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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洲》2025年第2期|黃國輝:海的骨骼
    來源:《綠洲》2025年第2期 | 黃國輝  2025年07月30日08:30

    1

    風沙卷過來了。

    劉培斌的臉像刀割一樣地疼,沙石橫飛,打在厚厚的甲胄上當當作響。扶著刀鞘的手似乎也要被這風沙磨掉了,漸漸失去知覺。幸好還有護目鏡,能讓他能睜開雙眼。十分鐘之前還如火般燃燒著的天空,此刻卻暗如黑夜,他感到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只容他一人的狹窄風洞,身后的老三已不知去向。他想喊,剛一張嘴,就有沙子敲在門牙上,把他發出的聲音生生地塞回了干渴的口腔……

    忽然“噔”的一聲,身子一震,劇烈地前傾著,耳邊傳來飛機降落的嘶叫聲,劉培斌睜開眼,頓了頓神,才想起來自己還在飛機上。

    劉培斌見到來接機的成濤,兩人坐上出租車,車開出機場已經很遠,他的耳朵里似乎還響著呼呼的風聲,分不清是機艙的余音還是夢境的延續。他把夢說給成濤聽,但講到手持冷兵器臉上卻戴著現代的護目鏡時,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

    成濤從副駕上回過頭來:“你這是有什么心理暗示吧?!你對新疆的了解太少了,風沙是刻板印象。這幾天,我帶你好好看看北疆風光!”

    車窗外,正午的陽光從天上瀉下來,穿過層層樹葉,變成一根根光柱,亮得直晃人的眼睛。路上行人不多。不遠的拐角處,一對衣著新潮的年輕人背著旅行包戴著遮陽帽,頭湊在手機上翻找著什么,又好像有些小小的爭執,男孩手里忽地攤開一張散開的旅游地圖,女孩子一甩頭,幾只色彩斑斕的小辮在腦后飛舞起來。

    劉培斌嘴角跟著那女孩的動作不由得輕輕一翹。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掏出手機,略一翻動,找到了和“白依梅”女士的對話框,輕輕敲出“落地,已接上”,發送出去。

    2

    大學宿舍里,成濤和劉培斌分別排行老三和老五,兩人關系很要好。除性格相投外,還有一個原因,劉培斌大二時談上的女朋友云姝和成濤一樣,都是來自新疆,而且和成濤還是高中校友,高他們一屆。劉培斌也說不清楚他最終怎么和云姝好上的,是不是緣于成濤的牽線搭橋。大四下學期的一次聚餐中,成濤勸他畢業到新疆去發展時,他才覺得自己已然上了成濤的“賊船”。其實他那時正在和云姝圍繞畢業后何去何從的問題發生著小小的摩擦。那段時間,他忽然感到自己與云姝之間的情感從一開始可能就背負了某種不可言喻的東西,壓迫著自己。他出生在北京,旅游雖然去過不少地方,但沒去過新疆。

    那天劉培斌說:“成濤,你小子給我挖了個坑。”

    倒是云姝隨口給成濤解了圍:“你要往里跳才是坑,要不跳,那算不上。”說著,她笑著飲下一杯酒,劉培斌看到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浮著一層淺淺的憂慮。

    也就在那段時間,劉培斌的爺爺突然查出肺癌晚期。他打小在爺爺身邊長大,跟爺爺感情很深。云姝第一次跟著劉培斌到醫院去看望時,老人剛做完化療正在吸氧,身體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劉培斌介紹云姝時,他特別注意到爺爺的眼皮使勁地抬了一下,似乎是很想認真地看看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那是云姝第一次見到劉培斌的家人,表現得出奇地冷靜和溫柔。她陪著劉培斌在病房里待了很久,甚至坐在病床前輕輕地給爺爺哼了好幾首新疆民歌。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還在學校的歌唱比賽中拿過獎。

    也是那一天,回到學校在宿舍前告別時,劉培斌摟著云姝很長時間也不放手,他不知道,像今天這樣溫暖的下午,余下還會有多少。

    可最讓他為難的,是母親白依梅一直站在他去外地工作的對立面。盡管對云姝的印象很好,但自從知道她畢業后要回新疆,白依梅就一直試圖說服兒子趕緊踩下感情路上的急剎車。她說,你從小生活在北京,外地人生地不熟,生活習慣大相徑庭,特別是母子間,以后想見個面都難!每次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會撲簌簌地往下掉,似乎自己的兒子馬上就要隨著云姝奔赴遙遠的大西北了。

