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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5年第5期|侯維玲:沙河風吟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5期 | 侯維玲  2025年08月07日08:31

    秧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槌落下去,鼓面在震蕩。

    雙手合起來,黃銅鈸發出“哐哐哐”節奏均勻的脆響。

    長著幾根胡髭的嘴撮起來,嗩吶聲加進來。

    小鼓、鑼也響了起來。

    真想把耳朵捂起來,太吵了。可是,心卻隨著鑼鼓聲莫名興奮起來。都在扯著嗓子和熟人打招呼。眼睛忙不過來了,那個是西街的嫂子,那個是村東的大姑,那個是二喜的爹,那個是長成小伙兒的侄兒……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攤在村委大院里。

    敲大鼓的大伯放輕了鼓槌,敲著鼓沿兒,鈸和嗩吶來了精神,高昂歡快起來。大院兒變成了一塊洼地,人們三五成群,提著凳子牽著孩子,圍合過來,光亮便爬上了人的臉和頭頂。

    “咱侯家的秧歌就是排面!”

    “年前這秧歌就排練了一個多月了,成天哐哐的……”

    “大沙河嘛,動靜不得大些!”

    “親戚們都來了?”

    “都來了!正月初三全都來了,吃了大魚,看秧歌!”

    都在扯著嗓子喊,都在人群里嚷嚷,癟嘴的老太太笑得沒了眼,描眉畫眼的小媳婦隨鼓點顛著胸,小孩子在人縫里鉆來鉆去,拱得一臉汗。

    撐著水蔥綠綢布船圍子的小媳婦滑進了人群中,劃船的粗黑男子用槳開著路,逼著人們開始后退,后退。圍著的圓圈在擴大,擴大。

    船頭挑起,流蘇飛起,紅綢系的大紅花顫了起來。又一架船兒跟了上來。穿著黑色軟底布鞋的雙腳輕盈得如同踩著微風拂過的清波,黑瑩瑩的眼睛在紅紅綠綠的流蘇后面宛轉流麗。船行幾圈,便辟出了一個白亮亮的如湖一般的場地,開闊、圓整,閃著光。

    四架小船兒在水里滑行、穿梭、飛旋。劃槳的船夫變成了一條金燦燦的鯉魚,在小船間扭頭擺尾地穿來穿去。一時間,翠綠、金黃、艷紅、烏黑、碧藍、水白攪在了一起,纏在了一起,不由得人不瞇起眼睛來。

    懂行的大爺喊一聲:“這開場漂亮!”領起一片喝彩此起彼伏。

    兩只七彩殼身、有寬幅桃紅色綢緞褶皺邊兒的大蚌游進了這片水域。殼下兩只小黑腳,踏著鼓點,攆著圓場步追趕著小船兒。啊,竟然要去夾船尾!船兒一側,殼兒合了起來,桃紅的綢緞邊兒忽忽悠悠。殼兒張開,里面是穿著紅褲子紅襖,上繡著大牡丹花的鄰家嬸子,臉上的胭脂比紅襖還紅。

    鑼鼓的家伙點兒密了促了,颶風來了。船兒、船夫、彩貝的速度都加快了。水面在膨脹,在鼓蕩。船兒在打旋,船夫的槳劃得顛倒錯亂了,彩貝的殼兒一直張著了,嬸子的臉更紅了。圍觀的人一起后退,鼓掌,睜大了眼睛和嘴巴。

    鏘鏘鏘鏘鏘鏘——鏘!

