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4期|武捷宇:摩伊拉的剪刀
武捷宇,1998年生于廣東深圳,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十五日》《蕉鹿》。榮獲“新芒文學計劃”全國一等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全國十大勞動者文學好書獎、深圳十大佳著獎、深圳睦鄰文學獎,獲評深圳都市題材精品文學扶持項目等。部分作品刊登于《特區文學》《北方文學》《鄂爾多斯》《晶報·深港書評》等報刊。
摩伊拉的剪刀
武捷宇
一
丘浦站在了一座庭院前面,頭上的天昏黃得像一種發霉的綢布,散發出腥臊的氣息。這座庭院看上去廢棄很久了,墻是鐵色的,門是鐵色的,顯出年紀,不知道從哪里流出的銹水,在鐵色的墻上蜿蜒。然而鐵色的墻上竟然爬滿了紅得像火的炮仗花,一串一串炫耀地開著,艷得凄惶。和銹水組合在一起看,倒顯得像是炮仗花流下了眼淚。
丘浦推開庭院的鐵門,鐵門發出尖銳的嘯叫,一聽就是銹得很厲害了,他抬手看去,鐵漆碎片沾滿一手,丘浦變成了蛻皮的蜥蜴。他把放手在褲子上粗糙地蹭一蹭,向庭院深處走去。
滿地落葉,踩起來脆脆的,落葉的軌跡指向中間獨棟小樓的大門。丘浦循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指引,推開了大門。一個落滿塵土的客廳。塵土已經厚得像一種灰色的織物,披掛在家具和地板上,用腳輕輕一勾,就是一綹。這里多久沒有人來過了?
客廳中央有一幅巨大的人物浮雕像,是西方的命運三女神,她們分別是克洛托(Clotho)、拉刻西斯(Lachesis)與阿特羅波斯(Atropos),合稱摩伊拉(Moirae)。她們是宙斯和忒彌斯的女兒,一起坐在轉動的紡車旁,克洛托負責紡出線,象征生命,拉刻西斯負責丈量線的長短,阿特羅波斯決定何時將線剪斷,終止生命。丘浦只看得到三女神豐腴的臂膀和層層交疊的衣袂,看不清三女神的面部表情,她們的五官巧妙地被塵土覆蓋了。
客廳角落是樓梯,丘浦扶著欄桿往上走,連往上走的動作也是受到指引的。誰在指引?丘浦不知道。他的腳不受控制地往上攀爬,一級一級,一階一階。樓梯長得看不見頭。他在等待,等待阿特羅波斯什么時候才決定剪斷拉刻西斯的樓梯。一扇門在他猶豫時跳了出來,做了一把干脆的剪刀。
他其實是一個很有禮貌的人,若是往常,一定敲門,但這次說來奇怪,他的所有動作像是程序設計好的,他直接推門進入。敲門會讓門里的人和事準備就緒,不敲門也許才能最大限度接近真相。他的潛意識如此呼告。
門里空空蕩蕩,只有一把人體工學椅,橫陳在房間里。人體工學椅上坐著個男人。丘浦走過去,男人也適時轉了過來,他們都想知道對方是誰,迫不及待。突然,丘浦腳下一空,木地板竟然現出一個大洞,丘浦掉了進去,“咯噔”一聲,驚醒過來。
丘浦拿起手機,白色的時間刺眼得可怕,顯示四點零五分。原來是一場夢。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和脖頸,在影影綽綽的月光和路燈光線照射下,衣服像斑駁的世界地圖,脖頸亮晶晶的,裹滿了汗。這樁夢境是他夜間睡眠的??土?,不,熟客了。其實他連續十九年都在做同一個噩夢。
他站在鏡子前面,開始慢慢刮胡子。電動剃須刀發出嗡嗡聲響。他慢慢清醒過來。鏡中人五官鋒利,眼珠是琥珀色的,雙眼皮,高山根,嘴唇向上勾起,顯出微笑的模樣,其實他沒笑。這是時下流行的“微笑唇”,很多人整都要整成這樣。眉毛亂匝匝的像風吹過的麥田,野生,蓬勃,但下頜卻垮塌下來,撐不住皮肉。這個夢開始于他十五歲的時候,如今丘浦三十四歲。他一直一個人過著不咸不淡的日子,車是從母親那里開來的一輛老款凌志,后視鏡上還掛著一串蜜蠟,他也懶得摘,繼續掛著。房子是父母給的,他爹年輕的時候包工程,搞地產開發,腦子活,家里在國內幾個一二線城市都有置業。他被安排進了一家央企,做產品經理。他討厭,但沒理由也沒辦法擺脫。每天踏進辦公室就開始胃痛,總感覺每個同事腦袋上都冒著氯氣,臭不可聞,尖嘴獠牙,都是披著人皮的怪物。有時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活著的意義。啥都有,啥都被安排好了。他是市里最好的重點高中的藝術生,后來高考沒考好,但還是去了本市一所普通一本,再后來跨專業去讀了港中文的碩士。其實這么回頭看看,幾乎沒吃過什么苦頭。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整個人心里是空的,像一種流失水分的卷心菜,外表體面,綠油油的泛著光澤,內里早就爛心了。他后來刷抖音,看到一條跟“空心病”有關的短視頻,對照自己的情況,發現每條都符合,嗯,這就確定了,大概率是“空心病”。給自己套個帽子,頓時輕松很多,因為一切講不通都有了順理成章的邏輯,講得通了。