    那段時間劉培斌在學校和病房間輾轉,爺爺的病情、學業以及感情上的波瀾,時時糾纏著他,讓他如困在一張蛛網中一般,事事用力,卻又事事力不從心。

    那段時間里讓他唯一感到有些欣慰的事情是,爺爺說,他挺喜歡云姝這姑娘。

    但是,云姝從學校離開的時候卻決絕而突然,悄無聲息。她在學校里留給劉培斌微信的最后一條留言是:我不知道我是應該跟你說我回新疆等你,還是再見!我最希望的是,在我們的感情還保持著熱烈溫度的時候,能在新疆再見!后面綴著三個擁抱的表情。

    劉培斌讀著這條微信,心里瞬間已經無限地貼近一年后自己離校時的感受。留下或是向西去,成了一個問題。

    爺爺在病床上聽到這個消息時,輕輕嘆了口氣。白依梅正在削蘋果,那根長長的果皮應聲而斷,摔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

    3

    這次,風沙不見了。光聽聲音,劉培斌就知道自己是在一節火車車廂里,身下傳來鐵軌有節奏的“咣當”聲,那是他在電影里聽過的聲音。車廂里很黑,沒有一點燈光,那聲音像一只憋悶了許久的怪獸,在車廂里來回撞擊。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似乎是坐在一層展開的棉褥上,盡管如此,陣陣寒意仍貼著冰冷的地板,從褲腳里鉆進來,從屁股底下滲上來,像一根冰做的藤蔓,慢慢地纏上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下半身開始發麻。

    久已不見的云姝輕輕地靠著他,一件衣角已經露出棉花的軍大衣把他們裹在一起。云姝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貼在自己的面頰上,癢癢的。

    忽一陣風吹來,一道光從車廂的縫隙一閃而過,借著這道光,劉培斌看見車廂的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蜷臥著很多人,都在睡夢里。接著,車廂外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像一萬匹戰馬的鐵蹄從周邊踏過一般,密密匝匝,讓人喘不過氣來。車廂里除了劉培斌,沒有一個人睜眼看看這被黑暗和暴雨籠罩的夜晚,人們的身體都隨著車廂的晃動輕輕搖擺,讓這個幽閉的車廂看起來更像是一艘風浪里飄搖的孤舟。

    又一陣閃電,這一次,光線照亮了對面角落里一張圓圓的白凈的臉龐。劉培斌看出那是一個孩子的面孔,頂多五六歲。孩子頭枕著旁邊大人的臂彎,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海軍水兵帽,兩只大大的眼睛在閃電里忽閃了一下,又隨著周圍的一切暗下去。

    似乎就在一轉眼間,天亮了。暴風雨已經過去,從車廂側面幾個狹小的縫隙里,射進幾根強烈的光柱來,有一支正好打在劉培斌胸前,讓他感到刺眼。不一會車廂里便熱了起來。人們紛紛醒來,起身時,有塵土從蓋著的被子或大衣上揚起來,在白色的光柱里騰起一陣又一陣的塵浪,更難讓人相信昨晚外面確實下過一場瓢潑大雨。大家紛紛喊著“趕緊把門拉開透透氣兒”,然后就見悶罐車門邊緩緩站起兩個人來,扭開車門的門閂,一使勁兒,一道更強烈的光線擁著風一起涌進來。

    火車開得并不快,劉培斌心想,這好像比二環上跑的車還慢呢。適應強烈的光線之后,車門外的景象才緩緩向他展開。遠處是幾座頂著雪帽子的山峰,鐵路旁是荒灘,一直平平地伸向遠處的山峰。遠處的小丘上,站著幾棵倔強的胡楊。劉培斌想拿起手機給眼前這片難得一見的景色拍幾張照片,轉頭找時,卻發現手機怎么也找不到了……

    忽然一疼,劉培斌從夢里逃了出來,原來是摸索手機的手磕在了床頭的桌角上。

    窗外,夜色已經消退殆盡。他平時在學校喜歡早起,但可克達拉和北京兩個小時的時差竟讓他一覺睡到了八點。他睜著眼,反復比畫著剛才手磕在桌角的動作,腦海里浮現出云姝的身影來。