    四架小船兒停成一溜兒。四個紅褲子紅襖腰肢婀娜的女子一起鞠躬致謝。然后再次彎腰鉆進船身,架起小船兒漂出了人群。靜靜心神,剛才的一切如同一場絢爛的神話呢。

    人啊,蚌啊,風啊,浪啊,這番爭斗怎的如此鼓舞和浪漫!這是留存在定居于白沙河兩岸的老百姓腦中集體的遠古記憶呢。

    鼓聲響起來了。鑼響起來了。鈸響起來了。嗩吶也響起來了。

    兩隊甩著粉紅大扇子的隊伍扭進了場地。

    一水兒的紅衣服,胸前都繡著粉丹丹的牡丹花。呼啦啦,扇子在身側挽出一朵花。

    呼啦啦,扇子在頭頂挽出一朵花。扇邊上綴的綠色、金色的流蘇劃開了空氣,劃出了光,化成一個個媚眼,勾引著無數清的濁的眼睛隨著它轉,隨著它走。

    笑聲起來。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一邊指指點點。

    矮胖的四叔,黧黑的臉上抹了大紅團的胭脂,戴著仙女頭套,身著湖藍的長裙扭捏著走來;平子描了兩道粗黑的八字眉,嘴邊貼了一顆巨大的黑痣,扛了一桿大煙袋,晃著耳邊的紅辣椒在跟人群中的熟人打招呼;強他娘裝扮成小媳婦,騎著驢,旁邊是扎著藍頭巾、揮著小鞭子的相公爺,舉著叉子、背著小簍子的拾糞人跟在驢屁股后;凱凱的爺爺拄著木頭棍子,斜舉著大葫蘆,不時地喝上一口,一瘸一拐扮成鐵拐李;三老姑一身的金黃,用腳后跟前后捯著上場,左手挎著籃子,右手揮舞著一個大棒槌……他們是焦點了。

    小媳婦的毛驢尥了蹶子,相公去拉韁繩,小媳婦一臉驚慌,拾糞人連連驚跳。仙女甩了甩手里蔥綠的大手帕,扭扭腰走了。媒婆用煙桿子指指畫畫,大約在指責相公沒照顧好自己的小娘子。鐵拐李只顧著喝自己的酒。小毛驢上了犟勁兒了,趴在地上不起來。趕驢的、拾糞的一起拽著驢尾巴往上抬。小毛驢一躍而起,晃著腦袋、翹著尾巴繼續趕路,不時撅一撅屁股,拾糞的就趕緊彎腰用小叉子作勢接一下。

    戴著大墨鏡的摩登老板和仙女碰上了。倆人打起了招呼,嬉皮笑臉。仙女的蔥綠大手帕甩到了老板的肩上,回眸一笑便又去和鐵拐李對飲了。

    拿棒槌的老姑和扛煙袋鍋的媒婆相互點頭示意,圍著對方轉圈,鼓點一重,各自把腰一扭,一個迎上戴著黑呢帽的土地主抖起了肩,一個去和鬢邊插了幾朵絹花的嬸子面對面擰起了腰。

    鼓點發生了變化。軟底黑鞋落到地上的節奏在加快。大紅色的褲腳帶起了風。扇子花在手上轉了起來。細的、粗的、扁的、圓的腰擺了起來。場地中間的各色人物腳底下都加了勁兒,小毛驢跑起來了,鐵拐李顧不上瘸了,仙女的裙子鼓蓬蓬了,媒婆耳邊的辣椒上躥下跳了,胳膊肘上架著的煙袋鍋像雞啄米了。

    嗩吶停下了,鼓點繼續加快。腳尖點地,腰肢挺緊,胳膊加緊,小步快挪,扇花變小,兩支隊伍面對面,合龍。

    咚不隆咚、鏘、鏘,咚不隆咚、鏘、鏘……前胸一挺,后腰一挫,面對面的兩個人擦身而過。也就是那么眨巴了幾下眼,仙女老板們被圍在了兩個圈里,他們繼續打鬧、賣俏、嘻嘻哈哈,和圍觀的人擠眉弄眼,噘嘴聳肩。透亮的陽光下,白的黑的紅的黃的臉,老的少的俊的丑的臉,都帶著笑意,開心的笑意。

    群舞的跑“大場”和雙人、三人對舞的演“小場”,“文場”和“武場”一并上場,一并如癲如狂了。

    “這是二龍吐須……”

    “快看快看龍擺尾,龍擺尾!”“

    眾星捧月啦……”

    沒上場的,急了,抻著脖子喊,大展著手臂指畫評點。

    年年如此,紅襖綠褲平日里沒法穿上身,怎的從正月初三扭到正月十五都穿不夠。老老小小的,一場一場地跟著看,怎就都這么看不夠!

