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綠洲》2025年第2期|劉愛萍:沒有盡頭
    來源:《綠洲》2025年第2期 | 劉愛萍  2025年08月04日08:33

    1

    薄云以為過去了大半天,抬眼再看不過十多秒。紅燈變成綠燈,石建群隨著人群走了過來,斜吊在身上的夾克衫,是十多年前她給買的,下面的褲子在腰間擠出一堆褶子,他瘦了很多。媛兒,她提起女兒的小名,一下又想到女兒的微信名巴別塔之妖,她泄了氣停了好幾秒才說,媛兒剛發消息來問房子怎么樣?女兒提議換套新房,讓他們重新開始。他們剛去看過。

    你定吧,我沒啥意見。石建群掏出紙巾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你先回。兩個人一前一后去了停車場,石建群的車隔幾百米都看得出有一個月沒洗了。薄云上了自己的車,在倒車鏡里看到石建群沒有上車。

    四月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撲灑下來,光禿禿的樹干下沒有陰涼,石建群走到樹下點上了一支煙。薄云踩下油門的一刻再次動搖,分開八年了,真的要重新在一起嗎?

    文化女性主義、激進女性主義、后現代女性主義,這些掛在大齡未婚的女兒嘴上的詞,讓她決定復婚。女兒屬于“自由人”。她特去網上搜了一下,是指那些主張女性在社會生活中應享有廣泛自由的一派女權主義者。核心觀點是女性應有選擇的自由,不應受到傳統觀念或性別刻板印象的影響。女兒在一所學校當老師,身份所限不會太離經叛道,但薄云仍覺得像是陷入了沼澤,無力脫身,疲憊不堪。

    2

    女兒把名字改為了巴別塔之妖。薄云很久以前從一本小說里知道了巴別塔,原本是一座通天塔,巴別是變亂的意思,它的寓意簡單地可以理解為無法逾越的溝通障礙。

    倘若不是看到石建群走到的樹下沒有陰涼,她想跟他好好聊一聊這塔的出處和寓意。

    停車場很大,沒有幾輛車,就近有雜亂未理的草坪,有灰枝交錯的灌木林帶,石建群為什么要去場邊沒有陰涼的樹下吸煙?

    3

    薄云家在農村,母親薄佩玨是上海來新疆的知青,傳說是懷著另一個知青的孩子嫁給了她父親。薄云是家里老大,長得酷似父親,傳說自然變成了謠言。但是,薄云仍然記得,母親白天出門是體面的小學老師,晚上下班回到家,就成了父親手底下的賤女人。后來她聽一個大娘講,有些地方是有打老婆的習慣。習慣一詞,像是一塊石子永遠卡在了她的塑料鞋底的空格里,長大后她無論穿什么鞋都覺著鞋底有空格,有石子卡在那里。

    她考上了高中,沒去上。父親得了肺病,不能干重活還要花錢治病。她去村上一個裁縫店里當學徒,后來嫁給了開大車的石建群。結婚當天,她穿著租來的大紅色毛呢旗袍,站在矮半頭的石建群身旁,心里有一種赴死的悲壯。比起以后要怎么和這個陌生人過日子,她更想知道有多少嫌棄她家的人后悔了。她相信這一過程也稱得上是習慣,因為都是如此。

    她在結婚前偷偷地改了姓名,一年后父親病逝了才告訴家人。她覺得自己這一舉動,像是偷偷撬出了鞋底空格里的一個小石子。

    她母親正在往灶下掃碎柴火,聽見她說改了名,偏著臉看過來。遮在臉上的短發退到了耳邊,小手指大小的一道疤痕露了出來。又問一遍,你剛說的什么名字?她大弟曹保田把筷子抓起來摔在了桌子上,氣憤地問她,你有啥權力改姓?他們的父親摔不了筷子了,就輪到了他。她早有準備,把面前的碗向前一推說,派出所同意了。然后,一家人的呼吸都有些費勁。保田對宗族規矩的了解僅限道聽途說,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道理來講。能說什么?若照從前,嫁出去的女人還會跟夫家姓。她只是跟了母親姓薄,把曹保紅改成了薄云。曹家在老家的鄉上是個大家族,他們的父親流落到新疆后,除了一個同鄉的姑姑,已全斷了聯系。

    你跟我姓又有什么用?她母親低著頭,說起話來一貫像是在和面,推出去又揉回來。可是,她母親粗糙的皮膚下纖細的指骨沒有變,蒼藍格子襯衣扣得整整齊齊,黑布鞋里腳的形狀還是那么好看。她一直能看到母親身上,并不屬于這種粗糙生活的一部分。

    你姓了薄,你家孩子還不是要跟姐夫姓石?她二弟保材一邊說,一邊起身收拾起碗筷。保田偏頭瞪了他媳婦一眼,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向后移了移。他立規矩的派頭越來越像他們的父親了,他媳婦起身接過二弟手里的碗筷,訕訕地道,男人可千萬不能干家務活。他假作沒聽見。他給老家的姑姑打去電話,說父親走了。她姑姑用秦腔調子嘆出一段生死有命的俗語之后,跟他說了實話。他們的父親其實是他們的爺爺外面的小老婆生的,而且這個小老婆還是從窯子里贖出來的。他笑著接住這些新鮮詞,隨后尷尬地咧著嘴又問了一遍之后,支支吾吾地把想回去走走,去祖墳上磕個頭,討要家譜的話都沒有說出來。他們注定是回不去了,他們的父親從小就不被待見,是給曹家放了一把火之后,才跑來了新疆,徹底斷了后路。

    至于他們的母親,說起來是上海人,四代十幾口人住幾平方米的鴿子籠,兩個哥哥等著要結婚,她回去連打地鋪的地方都沒有。

    一個沒有家的盲流,能娶到長得好看又有文化的上海知青,結果卻是另外一個結果。薄云小的時候見過母親問父親,你看不起我,為什么還要跟我結婚?她父親回答不了,就發怒摔鍋砸碗。她父親很能干但決不肯吃一點虧,最初喜歡過薄佩玨的好看,但是落到實在日子里又恨她沒用。剛開始是嫌她生不著火、烙不熟餅、割不動葦子。他專挑有人的時候教訓薄佩玨,等她的活干得都像樣了,他又生出新的嫌棄,病多不抗凍、干活動作慢、流眼淚晦氣。在薄云的記憶里,她父親恨不能敲鑼打鼓告訴所有人,他根本就看不上這個女人。可是,他又緊緊抓住這個女人不放。

