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長書 | 《師范生》:一些枝葉,從大樹上生長、抗爭、搖曳
2024年,中國作家網特別開設“短長書”專欄,邀請讀者以書信體的方式對話文學新作。“短長書”愿從作品本身出發(f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也愿從對話中觸及當下的文學癥候,既可尋美、也可求疵。紙短情長,我們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學現(xiàn)場做出細讀,以具體可感的真誠探討文學的真問題。
“充滿生存斗志的黃葛樹的蓬勃生長,暗示了與命運抗爭的某種力量。”李燕燕的《師范生》關注的是以中師生為中心的師范生們,中國當代社會結構中一個重要又容易被忽略的群體。如她所說,“數(shù)十年來,不知有多少成績優(yōu)異的師范生,把最好的青春年華獻給了教育事業(yè)。歷史的螺旋式上升,從來未曾改變的是為人之師的意義。”作為一名1998級的師范生,這一次,李燕燕報告文學的筆觸想寫一寫“我們”,這個光榮而特殊的群體。“短長書”第17期,“中師生”的學生一代郭曉斌、康晉濤閱讀《師范生》,和大家分享關于教育以及關于“詩比歷史更真實”的理解。
——欄目主持人:陳澤宇
本期討論:《師范生》
《師范生》,李燕燕 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
楊大萍,楊小萍,劉麗榮,劉慧蘭,陳曉蓉,吳峰嵐。這些名字普通,生活際遇各不相同的人們,在《師范生》這本書里和讀者相遇了。
李燕燕的報告文學新作《師范生》,以生于20世紀60年代、70年代的大量中師生的人生經歷為切入點,回顧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師生作為基礎教育的頂梁柱,懷揣夢想投身教育,扎根鄉(xiāng)鎮(zhèn),書寫了我國基礎教育尤其是廣大鄉(xiāng)村基礎教育的輝煌。隨著時代的變化,在教育發(fā)展過程中,曾經被譽為“國家干部”“吃皇糧”的中師生,面臨生活壓力、學歷提升的壓力等多種壓力,光輝不再。
到20世紀90年代末,中師生已經走入歷史,高等師范教育(高等師范專科學校、師范學院或師范大學)得到迅猛發(fā)展,無數(shù)師范大學生逐漸投身教育一線,為我國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注入新鮮血液,逐漸成為我國教育事業(yè)的主力軍。作者通過對大量80后、90后師范大學生的采訪,在展示他們多樣人生的同時,也真實反映了這群師范大學生面臨的人生理想與生活境遇、職業(yè)生涯之間的矛盾。
作者簡介
李燕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無聲之辯》《我的聲音,喚你回頭》《社區(qū)現(xiàn)場》《食味人間成百年》《創(chuàng)作之傘——中國文字著作權保護紀事》《師范生》《校園之殤——關于“校園霸凌”的社會觀察》《長大的他們——大齡孤獨癥患者的社會融合之路》等報告文學及非虛構作品。曾獲第五屆茅盾新人獎,第六屆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優(yōu)秀作品獎,第八屆、第九屆“重慶文學獎”,重慶市第十六屆“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原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山西文學》獎等。作品入選“中國報告文學年度優(yōu)秀作品推薦”“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榜單。
短長書
郭曉斌,文學博士,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曾在《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現(xiàn)代傳記研究》《中國圖書評論》《上海魯迅研究》等刊物發(fā)表論文數(shù)篇,并在《文藝報》《中華讀書報》《文學自由談》等報刊發(fā)表學術隨筆、書評二十余篇。
晉濤:
猶記得十四年前我們頻繁通信,那段日子真是難忘。我素來頗相信史鐵生先生所謂“宿命的寫作”,彼時年少而感性的你我,心中是有多少紛亂的感想要抒發(fā)啊。這些年我們各自在世事里輾轉,雖常常互通有無,但奔波勞累中,早已無寫信談天的興致,這自然是可悲哀的。去年因了我的返鄉(xiāng),我們終于在睽隔五年多后再見,今后也將有更多聚談機會,在我這自然又足稱快慰之事。