    要的就是這熱鬧,扭的就是這喜慶,舞的就是這日子有盼頭咧。

    打鼓的已經換上第三個了,正是壯年,只穿了襯衣,掄圓了胳膊,隨著身邊頭發花白的大伯的手勢狠勁地砸著牛皮鼓面。起先坐在最高臺階上的村書記此時打起了小鼓,手里的鼓槌上下翻飛,眼睛卻緊盯著大鼓鼓槌的起落。吹嗩吶的叔侄目不轉睛地看著場地里旋轉扭動的人,一高一矮兩支嗩吶呆立在地上,有些落落寡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槌落下去,鼓面在震蕩。

    雙手合起來,黃銅鈸發出“哐哐哐”節奏均勻的聲音。

    長著幾根胡髭的嘴又撮起來,嗩吶聲加了進來。

    小鼓、鑼也響了起來。

    汗流出來,陽光一照,亮汪汪的,一片。衣擺掀起來了,褲腳揚起來了,脖子上的紗巾松了,要飛走了……大紅、桃紅、粉紅、胭脂紅、蔥綠、碧綠、金黃、明黃、瓦藍、湖藍、絨黑、烏黑……

    繼續!繼續——

    這醉了般的舞步,這醉了般的眼神,這醉了般的色彩,這醉了般的沙河大秧歌啊。

    場院

    每年的農歷五月是麥收的季節。麥子黃梢的時候,地頭就會被清理出來。烈日下,石頭碌碡不停歇地轉著圈,直到把地頭碾得溜平,堅硬如石。割下來的小麥就在這個場院里碼垛,然后用鍘刀鍘下麥頭,翻曬,用脫粒機脫粒后,黃燦燦的麥粒就在這個麥場上曬到嘎嘣干。它的使命就完成了,用水泡透,重新翻起,種上玉米。

    這種勞動方式是合作社解散后,每家單干時的程序。

    1984年之前是合作社、生產隊,沒單干。大家都歸大隊長管理,一起勞動,按出勤和勞動業績掙工分。我記得天還黑乎乎的,大隊長就在大街上喊著各家出人去修海潮壩掙工分。我爹穿上大棉襖,腰里用草繩子一扎,扛上鐵锨就走了。收獲糧食后和年底時會根據掙的工分分糧食和大白菜,好的大隊還分錢。我二舅當過生產隊大隊長。我爹當過小隊長,大約等同于現在的小組長。

    我家隸屬侯家村的四大隊,四大隊有一個極大極大的場院。有一點很奇怪,那時我家還點著小油燈住著大土炕,而生產隊的場院竟然打著水泥地面。當然,那時的我們不知道什么水泥,只知道那塊地方干凈、平滑,是個跳繩、跳皮筋、翻跟頭、下“馬虎吃小人”的好地方。這個大大的干凈平整的場院是我們可以不屑其他大隊孩子的資本。

    進了五月,場院里堆滿了帶著麥穗的麥秸垛,這時候的麥秸垛不好玩兒,因為扎人,但藏個貓貓還湊合。不知哪天晚上,爹媽說,今兒晚上打麥子,多穿點兒衣裳,又得個通宵。我高興極了,連忙去找出自己的厚衣裳,嚷著快走。

    場院里已經支起了好幾盞瓦斯燈,高高的,照著滿院子的人、麥垛。一架巨大的脫粒機停在人群和麥垛中間,孩子們快樂地在人縫里鉆來鉆去,推攘拉扯。大膽的還有試圖爬上脫粒機的,大人一聲大喝,他就溜溜地滑下來,重又投入剛才的追趕中。大人們換上以前的舊臟衣褲并吆喝自家的孩子到遠處玩兒去,孩子們打鬧著跑開,機器的轟鳴聲開始了。

    遠遠的,大人們黑黑的身影在機器聲里忙而不亂地勞作,許多人用三股叉挑著麥秸,劈頭蓋臉般地將其扔到轉動的傳輸帶上——邊上的大板凳上站著一個人,一個一刻不停用手把麥秸鋪排勻和的人。麥秸落到他的身上、頭上,他通常用衣服包著頭,只露著兩只眼睛。我見過拿掉衣服后的那張臉,打完場,只有眼睛一轉還能看見點兒白色,其余全是黑的,他咳出來的痰都是黑的。我不惡心,只有敬佩和一點兒悲憫。

    收麥子的大人站在機器旁邊的出麥口用麻袋接著流出來的麥粒,快滿時,拎起,立馬再上一個撐好了麻袋口的人,接著接,如此循環,很快他們身后的麻袋就站了一大片,當然也有專人負責把它們運走。還有大人在機頭前面把脫完了麥粒的麥秸快速挑開,他后面還有人在把麥秸往后挑,后面還有,一直到燈光昏暗的地方,好幾個大人在碼垛。