    她母親臉上的疤,是因為跟學校新去的一個男老師多說了幾句話。薄云恨母親嘴硬,倘若不是非要自證清白,父親也不一定會發瘋拿起爐子上的鐵鉤,直捅到母親的臉上。薄云那時才五歲,抓起了窗臺上的一盒火柴跑了出去,點著了院子里的幾捆葦子。那是她放的第一把火。

    后來,她又放了很多次火,都是在父親對母親下手的時候。她也不躲出去了,就在旁邊看父親驚慌得想跪拜下去的樣子。他那雙使人害怕的眼睛也害怕了,嗓子里發出奇怪的哦哦聲。因為家里總失火,她父親偷偷找了個老家來的陰陽先生看了看。完了后,又是重砌爐灶,又是拆墻改門,還半夜去村頭的路口燒紙錢。不知道是不是陰陽先生說了什么,慢慢地他才不太打她母親了。

    她姑姑說,他們的父親在老家放的那把火,燒了曹家僅有的存糧,正是鬧饑荒的時候,一大家子差點都餓沒了。保田和保材想起家里那幾次莫名的失火,都感嘆神鬼報應類的事不可不信。時隔多年,薄云想就勢認了是自己放的火,可是不禁自問,又是什么促使自己生出了放火的念頭?不正是鬼使神差的嗎?原來鬼和神在她的心里。

    為什么要改姓薄?她家沒人問。她女兒認真想知道,她也只能撿出幾句場面上的話,說那一陣子有不少名叫文革、解放、衛東的人去改名字,她就跟著一起去了。她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那些輕飄飄缺乏分量的、千絲萬縷又含混的念頭,包括在派出所說出要改姓薄的時候,鼻子是酸的,喉嚨像被一根繩子緊緊勒住。有一口氣一直在捶打她的胸口,她相信自己沒做錯,改名成功之后,回家的那條堿土路都變得好走了,眼淚擠在眼眶邊上隨時要掉下來。

    學校要派她母親去縣上學習一個星期,好端端地在吃著飯,她父親就摔筷子砸碗,說出去拋頭露面的女人沒一個干凈的,文化人全是流氓。他越說越生氣,最后扯著嗓子大罵她母親是婊子,要去賣身。那些臟話太難聽了,她母親胡亂在他們的手里塞上饅頭,把他們都推出了大門外。她不放心,從墻頭的刺牙子縫向院子里偷看。只見父親跑進屋去,拿出母親的書本和學生的作業,邊撕邊扔,說哪里都不許去,往后也不要去學校上班了,回家種地。她母親根本搶不過,大叫一聲哭了起來,她從來都是默默地流淚,這天全不顧了,嘶叫著號哭了幾聲之后,轉身跑到地邊的一個筐子旁,拿出一個瓶子打開蓋子就往嘴里倒,那是瓶敵敵畏。她父親沖上前奪過去使勁摔碎在地上,她母親又跑去撿起地上的半截碎瓶子扎向自己的脖子,血順著她的手和脖子流得到處都是。她扒在院墻上撕心裂肺地哭叫,殺人了。

    三個月后,經公社領導反復做工作,她父親終于同意離婚。說好的她母親帶著她住到學校去,兩個弟弟跟父親。要去辦手續的那天,她父親一早提了把鐮刀說是要去割葦子,到了天黑才被幾個人架回了家。已是十二月寒冬,他的臉凍得黑紫,棉衣棉褲也凍得硬邦邦,褲腿和膠鞋上全是血。他把自己的腿砍了一條大口子,又掉進了冰窟窿。若不是碰巧有人路過,怕是一條命就沒了。后來高燒成了肺炎,腿傷也不肯愈合,離婚一事就不了了之了,病根子也就此落下了。

    你跟我姓又能怎么樣?薄云總是想起母親的這句話。同時也感覺到鞋底空格里的石子,沉重又堅硬。

    她父親離去得太緩慢了,不分晝夜的叫罵聲逐漸變得虛弱,直到徹底消失,這個不知不覺的過程太漫長,使他們沒法感覺到真正的解脫。家里的大院像是父親長久臥在床上的樣子。灰黃的土墻和他的臉色是一樣的。跟他們一起長大的杏樹,發出秋冬他喉嚨里不暢快的喘息聲。

    4

    石建群在酒廠的運輸隊跑車,薄云在縣城開了家裁縫店。石建群的錢掙得雖辛苦卻也容易,隔些天興沖沖地跑去裁縫店,佯裝打量著什么,忽然把一沓鈔票扔到薄云的面前。然后得意洋洋地從口袋里掏出瓜子,不等她問就自答道,順道拉了趟私活。有一次,薄云受了顧客的氣,一時沒忍住大聲叫石建群不要把瓜子皮吐到地上。石建群嘟囔了句,事兒真多,就出去了,而她卻心頭一緊,她怎么敢對男人發脾氣?

    她把父母間的那些事講給石建群聽。他斜倚在枕頭上,把手中的《故事會》放到枕頭邊上。他的一雙被機油滲透洗不干凈的手像戴著副手套,從旁邊的床頭柜上拿過煙點上。他不該在床上吸煙,這一刻莫名地就有了特權。他向上坐了坐,歪著頭向床對面墻上的桂林山水畫吐出長長的藍色煙霧。他蓋著一床油綠色繡著龍的緞面被子,薄云的是大紅色繡著鳳的緞面被子。床頭上方是他們倆的結婚照,蓄著一抹小胡子的石建群向薄云偏著頭,薄云塌了腰以保持兩人在同一高度,那時他們還不熟,咧著嘴假笑。

    石建群悠悠地道,別看我老娘平時嗓門怪高,真把我老爹惹急了也能給她一頓拳頭。他嘿嘿地笑著打趣她,你們老家不是有句話叫,打倒的婆姨,揉倒的面嗎,后面還有一句啥?她轉身縮進被子里,能找到的安慰是石建群不會說糊弄人的漂亮話。石建群拍了拍她的肩頭說,放心吧,你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女人,我不會打你。她想就算自己是那種人,男人就有權力動手了嗎?她不甘地坐起身,而石建群向床那一邊歪過身子去彈煙灰,一個男人的肩和背,即便有了結婚證,他仍舊是另一個人,是外人,是男人。她要接納。就像在新婚夜她必須展開身體,讓這個還不太熟悉,但已獲批準的男人進入自己的身體,即便疼得抓破了自己的大腿,還要幫他。鞋底空格里卡上了石子,除了沉重和有些硌腳外,路還是能走的,忍一忍也就習慣了。