    從北京到新疆這么遠,今天,他們終于又可以迎接同一刻的朝陽了。

    4

    爺爺是在云姝離校一個多月后,病情突然加重去世的。那天劉培斌在醫院搶救室的門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悲傷,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云姝。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劉培斌仿佛看見云姝正在默默地擦眼淚。好一會兒,她哽咽的聲音才傳過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姥爺想起來,他應該認識爺爺信里提到的戰友,不過,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信,是劉培斌從爺爺書柜角落里的舊木箱里翻出來,兩個牛皮檔案袋里裝著的一大摞書信,是爺爺囑咐他去找的。過去,那個箱子的鑰匙只在爺爺手里攥著,劉培斌從小就想知道里面的秘密。

    木箱的漆早已剝落殆盡。打開箱子,最上面是一張塑封的黑白合影,塑封顯然是后面加做的,因為照片邊緣已經有了破損,就像被摩挲過很多遍一樣。照片上是一群年輕人,頭戴水兵帽,身穿海魂衫,站成筆挺的兩排。照片右下角有手寫日期:1963.7。劉培斌小心翼翼地捧著照片,在臺燈下踅摸了半天,才從后排靠左的位置找到爺爺年輕時那張清瘦而又青澀的面孔。

    箱子里的檔案袋,一個寫著早已過世的奶奶的名字,里面都是爺爺奶奶年輕時來往的書信,那些年代感十足的革命愛情文字,依然感動著劉培斌。

    另一個袋子,封皮上用毛筆寫著“劉大頭”三個字。展開里面的信件,基本是以“萬程哥”的稱呼開頭,劉培斌知道,劉萬程是爺爺的名字。信件的落款都是“弟全福”。只草草瀏覽了兩封信之后,劉培斌就已經判斷,這個“弟全福”,就是封皮上所說的“劉大頭”。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劉培斌倚在靠窗的沙發上,把木箱里所有的信件都細細地看了一遍,他終于知道,爺爺奶奶相識是在爺爺當兵之前,但他們結婚卻很晚。他也終于知道,爺爺從海軍復員,原本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云姝的家鄉——新疆。

    在醫院里,爺爺又用微弱的聲音幫他補充了很多細節,才讓劉培斌把爺爺在20世紀60年代的那段經歷與木箱里的信件完整地串了起來。

    爺爺從部隊轉業時,正值全國支援建設大西北。血氣方剛的爺爺和戰友們本來早早就約好,準備響應號召,集體轉業去大西北,去建設新疆。那時候,有參加過西北解放的老戰士到海軍部隊參觀,給他們講解放西北的故事,講西北的民族風情。這些老戰士口中一望無際的戈壁,對經歷過大海上無數狂風巨浪的他們來說,顯得陌生而又新奇。但那時的他們,全只把這些當成故事聽。

    可是就在轉業前,爺爺因為參軍前受過比較好的文化教育,上級臨時決定安排他提前轉業,到部隊與地方共建的一所叫“幸福中學”的學校工作。那時候,他甚至已經給在老家等他回去結婚的奶奶寫了信,告訴了她自己準備同戰友們一起到大西北工作的決定。而且奶奶說,也要和他一起去。

    至于那個“劉大頭”,真名叫劉全福,是和爺爺在一艘艇上一直共事的戰友,既同姓又是老鄉,兩人關系格外親密,爺爺長劉全福兩歲,劉全福就一直叫爺爺“哥”,而爺爺則一直喚劉全福的外號“大頭”。爺爺所去的學校離部隊有五十多公里路程,戰友們在部隊集體轉業時,他曾想請假去送行,可因為學校正值開學,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爺爺,最終還是錯過了那一場他后來在信中稱之為“壯行”的告別。好在劉全福保留著他學校的地址,因為那時候郵路很慢,入疆后大概過了小半年的時間,爺爺才終于收到了劉全福寫來的第一封信,他特別注意到了來信地址的最后幾個字:幸福農場。

    劉培斌一直記得,當時爺爺斜靠在病床上,一口氣說了很長一段話,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他注意到,爺爺在講述這些的時候,虛弱的眼神里泛出光來,他干瘦的拳頭緊捏著,青色的血管在發皺的皮膚下鼓脹而清晰。

    “他們在悶罐子車里坐了幾天幾夜去了幸福農場,很多老兵都是拖家帶口去的。而我在這邊,一頭扎進了幸福中學。我們過去一起與海水為伴,現在他們過上了面朝黃土的日子,看起來,我比他們更幸運。但這么多年里,我反倒一直覺得,他們過得比我更幸福。”