前一天凌志送去保養,丘浦少有地走進了地鐵,在早班車的人群里,覺得車廂困住了他們。又覺得車廂困住了他們,一頭頭困獸被羈押。最近一段時間,他越來越頻繁想到了死亡。地鐵和站臺之間恰好沒有阻擋,一切似乎都在方便他一躍而下,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之間。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被這個夢糾纏太久了,還是因為自己內里的潰爛,他覺得自己虛弱。當然,在公司里,他拒絕承認自己是虛弱的,偽飾也要偽飾出堅硬的外殼。他的直屬領導曾經拉著他,暗戳戳要他站隊,他不肯,于是他從此的生活越發難過。
他的思緒還游弋在閉塞的空氣里,卻感覺旁邊有一位女生貼著他抓著欄桿的手臂癱軟下去。他驚訝地看著那妝容精致的女生即將癱倒在地面上,本能地伸手拽了一把,但沒來得及,女生還是跌坐在地鐵的車廂里,人們紛紛閃避,像躲一場瘟疫。瘟疫的主角垂著頭,一只手被丘浦拽著,姿態詭異,像一場宗教的獻祭。丘浦覺得自己最近的思維越來越奇怪,他張嘴喊她,你還好嗎?他企圖用自己的叫喊截斷自己離奇的思緒。地鐵上有列車巡查員,一身裝備齊全,走了過來,他和他一起協助,把女生扶到了門口,門開了,他們三個一起走了出去。
癱坐在冰冷的大理石板凳上,女生漸漸醒轉,說要喝水吃巧克力,巡查員拿了溫水給她,丘浦聽她的指引,從她的隨身小包里拿了巧克力,掰碎給她吃。女生有了精神,向他們道謝,說,我有低血糖,今天車廂可能太悶熱了,一下就閉過去了。她說話的時候,抬起了一張很干凈的小臉,丘浦一時有些恍惚,感到似乎與記憶里某個熟悉的影像重疊了,周遭的噪聲在耳邊如潮水般退去。不算漂亮,單眼皮,眼睛不大,但皮膚白得像高瓦數的電燈。發絲挽在耳朵后面,有幾根隨呼吸起伏飄落下來,像冬夜要下一場雪。丘浦說,沒事的,那你現在好點了嗎?女生說,我叫甄鷺,謝謝你,留個聯系方式好嗎?以后有機會,想請你吃飯。
丘浦在寫字樓的冷光燈下接起陌生來電,聽筒里傳來女聲,溫柔如融化的蜂蠟:我是甄鷺,還記得我吧?他側耳傾聽,望著瓷磚墻的冷釉面,無數個西裝革履的虛影在身后溶解,溺水,皮鞋是一尾一尾棕色、黑色、米色的魚,游向磚縫里的河流。男人的輪廓在波浪狀倒影里搖晃,他的臂膀在釉面起伏的丘陵地帶沉浮,光與影成了謎。潮濕的南風掠過墻根,瓷磚縫隙里滲出的水珠沿倒影邊緣滾動,他的側臉變成了塞尚的印象派油畫,鼻梁在磚面的折射下彎折如橋。
丘浦打開手機,隨手百度她,驚覺甄鷺竟然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深圳青年版畫家,在巴黎、紐約和愛丁堡舉辦過多次巡回畫展。他隱約想起很久以前似乎被前女友帶著去看過一次她的畫展,前女友拉著他幫她拍照,他關注的卻是甄鷺畫展里的人。她塑造的都是沒有五官和神情的人,他們隱沒和穿梭在城市的洪流里。因為沒有五官和神情,所以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們似乎和他一樣,都是失去了水分的空心蘿卜,外表光鮮,內里已經朽空了。
明晚七點,我在華僑城OCAT等你。畫展明晚結束。她的呼吸聲像宣紙在風中輕顫,如果你對無臉人感興趣。顯然她不知道他看過她的展。電話掛斷,忙音作響。丘浦捕捉到若有若無的松節油氣息,那股熟悉的味道,瞬間將他拽回中學的美術課。他不小心打翻了亞克力顏料,色彩四濺,教室里頓時充斥著顏料和松節油混合的氣味。
瀏覽器的搜索頁面還在進行著緩慢的加載,丘浦的工位浸沐在電腦屏幕散逸出的奇異光暈里。百度百科詞條的配圖中,甄鷺立在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前,米色亞麻長裙被風鼓成空心的蠶蛹。頁面上,她的獲獎紀錄里陳列著《都市褶皺》《空心體》等系列作品,丘浦的目光忽然停駐在某篇評論的標題:“當面孔成為最后的遮羞布?!?/p>