    三年后的冬天,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石建群說是要給薄云送個大禮,一閃身她瘦小的母親出現在門旁。薄云沒感到驚喜,只是驚奇地發現母親身上有父親的影子。與其說衰老將這個女人逐漸拉向男人,不如說,一個男人奇異地疊加在了這個女人身上,那是她父親。石建群湊到她面前問,你是高興傻了嗎?怎么不說話?她才努力擠出笑容,向上托了托孩子。她母親湊到跟前時,她又感受到了母親身上父親的氣息。她的無神論信仰有數秒退縮了,一個該走的魂魄沒有走。

    裁縫店帶個地下室,鋪了張大床,夠娘三個都躺下。遇到石建群出車幾天不回來,她們就帶著孩子住在店里。母女倆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卻沒多少話可說。除非是來了熟人,左傳右遞地能說上兩句。一天,有人關切地對她母親說,薄老師,該說不說的,你總算熬出頭了。接著輕嘆一口氣,也不敢再說什么。薄云坐在縫紉機前,一邊把兩片布的邊對齊,一邊偏過臉看了看母親,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媽沒熬出頭。那人沒聽懂。她母親扶著孩子站在椅子上,一字一頓地像是在教孩子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笑著回說,日子好了,就都好了。完美的應答,臉上掛著謙虛又歉意的笑,刀槍不入。薄云強壓住莫名的怒氣把縫紉機踩得噔噔響,她突然想起自己那些年放的火,覺得一定要說出來,今天非說不可,這時卻聽到咯噔一聲,縫紉機的針崩斷了。

    為什么會這樣?她和母親不說話,卻在心里進行著激烈爭吵,當她真想發出聲音說點什么的時候,已疲憊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一天,一個中年男顧客來店里看上了一塊褲料,先擔心會鉤絲,反復讓薄云跟他保證質量;之后又怕褲襠做不服帖,褲縫對不直,啰里啰唆了半天,還要讓薄云給她保證,做好了不合身可以不要。薄云把面料往案子上一丟道,這褲子做不了。那男人瞪眼質問她,你什么態度?她回說,你這么多事兒,我伺候不了。那男人仰起臉,底氣十足地指著她大聲道,你一個女人有什么資格對男人這樣說話。薄云的頭“嗡”的一聲,她又看到了父親滿臉殺氣地沖向母親,說著同樣的話。她大喊一聲,滾,使盡全力把那個男人推出了店門外,并轉身拿起了剪刀。那個男人在店門外一個趔趄,恨恨地呸了口痰,走了。

    有人伸脖子向店里張望了兩眼,她母親這時扯著她兩歲多的女兒,從外面回來了。她的手還在顫抖,扔下剪刀抓起案子上的一張廣告傳單,往前一摔粗聲說,媛兒要上幼兒園了,明天就讓石建群把你送回去。隨后,她把案頭上一沓布料大力扯過來,摔摔打打地重新疊起來。她母親垂著頭不作聲,輕手輕腳地給孩子洗手,喝水。那是她母親在她父親面前的樣子,她一眼都不想看到,扯起嗓子講自己剛把一個顧客趕了出去,沒見過一個大男人那么多事,他說……她沒法說下去了,心里只覺得自己壞,壞透了。

    石建群把她母親送了回去,她說一不二誰勸都不行。幾天后,她發現家里像是憑空多出一大堆的家務活,每天從店里回到家,沒有一刻能閑著。她母親替他們照管了兩年孩子,連帶著做家務,也看了她兩年臉色。她憑什么那么對母親?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態度壞,不是沒有試圖想改,只是辦不到。

    有一天晚上在浴室門口對著鏡子涂面膜,她的眼角余光看到,母親一邊從洗衣機里往外拿衣服,一邊扭頭直直地打量她,那是一種極為陌生而又大膽的神情,像是在說你懂什么?隨后,她們的眼神在鏡子里撞在了一起,三秒之后一起躲開了。她們之間到底有什么?

    她從小就孤僻。她家從地窩子搬進土打墻房子,再搬進最后的磚房大院,是村上來幫忙的人最少的一戶。她母親除了去學校上班,很少和鄰里走動,她父親脾性乖張不好相處,她有一個奇怪的家,因而她強迫自己不屑被認同,不屑在群體抱團中找快樂。村子里有來自五六個省份的人,南腔北調說法習俗各不相同,最早的統一是稱母親為老娘,稱父親為老爹,唯獨她堅持稱呼媽媽。不管是說她清高還是裝,老娘這一稱呼她都沒法用在母親身上,她本能地要守護獨屬于母親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一部分。

    父親已經不在世了,為什么對他的那些怨氣沒有一并消失?她不明白。

    弗洛伊德說,未被表達的情緒永遠不會消失,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會以更丑惡的方式爆發出來。她看到這一段話的瞬間,感覺像是被人猛地推了一把。而她并不覺得找到了答案,只是迷惑,為什么?

    5

    酒廠改制,貨車全部作價賣給個人。因為作價低,又不愁貨源,廠里的人全都爭著要車。石建群覺得這種好事沒有商量的必要,直接去銀行取錢拿下了兩輛車。然而,裁縫店所在市場漲了一倍房租,薄云計劃好要去新市場買個鋪面,再招幾個徒弟。晚上兩個人一說,就吵了起來,家里再沒有多余的錢。石建群算他的賬,薄云算她的賬,誰都不肯認真聽對方的解釋。兩個人吵得太激烈,薄云氣極了拿起茶杯就扔到了石建群的臉上,石建群撿起茶杯就扔了回去,但在出手的瞬間,他偏了一下,水杯擦過薄云的臉把窗玻璃砸碎了。

    還好孩子不在家。兩天后,孩子的爺爺奶奶說是來送孩子,其實是聽到了消息。看了看,窗玻璃被砸破了,石建群被砸了個烏眼青。老兩口對石建群好一頓教訓,他們工人一輩子也沒攢下什么錢,一張存折遞過來,讓薄云拿去用。薄云早就心虛了,堅決不拿老人的錢。其實認真算算賬,她的裁縫店干了幾年也就掙了一堆布料,只是她嘴上不肯承認。石建群說,漲的房租他多出幾次車就回來了,他想讓二弟保材去學了駕照,往后跟著他一起跑車。保材的日子過得不好,一直找不到出路,這一舉兩得的辦法立刻就讓他們又和好了。

    可是,漸漸地連顧客也開始報怨薄云的脾氣壞了,說要不是沖著她手藝好,都不愿去她的店里。同村的老人也有說,薄云像她父親,不只是長相,對人愛搭不理、性子急都隨她父親。薄云對這種說法既詫異又生氣,卻也忍不住長時間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怎么會這樣?