    “從十三四年前開始吧,全福給我的信就變少了,而且我也注意到,信上的語氣變了,字體也變了。我就在想,全福是不是已經不在了。來信沒說,我也不好問,但只要他來信,我還是給他回信。我一直想去新疆看看他,去看看他信里說的坎土曼、地窩子,看看棉田,看看天山。”

    劉培斌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云姝。但沒有告訴云姝的是,爺爺去世前,還反復跟自己提起過她,問她的近況,問兩人之間是否還有聯系。

    他說,爺爺希望自己替他去一次新疆。

    云姝說:“來吧,我帶你去找全福爺爺。”

    5

    老海的手干瘦而有勁,竟然握得劉培斌的手有些輕微地疼。一旁的成濤因為老海爺爺的迎面一句“你就是我未來的外孫女婿吧”,似乎體會到了劉培斌短暫的難堪,拍了拍他的肩膀,湊在耳邊輕聲說:“云姝見你爺爺的時候可都沒有這么拘謹啊。”劉培斌的臉更紅了。

    成濤轉頭又對著老海說:“您外孫女兒都跟您說過了吧?培斌的爺爺原來是海軍,他的戰友們轉業后加入了當年屯墾戍邊的隊伍,到了北疆。”

    老海笑了:“可見你跟云姝是有緣分的啊!”又使勁兒地捏了捏劉培斌幾乎已經麻木的右手,方才松開。

    直到都坐下,劉培斌稍稍定下神,才得以認真打量一下眼前這位老人。老人瘦而健朗,臉上泛著紅潤的光澤,眼角的皺紋雖不少,但皮膚卻充盈而飽滿。上身一件淺藍色豎紋的襯衣十分合體,胸部往下還有兩道輕輕的十字折痕,看起來像是新的。藏藍色的長褲有些舊色,卻也顯得干凈而樸素。

    成濤跟他介紹過,老海真名叫劉德海,是20世紀60年代主動申請進疆的大學生,學的是農牧技術,去過很多屯墾農場,跟很多人都相熟。他與老海認識,是因為當時在學校校報當記者,有一次為了完成一個采訪任務找到了老海,由那次采訪,才知道原來他的外孫女是與自己同校的師姐。

    “怎么樣老海,我對云姝不錯吧!”成濤開著玩笑,張羅著給兩人倒水,隨意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他跟老海算是忘年交,從那次采訪開始,他一直和云姝一樣,直呼老人“老海”,天性豁達的老海反倒高興得很。這個稱呼一度讓劉培斌覺得,老海也跟自己的爺爺一樣是從海軍轉業的,不由得生出一種自然的親近來。

    “我是真佩服他們啊,特別是那些舉家入疆的,”老海呷了一口水,淡淡地說,“那會兒啊,全國都在搞建設,所有人都充滿了精氣神。無論是轉業的,還是我們這樣的青年學生,都積極響應號召,坐著火車就到這荒灘戈壁上。來的時候,勁頭那個足啊。你現在看著可是好嘞,剛來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會那么苦。我家是安徽的,雖然小時候在家也干農活兒,可比起在這邊土地上刨食,那是小巫見大巫了。”

    劉培斌把著手里的杯子,把身子從沙發上往前輕輕探了探:“那您跟我說說,您怎么認識全福爺爺的。”

    “說起這個印象還挺深的。有一次我們技術組去幸福農場搞調研,劉全福是接待人員之一。其實開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注意到他忙前忙后,安排這安排那,挺勤快一個人。第二天天氣忽然變了,狂風大作。我們正在開會,突然一個人在屋外喊,‘大頭,你們家地窩子塌了’。就聽‘咣當’一聲,他撞翻了一個掛圖紙的架子,噌地就飛奔了出去。開會的人都驚呆了,互相一問,才知道他叫劉全福,外號叫‘大頭’。第二天我們再見到他時,看到他手上胳膊上有好多血印子,他才說那會兒他以為自己媳婦還在地窩子里,結果使勁刨了半天,他媳婦從身后喊他,他才停下來。”

    “后來他因為這個事可是出了名哦!”

