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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5年第2期|文非:謎面
    來源:《綠洲》2025年第2期 | 文非  2025年08月05日08:01

    1

    正午時分,驟雨初歇,街面上污水橫流,悶熱的天氣涼爽了許多。

    許寒將車輕輕滑進車庫,然后從后備箱拎出臟兮兮正在滲水的蛇皮袋,袋子里的烏魚動了動。許寒看見這東西心里就來氣,車開得好好的,卻倒霉攤上了這種麻煩的活。幾天前和他一起開“小黃魚”的朋友從鄉(xiāng)下搞來大批鮮烏魚,神神道道地稱銷路好,開車順路往飯店送貨就是了,勻給了許寒兩百多斤。那陣子許寒缺錢用,動心應(yīng)下了,誰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砸手里拋不出去,而且朋友給的價格并不低。許寒覺得憋氣,當(dāng)下去找朋友,看見朋友為幾百斤快要發(fā)臭的死魚正和老婆干仗。許寒什么也沒有說,拍拍朋友瘦弱的肩膀便離開了。這段日子以來,許寒走到哪里身上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腥味,天氣一熱,兩百多斤烏魚都切成魚片放冰柜里凍著。

    許寒拎著魚疲憊不堪地上了樓。寧紅今天回來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有些日子沒回家了,許寒為了拋掉那兩百來斤魚,也沒心思去想這些。袋子里的魚又動了動,許寒站在樓道里猶豫起來,臟濕的蛇皮袋不斷地向外滲滴出粘連狀的液體,絲絲縷縷散發(fā)出濃郁的腥氣。許寒低頭看了看腳下的一攤黏稠物,輕嘆一聲。

    寧紅正彎腰在壁櫥里找什么,床上堆著衣服、化妝品、衛(wèi)生巾之類的東西,看樣子又要出門。寧紅彎腰的動作所勾勒出來的線條,讓許寒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收回目光的時候,寧紅卻猛地回頭,毫無防備的許寒被嚇了一跳。

    “回來啦。”寧紅用還算友好的口氣同他打招呼,“生意怎么樣?”

    許寒不知她指的是出車還是賣魚。“還行吧。”他敷衍了一句。

    十來斤烏魚在袋子里早已憋得半死不活,這會兒放進浴池,翻白肚了,許寒拎起兩條進了廚房。寧紅半臥在沙發(fā)上,像是在等他,又像不是。許寒將魚放在砧板上,剖開,掏出內(nèi)臟,橫刀切片。

    寧紅過來了,倚門環(huán)抱著雙手,看著許寒笨拙地做著這一切。在寧紅目光的注視下,許寒感覺到自己的動作是那樣不自然。這一切應(yīng)該是寧紅為他做好的,然而現(xiàn)在不行了,許寒已不能要求寧紅為他做任何事了,雙方都同意盡快結(jié)束這場“誤會的婚姻”(寧紅語),但有些事情欲速則不達,想盡快結(jié)束,可心里總有拖泥帶水的牽絆和猶豫。若是沒有女兒依依,他們也許會很干脆,女兒存在的這個事實,就像一只隱蔽在某個角落里的刺猬,時不時跑出來讓他們懊惱、悔恨。更后悔的是寧紅,若當(dāng)初聽從了許寒的勸告暫時不要孩子,就沒有今天這般畏縮。現(xiàn)在看來,許寒當(dāng)年就高瞻遠矚看到了今天的結(jié)果,只是他不愿意承認罷了。寧紅的目光隨著許寒的手在鍋勺間移動,許寒知道寧紅有話要講,可寧紅長時間不開口,許寒忍受不了這種煎魚般的煎熬,將鍋勺刮得尖叫。

    寧紅今天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裹身及踝長裙,修飾過的臉輪廓精致。

    “我得去一趟江城。”

    “不是才回來嗎?”許寒將切好的調(diào)料倒進盤子。

    “過去洽談一個項目,上海來的客商。”

    “啥時候回?”

    “有事?”