    是媽媽對,還是爸爸對?你站在誰的一邊?他們的女兒從上小學就開始充當調停人,他們爭著讓女兒理解自己。而薄云覺得理解一說本身又很荒唐,設身處地地替對方去想,換位思考。她試過,不管換到哪個位置上,她都是薄云,她不可能真正地用他人的頭腦去思考問題。

    同樣,石建群也不會用她的頭腦去思考,去理解。石建群寧肯她掙不了兩個錢,只要安靜地坐在一臺縫紉機后面。溫良賢淑一詞,不知是誰為好女人發明的。貌似贊美,實則不如說是讓女人老實在男人背后待著。石建群每和朋友坐上酒桌,談論到家庭和女人時,都會提到這個文縐縐的詞,沒有男人會有異議,而但凡桌上有個潑辣些的女人,又都會要呸,在座的男人配得上這樣的好女人嗎?非成功男士不配有。石建群暗暗地努力著,他愿意為此頂著越來越高的血壓,坐在疼癢難耐的痔瘡上,連續數小時跑車,而且只帶一壺茶水和兩個馕餅,他恨不能犧牲了他自己。

    而薄云在縫紉機后面坐不住了,來做衣服的都是中老年人,常為幾塊錢跟她討價還價,費力費神還掙不了多少錢,她開始賣起了成品衣服。然而,生意越好,石建群就越要把他自己委屈得可憐巴巴。出車回來不著急回家,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里,用滿是油污的手跟熟人打招呼,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辛苦。但凡有人跟他說,薄云的店開得大、開得好,他都不屑地一撇嘴說,都是空架子掙不了幾個錢,堂堂一個大男人能靠女人嗎?女人能靠得住嗎? 終于保材跑車出了事故,車過果子溝時不慎翻下了路基。車報廢了,人斷了七八根肋骨和一條腿。薄云跟他狠狠吵了一架,給保材拿了一筆錢過去,石建群的損失沒人問,全都是他的錯,從一開始叫保材學車跑運輸就錯了。

    這之后,石建群反倒精神起來也穩當起來,他會在酒桌上不動聲色地細說原委,他不嘆氣,聽過的人會為他嘆氣。然后,無論是誰以什么原因請客,他都會趁人不備把賬結了。因為他是個男人,絕對有樣的好男人。

    薄云迷上了一款連連看的游戲,找相同顏色或者相同圖案,把它們連在一起消除。游戲玩的時間長了,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自覺地開始歸類,從可見的上升到無形的,然后跨類別跨屬性。石建群跟烏龜或是穿山甲歸為一類,頭和脖子一樣粗,寬厚的背上架著黑夾克衫。不僅是形似,同樣背著一個堅硬的殼,那個殼叫做男人。波伏娃說,女人不是生來就是女人,而是被塑造成女人的。薄云想,難道不是同理嗎?她父親從不許她的兩個弟弟哭,也不許他們怕,他們也是被塑造成男人的。包括她父親和石建群,他們都身不由己必須成為被定義中的男人,一個家庭的頂梁柱,女人之上的男人,幾乎像是人必須呼吸或是習慣一樣,非如此不可。

    石建群對女兒說,你媽媽的壞脾氣像你外爺了,霸道不講理。女兒說,外爺是個很好的人,因為外奶喜愛杏花,他就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杏樹。薄云本不想理石建群,聽到女兒的話倒有半天糊涂了,家里的那棵大杏樹,已成了村上的知名風景,每到四月密密匝匝的一樹粉白色的杏花,引得不少人來拍照觀看。她卻不知道還有這個起因。女兒說,外奶在一個餅干盒里放著和外爺年輕時候的一張黑白合影,兩個人放到現在都可以出道當明星了。外奶說,外爺是苦大的,從小就過著不爭不搶就沒活路的日子,所以脾氣有點壞,他病倒后怕拖累了家人還偷藏了包老鼠藥,又怕外奶成了寡婦、孩子被人欺負,就整天叫著發脾氣。

    撒謊,撒謊,撒謊,薄云竭力把到了嘴邊的這兩個字壓住。她想起,有人趴在雨后的小片積水上拍那樹杏花,最后拍出一樹杏花開在湖邊的感覺。并沒有造假,只是改變了拍攝角度。這倒應了尼采的那句,這個世界沒有真相,只有視角。她混亂了好一會兒,莫名地想起《百年孤獨》一書中的一段話: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她希望過去都是假的,只是,她很想問女兒,你外奶為什么不說說她臉上的疤是哪來的?