    “怎么呢?”劉培斌好奇地問。

    老海直了直身子,接著說:“后來聽人說,他那天盯著突然出現的愛人愣了好久,先是大聲笑了幾聲,接著忽然又開始號啕大哭,沖上去抱著她一遍一遍地喊,‘我差點以為我以后就沒媳婦兒啦’,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個大男人,硬是把現場所有人的眼淚都給哭出來了。”

    劉培斌記得,劉全福寫給爺爺的信里,也講到過這件事情,但只寥寥幾句,信上的語氣沒有半點哀傷,反而是隨意而樂觀的。那個把自己的故事寫成文字的大頭,此時因老海的講述,更加豐滿立體。

    他又問:“那全福爺爺后來呢,您跟他交往多嗎?”

    老海搖了搖頭:“很少。我只是知道他,也知道他們農場有不少人都是和他一起從海軍轉業來到這邊的。當時他們的任務很重,幸福農場在他們來之前基本就是沒開發過的荒灘。他們治土治水,用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去年我還去過一次,現在的變化太大了。后來聽說他因為得病去世,真是可惜了!”

    太陽西斜,熾熱的陽光漸漸收回了銳利的刀鋒。窗外高大的國槐枝葉繁茂,一些光斑打在地面上,閃動著,游移著。劉培斌從書包里取出木箱里那張照片,請老海幫助辨認。盡管幾十年的時光讓黑白照片變得有些模糊,但老海還是從那十幾個人里一眼就把劉全福認了出來。

    劉培斌認真地看著那張年輕的面龐,看著看著,他的嘴角揚起來了……

    6

    “你們爺仨像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執拗得很,我反對你到新疆去工作,一則人生地不熟,我不放心,二則,我不希望你爺爺沒完成的愿望一定要由你來實現。”

    “你爺爺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多少還是希望身邊能有個幫忙的,你爸爸又經常不在。你在學校學習,本不應該被這些事情耽誤。”

    “你得感謝你爸爸。他七月份轉崗以后,天天回家,我開始還不太習慣。后來習慣了每天見到他,心里踏實了,我心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問自己,應不應該支持你去新疆。”

    “兒子,說實話,云姝這孩子,我也很喜歡。雖然我之前從來沒和你說過。”

    “這一趟去新疆,好好地感受一下吧。你爺爺那一輩人眼里的新疆和今天的有什么不一樣。雖然我確實舍不得,但有時候我也想,如果你身上有他們那一輩人的那種不畏難的精神,我其實是高興的。”

    “要想好,你才不會后悔。就像你劉全福爺爺他們一樣。”

    …………

    在開往昭蘇的汽車上,劉培斌慵懶地拿著手機,把這幾天和“白依梅”女士的對話框上下翻動著,偶爾停在某處,點一下“轉文字”,草草看過,又匆匆翻下去。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我媽說,一年以后的去向,我可以自己決定。”

    成濤坐在副駕上,一拍大腿:“那太好了。我就說嘛,阿姨怎么會棒打鴛鴦。”

    劉培斌嘆口氣:“可是真的離他們那么遠,特別是有了爺爺的事,我倒是有點不放心了。”

    “那也好辦,等他們退休了就把他們接過來。這邊天寬地闊,不像北京那么擁擠,是養老的好地方呢。”

    劉培斌沉默著。

    在家里,父親對他很嚴厲,因忙于工作,總疏于與自己溝通。但好在父親也并不喜歡刻意維護自己作為長輩的權威,在對孩子的教育和對長輩的照顧上,他向來倚仗母親,也尊重母親。所以打小劉培斌就知道,母親是一個習慣隱忍卻內心無比強韌的人。

    他是在辦完爺爺的喪事后,跟母親第一次特別鄭重地提起,想去一次新疆的。母親當時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起身進了房間,一句話也沒說。劉培斌覺得,那幾分鐘的時間,家里的空氣是凝滯的。直到手機的短信聲音響起,他拿起一看,是媽媽剛剛給他轉了一萬元錢,他才感覺胸中憋著的那口氣終于覓到了一個寬敞的出口,噴薄而出,因緊張而僵固的身體一下子松了下來。同時他那會兒就已經意識到,母親前一段反對他去新疆的那種堅決,慢慢開始有了松動。