    許寒搓搓手:“隨便問問,沒,沒什么事。”

    “一個禮拜吧,回來后我去接依依。”

    “那好,我得抓緊時間把魚賣掉。”

    “你就老老實實開車吧,那些臭魚還是倒給別人圖個清凈。”寧紅說,未了又問,“你知道這位上海客商是誰嗎?”

    “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趙皓剛你不會不認識吧?”

    “哪個趙皓剛,不認得。”許寒將魚片刺溜下鍋。

    寧紅接下來的聲音讓一陣“滋滋”聲給淹沒了,他沒聽清楚寧紅說了什么。

    寧紅從臥室推著拉桿箱出來時,對許寒意味深長地笑笑:“晚上麗麗過來,你們好好聊。”說完拉開門下樓。

    邊麗麗是寧紅的姐妹,離異的邊麗麗經(jīng)常過來打牌,他和寧紅關(guān)系的破裂多少有邊麗麗的因素在內(nèi),寧紅一直在猜忌他和邊麗麗的關(guān)系不潔,知道邊麗麗要來寧紅就借故回避,許寒容忍不了寧紅的胡亂猜忌,為這事他們沒少吵。

    想到趙皓剛,許寒沒有心思做飯了。他怎么會不認識趙皓剛呢,只是感到意外,昔日在學(xué)校吊兒郎當(dāng)?shù)内w皓剛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上海客商,真是一個笑話。在校的時候他和趙皓剛同是寧紅的追求者。趙皓剛的學(xué)習(xí)成績?nèi)3舫隽嗣趾枚罚3!罢塘x執(zhí)言”做出一些出格之舉,諸如捅風(fēng)流教授的簍子,調(diào)侃老教授的刻板保守等,這些舉動為他贏得了一些女孩的目光。在他們畢業(yè)一年后,搖擺不定的寧紅最終還是選擇了許寒。現(xiàn)在倒回去一看,寧紅肯定會為當(dāng)初的選擇痛心疾首。

    許寒關(guān)了火,頓時失了胃口。這段日子變著花樣吃魚,惡心倒胃。拎出一瓶啤酒,歪在沙發(fā)上悶悶地嘬了起來。他希望自己醉,醉了能忘掉許多事,關(guān)于女人關(guān)于金錢關(guān)于許許多多的無奈和煩惱。他想寧紅到底還是一個俗氣的女人,忍受不了寡淡無味的日子。當(dāng)初看上許寒,用她自己的話講是一時鬼迷心竅,如今她可以重新選擇了。

    許寒心里仿佛被一根細線勒著,越勒越緊,越勒越疼。他將酒瓶狠狠地甩了出去。

    有人敲門,鍥而不舍。這個時候只有邊麗麗會來,他遲疑著,一種源自本能的欲望在體內(nèi)翻騰、膨脹。他狠狠地罵了句自己,然后胡亂地往空氣中噴灑了些花露水,開門。站在門外的是一臉狐疑的寡婦鄰居。

    “有事?”淡淡的失望夾雜著無名的惱火。

    “沒事吧?我聽到令人擔(dān)心的響動。”鄰居說著往門內(nèi)瞟了一眼,大概覺得有些冒失,轉(zhuǎn)身下樓了。

    一種莫名的情緒被攪和,許寒感到自己不能再待在家里,拐進衛(wèi)生間沖了把臉,拿了車鑰匙欲下樓時,邊麗麗發(fā)來微信語音:

    “紅紅在家嗎?許寒。”

    “她不在,早出門了。”臨末他又補了一句“今晚——她不回來”。

    許寒都快有點搞不清楚自己了。見邊麗麗沒再說話,他心里亂亂的,匆匆下了樓,徑直拐進附近的菜市場。

    菜市場一片喧鬧,四處彌漫著一股混雜的異味。許寒在魚市一溜攤位前問了一下烏魚的價格,然后在角落里一位女孩的烏魚攤前停了下來。女孩大約十八九歲,很清純的樣子,臉龐很瘦,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細彎的腰靈活得像烏魚,看樣子應(yīng)該是西郊的人,西郊的農(nóng)民種菜養(yǎng)殖是出了名的。