    這些麥垛才是孩子們的樂園。抽出草,做地道,是男孩子最大的本事,甚至有個男孩子一直抽到了草垛中間,并且做了一個較大的房間,我們被邀請進去坐一坐,于是,大家頭頂著腚、腚接著頭地爬了進去,不知進去了幾個,后面的還在摸索著往里爬,“主人”傳出話來要驅逐,便又識相地倒著退出去。

    不與這個能干但小氣的人計較,我們都有自己的“窩”。這些“窩”都建在草垛頂上,站起來風涼,視野開闊,能在一大群勞動者的身影里搜尋到自己爹媽;坐下,暖和、安全,如果有孩子膽敢往上爬,迎接他的除了笑聲,還有從天而降的麥秸草。想順著草垛滑下去也行,反正下面還有老厚老厚的麥秸接著。

    不知道爬了多少別人的“山頭”,不知自己的“山頭”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了幾番,也不知鉆了多少“地道”“山洞”,更不知道老大老大的白月亮掛了多久,只知道遠處的燈光、人影恍惚了起來,玩伴的笑聲、哭聲、尖叫聲越來越稀少微弱,麥秸草的香氣香得讓人睜不開眼,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在炕上,周周整整,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再到場院里,麥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趁著大人還不急著晾曬,孩子們趕緊擦幾個滑梯,灌滿兩鞋窠麥子,拖著走,腳底下癢癢的,不定哪個干脆從麥子山上躺著滾下來。沒等抖摟凈身上的麥粒,一見大人攆了過來,就像泥鰍哧溜一下跑得遠遠的了。男人們攤開麥子就蹲到樹蔭下抽煙、扇帽子。女人們上場了。

    她們大都戴著草帽,一溜兒排開,木锨的把頭頂在肚子上,木锨頭就像犁一樣隨著她們的前進把麥子均勻地向兩邊推開,木锨所過之處留下薄薄一層麥粒。她們的動作整齊有力,步伐幾乎是一致的。隔段時間,她們再把推出的麥壟推開。整個場院布滿了麥子,像穿了一件黃條海魂衫。

    大毒太陽照上三天,木锨推麥粒的聲音從沉悶發澀變成了輕快的“嘩嘩”聲,此時抄起一把麥粒讓它們從指縫間流下去,能聽到細微的“唰唰”聲,忍不住就抓把放到嘴里嚼一通,白汁咽下去,一些皮兒吐出來,不停地嚼,就可以得到一塊“面筋”,很黏很黏,男孩子往往偷著把它粘到女孩子的頭發上、衣襟上,要不粘到哪個大人的馬扎上,惹得女孩子嘟嘴,大人喊罵。

    場院是生產隊開大會、分配勞動任務和集體勞動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要分個你強我弱、我勝你敗,明著叫板,暗著使勁兒,比力氣,比技巧。

    揚場比的是力氣,更是技巧。

    男人站在小山般的麥子堆跟前,往手心里啐幾口唾沫,一搓,抄起木锨,鏟起麥粒,胳膊用力,左手下壓,右手上揚,一锨麥子灑向天空。麥子在空中形成一個扇面,麥芒和微塵被風吹走,麥粒落到地面,蹦跳著,四散跑開。一锨,一锨,在有節奏、有韻律的彎腰直腰中,麥子就像金色的太陽雨,落下,落下,不斷地落下,最終聚成了一座有著溫柔干凈弧線的小山。女人戴著大草帽、抱著大掃帚,趁著男人彎腰的空當兒,用掃帚掠掃麥粒,將一些麥芒和秕子掃到一旁。

    場揚得好的,麥子不用再過篩子就可以直接裝袋,揚得不好的,得返二遍工,那可是會被笑話好多年的。據說,我爹走丈母娘家趕上收麥子,場院里的人就塞給他一把木锨讓他揚場,結果他贏得了極佳的美名,傳了很多年。

    單干后,水泥的場院沒了,亮得耀眼的瓦斯燈沒了,無數的大草垛沒了,自然,“窩”也沒了。但那些關于生產隊、掙工分,跳房、翻筋斗,女人比賽梳麥秸、男人比賽揚場的記憶永留心間。

    他們

    萊州,1988年4月前,叫“掖縣”。我家屬于掖南片的沙河鎮。因與青島多鎮為鄰,又與濰坊等地相近,地理上屬于交通要地,再加土地平整肥沃、農業生產頗多豐收和人口稠密,故沙河很早就開埠起集,商業活動發達。1984年生產隊解散后,善于經商的沙河人陸續開始了建廠子回收廢舊塑料、鑄壓扇貝盤、造塑料顆粒、造挖掘機翻斗車等商業活動,并且在短短幾年間這些工廠遍地開花,形成了規模化產業。于是,大量外來務工者涌入沙河鎮,干活兒,掙錢。