    6

    薄云和石建群終于離婚了。

    起因與錢有關。石建群有三臺車,其中兩臺都是為了省錢買的二手舊車,頻繁修車讓他不勝其煩,而且徒弟和修理廠一起在背后搞貓膩。他決定把舊車都換成新車,錢一時周轉不開,就找薄云拿錢。薄云加盟了一個大牌體育用品連鎖店,手里的錢全都投進去了。車是石建群的命根子,他把話都放出去了,無論薄云怎么解釋,他都不相信投進去的加盟費不能要回來,他懷疑薄云把錢給了保田和保材,懷疑薄云把錢虧完了,懷疑薄云外面有人了。石建群嘴上吵不過,對抗薄云的抓撓卻容易,一巴掌打過去,薄云的頭撞到了墻上,腦震蕩外加耳膜穿孔。

    薄云從醫院一出來就搬走了。女兒已經上大學了,不必再有顧慮。往車上搬東西的時候,她想起嫁給石建群那天從屋里往外走,覺得輕飄飄地就要飛到天上去了,但是有一根風箏線拉著她,那根線是她下的賭注。她有失重的慌亂,可是又有無數的力量推著她向上走。離婚是她一念之間做出的決定嗎?她不確定,但早就隱約覺著自己會有這一天,似乎也一直在等這一天。

    辦完離婚手續,她才給保田打去電話,先問了問地里的情況,假作不經意地說,自己和石建群離婚了。保田不相信,聽她把事情經過講完,連聲說她早該把脾氣改改,一個女人那么大脾氣,哪個男人受得了?他說,凡是女人強勢的家庭都過不好。她立刻就掛斷了電話。她長時間在鏡子前望著自己,越想清除父親的輪廓,越是清晰地看到他的存在。

    她又給保材打過去。保材也說她不該離,說像她這個歲數的女人,離了還能找什么樣的?石建群轉頭能再找年輕十歲的,而她只能找個老頭了。薄云打斷他說,錢我能掙,活我也能干,我用得著再找一個人過嗎?她說的是真心話。

    薄云遇到過一個男人。她稱他為符老師,他來店里購物看到薄云的收銀臺上放著本名為《巴別塔之犬》的小說,他翻了翻,詫異一個做生意的女人竟然也看書。他主動加了薄云好友,說有更好的書要推薦給薄云,并把她拉入了一個讀書交流群。在薄云看來,符老師很適合在網上,他在群聊里機智幽默、妙語連珠,而實際上他有一張會使人想起草莓的粉紅臉,尤其是長滿黑頭的鼻子,稀疏的頭發被小心地梳成背頭,說起話來總是先不屑地哼一聲。然而,就憑他的名字叫符涵儒,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陌生人,他就超越了薄云認識的所有人。

    符涵儒是提前退休的干部,當年因為某些原因實際年齡比身份證上的要小個六歲,這樣他就比薄云只大了七八歲。八十多歲的父親去世前,他答應了不拋棄現在的悍婦妻子,他是時代的悲劇。他說要和薄云成為靈魂伴侶,在他們并不太熟,討論過幾個作家和幾部電影之后。薄云雖詫異卻也含糊地應允了,原來她也是有靈魂的,她讀了很多書有很多想法卻從不曾被人發現,她惶恐自己被他錯看了。他從頭至尾贊了她發的博客筆記,而石建群是一眼都不肯看的。她因為心虛而感覺遲鈍,全憑好奇一步步地走了進去。一個早上,符涵儒如常向薄云問好之后,發來一張羞澀的表情圖,說他夢到薄云赤身裸體躺在一個叢林小屋里,而他被隔絕在一張網之外。薄云的心快速地跳了兩下,眼前出現的卻是他那草莓似的紅鼻子,她選擇沒看到這條信息,因為他也常看不到薄云問及他的一些文學問題。他博覽群書但多半不屑,尤其是薄云喜愛的女作家們。他不屑加入作協,不屑給刊物投稿。他崇尚魯迅的憤世嫉俗,偏愛歷史、國際局勢和股票,薄云數次想拜讀他的大作,他都因為太忙而忘了。

    他待薄云像是真的。

    他邀請薄云跟他一起去赴朋友的酒宴,桌上人的身份大多都帶個長,董事長、前銀行行長、某局科長,薄云吃驚他有這樣高端的一群朋友。而當她被介紹為有數家店面的知名商業女精英時,她蒙了。做生意日常售貨都不免會對產品有夸張宣傳,但相比這種夸大的程度,近乎是在賣假貨了。由此推斷,包括符涵儒在內的這些人應該都像是節日的禮品,全是包裝出來的。她想起,石建群對人介紹會說,她開了個小店賣衣服。完全不同的兩種介紹,都不是真實的她。

    桌上另有兩位男士也帶了所謂的紅顏知己。他們互相調侃,雖然很隱晦,但薄云仍然聽得出,她們就像他們腕上的手串一樣,比通常的裝飾品高級,還有功用。符涵儒即興朗誦了一首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愛情詩,有人讓薄云一定給他敬杯酒,有人連夾了幾筷子腰花讓他補補腎,有人竊笑。薄云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環境里待久了,這時腦子才算真正地轉過了彎,不禁暗罵自己蠢。有人提起去某朋友孩子的婚宴,一時糊涂錯寫了符涵儒從前的名字符進財。符涵儒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將一只干熱的手搭在薄云的手背上,另一只手端起面前的酒對桌上的人向薄云指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說,她懂,她都懂,然后一飲而盡。幸好這時候薄云的女兒來了電話,幸好是讓她馬上去學校送一本落在家里的書。符涵儒極其體貼地囑她開車小心,之后等她回來。薄云沒有再回去。

    薄云的確都懂,只是和他們想要的懂不一樣。她不糊涂,他們就此互不聯系了。

    兩周后的一個下午,符涵儒突然發來笑臉,說他去內地走了一圈見了一些好友,跟幾個刊物的編輯喝了幾場酒。短短一句話,內容并不少。薄云愿意相信他的話里有三分是真的,但是對她毫無意義。他用命令的口吻讓薄云晚上一起去給內地來的一位文友接風,并囑咐她開上車。薄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復說,店里到貨了,晚上要加班整理貨物。他又連發了幾條,讓她別鉆進錢眼里,讓她別掃興,最后還加了個,傻丫頭。到了晚上十二點,他又發來一條,說他喝多了,麻煩她開車去送他回家。她看到麻煩兩個字的同時,似乎看到他是極不情愿地咬著牙寫下了這個詞。她關了手機。

    兩天后,符涵儒發來一張圖片,看封面像是本養殖技術類的書,仔細看書名是《雄鷹的眷戀》,作者是他。他說,這就是要推薦給她的那本更好的書,他的作品集。又說,約個時間吧。她沒法回復他,她想迷之自信一詞應當由網絡用語收入漢語詞典。次日,他在群里評論網上某個人物時,前言不搭后語加了不識抬舉一詞。她被氣笑了,符涵儒對心理學應該也是不屑的,因為弗洛伊德說,所有的口誤都是潛意識的真實流露。她退了群,拉黑了他。