    見有人光顧她的魚攤,正在給魚換水的女孩連忙起身熱情地招呼:“大哥,要魚嗎?十八塊九,新鮮的烏魚。”“這種魚好賣嗎?”許寒問道。女孩用手捋了捋耷拉在臉上的頭發(fā)說:“還好吧,自家養(yǎng)的。”“你是西郊的吧?”女孩點點頭,說了一個地名,許寒并不知曉。“大哥有空可到我們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320國道不到榕門加油站左拐,那一帶可美了。”看著女孩熱情的樣子,許寒笑瞇瞇地說:“是嗎,有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我是跑出租的,城里城外跑遍了。”女孩聽說許寒是的哥,來了興趣,眉飛色舞地說起她一次打車的經(jīng)歷,五六公里的路被“小黃魚”拉著滿城跑,說完捂嘴“咯咯”地笑。許寒覺得一點都不好笑,被人宰了還這么開心。旁邊的魚販都在往這邊看,許寒說:“不耽誤你的生意吧?”女孩說:“下午沒什么人,凈無聊。”許寒頓了頓說:“我手頭有兩百來斤冰著的烏魚片,這樣吧,我就全部讓給你,你看怎樣?”女孩感到有些意外,遲疑地說:“那,我該給你什么價錢合適?”許寒?dāng)[擺手:“算了吧,能不扔在家里就算你幫了我的忙。”女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一臉困惑。

    許寒笑笑:“真的,明天運過來,還是在這個地方吧?”女孩點點頭,連聲道謝。“哦,對了,我叫許寒,很高興認識你。”女孩莞爾一笑:“叫我小稻吧,稻田的稻。”

    告別了小稻,許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竟然好多了,他不知道是因為甩掉了棘手的烏魚還是因為遇上了小稻,總之他很快樂,這種愉快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了第二天。

    2

    夏天的黃昏是一天中最悶熱的時候,熱浪翻涌,太陽欲墜未墜掛在灰色的建筑后面,投下來的長影斜斜地鋪在寬闊的草坪、街面上。

    許寒將車開往城南,街道上人不是很多。盡管車內(nèi)開著空調(diào),許寒還是能夠感受到外面的熱浪。轉(zhuǎn)了一圈,有幾個人向他招手,拉開車門卻都讓一股腥氣給熏跑了。許寒連罵了幾句臟話。在站前路,許寒終于搭上了一位從廣場過來的女孩,女孩屁股挨上座位也欲下車時,許寒已“轟”的一聲將車飆出。

    許寒將空調(diào)開到了頂檔,沖淡了一些異味。通體橘黃的“小黃魚”在陽光下急速游弋,后座的女孩始終捂著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一路上,許寒還在想著寧紅與趙皓剛,他真的不愿意想這些,可腦子就是怪,稍有空隙這些爛事便鉆了進來,趕也趕不走。

    算起來,他和趙皓剛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十多年前趙皓剛是個棱角分明的瘦刀條,那是一種削刻出來的幾何線條,如今成了富商,可能大變樣了。他又想起了寧紅,這幾夜寧紅沒有回來,他整宿睡不踏實,心里鬧騰得慌,他并不想承認這種不適是來自寧紅,越是努力驅(qū)趕或者轉(zhuǎn)移這種情緒,越是煩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寧紅徹夜不歸,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實在受不了了,好幾次抓起手機又放下。

    車路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許寒瞅準(zhǔn)了空當(dāng)提速將車開了出去,一輛八輪大卡車從右邊飛馳而來。許寒嚇傻了眼,身體本能地向后倒,在后座女孩比剎車還凄厲的尖叫聲中,寧紅血紅的臉在許寒眼前電光石火般閃了一下。

    ……許寒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大卡車與出租車分毫不差錯身而過,虛驚一場——人到中年,虛驚一場真是一個好詞兒——許寒剎住車,怔怔地將頭伸出車外,熾熱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寧紅剛才那張血臉還定格在他的腦子里。怎么會這樣?在這種生命攸關(guān)的最后幾秒鐘,出現(xiàn)的怎么會是寧紅的血臉?寧紅出什么事了?許寒感到心里虛空,連忙撥打?qū)幖t的手機,對方關(guān)機。許寒越發(fā)慌亂了,給寧紅微信發(fā)了四個字“你還好嗎”,愣了愣,又迅速撤了回來,發(fā)了一個帶問號的表情。