他驅車前往華僑城。展廳的落地窗里,《通勤者》系列的無臉人像被吊車懸置空中,像一群被暮色凍住的候鳥。丘浦將掌心貼在玻璃上,指腹碾過表面的水痕,哈出的白氣在冷玻璃上洇開一片霧面。那些懸空的空洞輪廓忽然比寫字樓里的人群更真實,更鮮活。展廳外飄著細雨。牛筋鞋底進入展廳,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細碎的摩擦聲。收束的傘尖垂落下水珠,將展標上的“甄鷺版畫個展”纏裹成一團團的模糊的淚痕,潮氣挾持了燈箱,金色字體暈出了毛邊,像誰在玻璃背面用指尖反復涂抹未干的油彩。簽到處的志愿者低頭,專心驗證他手機里的二維碼。亞麻襯衫的褶皺在展廳冷白的射燈下投出銳利的陰影,那張被強光削去明暗層次的臉,與展廳內那些等待懸掛的無臉人像重疊,成了一幅未及勾線的素面速寫。
你果然來了。甄鷺從版畫投下的深灰陰影里 踱步而出,腕間紅繩繃成一截即將灼燒盡的引信。她的米色長裙布滿褶皺,像是被隨意團進滾筒洗衣機的棉麻襯衫。那些被水揉皺的褶皺仿佛還藏著未擰干的潮氣,在走動時泛出自然的肌理,倒比熨燙平整的布料多了幾分鮮活的呼吸感。
環形展廳的軌道燈在頭頂織成光網,丘浦數到《空心體》系列的第七個無臉人時,忽然發現每個石膏像的耳后都點著芝麻粒大小的紅痣,像被刻意隱瞞的落款。亞麻布底料在強光下顯露出粗糲的經緯。亞麻布幔從天花板傾瀉而下,參觀者穿行時帶起的氣流讓布料如海浪翻卷。丘浦的 袖扣突然被某片布角勾住,低頭解扣時,甄鷺出現在布幔間隙,她的木質耳墜隨著動作輕顫:喜歡這種被包裹的感覺嗎?她的聲音混著布料摩擦的窸窣,身后的布幔正以奇妙的弧度折疊,構成波峰波谷,褶皺間隱約露出無臉人的剪影,像被潮水沖散又重組的輪廓。丘浦微笑,喜歡啊,你的作品都很特別。
二人沉默著向前移動。來看展的人群在《褪 色》系列前聚集,手機閃光燈在巨幅絲網版畫上撲朔迷離。畫中無數無面人正在暴雨里融化,筆挺的西裝先是暈開深藍墨點,接著整片化作混濁 水流,底下盤結的赤紅色炮仗花藤從腐爛的布料里掙出來,枯萎的花瓣上凝著樹脂般的斑點,像是被雨水泡發的記憶。記憶質感冷硬,恍惚間那些褪色的無臉人形竟在水汽后動了動,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畫框里溫和地走進真實的雨夜。
丘浦終于將盤旋整晚的疑問吐出口:為什么你會選擇無臉人作為你作品的主要對象呢?展廳的射燈恰好調暗了,志愿者和工作人員在暗處匆匆收拾東西,像戲劇舞臺的二道幕即將落下。甄鷺轉身,亞麻裙擺掃過他的褲腳,面容隱進了畫像的陰影褶皺里,一片被落日散盡的夜晚浸透的紙頁。甄鷺指腹劃過畫框上未干的清漆,問他,你看過被雨水泡爛的檔案照片嗎?她的聲音像砂紙擦過梨木,帶著松節油的澀,說,相紙爛掉的地方,人臉會先融成模糊的色塊,但反而是有些面孔消失后,會露出更真實的骨骼。這話真是沒頭沒腦,丘浦追問,我的意思是,這些畫像里的人為什么沒有臉?甄鷺還是沒有直接回答:看不到的部分,往往隱藏著巨大的秘密,秘密被戳破需要代價,就不好玩了。丘浦笑,覺得甄鷺有意思,覺得她好像也沒有臉,神秘。男人都喜歡神秘的女人,太快像剝筍一樣把自己解剖干凈,男人就會失去興趣。
甄鷺送丘浦去停車場,身姿優雅。她說,其 實我們都在等一場雨,把那些糊在臉上的東西沖干凈,剩下的骨骼才是真的。丘浦的老破凌志駛出了華僑城,炮仗花正被夜雨澆得發亮,橙紅花瓣在路燈下像跳動的火舌。雨珠在玻璃上劃出不規則軌跡,將街景融成流動的版畫,無數個行色匆匆的自己在雨幕中重疊、褪色,一個穿著紅色連帽衫的男孩從前擋風玻璃閃過,還沒等他聚焦,就被雨刷器掃進了黑暗。
二
甄鷺的工作室藏在華僑城創意園的一個銳角空間里。丘浦推開玻璃門,穿堂風吹向整面墻的無面人版畫,紙在鐵夾上嘩啦啦翻動,千百只白鴿要從畫框里掙翅。西曬的陽光斜穿過木格窗,將她垂落的發絲鍍上毛茸茸的金邊。發梢沾著的一些未及掃去的版畫碎屑在氣流里輕輕浮起。
他和甄鷺講了纏繞自己十九年的夢。夢里,他如何一次又一次卡在最后一步,那把椅子每次 都轉過來了,但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椅子后的臉。那夢境是口深潭,每次都從同樣的場景開 始:丘浦一次又一次踏入那片古老神秘的廢墟, 寂靜彌漫于四周,難以言表,時間在這一刻懸停。 月光稀薄,庭院破碎,于是稀薄的月光破碎地照 在這片被遺忘的土地上,畫面也破碎,記憶也破 碎,夢境也破碎。丘浦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向庭 院深處走去,向藤蔓纏繞處走去,神在低語,自然、魔法、蛤蟆、泥土、歷史、謎語。他一邊敘述,指尖一邊沿著胡桃木工作臺滑動,掌心的汗 漬像軟體動物爬行而過,留下一道濕潤的軌跡。 他望著墻上懸垂的亞麻布,上面掛著未完成的版畫草稿,在風里晃出模糊的人形,與夢境里的廢墟重疊,潮濕的沙子,斷裂的廊柱。
甄鷺問他,有沒有想過把它們畫下來?
丘浦說,我哪有這個能力?