最近偶然接觸到《師范生》一書,它的題材頗引起我的注意。你一向對教育抱有深切的關心,又在中學任教有年,想來對它亦有興趣,因此我便想重拾舊筆,與你寫信作一漫談。
這本書有很大的篇幅是在談中師生的際遇浮沉。他們大多來自農村,畢業(yè)后又返鄉(xiāng)執(zhí)教,于我而言有著雙重的親切感。因為鄉(xiāng)村生活和鄉(xiāng)村教師,都是你我所熟悉的。無論是楊大萍、劉麗榮,還是毛世偉、劉鳳等等,他們選擇報考中師,都是基于農村的特殊狀況和家庭境遇。書中描寫他們所經歷的貧困艱難,讓我無比感同身受。劉麗榮的醪糟荷包蛋、腌蘿卜,劉鳳的菜攤,毛世偉唯一的短袖襯衫……這些細節(jié),是足以引發(fā)鄉(xiāng)村長大的人無數(shù)聯(lián)想的。雖然并非同代人,但我少時的經驗卻依舊相通——農村是經歷了如此漫長的艱辛窮匱呵!現(xiàn)在不少農村孩子已不能體會,這既是一種幸運,又是一種不幸。楊大萍們身處逆境,但仍不屈不撓,艱苦奮斗,既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也點亮了無數(shù)年輕的希望。書中有個比喻很是貼切:“充滿生存斗志的黃葛樹的蓬勃生長,暗示了與命運抗爭的某種力量。”
中師出身的鄉(xiāng)村教師,你應該也不陌生吧?據(jù)我所知,我曾就讀的村小學、鎮(zhèn)初中里,這類老師是很多的。正如書中所說,曾經的中師生,都是當時鄉(xiāng)村最優(yōu)秀的一批學生。最近我曾問過不止一位親人和同事,也從他們的口中得到印證。我想起在昔陽的鄉(xiāng)村小學支教時,一位女老師的粉筆字之優(yōu)美讓我驚嘆,自愧不如。她當時笑言,這是在師范學校讀書時練就的基本功。他們當然只是時代洪流中的小人物,但確曾以扎實的工作、奉獻的精神為教育事業(yè)做出巨大的貢獻。
我的家鄉(xiāng)有所著名的稷山師范學校,它的性質即是中師,為運城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培養(yǎng)輸送了大量師資。我們師大的校友、著名作家張平也曾就讀于該校。最近我偶遇一位稷山籍大叔,便問及該校現(xiàn)狀,答曰,早已與運城的學校合并,不復存在。這正如書中“最后的中師生”一節(jié)所寫,受到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中師或撤銷或改制或合并,輝煌不再。中師的變化發(fā)展折射了中國教育的轉型,而中師生各自不同的人生經歷,更是反映了八十年代至今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遷。這何嘗不是本書試圖表現(xiàn)的內容和追求的目標?應該說,作者確實很好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意圖。作為讀者,我們通過書中展現(xiàn)的大量鮮活個例,對師范生群體的人生和心路歷程有了更具體入微的認識和感受,并于平凡人中窺見大時代的風云變幻。
書中還寫到后來的大學師范生,對其報考緣由、求職困境和工作挑戰(zhàn)等皆有呈現(xiàn),勾勒出新一代人的時代遭遇。我兼具在師大讀書和工作的經歷,對此自然更有切身的體驗,從中也可看到自己的影子。你雖非師范生,但先后在教育機構、中學當老師,對于書中相關內容,當亦有同感之處。我們雖在現(xiàn)實中久經曲折,但時至今日尚可稱無愧于心。堅守在各自崗位,胸腔間的教育理想和文化理想,卻也還保留著幾分吧。
在讀《師范生》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想到前些年黃燈的名作《我的二本學生》,作家們確實抓住了極有探討價值的時代話題。她們有意規(guī)避了英雄敘事與宏大敘事,為一個龐大的普通群體、為一代人甚至兩代人畫像,無怪乎引發(fā)巨大的反響。這些普通人,也是我們的身邊人,是時代中的微塵,卻也是時代的奮斗者與增光者,理應受到關注。《師范生》的作者花了大力氣去訪談,去調查,條分縷析,撰文著書,彰顯其業(yè)績和奉獻精神,同時也并不虛美,力求真實,這種寫作行為和姿態(tài)無疑是值得稱賞的。
最后想說的是,其實我一向嗜讀回憶錄,而很少翻閱長篇報告文學或曰非虛構作品。我的警惕和擔憂在于,報告文學作品很容易與新聞報道、訪談紀實相混。社會熱點固然應該關心,但我畢竟不是新聞學、社會學從業(yè)者,文學仍是我的基底和出發(fā)點。對于作家來說,自然更是如此。紀實性與文學性平衡兼顧,向來是橫亙在報告文學作家面前的一個難題。因此我不能不遺憾地說,雖然本書在一些章節(jié)的描寫、敘述上相當出色,很容易將讀者帶入情境,但也有個別段落過于直白枯燥,文辭不甚講究,若以嚴苛標準而論,仍有不能滿意之處。如此評價,似對于作家有些吹毛求疵,但我想來日方長,作家必有進一步鍛煉技藝、提升藝境的空間。我想到,若干年前在學校圖書館里,偶然翻到蕭軍的報告文學《從臨汾到延安》,不覺間一口氣讀了一大半。它雖不是蕭軍的代表作,也更非他的名作,但卻寫得酣暢淋漓、引人入勝,讓我欲罷不能。我們普通讀者熟悉蕭軍的名字,更多是因為他與蕭紅的婚戀故事,而鮮少有人細讀他的作品。這次偶然的文字邂逅讓我感嘆,也再一次印證我向來的看法。現(xiàn)代文學作家無論成就高低,名氣大小,凡認真寫作者,其文采雅致、精神氣韻俱在,讓人動容,這是值得當下作家學習的。
