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5期|吉克:討茶
一
西南多山,山間多霧,霧里產茶。當地人極好茶,寫茶的古籍新著,如茶田,疊加成梯;唱茶的古歌新辭,如風語,側耳可聞。
總有酷熱中勞累的農家大漢,咬起牙巴骨說:“若是現在整點兒茶的水來‘吸’有多好。”他說的是茶的水,不是茶水。細想,茶的水和茶水,仿佛真有許多不同。
當地人喝茶,更好討茶(采摘茶,四川方言)。討茶也有一種意思是“討碗茶水喝喝”。這里的討,表現的是謙恭和尊重的禮數,并非討口子的討或乞討的討,而是當地人口中“討您麻煩啦”的討。
討茶喝或許是“討”的最高“規格”。遠路人登門,想討碗茶喝,主人往往不會只給茶喝,大多直接用飯菜來招待。實際上,不管是喝了茶還是吃了飯,討茶討飯的人都會留下茶水錢或飯錢,說:“如果不收下,下次過你家門兒就直接飄過了。”主人家也會說:“如果真給了錢,下次就不招待你了?!彪p方來回客氣,最后就意思意思了。有人來討吃喝,是件頂光彩的事兒,這光彩來自茶,來自人們對茶深沉而美好的態度。
人們說,看得起人才進得其門。彝人的款待,有“一茶二酒三食肉”之說,可見茶在彝人心中的神圣地位。不僅如此,在彝人的喪葬習俗中,要獻祭酒和飯,還有茶。茶,不僅是彝家人情社會的紐帶,還貫穿了彝人的生死。而祖國是茶的故鄉,是茶之源,在茶香浸潤的土地上,各族人民如這縷彌散幾千年的茶香,連絲般緊緊聯絡在一起。
討茶的背后,是討生活,或許人就是到世間討生活來的。茶是苦的,茶的基調也是苦的,但苦中回甘,有百般滋味。塵世基調,也是苦的,要不然怎稱得上是苦海?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同種茶、討茶、制茶、喝茶是一樣的。茶苦,總得品啜,每一口茶背后都深藏著必將品咂而出的甜;而生活再怎么苦,總得要過,每一天的日出月落都是自然界的饋予,是幸福的細部,不可或缺。
二
父親常說:“你們去討點兒茶?!币馑际亲屛覀內ゲ烧枞~。他的“茶經”倒是一套套的:“彝人在社會初始,就已在鍋中烤制茶葉。女里時代始,彝人煮茶茶氣飄香。社社時代始,彝人煮茶敬獻諸神……”這是彝文古籍《茶經》里的悠悠茶事。而“女里”和“社社”,分指彝族上古時代的兩個時期,相當于中原母系氏族社會階段。
父親每天清晨都要出門,扛著全寨最大的鋤頭——是那種一鋤下去相當于別人下去兩鋤的大鋤頭,需要提前訂制的大鋤頭。我并不真切知道他具體去干什么,只聽見他將早茶喝得震響,每呼嚕一下,就“呃”一聲,一聲長長的“呃”。
母親總比父親早起十來分鐘,將火塘燒得滿堂通紅。她燒水,泡茶,炒飯,熱湯,把牯牛般壯健的丈夫,喂得茶醉飯飽又斗志昂揚。落日時分,母親會掐點兒為父親準備好茶,他回來后每呼嚕一下,就“呃”一聲,一聲更長更長的“呃”——茶中之苦正在轉化成甘甜的滋味,父親這一聲聲的滿足之音總會把整個家充盈得同樣甘甜。
母親帶著我們上了茶山,為父親討茶葉。她并不全拿去賣,而是會捎些給因故不能上山討茶的鄰家們,也送些給她的漢族閨蜜們。寨里其他人也賣茶,鮮葉、成品都賣,每年縣里縣外的茶商都會來寨里現錢收貨。這些茶商發現這里的高山茶與眾不同,離開時還不忘和寨里人聲明:“明年還會來。”有的茶商甚至想承包下茶山,說大家一起賺錢,賺更多的錢,過上更好的日子。
茶山就是寨子的后山,是英國自然和植物學家威爾遜口中“遠望去……船舷高聳在云海之中”的大瓦山。它方方正正的,是人人都可以去討茶的集體茶場,一圈圈的茶梯將后山從底疊到頂。很多人去管護這座山,彎刀、板鋤,雙管齊下;刈草,疏枝,松土,不在話下。
人們對每一叢茶樹都格外用心用力,覺得將來一定會親手討得這叢茶樹的茶葉,但其實不然——總不能還沒到討茶季就去守住那叢茶樹,總不能次次上茶山都比別人早,何況精心護育的那叢茶樹,不見得比另一叢茶樹長得更好。
小妹用一柄專門給她量身制作的小板鋤,侍弄一叢小茶樹。她一天下來只圍著這叢茶樹轉悠,累了就躺在茶樹下睡大覺,醒來又開始“扒拉”。她說:“這是我爸爸的?!笨傻搅擞懖钑r節,她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叢茶樹。她為此哭過鼻子。幸好,一叢叢茶樹和一枚枚茶葉都長得差不多。姐姐說:“小妹小妹,你看你看,這就是你的那叢茶樹?!蹦菚r小妹還不會懷疑,輕輕松松就破涕為笑。一只只云雀忽地從茶叢躥入天空,叫聲輕揚。