    駕車到了目的地,許寒才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扭頭見女孩軟軟地暈倒在后座上,慌忙將車開往附近的醫(yī)院。

    從醫(yī)院出來,暮色四合,街道上燈火輝煌,入夜后街道上的人明顯多了,有了煙火氣。許寒不想再出車了,心里一陣一陣發(fā)虛。寧紅沒回微信,電話依然關(guān)機。他嘆了口氣,心說罷了罷了,都見鬼去吧。

    回小區(qū)的路上,許寒想起了賣魚的女孩小稻,這個時候應(yīng)該收攤了。他撥通了小稻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位粗嗓門女人。許寒皺了皺眉,請她讓小稻聽電話。對方很重地撂下電話,然后是由遠及近的拖鞋踢踏聲。

    一小時后,許寒將女孩小稻拉到這個城市邊上的“都市叢林”飯館。這是許寒常來的地方,他記得第一次是邊麗麗帶他來的,那陣子邊麗麗開始遭遇“感情的冬天”,來這個隱在林間的情調(diào)十足的飯館灑了不少淚水,許寒也毫不吝嗇地配合一籮筐的好話。后來邊麗麗又如此幾次三番約他,許寒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邊麗麗需要安慰,應(yīng)該第一個找寧紅,可寧紅在邊麗麗的婚姻瀕臨破裂的邊緣時才得知。

    小稻顯然很興奮,加之天氣炎熱,黑瘦的臉膛泛出紅潤。在她眼里,眼前的這個男人很有意思,素昧平生居然白送給了她大堆的魚,她想不出合理的理由來解釋。剛坐定,小稻就鄭重地把這個問題端了出來。許寒愣了愣,繼而淡淡地笑道:“哦,這我還沒來得及考慮,請允許我把問題帶回去。”小稻不允,半嬌半嗔地奪過許寒手中的車鑰匙。許寒望著小稻無邪的臉,心里某個地方動了動,像冬眠蘇醒過來的動物那般真切。許寒避開她直視的眼神,頓了頓說:“和你在一起,我找到了感覺。”

    “感——覺?”小稻一臉羞赧,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

    “對,快樂的感覺。”許寒在心里笑了笑。“剛才在巷口接你的時候,你媽媽怎么那樣看著我,怪嚇人的。”

    “別介意,我爸死得早,家里少有男人光顧,我前男友就是被她給嚇跑的。”

    許寒點點頭:“那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嗎?”

    小稻耷下眼瞼,臉上的緋紅頓時消失了,默默地用湯勺“叮咚叮咚”攪拌著茶水。

    許寒知道自己多嘴了,安慰道:“別難過,改天我給你介紹,喜歡哪種類型的?”

    “和大哥一樣的。”

    “為什么?”

    “人好。”

    看著小稻認真的樣子,許寒淡淡地笑。

    3

    這天,許寒很早就收了車。在路上寧紅打電話給他,許寒忙將車停靠在路邊,電話那端長時間沒有說話,不時傳來一陣狗吠聲。

    “你在哪里?沒事吧?”許寒急切的聲音有點發(fā)顫。

    “你怎么啦?”寧紅平靜地說。

    “哦,沒事,沒事。”許寒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你什么時候回?”

    “不是說了嗎,禮拜六,已買好了機票。”

    許寒目光發(fā)直,靜靜地合上了手機。他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落地了,妥帖了,可緊接著一種失落的情緒隨即彌漫開來。

    剛剛放下手機,邊麗麗的電話緊跟著打進來了,問寧紅什么時候回來。許寒囁嚅著說我也不知道,大概就這幾天吧。掛了電話,許寒心里翻騰開了,他有點懷疑寧紅和邊麗麗現(xiàn)在很有可能就在一起,或者說寧紅根本就沒有去江城,他想起了剛剛寧紅電話里傳來的狗吠,疑竇叢生。這么說寧紅和邊麗麗一直在背后串通一氣,如果這個猜測成立的話,以前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許寒將車寂靜無聲地滑進車庫,從樓下看三樓窗簾緊閉,陽臺上懸放著幾盆枯敗的盆景。許寒放倒座椅疲憊地合上眼,剛躺下邊麗麗又來了電話,許寒輕輕摁掉,然后關(guān)機。一小時后許寒上樓。邊麗麗來了,楚楚動人地站在他家門口,許寒為半個小時前的無端猜忌而感到好笑。