我要誠實地說一句,這封信,仍然是在奔波勞碌中擠出時間來寫的,因此仍是匆匆而就,無法進行深度的思考與表達。接著,就又要繼續(xù)投身諸多的雜事之中,下月的日程已被排滿。想來你也會有這樣的忙碌之感。但我仍希望,下次你返鄉(xiāng)之時,我們仍有閑坐漫談的時候。
曉斌
2025.6.25—6.27
康晉濤,筆名天野,現(xiàn)為高中數(shù)學教師,畢業(yè)于山東大學物理學院。喜讀書,文學愛好者,猶酷愛俄羅斯文學,受益良多。喜西方古典音樂,性喜靜,不善言談。以“坐擁萬卷,何須南面百城”為座右銘。
曉斌:
來信收到,久久未能動筆,一是學校時間緊促,二是自己拖延,今天方得坐下來給你回信。
往昔書信交流的情景歷歷在目,不能不慨嘆時光的流逝,如今自己一個非師范生居然也拿起了粉筆,登上了三尺講臺,實是以往未曾料及的事,盡管高中時代確也曾有教書的夢想。
翻開《師范生》這本書,讀著讀著不經意間似乎回到了兒時就讀的家鄉(xiāng)小學。那是三間瓦房,在那里我讀完了小學的前三個年級。當時整個小學五個年級一共只有不到十個學生,大家都坐在一間教室里聽講,小學一年級的我們就在聽老師給五年級講數(shù)學課,現(xiàn)在想來常常啞然失笑,這可以算是意想不到的“超前學”了,至今依然不能不感慨城鄉(xiāng)巨大的教育差距。
最近一直在讀契訶夫的小說,恰好讀到幾篇以教師為主人公的短篇,如《文學教師》、《在大車上》等。契訶夫的小說中幾乎每一個主人公身上,都有一種面對庸俗環(huán)境時難以消散的深刻的孤獨感。他們的靈魂在各自的環(huán)境里不安、戰(zhàn)栗、窒息、格格不入,在這一點上足見契訶夫的深刻,盡管他并未給出最后的解藥,然而廉價的解藥往往不如深切的痛楚更發(fā)人深省,因為生命永恒的困境——孤獨與死亡其實根本沒有解藥。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確實應該多汲取世界文學豐富的元素,拓展自己的素材領域,發(fā)掘寫作的深度,《師范生》不失為一種嘗試。無論是紀實類文學作品,還是虛構性文學作品,都應該有對于個體生命永恒困境的關注與探索。
從這一角度來說,當今中國教育最深刻的危機也許正在于個體性的缺席,自進入學校教書以來,此感尤為深切。《師范生》也談到了一大批大學師范生從教以來關于當代中國教育現(xiàn)狀的困惑與反思,目睹了應試教育生態(tài)下推行素質教育面臨的巨大阻力。我個人認為,不面向個體的教育對于學生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戕害。如今之教育多被種種制度裹挾,被種種理念捆綁,被種種技術操縱,學校幾乎淪為了標準化量產車間。在日復一日的課程表里,學生沒有自由閱讀的身影,沒有獨立思考的間隙,甚至連基本的體育活動也喪失殆盡。要扭轉這一局面,中國當代教育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來信中你談及紀實類文學中對于回憶錄等作品的偏愛,我也深有同感。大學時代讀《卡夫卡口述》就受到很大的震動,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文學比歷史更真實”,這確是一難解的悖論。然而我還認為虛構文學常常與紀實文學一樣真實,甚至常常更為真實。真實不是表面浮光掠影的組合與堆砌,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秩序或圖景的揭示和洞察。常常覺得文學與科學、哲學、藝術一樣,同樣是看待世界、認識自我的一種方式、一個角度,更嚴肅地說,不失為一種救贖的方式,一種祈禱的手勢,其首先是個體的一種行為。個體性的寫作是文學最基本的起點,生命與死亡、孤獨、愛與恨、恐懼、痛苦等是其不容回避的命題,其首先不是為了面對世界,而是面向自我的療治。
暫且寫到這里吧,有空下次再信筆漫談,祝好!
晉濤
2025年7月6日于沁源寓所
“短長書”專欄往期:
第4期 | 《沿途》:在新舊交替中踏浪而行,與時代交匯的心靈景觀
第6期 | 《花燈調》:讓鄉(xiāng)村巨變成為文學視野中的可見之物
第11期 | 《云落》:“縣城感”與當下現(xiàn)實的歷史命脈
第15期 | 《人間信》:創(chuàng)造中國式的頹廢主義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