    他們自此再無聯系。

    7

    離婚并沒有讓薄云感到解脫,相反有一種像是處在負壓狀態的虛空感,她每天晚上都覺得很餓,可是吃什么都覺得不是她想要的。

    保田和保材這些年已發展成村里的種棉大戶,都搬進了村上的小別墅。她母親堅持要一個人住在老院里。

    薄云推開家里的紅漆大鐵門時,太陽已落到院子里的玉米梢頭。杏樹下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只托盤,里面是小半個西瓜。一把小椅子里放著藍色棉坐墊,一只高木凳上放著一本黃色封皮的《金剛經》。她母親掀起藍色紗門簾從屋里出來,穿著白色半袖襯衣,稀疏的短發也是白色,低著頭剛要下臺階,又哦喲一聲,嘴里嘀咕了一句,忘了,轉身進了屋。門旁蹲坐著一只白貓,懶懶地望過來。鄰居家隱約有招呼吃飯的說話聲,隨后又沒了。太安靜了,什么聲都沒有。薄云的大腦里也跟著什么都沒有了,她轉身退出了院子,把車開到村外一片干河灘邊上。

    薄云早見過父母的那張合影。母親梳著兩條大辮子,穿著碎花襯衣。但自薄云有記憶開始,母親就是齊耳短發,衣服大都是藍灰色的。薄云一直到十五歲,也是短發,也穿藍灰色衣服。里面穿的短褲和背心跟兩個弟弟用的同一塊布,做的同樣的款式。即便如此,晾曬時也要藏到角落里。她家沒有顏色鮮亮的東西,像是沒有女人。來月經這種事幸好學校給上了一課,當她告訴母親自己來了的時候,她母親莫名地做了個想捂上她嘴的動作。她像是才發現家里有個女兒,這個女兒讓她很慌。母親教她不能染到褲子上和床上,用過的紙要包好,總之這見不得人不能被發現。母親問她,肚子疼嗎?她明明疼得直冒汗,仍說不疼。她不能給母親添麻煩,母親不能給父親添麻煩,她們天生就是麻煩。薄云一邊嫌棄自己,一邊又本能地不甘心。她選擇去裁縫店做學徒,是為了能給自己做衣服穿,能有個女孩樣。

    薄云想跟母親聊聊自己為什么離婚,她迫切到整晚失眠。可是一看到母親,大腦就像面前的干河灘,一直伸到沒有盡頭的天際,空空如也。她在母親身上清楚地看到了父親,那是一種硬。自從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之后,那種硬就開始在母親的身體里滋長,她領著三個孩子開始種地,家里的牛、羊、雞也一樣不少地繼續養。仿佛是在進行一種此消彼長的能量交換,父親軟下去,母親硬起來。母親沒有變得更為潑辣,沒有粗聲大氣地像個男人,是因為還有兩個兒子。

    她究竟想說什么呢?說父親雖然走了,但是對他的怨恨卻糾纏著自己?說自己替母親完成了離婚的心愿?說自己曾經希望母親能打回去、能罵回去、能反抗、能回擊,最終母親沒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其實,她最想說的是,為什么父親走了,母親沒有脫胎換骨變個樣子。

    薄云走了。連著兩年都沒有回去。

    保田和保材都表示能理解她,一個離了婚又到了更年期的女人值得原諒和同情,他們只會想到這些。而薄云每一天都在想為什么。

    她已經不再跟人提石建群的那一巴掌了,當時她多少存了要激怒他的心。她有了大把時間,梳理自己想離婚的理由。包括那些無法啟齒的日常,在睡夢中被石建群扯下內褲,甚至在她的經期,他一邊把手探到她的陰部,一邊嘿嘿笑道,女人這里不就是給男人用的嗎?是啊,她是丈夫的專用器皿,他想用就用。倘若她不愿意,他會理直氣壯地發脾氣并各種猜疑,有時也疑心他自己,偷偷地去買藥補腎壯陽。在石建群的觀念里,男人支撐一個家庭就兩點,一是掙錢能力,二是床上能力,任何能威脅到這兩種能力的事,都會讓他非常焦慮。

    她允許鞋底空格里有石子,因為她無能為力的事太多了。

    石建群也同樣改變不了她。他四處去對人講,薄云看了一本外國女人的書,就出精倒怪地非要給自己弄間書房,天天晚上趴在電腦前寫作文,花一個月時間掙的稿費,不如他拉一車貨的運費多。她不理他,她有收入不靠這個。一次中秋節,石家的各路親友都聚在一起,在她正講自己新近看的一本書時,石建群大聲打斷她說,少裝腔作勢不說人話,現在除了學生有誰還看書?女人的本分就是把老人和孩子管好,把家里的男人伺候好。她婆婆瞪著眼用手指石建群,也有人表示時代不同了。石建群隨即笑著解釋道,開個玩笑,活躍下氣氛。薄云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轉頭發現有人低頭憋笑,明白石建群早把自己當笑話講了。她公公見她臉色難看,打圓場讓石建群到一邊去,轉頭安慰她,縫紉機還在嗎?閑了可以幫家里人軋一下鞋墊子。

    薄云次日就把放在地下室的縫紉機以及各種縫紉用具,諸如各種剪刀、尺子和各種線和碎布料,全都賣的賣、送的送,清理得干干凈凈。她自此徹底跟裁縫沒了關系,她連一根日常應急用的針都不留。

    她在鏡子里看到父親拼命掙扎的輪廓,看到被活埋了的情緒控制不住地要爆發出來。

    8

    薄云的母親在村上的小診所里暈倒,被急救車送進市醫院,診斷為糖尿病酮癥酸中毒。薄云得到消息已是兩天后,趕到醫院時,保材和他媳婦正在走廊里追著醫生說話。醫生一邊急著要走,一邊說,往后就把胰島素打上吧,吃藥已經不管用了。保材媳婦把薄云領進了病房。她母親陷在白色的枕頭里,聽到薄云的聲音努力睜開眼,卻沒法再擠出她歉意的笑。蒼白的一張棗核般的臉,眉毛、眼角、嘴角都無力地垂下來。

    薄云讓他們都走,自己一個人來照顧。保田媳婦特回老院拿了換洗衣服給送過來,臨走時把薄云叫到門外,說在衣柜里發現了一包大約十幾封來自上海的信,全都沒有打開過,看郵戳,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薄云囑她別動,就當沒看見。