    “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

    “我——”許寒喉間有什么東西迅速滑動了一下,掙扎了一番又說,“那、那到車上吧。”

    邊麗麗嫣然一笑,裊裊隨許寒返身下樓。許寒重新發(fā)動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邊麗麗穿著很隨意,略施粉黛,長發(fā)隨意攏著,散發(fā)出一陣陣幽幽的香水味。許寒將車穩(wěn)穩(wěn)地開出了小區(qū),邊麗麗問這是去哪,許寒笑笑說隨便走走吧,說著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拐去北廣場的路,車窗外各種景物逶迤而過。

    “你同紅紅倔上了?”

    許寒長吁了口氣,眼睛注視著前方默默地點了點頭。

    “怎么會這樣呢,其實她對你一直都不錯呀。”

    “已經(jīng)是這個樣,挽回不了了。”

    “你們作吧,只是依依,依依怎么辦?”

    “也許我們能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痛苦只是一個過程。”

    邊麗麗噤了聲,車內(nèi)頓時沉默了下來,只有車輪摩擦路面發(fā)出沙沙沙的輕響。像是感到了拘束,邊麗麗從肩上的挎包里掏出化妝盒補妝。車過南街橋,許寒感到耳旁一陣吹氣若蘭的微癢和溫?zé)帷咞慃愰]著雙眼,下頜抵在許寒的右手手臂上——緊接著邊麗麗的左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試探了幾十秒,見許寒不反對,修長的手指便一點一點向上攀爬……許寒目不斜視,無動于衷。他奇怪自己居然跟明鏡似的,波瀾不驚。邊麗麗的手指爬上許寒的耳根時,車子“嘎”的一聲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你到了。”許寒目光虛空地注視著前方,一副端良的樣子。邊麗麗發(fā)現(xiàn)到了自己小區(qū)門口,左手尷尬地揚了揚,一句話也沒說,打開車門走了。

    和邊麗麗分手后,許寒心里憋得慌,急于找到出口。在去海濱浴場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掉頭往西郊方向駛?cè)ァ3隽耸袇^(qū)上了320國道,快到榕門加油站時,往左拐上了一條簡易公路,公路入口處歪著一棵早已死去的枯樹,殘干斷枝挺挺地刺向天空。許寒懷疑這棵樹原本不是長在這里的,只是死后被人移栽到這里作為路標(biāo)。約莫開了十來分鐘的路程,眼前頓時逐漸開闊起來,公路兩邊呈現(xiàn)大片的果園和稻田,一些炊煙裊裊的村落散落其中。果園果實低垂,金黃色的稻浪在九月的陽光下一波一波地涌動著,將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渲染得無比盛大、開闊。在一片稻田旁他停下車,摁響音樂,悠揚的旋律頓時彌漫了車內(nèi)的每一寸空間。

    九月的鄉(xiāng)村是多么柔和

    藍藍的天空下鳥兒飛過

    果園的蘋果似你的臉兒啊

    盈掛著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傳說

    許寒搖下車窗,讓輕風(fēng)拂進來讓歌聲飛出去,在那種略帶憂傷的歌聲里,許寒感覺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盡情舒張,他將座椅放倒,閉上眼享受這持久的感動。

    4

    周五這天,許寒沒心情出車。一早,手機蛐蛐似的叫得歡,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那邊傳來一個女人憔悴的聲音。

    “誰?”許寒問。

    “是我。”

    “你是誰?”許寒有點發(fā)蒙。

    “我是誰你不知道嗎?”聲音壓抑著顫抖。

    許寒困惑了,他迅速地在腦海中搜尋他所認識的女人,最后寧紅和邊麗麗的名字讓他徹底犯了難,許寒對著手機長時間地沉默。

    “別費勁了,我是寧紅。”

    許寒被搞蒙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連寧紅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什么事?”許寒說。話在心里是溫和的,滑到了嘴邊,卻有些硬。

    “趙皓剛在找你,你躲著點。”

    “找我做什么?”