甄鷺說,那好,帶我進去,我來試試。
甄鷺和他的講述一起,踏入庭院,目光撫摸 客廳中央巨大的人物浮雕像,那西方的命運三女神,是命運的紡織者、分配者與切斷者。克洛托的石像手中緊握著一根紡錘,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的命運軌跡,拉刻西斯優雅地伸展著手臂,指尖輕撫著一條無形的絲線,那是每 個人生命的編織線,細膩堅韌。風輕輕碾碎了沙土,阿特羅波斯靜靜地站在那里,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剪刀,眼神冷冽,仿佛在等待成熟的某一刻,無情地切斷命運的聯結。突然,三女神的石像開始緩緩移動,周身光芒幽綠,仿佛從沉睡中蘇醒,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諝庵谢厥幰?唱,低沉,悠長、講述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交 織。
十五歲那個夏天足以改變我的一生。十五歲。任我如何費心回憶,都不過是和平常差不太 多的、司空見慣的、普通的下午。我甚至清晰地 記得自己是如何站在鏡子前面,一寸一寸洗自己 的臉。皮膚漸漸紅了,然后紫了,最后滲出血 點。那是毛細血管破裂的征兆。我反而沒有流淚。眼淚干涸了,在雨水里浸泡太久,于是倒灌 回疲弱的淚腺,再也無法垂直做自由落體運動。
銅版畫機在窗邊投下斜長的影子,松節油的 氣味裹著空調冷風在工作室里浮沉。丘浦大汗淋漓,掙扎著醒來。女生停下刻刀,防護手套上的亞麻仁油有往下淌落的趨勢。甄鷺把手套摘去,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像哄睡迷惘的嬰孩,說,沒事的,我在你身邊,不要害怕。
海風撕扯著七月的溽熱,浪花在礁石間迸裂成無數碎玉,海白菜隨波搖曳,發出沙沙聲。丘浦蹲在海灘上翻找貝殼。他對博物學異常癡迷,喜歡畫畫,十五歲時,他的人生理想就是成為一個畫家。細膩的白沙在趾縫間溫柔流淌,帶著絲綢般的涼意,隨腳印形成深淺不一的凹陷紋路。 十五歲的脊背彎似青蝦,汗珠順著脊椎溝滾進松 垮的背心。弟弟丘明和陌生女孩的嬉鬧聲從身后傳來,像兩只初試羽翼的雛鳥撲棱在夏風里。丘浦俯身細察貝殼表面,能讀到大自然的手稿。貝殼是海水的調色盤,米白、橙紅、鈷藍、淡紫的貝殼隨意散落。芋螺殼的斑點和花紋像打翻的顏料盒,青蛤殼泛著珍珠母貝特有的溫潤光澤,彩虹貝殼干涉海洋的波光。有些貝殼的環狀生長紋如樹木的年輪,記錄著潮汐漲落的周期,海螺的螺紋像逐漸收攏的彈簧,扇貝的放射狀肋紋似展開的折扇骨架,牡蠣殼的層疊結構像地質剖面。當潮水再度漫過,所有遺落的貝殼,都將帶著人類的指紋與嘆息,回歸自然的浪涌的節律。
丘明突然舉著一枚漂亮的貝殼奔來,喊道,哥!看我找到了什么!十歲的腳掌拍在熱乎乎的沙子上,泛起嫩紅。貝殼邊緣鋒利,刃口殘留著水藻的腥氣。海風掠過,丘浦瞇眼,接過貝殼,漫不經心越過貝殼看過去,對岸的模糊山丘和一些高高矮矮的建筑在熱浪中搖晃,建筑上散落分 布的小小的玻璃窗像無數只空洞的眼睛。丘浦把 貝殼罩在弟弟耳朵上,笑著問他,你聽,有沒有大海的聲音?丘明一臉驚喜,真的有,哥,你好厲害!這是為什么呢?丘浦笑笑,只說了三個字,是魔法。貝殼內壁與耳道的弧度意外契合,于是將貝殼貼在耳邊,便聽見了記憶中海浪的混 響。那些被沖上岸的空殼,最終會碎裂成沙粒,甚至不見蹤跡。
丘明又突然目露驚喜,注意力被吸引,哥,你看那邊,有水母!丘浦已經低下頭,繼續翻找著厚實的沙壤里埋藏的貝殼,頭也不抬,說,是嗎?丘明把貝殼拿給丘浦,興奮地跑了過去,哥,我去那邊看看。
退潮后的灘涂上,霓虹櫛水母的傘狀體像一塊塊被黃昏摩挲的玉,這些半透明的凝膠質生物 狡黠地攪動海水,傘緣流蘇狀的觸須隨浪輕搖。丘明蹲在礁石邊,癡迷地觀察水母的動作。水母向海水深處游去,潮痕線悄然爬升,丘明卻渾然不覺,踢開涼鞋,跟隨著踏入。丘浦的電子手表顯示三點二十七分,這個時刻后來無數次在丘 浦的夢境中閃回。當海水漫過男孩的牛仔短褲時,丘明伸手想抓住最近的那抹幻影,指尖傳來針刺般的灼痛,海水在此處形成洄流,表面平靜 如綢,實際上默默帶著他偏離了海岸線,丘明的 腳踝被吸陷在流沙中。丘浦疾奔回房間,向父母求救,當母親沖向海水,看見的是小兒子的紅色 連帽衫在浪尖忽明忽暗,像克洛托紡錘上即將崩斷的絲線。母親的尖叫刺破了午后凝滯的空氣。丘浦看見弟弟的后腦勺在海面上沉浮,紅色連帽衫浮了起來,刺眼,刺痛,刺耳。他沖向水邊的動作像被按了慢放鍵,十五歲的軀體突然重若千鈞。