    “你媽媽這關算是過了。晚上到昭蘇就能見到云姝,你說她聽到這個消息是不是也會很興奮!”成濤轉了個話題。

    劉培斌有些尷尬地笑了一聲,沒有接話。他定定神,放下手機,伸手從包里取出一只嶄新的信封來,從里面抽出幾張顏色陳舊的信紙。昨天下午,他們倆在幸福農場所在的團場見到劉全福爺爺的兒子,驗證了爺爺的判斷:后來的信,都是他受父親劉全福的臨終委托,給爺爺回的。從那里,他還得到了眼前這份格外珍貴的資料:爺爺當年回給“大頭”的第一封信。

    信不長,爺爺寫得十分規整,顯示出老人當年落筆時的鄭重和謹慎。這封信兩天里他已讀過數遍,對其中的文字已很熟稔。這一紙文字讓相隔千里的兩個親密朋友對話,雖然已過去半個世紀,卻讓他屢次動容。

    他翻到中間一頁,把他最喜歡的那幾段話又輕輕默念了一遍:

    大頭,來信中說到你們在西去火車上的故事,盡管我知道更多的是艱辛,卻仍讓我羨慕不已。相對于你們,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偉大社會主義建設的落伍者,就像被疾行的艦艇拋在身后的一朵水花。因為失去與你們同行的機會,我有時候甚至懊惱自己為什么要多讀了那么幾本書。

    但我確實不應該這么想。去年,敬愛的毛主席給雷鋒同志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不就是在每個崗位上都要投入全部工作熱情、做革命的螺絲釘嗎?建設社會主義在哪里都是光榮的。而且,我也越來越認識到學校工作的重要。沒有知識的掌握和進步,就不會有東風汽車,不會有優良的軍事裝備。所以我也在對自己說,雖然我們很難再相見,因為你的信,給我傳遞的關于祖國邊疆建設的信息,使我得到豐富和提升。所以,雖然我們相隔千里萬里,卻仍可以互相鼓勵,像當時在艦艇上一樣攜手同行。雖然我們只能在照片上互見,但相信面容與生活改變不了我們如兄弟般的情誼。雖然我們都從部隊回到地方,但我們的心里,還保持著戰斗的激情。

    還記得剛到部隊不久,我們在文藝演出時朗誦過的那首詩吧?

    如果大海是一首高亢的贊歌,

    我們便鳴響汽笛為它伴奏,

    讓對祖國遼闊海疆的贊美,

    更加意蘊悠長。

    如果大海是一面高舉的旗幟,

    我們便做溫煦的海風,

    讓它無比美麗的容顏,

    更加令人神往。

    如果大海是一個站立的巨人,

    我們便做它遍身堅韌的骨骼,

    撐起它壯碩的軀體,

    打造祖國牢不可破的邊防。

    車進入山區,向烏孫山的高處攀登。隨著高聳的山體一座座層疊著迎面而來,越往上,路越發險峻,一側直壁聳立,另一側深不見谷,讓劉培斌的心一下懸到了高處。他去過不少名山勝水,但從未感受過如眼前這般的險峻。他把目光收回,探身往前,發現成濤已靠在座椅上搖晃著酣然入睡。

    恍惚中,太陽已經偏西,眼前出現了一幅空闊壯美的圖景,竟與自己在老海爺爺家墻上見到過的一張照片一模一樣。聳峙的大山被拋在身后,遠遠地,一座小小的山峰從群山里探出來,那就是格登山了。它被籠罩在金色的余暉里,遙遠背景中蒼茫的雪山和廣闊的山間盆地,愈發襯托出它的突兀與孤獨。在山體盡頭是一座帶著翹角的碑亭。劉培斌知道,那里就是著名的格登碑,上面還刻著清朝乾隆時期的銘文,它像一個永不疲憊的邊防戰士一樣,已經在這里守護了幾百年之久。

    忽然,他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轉頭往前再看,有三個人正揮著手,大步地向自己走來。聲音是女聲,自己再熟悉不過了,久未見過的纖瘦而輕盈的身影,不是云姝又會是誰呢。

    另兩個人,等走近些劉培斌才看出,是兩個年輕人。再細看,竟是身著海軍軍服的爺爺和“大頭”爺爺劉全福,他們笑吟吟地,與黑白照片上的樣子并無二致。

    轉眼間,三人已走到身前站定。云姝一襲紅衣,仿佛天使一般地明媚著。爺爺伸出手,向全福爺爺指了一指,似乎要向自己介紹他。隨即全福爺爺大笑了一聲,向自己伸出一只粗糲的大手:

    好小子,歡迎來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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