三
父親喜喝茶,牛一樣喝茶,又牛一樣掙票子,從早到晚。母親則為他和子女管茶,討茶,制茶,但很少喝父親喝的那種茶。她覺得要喝就喝她閨蜜家那種青綠如玉的茶,然后皺眉又蹙額。父親則對母親說:“苦里有甜哩,不信你喝喝看?!泵總€丈夫,都希望妻子能感受自己喜歡的東西,他也是。
母親制茶有一套。她將茶葉討回家,晾在堂屋泥地上,讓它吸點兒涼氣。討回家的茶葉須當天炒制,再晚也要完成。飯后,母親把我們幾個孩子“趕”出去——她要在毫無干擾的情況下制茶。用來炒茶的柴火是專門準備的,多是些易燃經燒的烏泡柴,整整齊齊地碼在柴房最干爽的位置,還用裝過化肥的塑料布覆蓋嚴實。
生了火,一鍋多用的大鐵鍋被架上三鍋莊,母親用手掌,粗布一般反復擦拭鐵鍋,順便試試溫。她炒茶從來不用手掌之外的任何物什,她要自始至終親手感受茶葉的變化,也自始至終“掌握”著自己的男人——她知道茶葉達到怎樣的狀態,才最合宜她丈夫的胃口。
炒茶告終,整屋彌漫清香,然后是入篩揉茶。母親呼呼地吹著一枚枚菜青蟲似的茶葉,用那雙指頭粗短的手,壓揉不已。等到茶晾干,再擇茶,細細將雜物挑掉。最后用早已準備好、洗干凈的塑料布,將茶葉封裝起來。
往往是上年的陳茶還剩兩三天的用量,新茶就已做成。新茶被分成十二小包,并排放在堂屋墻根,這樣可以讓茶葉更好地晾透,勞作回家的父親也能進門即見。也許母親不知道什么叫“儀式感”,但她確實在為父親做茶這件事上表現出不一樣的“隆重”。
父親的喝茶史,始于六歲,源于祖父那里。他自小就喝,如今仍喝,將來還要喝。父親的喝茶史或許只是《蠻書》中彝人飲茶史的一瞬中的一瞬,很短。彝人自云南六祖分支后,帶著銀子、鹽和茶葉,遷徙四方,其中就有我的先祖,將飲茶之鏈連到父親,又連到我。
四
父親的喝茶史,很長。他喝茶不是“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也不喝彝人普遍喜喝的罐罐茶——這種烤茶鮮活地展示著人類古老的飲茶習俗,也飄香在彝文古籍《茶經》中的古時。彝族是“火”的民族,堂屋中的火塘一年四季都不曾熄滅。一只茶罐日復一日,長年煨在火塘邊,冒著濃濃熱氣,點綴起山里彝家的日常。他喝的茶,也不是其他地區的打油茶——以香米、高山生態茶和新鮮豬油,配以食鹽、芝麻、花生、核桃——又香又甜又補。他喜喝的茶是妻子親手制作的,要足夠粗糙,足夠苦澀,要浸泡在大木盆里,要能“龍吸牛飲”,要讓他胃飽肚脹,要能消解入筋入骨的勞累,讓他第二天精神抖擻。
他喝的茶沒有名字,他常說:“‘賤茶’要什么名字?”可因此他喝的茶就有了名字——賤茶。父親對屬于自己的那杯茶,總是怎么痛快怎么喝,就像每個人都對應著屬于自己的人生,也要怎么痛快怎么來,怎么幸福怎么過。
寨子里漢子們喝茶都如父親般喝,都簡單稱自己喝的茶為“賤茶”。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茶山開始蕭條荒疏,像一堆茶渣。我隱隱記得人們說沒什么人來收茶葉了,漸漸地討茶的人就少了。人們放手去開墾,“退茶還耕”,能種多少就開墾多少。但誰都知道后山畢竟是一座“茶生”的風水寶地,雖然茶樹漸漸變少,但看不見的茶根即茶魂依然深埋地底,等待著破土而出。
我家只在茶山的腳趾上“討”得一小塊兒“皮”,用來種土豆,也種蕎麥。土豆花開的時候很美,蕎麥花開的時候更美,這些作物一直種到我中專畢業,到山下的小縣城討生活時,父親母親也一同搬到了縣城。但他們總念著茶山,不僅因故土難忘,更因他們聽說,茶山要“變天”了,而且近在眼前。
果然一年后,父親母親隔段時間就會回趟茶山。寨子整體搬遷,寨民搬到溫暖的新居地后,茶山被全方位地規劃了。當地引進更優質、更適宜在這里生長的茶苗,恢復茶山種植,進行現代化發展。久違的茶山成為聞名縣內縣外的有機茶生產基地。每家每戶都有收益可觀的分紅,每個人也能“收益”一份永不消弭的鄉愁。
不管是物與物,還是人與人,喂養與反哺永遠是動人的姿態。人們手拿分紅笑著感慨:討生活,討汗水,只要熱愛生活,肯討,肯干,生活都不會虧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