后來的事,在記憶里崩裂成尖銳的瓷片。母親的哭聲撕心裂肺,海邊棲息的鷗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四散而飛,撲騰著翅膀慌亂逃離,遠處的漁人發現險情,迅速拋下救生圈,在海浪間起伏漂來。我記得當我拼盡全力攥住救生繩的那一刻,粗糙的尼龍纖維像鋒利的刀刃,瞬 間在掌心割開一道道血口,殷紅的鮮血緩緩滲出。繩結之上,弟弟的體溫似乎還未散盡,帶著一絲溫熱。大人們把丘明撈上了岸,下海前他偷 偷揣在褲子口袋里的芒果干,統統從褲子口袋中 掉落出來。急救人員爭分奪秒地按壓男孩單薄的胸腔,碾碎的芒果粒混著海水,從丘明的唇角不 斷溢出,甜膩的香氣在熾熱的暑氣中肆意彌漫,卻詭異又殘忍地與死亡冰冷、肅殺的味道交織在一起,發酵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甄鷺望向垂眸講述的丘浦,他的喉結無意識地滾動,說話時,睫毛在顴骨上投下淡青色的陰影。空間里,松節油的氣味突然變得潮濕。窗外的鳳凰木火色流霞,花之灼灼,傘狀樹冠展開如垂天之云,枝椏舒展的姿態像鳳凰振翅欲飛。
守靈夜死寂沉沉,唯有吊扇徒勞地攪動著凝滯的悲傷。丘浦直挺挺地跪在冰棺前,雙目失神,一眨不眨地數著弟弟睫毛上凝結的霜花,霜花細小而晶瑩。角落里傳來母親掰斷竹筷的聲響,一下接著一下,沉悶而揪心。這是老家的習俗,據說掰斷一百根竹筷,便能斬斷亡魂對塵世的眷戀。每一聲脆響,都似一記重錘,砸在丘浦 的心上。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一句囈語冷不丁從夢魘 深處傳來,在這寂靜夜里,如鬼魅般縹緲難辨,不知究竟出自誰口,裹挾著夜風,從半開的窗戶悄然滲進,鉆進丘浦耳中。他渾身猛地一顫,下意識將臉深深埋進弟弟的校服外套,貪婪地嗅著 那殘留的芒果干氣息,仿佛這樣便能抓住往昔生 活的一絲溫熱。當晨光悄然爬上窗檐,丘浦才驚覺,自己的掌紋里不知何時嵌進了細密的海沙,無論怎樣用力搓洗,水流淌過掌心,海沙卻似長了根般,從此怎么也沖不干凈。
葬禮當天,暴雨傾盆而下,似要將世間所有 悲傷宣泄殆盡。丘浦懷抱著裝有弟弟骨灰的盒子,艱難地邁向墓園,每一步都沉重似雙腿灌滿了鉛。母親原本被親友攙扶著,步伐踉蹌,眼神空洞??删驮谄骋姷艿芗磳⑾略岬膭x那,她像發了狂般,猛地掙脫攙扶,不顧一切地朝著弟弟撲 去,嘴里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弟弟的名字。親友們見狀,趕忙伸手去拉,可母親力氣大得驚人,幾人費了好大勁才將她拉住。此時的母親,雙肩劇烈顫抖,哭聲悲慟欲絕,那顫抖的弧度竟像翻涌的海水?;艁y間,她手腕上的佛珠串“啪” 的一聲斷裂,一顆顆圓潤的佛珠如斷了線的珠 子,叮叮當當滾落一地,散落在泥濘之中。
母親猛地轉身,指甲狠狠摳進丘浦的肩胛,大喊,為什么你要帶著阿明下水?為什么你不阻 攔他?你把阿明還給我!尖銳的疼痛瞬間襲來,丘浦卻好似沒了知覺,任由母親在自己皮膚上 犁出一道道帶血的月牙印。僧侶低沉的誦經聲混 著磅礴雨聲,在天地間轟鳴回蕩,丘浦恍惚間望 向弟弟的遺照,雨水順著鏡框不斷滑落,照片上 的笑容竟漸漸模糊,慢慢幻化成無臉人的朦朧輪廓。
丘浦一個人坐地鐵到了海邊,如行尸走肉般游蕩。不經意間,他瞧見一把生了銹的剪刀靜靜浮出水面。剪刀柄上的紅繩被海水泡得褪去了原本的艷麗,成了黯淡的淡粉色,仿若失血的傷口,刃口在日光下卻莫名閃爍著鋒利寒光。鬼使神差般,丘浦撿起那把剪刀,回到家后,他翻出所有自己和弟弟的合影,用這把海邊的剪刀機械地絞碎照片里自己的面容,丘浦變成了無臉人。碎紙屑如雪花般紛紛揚揚飄下。
班主任發現丘浦總是神情恍惚,對著畫紙反 復畫一些凌亂的線條。那些線條在他筆下縱橫交錯,起初雜亂無章,可到最后,竟慢慢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而網中央,始終留著一個空白 的人形,沒有臉,仿佛在無聲訴說著什么。班主任憂心忡忡,打來電話,委婉提及丘浦的情況, 可父親聽聞,卻怒不可遏,吼道,老師,這件事 目前不適合在我們家提,您如果再打電話過來,請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梅雨季如期而至,空氣里彌漫著潮濕腐朽的氣息。丘浦愈發覺得渾身不對勁,自己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怪異的容器,皮膚開始源源不斷地滲出一股刺鼻的海腥氣,無論怎樣洗澡,那股氣味 依舊如影隨形。每到夜晚,黑暗中,他都能清晰 聽見床底傳來汩汩水聲,那聲音幽微卻又極具穿透力,像惡魔的低語??擅慨斔麘饝鹁ぞは崎_床板,卻只瞧見干燥的塵絮,在昏黃燈光下肆意飛舞,哪有半滴水的影子。