    在以處理廢舊塑料為主產業的侯家村,菏澤曹縣人居多。他們聚集在柳蔭里,操著我聽不太懂的話嘰里呱啦地說著,不時爆發出開心的笑聲。他們工頭兒的老婆——麗,站起來,使勁跺了跺腳,把坐著時挽起的褲腳抖摟下去,對著那些年紀不一、渾身臟兮兮的男人們喊了幾句。有男人喊,回家拿西瓜去——麗甩著手,嬉笑著走了。男人們又爆發了一陣笑聲。

    一會兒,麗托著半個已經切開的西瓜從租住的房子里走出來。徑直朝我走過來,掰下一塊西瓜遞給我,我看著那碩大到無法下嘴的西瓜連連搖頭。麗便把西瓜伸向了他們。只是幾口,他們手中的西瓜便見了白瓤。

    麗坐回我身旁,跟我說,等會兒他們要去干活兒了。我問去干什么,話音還沒有落地,摩托車開始發出巨大的噪聲,自行車被推到了背陰的地方,有的人鉆進了一輛破舊的小面包車里,有的人一騙腿兒坐上了摩托車的后座,街面上揚起了塵土,他們一溜煙地消失在大街的拐角處。麗說,他們都到趙家村去干瓦匠活兒了。

    柳蔭里恢復了安靜。我問麗,我們本村的那幾個人也在跟著她老公干嗎?麗說,是,他們是大工,一天一百哩。我心里暗忖:我們本地人開始給外地人打工嘍。麗的丈夫懶洋洋地拖拉著身子走過來,一看就是沒有睡醒的樣子,一坐下,把兩腿一伸,挽著褲腿兒,對麗說:“回家給我拿西瓜去!”麗朝我擠擠眼,起身回去了。我看不過眼,對著這個大了麗九歲的男人說:“你怎么這樣愛指使人?”麗的老公兩眼一翻,很是不以為意地說:“她不掙錢,我養著她,叫她割塊西瓜她不得快點兒?閑著她干什么?”我更是不滿:“她給你照顧小孩兒,做飯洗衣,照料你這一幫子工匠,怎么是閑著了?”他還要說什么,麗把一塊大西瓜塞到了他嘴里。啃完后,他又趿拉拖鞋,打著哈欠回家了。麗說,沒睡夠,又去睡了。并且自顧自地在那兒說,他干的活兒是用腦子的,很上火,她不能惹他生氣……

    我看著這個和我年紀一樣大卻早已有了兩個兒子的女人,忽地替她悲哀起來——一天學都沒有上過,十八歲就出嫁,三十五歲的她,大兒子已經十七,小兒子和我的兒子一樣大。再看麗正在搓著的手,骨節都已經變形了,我的悲涼更上了一層。

    我心里嘆著氣,卻又聽到麗在高聲地招呼誰,一個汗涔涔的中年婦女快步走過來,一邊和麗說著自己去澆地的事兒,一邊跟我要冰鎮飲料。我到店里拿了飲料出來,女人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幾口,拉著馬扎在柳蔭里坐下來。柳蔭外面是白花花的日頭,五月的熾熱滾滾如浪,她自己說連午飯都沒有吃,一直在麥子地里澆地。女人眼眸明亮,跟麗說著麥子的長勢、現在的工錢、孩子的學費,很是驕傲自己的收入可以應對這么多的支出。麗撇著嘴說,自家都花去一萬多了,自己已有四十多天沒有出去干活兒了。我心想,你老公是包工頭呢,你可不是不用出去干活兒。

    午睡的母親出來,坐下,和她們有說有笑,很是熟稔親切。說話空兒里,母親對我說:“他們都可能干了,一干一個通宵,第二天還能接著澆地、收拾莊稼。能吃苦耐勞,日子都過得挺好的。”女人接了母親的話頭,說:“不干咋行,姑娘在濰坊讀書,還得往老家寄錢,不能光累俺老頭兒……”她說著,麗霍地站起來,掏出手機一陣兒高聲交談,坐下后,略帶興奮地跟我們說:“我讓我弟送錢,給俺娘捎錢,好割麥子!”