    她一輩子要體面的母親,油膩的頭發粘在頭皮上,身上散發出復雜的氣味。薄云要扶她上廁所,她一臉見不得人的樣子,一定讓薄云出去。薄云要幫她把衣服換了,她也堅決不肯。過了一天,預備吃早飯時,薄云卻發現她已偷偷換了衣服。薄云要給她洗換下來的衣服,她不肯;要幫她洗頭,她還是不肯。薄云急了怒道,我是你女兒啊,你要是死了,我還要給你洗澡呢。她母親瞪著她,深陷的眼窩里是不可思議的絕望。

    出院回到家,薄云也陪著住下了。

    她母親每天很早就起來,拿著塊舊毛巾四處擦灰。一天早晨,薄云發現母親打開了父親特別加蓋的一間小屋,小心地走了進去。那屋薄云從前進過,門正對的墻前放著張桌子,上面放著土地爺,她猜的。她不知道父親是從哪里弄回來的,他并不懂那一套,照葫蘆畫瓢跟人學著拜,今天聽說要這樣,明天聽說要那樣,搞得四不像。當然她也不懂,是從父親不斷變的規矩猜的。最初強迫母親去上香跪拜,后來,又不許進了,說是女人不吉利。每次有了好吃的,都要先上供桌,哪怕是抓到的野兔和捕的魚,也得先拿去供一會兒。父親一輩子都想認祖歸宗,春節清明一定要燒紙,她弟弟問是燒給誰的,答是給祖宗的。

    祖宗讓她父親幸運地生為了男人,可以定各種奇怪的規矩,比如家里不許有鏡子,不許在屋里梳頭發。即便沒上過學,不識幾個字,就憑他是男人,是戶口本上的戶主,就說什么都是對的。

    她遠遠地看到里面變樣了,桌上鋪著的金黃色的綢子從昏暗里跳出來,陶瓷質地的白色觀音,幽幽地坐在上面,地上還放著用于跪拜的暗紅色的棉墊子。一瞬間,她覺得那屋是這個院里最隱蔽也最鮮活的地方。不一會兒,她母親從里面退出來,小心地又把門鎖上,她要隱藏一個絕不能被人發現的秘密。

    薄云的女兒也趕了回來,每天早中晚三次測血糖,晚上打胰島素。她女兒都認真記錄在一個本子上,一老一小隔代親什么話都能說。她母親對這個孫女講從前的日子,全是趣事。她外爺很會抓野兔,冬天自制鐵絲套,一次能抓回一麻袋,跟村上的四川人學的,掛在廚房的灶臺上做成風干臘肉,吃的時候,下面鍋里煮著洋芋,蒸箅子上面把兔肉一放,熟了就那么手撕著吃。那時候村上有好幾眼泉,水多魚就多,什么時候想吃拿桶直接去撈,有種叫白條的魚沒什么刺,特別好吃,現在很少見了。她外爺很聰明,不會寫字卻有辦法記賬,在日歷上畫圖做記錄,轉頭對賬仍一點不錯。她女兒問怎么記法?她母親說,比方洋芋就畫圈圈,大蔥就畫條條……

    薄云在旁邊聽著,她母親沒有撒謊,那也是他們曾經生活的一部分。她發現母親臉上的疤痕已隱藏在了皺紋里,尤其在笑的時候。她的記憶里,父親也有很多好的時候,他熬夜編葦簾子,偷偷拿出去賣了,給他們買好吃的改善生活。有一次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柿子,最后背著她的兩個弟弟,給她一個人吃了。但她怕父親,他連割湖草都像是在發瘋抽打敵人,他的恨太多了,無處發泄。

    她和母親的關系逐漸好起來,是從她給母親配了智能手機開始的。她視頻問,酸白菜要怎么腌啊,為什么自己腌的不好吃?她母親喜滋滋地讓她拿筆記錄。她不再逼母親穿她買的彩色衣服,鋪她買的花床單,過去未必是假的,但回憶真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她沒有權力去把一個自求圓滿的老人,硬拉回到苦難的記憶里。

    有一天她提到藏在柜子里的來自上海的信。她母親戴著花鏡,正幫小孫子畫畫,愣了一會兒,臉上快速閃過一絲慌亂,擺了擺手笑道,幾十年前的東西了,過去了,過去了。薄云想起女兒提到的一個詞,恐弱。不愿被稱為受害者,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態叫恐弱。

    你跟我姓又能怎么樣?每想起母親的這句話都使她仿佛走進了鹽堿灘,荒涼得沒有盡頭。

    9

    媽媽,你跟爸爸復婚吧。

    女兒說,石建群一直保持著家的原樣,他們后來拍的結婚藝術照,還在家里的客廳和臥室里掛著。說,石建群把床墊都睡變形了,因為他一直都只睡在他那半邊,他在床上睡不著就睡沙發,現在沙發扶手都讓他枕陷進去了。說,石建群得了更年期焦慮癥,總是大汗淋漓,吃個拌面身上的T恤前胸后背全都濕透。說,石建群之前生氣把她的書房砸了,后來又找來工人,全部重新裝修,買了最好的書柜還有一張帶電子感應的梳妝臺……

    女兒說了很多,而薄云卻想起自己涂口紅時,石建群說,你打扮得像個妖精要給誰看?她閱讀朗誦,去跑馬拉松,石建群說,你裝神弄鬼地要干什么?裝神弄鬼,是石建群對她用過的最多最頻繁的詞,每聽到都會想起小時候放過的火,她注定和鬼神脫不了關系了,或許所有女人在男人那里,不是神就是鬼。

    她想為自己活,只為自己。可是,她沒法找到鞋底空格被清空的感覺。

    女兒說,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薄云逼著讓她說真話,究竟是為什么,她才說,男方家里人聽說自己父母離異,說這種家庭里出來的孩子心理不健康,反對兩個人在一起。她女兒坐在沙發上,亮光下的側影里有石建群的輪廓,她歪著頭晃動著肩,哼了一聲道,算是看清他們一家人的嘴臉了,他兒子就是個媽寶男,還說我。薄云很奇怪地在這一瞬間想起了父親,一條黑白影,搖搖晃晃地要去找他家的祖墳。