有一天晚上,丘浦實在睡不著,干脆坐在書桌前,眼神呆滯,手中的筆在習作本上緩緩游走。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畫完了一幅完整的場景:畫面里,丘明站在海水中央,面帶微笑,回首望向岸邊,手中握著一柄閃爍著銀光的剪刀,無數透明絲線從刃口源源不斷地延伸出去,如靈動又致命的蛇,纏住每個路人的腳踝。母親打掃房間時,不經意間發現了這幅畫。她的目光瞬間 凝固,嘴唇微微顫抖,沉默良久后,緩緩伸出手,將畫紙一點點撕碎。暴雨再次肆虐,雨勢厚重如瀑,裹著泥沙奔涌而下。丘浦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一片汪洋,自己多年來深埋心底的愧疚和 痛也順著雨幕洶涌奔騰,一路咆哮著沖向珠江口 和大鵬灣的入??冢罱K匯聚成永不復返的洶涌潮汐。
三
甄鷺把手輕輕放在丘浦的背上,問他,你有 沒有覺得,我們在哪里見過?丘浦疑惑地抬頭, 盯著甄鷺看了很久。陽光穿過工作室的百葉窗,在她的側臉烙下一道一道的黑白琴鍵,明暗交錯。他握著的冷泡茶杯外壁流下了細密的汗珠,他的茶杯痛得大汗淋漓,記憶的某個抽屜被粗暴 拉開。
那時,甄鷺總在畫室的西南角支起畫架,那里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她不怕曬,坐在那里,只是為了求得一方安靜。直到那天,三個女生把涮筆筒的臟水潑向她的水彩作業,被稀釋的群青色順著甄鷺臨摹《星空下的麥田》淌下來,像凡·高割耳后包扎的紗布滲出的血漬。丘浦沖了進來,手里還攥著石膏像寫生的炭筆,他的運動 鞋因急速跑動,在畫室地磚上劃出了刺耳聲響,驚飛了窗外正在啄食的灰斑鳩。
丘浦是美術班里最受歡迎的男生,總坐在倒 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校服外套著的帆布圍裙洗得泛白,袖口隨意挽起時露出的小臂線條,像他速寫本里那些未完成的石膏像弧線。他后頸 被陽光曬出的淡褐色分界線都透著工整,像是用4B鉛筆在素描紙上輕輕畫出的過渡陰影,鉛筆屑簌簌飄散。
上課鈴響起,女生們的目光會追隨著丘浦,看他穿過教室。目光里有兩束來自甄鷺。甄鷺青春期時很胖,很黑,留著厚厚的劉海,戴著黑框眼鏡,縮在教室最角落。她看得到他的肩膀很寬,頭發總是洗得蓬松發亮,耳后有一顆芝麻粒 大小的紅痣,一顆男生很少長的紅色的痣。他調色時習慣用筆桿輕敲調色盤邊緣,發出輕微的嗒嗒聲,用炭條側鋒掃出的衣褶總是漫不經心地裹著光。女孩子們藏在儲物柜的速寫本里,早攢滿了同一個側臉,有時是丘浦逆光時模糊的輪廓,有時是他低頭削筆時滑落的劉海。
丘浦問她們,你們在干什么?什么意思?女生們都不說話了,面面相覷,誰也不想在丘浦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欺凌者繼續往甄鷺的儲物柜塞腐爛的水果, 或者在她的素描本扉頁寫臟污的句子。甄鷺不愛多說什么,也不反抗,只是默默用美工刀一點點 刮去污言穢語。于是他默默把自己嶄新的本子換給她,封皮內側寫著:“裂縫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彼τ蒙眢w擋住甄鷺,任由那些無聲的 咒罵像壞掉的丙烯顏料般糊滿后背。
丘浦家出事后,他沒有和任何一位同學道別,更沒有和甄鷺道別,他注銷了QQ,換了家里的電話號碼,從此人間蒸發,音信全無。甄鷺后來去了深圳國際交流書院,又去了英國讀藝術方向的本科和碩士,瘦了很多,換了發型,褪去了橘子皮一樣晦暗的膚色,摘掉了黑框眼鏡,整 個人像博物館展柜里的薄胎瓷瓶。
丘浦無意識摩挲著白瓷咖啡杯的裂痕,試圖 把眼前清麗的女人和記憶里那個微胖的、自卑的女孩拼貼在一起。秋雨綿綿的午后,穿藍白相間的校服的胖女孩曾經蜷在美術教室角落,用美工刀狠狠劃破畫紙,油彩混著眼淚在圓臉上流動成 混沌的河流,如今她轉身取東西時,扎染長裙裹 著清瘦腰線。曾經被嘲笑“香腸手指”的關節,如今在銀戒和青金石手鏈的修飾下,優雅極了。 曾經外凸的牙弓讓甄鷺的嘴唇總不自覺微張,如今隱適美牙套塑造的頜面線條,使原本局促的五官有了舒展的留白。男人注意到她捏畫筆的右手小指仍習慣性內扣,這是長期握炭筆矯正握姿留下的肌肉記憶。
她抬手綰發時脖頸揚起的弧度讓男人想起曾撞見她沉默著臨摹莫迪里阿尼的肖像,彼時她臃腫的校服外套上還沾著被人惡作劇潑灑的橙汁,當下,工作室里的鈷藍與赭石交織,隱約可見肥胖少女的輪廓。丘浦終于擠出了一句,我想起來了。
水晶吊燈倒著生長在了骨瓷湯碗邊沿,母親涂著裸色甲油的手指擦過碗口并不存在的污漬。餐桌是整塊意大利黑胡桃木定制的,歪歪扭扭映著三張被拉長的臉。父親的銀絲眼鏡架在鼻梁中段,鏡片后的視線始終落在丘浦身上。
