飯。”王大嫂說。

    “你和廖師傅身體都還好吧。”我說。

    “都還好著。”王大嫂說。

    我看到她站在門檻外接電話。大門被柚子樹掩藏了半邊,田邊的兩棵野山櫻,潔白如雪。一只白番鴨從田埂飛下來,落在溪里。溪是季節性溪流,春漲秋落。因為蜜香,我來到了童家村的廖師傅家,有了一飯之緣。我們一生之中,與無數人共餐,有一飯之緣的人,卻非常稀少。這就是萬法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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