    薄云和女兒挽著胳膊一起去做了指甲,染了新發色,到溫泉度假村徹底放松了三天。她們的快樂必須尖銳,要笑得足夠大聲,玩得足夠瘋狂,才能不刺向對方,才能沒有空隙感受現實。

    石建群給女兒買了套房子,沒多久又買了車,他說自己的錢早晚也是留給女兒的。

    其實,石建群想再婚了。一直有人給他做媒,他沒料到當初因為個頭矮又相貌平平,才娶了薄云這樣一個農村小裁縫,而人過中年竟然可以隨意挑了,有工作的,沒工作的,離異的,喪偶的,大齡未婚的。他的工作需要出點體力,因而練就了結實的身板。最沒料到的是說他老婆是開服裝店的,都不需要再說什么,對方就會認定他是無辜而可靠的。

    認真要找又不容易了,他女兒總是一眼就能找到致命的問題所在。可是慢慢地,他覺得女兒是存心挑刺,就不再找女兒幫他把關了。他趁女兒忙著考試沒時間管他,權衡利弊之后領回家一個女人。是一個半輩子都在伺候人的老實女人,比他小十歲,身體健康,喪夫多年,無老人需要贍養,孩子已婚無拖累,有套廉租房。人除了脖子短轉頭費勁外,也不算丑。他讓那女人辭去醫院護工的工作,回家照顧自己上了年紀的父母。結果他父母氣壞了,他們還沒到動不了要人伺候的年紀,關鍵是再怎么要可靠也不能差到這一步,人一看就不大聰明。他女兒更生氣,說他找的就是個保姆。

    在一起過了兩年,親朋好友能夸的只有一句,是個過日子的實在人。那女人的確實在,待石建群堪比保姆,誠惶誠恐地盯著他、等著他,樸素、節儉,連手機都只會用老人機。她對石建群說過最硬氣的話,是問他什么時候去把結婚證領了?而那時,石建群正對著馬桶等著遲遲尿不出的尿,她坐在他身后的小凳上在洗襪子。她什么都不嫌棄,什么都肯替他做,但這從兩腿之間傳上來的恭敬的問話,卻讓石建群打了個哆嗦,他立刻就決定結束這種高高在上的生活。

    石建群拿出了五萬塊錢讓她走,原想她不愿意就再加兩萬,誰知那女人立刻就答應了,臨走前還進行了一次大掃除。這讓石建群有好些天都沒法理解這事,他們倆到底是什么關系?那女人含著胸吊著兩片扁乳,挺著胯骨,絲毫不害羞地在他面前走過的樣子,回想起來就是個沒有感情的護工。說起來他并不吃虧,可他就覺得像被耍了。

    石建群給薄云打去電話,認真講了這事之后,薄云笑了好半天。他們時隔多年能推心置腹聊的竟然是這個。

    她就是習慣性把伺候人當工作了,你們兩不虧欠不是挺好。薄云說。

    就算雇個保姆干兩年也有感情了,她……

    你不是花錢把感情買斷了嗎?電視劇里演的好女人,都是流著眼淚把錢扔到男人臉上,說我才不要你的臭錢,用感情懲罰男人,讓男人一輩子愧疚。薄云順嘴說到這里,才意識到自打有了電視,女人們好像都著了這個道。她哼了一聲嘀咕了句,真夠混賬的,又繼續說,你說她笨,連電視劇都看不明白,幸好她笨,沒有被你們男人洗腦,沒有人財兩空。

    石建群聽不懂,順嘴又來蹦出了那句,裝神弄鬼……

    薄云掛斷了電話,之后有兩個月都不接石建群的電話。

    可是,他們的女兒三十一歲了。石建群比薄云更著急,他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他一定要還女兒一個完整的原生家庭,讓女兒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風風光光地出嫁。石建群沒有說出他的私心,他放不下薄云。他后悔當年不該一橫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然后又不顧尊嚴求薄云回頭。剛離婚那兩年,他都沒辦法正常出車,一邊瘋瘋癲癲地去鬧,一邊想死的心都有。他把這筆賬都記到了薄云頭上,恨了薄云好幾年。但是,為了女兒,他什么都愿意做。

    10

    薄云對親友的打問,一直表示她理解和支持女兒單身。

    但在女兒的朋友圈里,看到越來越多的關于女性獨立的新名詞之后,她又慌了。

    波伏娃和薩特是無法復制的。她小心地給女兒發去這句話,過了好半天,女兒回了張不明所以的表情圖。巴別塔之妖的名字在對話框上方,像是一個警示牌,在斬斷她已成習慣的分類定義的連連看。習慣是多么地可悲又可恨,像洪水猛獸一樣不講理,她也擺脫不了。

    石建群為什么要去沒有陰涼的樹下吸煙?

    她多希望不是出于習慣。

    【劉愛萍,筆名流瓶兒,新疆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5年開始在文學網站發表作品,2010年后轉投紙刊,作品散見《文藝報》《西部》《清明》《綠洲》《中篇小說選刊》《湖南文學》《雨花》《伊犁河》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這一次,我不會先走》。曾獲新疆新生代作家榜·十佳、第三屆《西部》文學獎·小說獎。】

    亚洲精品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9999高清| 国产精品极品美女自在线观看免费| 久久久精品天堂无码中文字幕| 91精品免费久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免费不卡| 中国精品一级毛片免费播放| 国产女人18毛片水真多18精品| 国产精品久久香蕉免费播放| 精品国产三级a∨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成人| 一本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69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 99热门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3d动漫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 | 国产精品中文字幕在线| 国产精品亚洲av色欲三区|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国产精品白丝在线观看有码| 国产成人午夜精品免费视频| 自拍偷在线精品自拍偷99| 人妻少妇精品无码专区漫画| 亚洲精品亚洲人成在线| www国产精品内射老熟女| 国产精品无码制服丝袜| 免费精品国自产拍在线播放| caoporn国产精品免费| 精品人妻无码专区中文字幕| 国产午夜精品一本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成人片在线观看精品字幕| 国产午夜精品一区理论片| 久久精品福利视频| 98久久人妻无码精品系列蜜桃| 精品无码国产自产在线观看水浒传| 精品欧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91精品国产麻豆福利在线| 成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尤物| 国产精品国三级国产aⅴ|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高清不卡 | 中文字幕精品一区| 日韩精品久久久肉伦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