母親用描金湯勺攪動湯盅,湯底的金華火腿碎像沉船遺骸般浮沉,母親說,松茸雞湯要涼了。她說這話時,聲音很軟,很慵懶,她給丈夫舀湯時,金鐲子磕在碗沿發出細響。
清蒸帝王蟹冒著熱氣被端了上來,母親將蟹 鉗放進丘浦碟中。母親這個動作讓丘浦想起十二歲那年,弟弟和他在客廳席地而坐,弟弟非要搶他手里的游戲機。母親溫柔喚來二人吃飯,也是這樣把蟹肉剝好分給兩人。
母親突然站起,說,我讓陳姐包了薺菜餛飩,今天阿明離開我們十九年了。真絲旗袍上的蘇繡玉蘭花隨動作輕顫。母親還欲往下說,丘浦打斷了她的話,喊,媽,食不言寢不語,您教我們的。丘浦的銀叉在瓷盤上拖出刺耳聲響,目光 里有哀求。他看見母親旗袍開衩處露出的皮膚有塊淡褐的疤痕,那是弟弟周歲時,她追著喂飯摔的。外面開始下雨了,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填補了沉默。父親推開吃到一半的蟹蓋,內壁殘留的蟹黃像干涸的血痂。母親一失手,打翻了醋 碟,蹲下去拾取,她的后頸像皺了的瘦西湖。
丘浦悶聲悶氣地在心底問了一句,爸,媽,你們到底恨不恨我?這個問題在他心里盤旋了很多年,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變成了振翅欲飛的斑鳩群。如果恨,為什么給他安排工作,為什么給他房,給他車,給他衣食無憂的后半生?如果不恨,為什么從此用客氣和疏離豎起透明的墻,作為無聲的、不見血的懲罰?丘浦把杯里的紅酒一 飲而盡,也把問題一飲而盡。
記憶總在雨天肆意發酵。丘浦站在公司落地窗前,望著暴雨如注,沖刷著城市。手機在掌心發燙,甄鷺的語音消息裹著電流聲傳來,背景里,還夾雜著木刻刀刮擦的沙沙響動聲。丘浦凝視著樓下的車流,雨幕中,每一把雨傘都是漂浮的紅色泳帽。他決定去一趟最近的游泳館。
蟬鳴聲聲,尖銳刺耳,如同一根根尖針。丘浦形單影只地站在泳池邊。如今,他已三十四 歲,可在這具軀體深處,依舊蜷縮著那個十五歲的少年,透過時光的模糊的毛玻璃,癡癡凝視著 泳池水面泛起的波光。河水的氣味,像條冰冷滑膩的蛇,順著鼻腔蜿蜒游進記憶最深處,喚醒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傷痛。腳下的青石磚縫里,青苔肆意滋生,綠得刺眼,恰似他這些年瘋長蔓延的負罪感,怎么也壓不住。更衣室方向傳來了孩童 嬉笑打鬧的聲音,清脆活潑,在空氣中回蕩。丘浦恍惚間覺得,這聲浪似曾相識,竟與十九年前那個噩夢般的午后重疊在一起,往昔的痛苦與如 今的悵惘,在這一刻,如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
丘先生?一個溫和而略帶試探的聲音突然響起,將丘浦從沉思中喚醒。他轉過頭,看見保潔員推著清潔車經過,車轱轆碾過防滑墊,發出拖沓的響動。保潔員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說道,閉館時間快到了。丘浦這才驚覺,自己已在這泳池邊緣呆立了整整兩個小時。他緩緩抬起頭,夜 色不知何時已悄然籠罩,將池水染成了鐵銹色,那顏色像他夢中庭院的圍墻。他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推開更衣室的磨砂玻璃門,像條逆流而上的鮭魚。消毒水與舊皮革混合的氣味涌進鼻腔,成排的灰綠色儲物柜像沉默的衛兵,鐵皮表面結 著細小水珠。他選定一個柜子,鑰匙圈在寂靜中發出清脆聲響。褲子順著髖骨滑落,像蛇蛻下最后一層冬眠的皮囊。當泳褲冰涼的布料貼上皮 膚,他的肩胛骨倏然收緊如拉滿的弓。他將換下的衣物疊成整齊方塊,井然地放進柜子深處。
丘浦躍入水中。
他是被水嗆醒的。他試圖讓自己溺亡在泳池里,但當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甄鷺。
甄鷺打開冰箱門,冷氣漫過她鎖骨處的松石項鏈,金屬層架上并排立著威士忌與伏特加瓶。 甄鷺問,喝一點兒吧?冰塊墜入玻璃杯,發出聲響。甄鷺用鑷子夾冰塊,冰塊將杯中酒沖撞出雪 白的浪,像一場秘密的雪崩。甄鷺看著他一口口將酒喝下,露出滿意的神情,像在看一個小孩。
木屑變成雪片,從甄鷺手中的刻刀下紛飛四濺。她全神貫注,正雕琢著新版畫的母版,梨木之上,兩個男孩的輪廓漸次清晰:高個子的男孩,耳后藏著顆不易察覺的痣;矮個子的,穿著一件紅色連帽衫。甄鷺身著亞麻圍裙,圍裙上靛藍扎染的云紋,隨著她的雕刻動作起伏,在午后 的暖煦光線里緩緩舒展??痰对诶婺旧陷氜D,犁 出深淺不一的溝壑,兩個男孩的衣紋愈發清晰。
丘浦說,你在做什么?