    一會兒的工夫,一個五短身材、肌肉突出的男子騎著摩托車在我們跟前停下,麗起身迎了過去,男子掏出嶄新的五百元遞給麗,然后絕塵而去。他有著麗的兒子一樣的眼神,五指粗短,手掌肥厚。麗坐下后,我問她弟弟干什么,麗說干裝卸活兒。我能想象出他像擺弄玩具一般擺弄那些百十斤重的麻袋包的樣子。麗對于弟弟迅速把錢送過來的表現很滿意、很驕傲,重復了好幾遍跟弟弟打電話的情形,表示自己要再添五百元,給老娘寄一千元回去。

    澆地的女人招呼一個帶著小孩子的女人過來。小孩子剛剛學會走路,一步三搖,雖然拖著一點兒鼻涕,但眼睛大而圓,很是可愛。母親拉過板凳示意那個女人坐下,并讓我去店里拿點兒零食給孩子。女人執意不要,見推辭不過就開始翻找零錢。澆地的女人站起來,兩手往褲兜處一擦,把零食塞到孩子懷里,摁女人坐下,又跟母親說了幾句,大意是說把賬記她那兒,后邊她一起結賬。

    這些年來,隨著經濟的發展,外地打工者大量涌進,為我們本地人創造了巨大的財富,使很多人都成了“老板”。當初,他們涌進來的時候,我們都用不屑的語氣談論他們的著裝和生活習慣。而今,“老板”們能否留住工人又成了我們評價其是否成功的一個條件。像麗一家,已經在我們這兒生活了十年之久,從原先替別人打工,逐步成為為自己打工的“老板”。她已經不覺得自己是外地人了。

    我們坐下來,繼續聊天。話題轉到了房子上,麗說,她老公已經在村子里看了幾處房子,想買下來,在我們村子住下來,不回曹縣了。若能如愿,他們一家四口會在我們村里開枝散葉,世代繁衍下去。

    小孩子拉著母親的手往遠處指畫咿呀,澆地的女人也起身,說是回家喝瓶啤酒就睡覺,晚上好干活兒。她們一起走了,麗也起身回了她租住的房子。母親跟我講,他們能吃苦,能花錢,能慣孩子,能打架,同時也對她和父親照顧有加。我父親心臟病發作的時候,就是麗和她的丈夫在身旁并及時送往醫院的。母親絮絮地說,麗做了什么好吃的都會送過來一些,就是一只虱子掉到了鍋里也會送條大腿。我默然,我這個女兒沒有做到的,一個外來的打工女子卻做到了。

    再回來的麗變了一個模樣,上身一件墨綠色的小衫,下身一條米黃色的褲子,高高挽起的頭發濕漉漉的,渾身香噴噴的。她說她洗了澡,要到鎮上的郵局給老娘寄錢。父親立即讓我跟著一起去。麗不識字,幫她寄錢后我就可以搭公交返城。

    坐在麗的摩托車后面,我有些緊張,她騎得實在有些猛,還不住地和我說話。轉過一個街角的時候,她竟然回過頭答應一個小孩子的呼喚,高揚著聲音說要到鎮上去。然后她跟我講,那是她的侄兒。她的小叔子在河套買下了一塊土地二十年的使用權,蓋了房子,做空心磚。路過一座水泥橋的時候,她又指給我看小叔子的家以及碼成垛的空心磚。我很感慨,說麗的老公兄弟三個都有本事,做出了我們本地人都做不出的業績。麗也很驕傲,說她老公聰明,上過九年學,兩個小叔子也不笨。

    郵局的辦事窗口擠了不少人,仔細聽口音,大都是外地人,也大多是來給老家寄錢的。我第一次辦理匯款業務,仔細地詢問了工作人員,幫著麗把事情辦妥。我很高興為她做了一點兒事情。

    出了郵局的門,我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麗在路邊向我揮手,笑容真誠燦爛。我笑著揮手道別,心里滿是對他們的祝福。

    如今,為了環保,我們村的塑料行業均已轉型,鎮上的郵局成了農資公司,早就不再有寄信、寄錢的業務。我和麗成了微信好友。麗的大兒子在煙臺生活,和媳婦兒一起經營孕嬰用品,過年還會專程回來給我爸媽拜年。麗的小兒子在煙臺念大學。麗專職帶孫子,把小孫子養得白白凈凈,很有禮貌。

    他們過得越來越好了。

    老天爺真是從不曾虧欠認真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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