    “約架。”

    “有病。”

    許寒惱怒地摁掉電話,罵了一句粗話。果然是本性未改,這種荒唐的舉動,也只有他趙皓剛才做得出來。他是想以決斗的方式帶走寧紅?還是只是替寧紅出氣鳴不平?不管何種,恕不奉陪。

    見許寒來找她,小稻也無心賣魚,她讓許寒幫著收了攤,執(zhí)意要帶許寒去她家吃晚飯。許寒也不推辭,爽快地答應(yīng)了。暮色中車子沿320國道疾馳,接近榕門加油站,左拐上了簡易公路,正是幾天前走過的路。“小黃魚”在兩旁綿延的稻浪和果園的公路上疾馳,小稻把頭和手探出窗外,迎著夜風(fēng)快樂地大叫起來。

    飯后,小稻領(lǐng)著許寒去看她家的魚塘。朗月下,魚塘一片靜穆,偶爾有魚躍出水面,聲音傳得很遠,漾起的水波蕩碎了月影,碎片紛紛揚揚沉入水底。四周栽種的橘樹沐浴著月亮的清輝,月光從葉隙間灑落下來,月斑鋪滿一地。許寒正陶醉其中的時候,小稻突然屏氣斂聲地扯了扯許寒的袖子,他順著小稻手指的方向看去,依稀見一條黑色、半弧形的影子在水底運動,仔細辨認,卻是一條條烏魚追尾形成的。烏魚察覺到了岸上的動靜,倏地散開不見蹤影。

    “我們這把烏魚叫賊魚,因為它狡猾,虛偽,你想抓住它很困難。”

    小稻這句突兀的話讓許寒怔了怔,他看不清小稻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

    回到家時,月上中天。

    寧紅回來了,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握著手機的手擱在胸前。許寒不知道寧紅是什么時候到的,看上去很疲憊。他上前輕輕抽掉手機,替她蓋上毛毯。往衛(wèi)生間走,他又突然折回身,拿起寧紅的手機,劃開,點進微信。許寒的手抑制不住地輕微顫抖,他心底里在期待什么,卻又不情愿看見。匆匆瀏覽了幾眼,毫無所獲,也許都刪除干凈了。他有點不甘心,繼而點開手機里的照片,像被什么東西猝不及防擊中,他瞬間愣住了。點開的照片全是瓦房、老樹、稻田、木橋、石板巷以及老朽的雕花床。這一切他太熟悉了,這個隱在大山里的小山村,是許寒的老家,也是他們婚姻開始的地方,他們在那里結(jié)婚,那張老舊的雕花床,安放著他們最初的美好和激情。

    第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正是寧紅離開的當(dāng)天下午,最后一張村中老人蹲墻根的照片,拍攝于今天上午。這么說,這幾天寧紅根本沒有去江城,那趙皓剛呢?他們見面了嗎?許寒腦袋里灌滿了糨糊,徹底陷入了自我懷疑的迷惑。

    半夜,許寒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驚醒,寧紅躺在他身后抱著他,寧紅發(fā)抖的身體,像風(fēng)中簌簌抖動的樹葉。窗外,下弦月正一點一點地落下去。

    寧紅從托兒所把依依接回來了,周日是他們陪女兒的日子,這是慣例。女兒依依一回來便纏著寧紅帶她出去玩,寧紅情緒不太好,女兒受了冷落,嘟起嘴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許寒忙拉過女兒哄道:“依依聽話,現(xiàn)在天氣熱,不能出去,待傍晚爸爸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媽媽不去嗎?”

    許寒看了一眼懨懨地坐在一旁的寧紅。

    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許寒在廚房里聽到寧紅在客廳里教女兒識字,女兒稚嫩的童聲跟著寧紅念著——太陽、月亮、星星——女兒突然停下了,繼而傳來稚嫩的聲音:

    “媽媽,月亮背面有什么呀?”