甄鷺說,把你的痛留給刻刀,刻刀痛了,你就不痛了。
檀香在加濕器的白霧里愈發濃郁。甄鷺學著 老師教給她的手法,將刻刀斜切入木,刀柄硌得虎口發燙。老師說過,真正的衣褶不是刻出來的,是順著版畫的肌理長出來的。梨木碎屑掉在她的圍裙上,像落在青瓷盞里的細雪。她曾手把手教甄鷺感受梨木深處的紋路,那些以年為單位沉積的時光,正在甄鷺的刀尖蘇醒。
當時,岸上沒有大人。丘浦的聲音陡然崩塌成氣音,好像被按進了深水,呼吸困難。中央空調徐徐吐出冷氣,丘浦穿著白襯衫的后背卻冒出大片汗漬,緊張與痛苦交織。十九年來,那個盛夏的片段,始終如卡在舊放映機里的膠片,反復播放:紅色泳帽在海面漂浮,像一顆熟透的草莓,海底,那把剪刀靜靜沉眠。丘浦站在褪色鐵門前,炮仗花在銹蝕的欄桿上熱烈燃燒,紅得奪目,誰將晚霞撕碎,肆意粘 在藤蔓間,明艷卻又帶著幾分滄桑。他下意識地 搓動手指,掌心涼意依舊盤踞。鐵門推開,扯落大片棕紅色鐵屑,落在他磨白的牛仔褲上。二十年前刷的防銹漆早已皸裂成鱗片狀,庭院中,厚厚的法國梧桐落葉鋪了一地,每邁出一步,都激 起細微的爆裂聲,像醫用棉球在酒精里膨脹時發出的動靜。
三女神浮雕蒙著一層灰絮,失了往日光彩。克洛托紡錘上的絲線結滿蛛網,破敗不堪;拉刻西斯的量尺被掰斷半截;阿特羅波斯舉著的剪刀倒是完好,只是刃口凝著暗紅色銹斑。踏上樓梯,木板在腳下發出衰老的呻吟。他數到第十五級時,臺階上突然顯出了水漬形狀的鞋印,是父親年輕時常穿的方頭皮鞋款式。那年暴雨夜,那雙鞋曾載著醉酒的身影在樓梯上踏出凌亂軌跡。如今,鞋印邊緣正緩緩滲出鐵銹色的液體,順著木紋蔓延,匯聚成細小的溪流。
閣樓門把手上竟然纏著醫用膠布,這是新的 變化嗎?丘浦推開門,輸液架上的玻璃瓶叮當作響,夕陽透過百葉窗,將影子吹進飛揚的塵埃, 光影交錯,如夢如幻。人體工學椅背對著他輕輕搖晃,椅背上搭著件袖口發黃的病號服。當那截插著留置針的蒼白小臂從扶手側邊垂下,丘浦踉蹌后退,慌亂間撞翻了墻角的氧氣罐。伴隨著金屬撞擊的巨響,人體工學椅在那一刻轉過來了,緩緩轉了過來,十九年了,他終于看到了那張臉,終于看清了那張臉,丘明的臉,在海水里泡發的臉,蒼白,腫脹。地板塌陷,頃刻間,一切灰飛煙滅,丘明也灰飛煙滅,他聞到了炮仗花汁液混著雙氧水的刺鼻氣息。
驚醒時,外面已經天色大亮。丘浦摸到枕畔 濕潤的水漬,不知是冷汗還是淚水。電動剃須刀嗡嗡作響,鏡中人在泡沫下若隱若現,像枚被歲月沖上岸的貝殼。
甄鷺將新母版浸入染料,動作輕柔。丘浦凝視著,看著兩個男孩的輪廓在藥水中漸漸顯影,畫面逐漸清晰。時光的裂縫里,十歲的丘明正踮著腳,努力夠向儲物柜頂層,轉頭看向丘浦,露出沾著芒果干碎屑的門牙。新版畫《摩伊拉的剪刀》正在進行最后一道工序。滾輪緩緩滾動,將油墨均勻地壓進紙纖維,就在那一瞬間,泳池底部的兩個男孩像是被注入了生命,突然睜開了琥珀色的眼睛,眼神靈動而有神。甄鷺伸出手指,輕輕指向克洛托手中緩緩轉動的紡錘,神色平靜,丘浦,你弟弟比我們更早看透命運,生命的線,摩伊拉的剪刀,從來不在女神手中——她雙手捧著版畫,迎著陽光舉起,光線透過紙張,讓畫面更顯通透——而是在我們自己手上。丘浦靜靜地聽著,伸出手,撫過畫中男孩剪刀下的月光,指腹真切地觸到了一絲灼熱,月光帶著溫度。
丘浦再次踏入那座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庭院。命運三女神的浮雕褪去了往昔莊嚴肅穆的神性,克洛托的紡車正悄無聲息卻有條不紊地運轉著,每一圈轉動,似都在編織著命運的絲線;拉刻西斯手中的量尺,精準地丈量著人生的軌跡;阿特羅波斯的剪刀,正徐徐剪開漫天星光,照亮了庭院的每一處角落。不同的是,這一次,樓下的炮仗花墻開得愈發燦爛,花叢中,一個穿深藍工裝的雪白女孩正專注地寫生,聽到窗戶響動,她抬起頭,露出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