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7期|楊不寒:陋室的哲學及其他(組詩)
楊不寒,本名楊雅,生于1996年,重慶奉節人。系云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詩刊》社“十大校園詩人”稱號、東蕩子詩歌獎、李季詩歌獎、野草文學獎一等獎等,入選第十三屆“十月詩會”,著有長篇小說《滿江紅》、詩集《醉酒的司娘子》。
柳絮飛來
忘記關上的窗戶,偶然改變了
這團柳絮的念頭
一側身,就來到我的房間
這里只有陋室,和陋室的哲學
我在寫作時曾創造了一個
漫無邊際的四月。柳絮大可以借此安身
私奔在外的繁花,也都聚在這里
發著神經質的幻夢
……直到我停下筆,退出了這場戲劇
好了,現在這里只有一盞茶,和一盞茶的微苦
所有奇異的事物,因為我的暫停
陷入了宇宙里亙古的寂寥——
神雕峰之想
一只雕冷靜了下來,在烏蒙山中
時間讓它石化,又或者是
它的心讓它石化——
這悟道者的肅穆,因為曾經凌厲的殺戮
而富有張力。風彎折峽谷
彎折思想的弧度
而清晨的松坡、慈竹林和亂石堆滿頭霧水
我所能揣摩的,又能是什么
除了虛構。其實,最開始并沒有一只雕
但果真沒有嗎?莫高窟的睡佛在北
惠能放下砍柴刀的市集在南
也必有神秘之物,在此地
蹙起眉峰給自己造像——
然而今日,層云杳無音信
巖洞生出雜草。設若以前真無雕來
那以后也不會再有了。這一刻
我深知奧義的不可言喻
一座山對理解,亦懷有永恒的拒絕
鳳凰臺,或與李白書
種下第一棵梧桐時,蓬蒿遍地
恍惚間有些不可辨認。多年以后
我才聽見向上的欲望
在根莖深處炸響的悶雷。而彼時
你剛剛在青樓上醒來,昨夜的喘息
也曾引起你靈魂深處的戰栗
辰時從檻花上滑過,收走月光的香氣
裙裾上的酒漬像一場大病
留下的后遺癥。哎,你想起——
這一世,修短難期,權當御清風
作鳳凰之游,視一切際遇
為柴禾。寂寞,亦不過是一段漆黑的香木
于是湛藍把天空涂得更開闊了
再一次,縱橫術在賜姓的楊柳邊死而復生
大唐的錦緞之上,我看見你
在身世的瓦礫處,用古漢語發明著自己
是啊,指鹿為馬又何異于點石成金
而我卻身處在更大的瓦礫中
忍受著盆景中的吳宮,隔斷望眼的浮云
春隨林花盡。風箏纏繞在郁郁枝頭
一個巨大的時代修辭扶搖直上
懸掛在九萬里高空。等秋天卸下濃妝
鳳凰就不會再飛來了
但那些遠游的道袍,又回到了人群中間
尋找它們的主人。那些心有幽徑的人
那些胸懷古丘的人,都在梧桐樹下疾走
你曾詠嘆過的羽觴,轉眼流到
我的跟前。太久太久,再沒有人
敢舉起這一杯,久得你深夜的慟哭
已從整個民族的記憶中,被徹底抹除
君問歸期
摁亮這盞臺燈時,我的墨痕
已在北國漂入茫茫。筆劃起落的
足音里,傳來了夜雨的聲響
而你,留在了昨日巴山
從飛白的空隙里,有想念
穿林打葉而來。我又能用哪些語詞
將你衣衫烘干?只好像舊時書生
在西窗下,一遍遍溫習離別的意義
難道這就是生活,用以提升愛情的
一種形式?仿佛花神,用凋落
來贊頌每一季花朵。多么值得慶幸
我們心中,皆有紅紅燭火待剪
——讓無窮晝夜啊,都變得可以忍受
重逢
終于,被落在身后的自己趕了上來
黑白畫片一樣的臉龐
讓他看起來像另一個人
是你,帶著他從河邊的一間暗室推門而出
循著我的足跡
走過一片野花開放的墳地
記憶的光束彎起幅度,從上面繞過
從你們身上,我卻再一次看見
那段驚心動魄的路程
我想你一定也走過了好幾座
被閃電照亮的森林。曠野中的重逢
讓生命的敘事顯得陣腳綿密
終于,我在少年的臉上認出了自己
彼時你取出你眼底的湖水
傾倒進了我的河道里
樹的無名
花園里立著一棵不曾見過的樹
高大而挺拔,在北方的塵霾之中
枝干光滑如新。橢圓的斑點
如懸鈴木,而造物之筆卻以青綠法
規定了它更沉靜的色調。每一天
我都從樹下走過,每一次也都萌發好奇
為了提醒自己,世上還有太多未知
我忍住了不去查詢它的名字
蜀葵
歌聲隱于流水,流水隱于時間的舊池臺
蜀葵還記得去年天氣
甚至去年的去年……那時六月熾盛
田園馴良,人們在蟬鳴中修剪青青稻壟
那時現代化還抽象,城市的聲音
在收音機內部突圍。而事件一旦發生
便如泉眼噴涌,亂石穿空而來。萬重山外
會是什么情形?問句才起,年輕的人們
便陸續上路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終于,滔滔夏日里只剩下了蜀葵
還立在素樸中,烈日把它桿狀的記憶拉長
用苞蕾結繩記事。每解開一朵花紅
都有一座新墳,與莽莽荒蕪,默默和解
對酒三章
(一)第一人稱
該如何來應付杯中的謎題
直搗那座頹廢的宮殿。并不只是
為了模擬一位在苦酒中罹難的詩人
我才把酒瓶,空蕩蕩地鋪進宵深
關于世界,和世界背后的原理
人們所知甚少。我輩乘醉游歷之地
又不可為外人道,也載不動自己
駕一葉扁舟去回溯。這就是造物主
給我們圈定的局限,而壺邊的冒犯
該算得上是一次危險的放逐
彼時我們的步履很輕。直到月色、胃病
和財經的鉛水,徐徐把一身風骨灌滿
(二)第二人稱
你啊!每一次,我只能都以面對
未知的心情來面對。當我來到你的跟前
你又像流星一樣消失不見,友朋也
紛紛然隱匿。房中的靜物,剩在畫面里
有時候家具會悄然流動,木制的
會變成液態的:這是我前世修得的法目
抑或是你障眼的魔術?保持疑問并不容易
事物一旦被我們理解,就被我們放下
只有你是無解的方程式。而我的求索
仿佛豢養在杯邊的鴻雁,指爪已不分明
這一杯酒滿如潮,溢出了所有洼地
你啊!讓我的夜航船,再次浮出水際
(三)第三人稱
她是怎樣一種存在?像老天贈予的
邪惡的禮物。不可直接描述之物
當以比喻逼近,而所有語詞無非種種象征
想來我們飲醉以后,談論任何事物時
都是在談論酒之本身。她于是駕云氣而至
把一張八月的船票交給我們。這注定是一場
虛構的旅程,回望人間只剩八九點白煙
你說的實在一詞,難道是指那些槎底倒影
醒來是另一種幻象,以為端坐在百尺竿頭
身下有錦鯉游泳。浮漂震顫之際
顛倒夢想會從水面回來。哎,滿川月色
都已用舊,她的引誘為什么還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