    寧紅沒有回答,好像在思考女兒的問題,但許久沒有說話。女兒仍在堅持,寧紅變得有些不耐煩了。女兒哪受過這般委屈,一聲不吭地開始賭氣。女兒的倔脾氣像極了寧紅,每次吵架,寧紅是近乎一種自殘的賭氣,不吃不喝也不睡,多半以許寒道歉告終。

    許寒很想過去哄一哄女兒,告訴她月亮背面只有隕石坑和盆地。但想想又覺得不對,這只是已知的謎底,未知的也許更多。就像他和寧紅的婚姻,習(xí)慣了漠視和內(nèi)耗,糟糕透頂?shù)闹i面之下,那些被遮蔽的電光石火轉(zhuǎn)瞬即逝的愛和美好,才是最需要被發(fā)現(xiàn)和看見的。

    窗外陽光漸弱,寧紅建議還是去海邊,并開始收拾泳衣。許寒將寧紅手機里的那些照片在腦海里逐一過了一遍,輕聲說:“不去了吧,海邊鬧,今天我?guī)銈內(nèi)€好地方。”寧紅看了看許寒,目光柔和。因為女兒,他們又找回了一點默契。女兒聽說有更好玩的地方,竟然忘記了飯前的不愉快而變得雀躍起來。

    出門時,陽光綿軟,已經(jīng)有了秋天的況味。寧紅坐在車后座默然無語,女兒趴在車窗上神情專注地看著西墜的太陽。許寒很想打破沉默,可找不到合適的話,他想問問趙皓剛的情況,但又覺得極不合適。車子出了市區(qū)上了320國道,沿著幾天前的路線疾馳,寧紅看著窗外閃過的農(nóng)房變得疑惑起來。

    “這是去哪?”

    “到時候你就知道,還有十幾分鐘的路。”

    快到榕門加油站,許寒遠遠地就看見公路旁的那棵殘敗、孤獨的枯樹,那是參照物。左拐,上了簡易公路,走了十余分鐘,兩旁一直沒有出現(xiàn)綠葉簇擁的果園和無垠的稻田,取而代之的是雜草叢生的荒野和被雨水沖塌的土墻廢墟。許寒降下車速仔細辨認,確實沒走錯,榕門加油站前拐上這條戳著一棵枯樹的簡易公路,前兩次都是這樣過來的。他還記得小稻的村子叫季家村,和他的老家有幾分相似。許寒掏出手機導(dǎo)航季家村,顯示的地點卻是八十公里外。許寒徹底迷糊了,難道前兩次來都是一種夢境。他試著將車子往前再開了開,果園、稻田和村莊依然未在他們的前方出現(xiàn),荒野歧路,前面出現(xiàn)了“丫”字形的分岔。

    “就這里?”寧紅面露不快。

    “我沒記錯,前幾天確實是這地方,可——”許寒無奈地將頭靠在椅背上,他沒法向?qū)幖t解釋清楚,腦海里涌動陣陣稻浪,它們和寧紅手機里拍下的稻浪并無二致。

    女兒依偎在寧紅的懷里變得不安起來,外面顯然不是她期待的地方,太陽緩緩沒入遠方躍動的群山,落在荒野的斜陽被草葉一點一點吸收。許寒選擇了其中一條稍微寬闊的分岔路繼續(xù)向前,記憶中的景色仍未出現(xiàn)。只得掉轉(zhuǎn)車頭原路折返,在拐上國道前他放慢了車速,死死地盯著路旁的那棵令人費解的枯樹向車后倒去。

    那是一棵欺騙、虛偽的樹。他想。

    車子在通往市區(qū)的國道上疾馳,許寒搖下車窗,風(fēng)吹進車里,呼呼作響。月亮好似一團潔白的謎面,緩緩地從天邊浮了上來。女兒趴在車窗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又在糾纏白天的那個問題。也許是在寧紅那討了無趣,女兒轉(zhuǎn)身問許寒:“爸爸,月亮背面有什么呀?”

    女兒稚嫩的聲音被灌進車窗的風(fēng)倏地吹散,聽起來極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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