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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5年第7期 | 安飛霏:新雞棚
    來源:《山西文學》2025年第7期 | 安飛霏  2025年07月30日08:19

    她一直睡到很晚才起床。他走后,她想看會兒書,但她舒服地躺在被子里,一動也沒動。枕頭很柔軟。外面的院子里,人們活動的聲音不絕于耳。她想象著太陽出來,照在小市場邊緣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樹冠上。她很想看一看太陽照在樹冠上和停著的車身上、在院子里走動的人們身上的樣子。昨晚他倆去樓下小飯館吃餃子,后來又一起逛了小市場,在模糊的燈光下,發音奇怪的小攤主們向最后幾位行人兜售著商品,他倆從每個攤位前經過,最后什么也沒有買。他們現在應該已經起來了。

    窗戶就在床旁邊,窗玻璃另一邊是通向小旅館前臺的走廊,她渾身不著寸縷,不便拉開窗簾。于是她只是躺著。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本短篇小說集,沒有看完一個故事,又把它合上了。后來,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穿好衣服洗漱,拉開窗簾,坐在床上慢條斯理地化妝,一邊描眉毛,一邊希望有什么人從窗前走過。不管什么人。但是一個人也沒有。

    電話響了:“起床了嗎?趕緊化妝,半小時后我來接你。”

    她的臉在小圓鏡子里逐漸明媚起來。等她在浴室的鏡子前戴好仿珍珠耳釘和黑色蝴蝶結發夾,整理好大衣的衣帶,向鏡子里望了又望時,她不禁為自己的美麗感到驚訝——就像面前站著一位非常陌生的女士。

    旅館的回廊曲曲折折,飄蕩著臭氣。前臺一個人也沒有,在冰冷的白熾燈下,那里顯出一種打掃之后的雜亂。她輕輕拎起大衣的腰部走下二樓樓梯,感受到樓梯的幽暗,大衣下擺在小腿上的晃動,樓梯間里忽明忽暗地飄動的她的黑色身影,就像身后有一雙眼睛在望著她自己。

    白楊樹下的院子里停著一排車,其中好幾輛是白色皮卡,破舊和泥污的程度都大差不差,有一輛的車頭歪斜地對著她。她朝車窗望去,他的身體傾在駕駛盤上,面部表情在陽光里看不清楚。

    “老婆。”他偏過頭微笑著,仍然趴在駕駛盤上。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你為什么不回答我,壞蛋?老婆,你餓不餓?”

    她說不餓,把兩手勾在一起放到身前,眼睛望向前方。他把皮卡車開到公路上,向著他已經干了一早上活兒的地方駛去。

     

    這是立冬前的幾天。在西部地區的平原上,金風暢快地吹蕩著。皮卡車在車輛稀少的寬闊公路上克啷克啷地響,經過一塊塊鹽堿地,幾處似乎少有人到訪的工廠和修車鋪。工廠的外墻潔白,大門和正門都緊緊關閉著,院子空空蕩蕩,看上去還沒有投入使用。修車鋪的門又窄又矮,掛著劣質的艷麗門簾,分不清門是開還是鎖,門前全是塵土。天空非常藍。他把車開得很快,大聲唱著:“我的老婆大長腿。”她克制地微笑。

    路兩邊生長著一些高大的樹。當經過幾棵胡楊樹的時候,他說:“你看外面,胡楊樹。看到了嗎?”

    “胡楊葉子黃了,我想的人來了。”

    “沒有。沒有來。”

    “我說來了就來了。老婆,老婆子,你要氣死我啊。一會兒跟上我去摘棗,甜死你,看你還找不找茬。”

    “還找。”她噘起嘴說。

    皮卡車突然在一家機構的大門口慢了下來。門禁系統敞開著,門房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可能根本就沒有在執勤。車子徑直開進一個綠樹環繞的院落,在院子里轉了半圈,最后停在一個矮小的雜物間前面。

    “還找。”他說。

    雜物間兩頭的門都敞開著,她跟在他身后從那里穿過去,來到他工作的地方。他負責的項目已經結束了,但因為施工的時候把所長建在機構內部的雞棚損壞了,因此所長命令他必須在項目驗收之前搭建好一個新雞棚。

    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農家地頭似的院落,一片雜蕪的綠樹挨著一面墻生長著,和院子外面坡地上黃得耀眼的高樹連接起來。另一面墻是一塊兩三米高的荒地,被核桃樹密密實實地掩映著,依著這面墻,十六根鐵桿被釘進地里頭,鐵桿之間裝了鋼絲網片,圍成一個長方的區域,相對鐵桿的頂端用鐵絲固定了木棒作為梁。這就是新雞棚的雛形。院子中央是肥力充足的黑色腐殖土。

    一個戴深藍色織針帽的工人站在折疊梯子上,在雞棚的正中央,往一根梁上絞扭著鐵絲。他側過身來,微笑著和迎著他走來的老板說話。他身形很高,面色蒼白,身體和面部都略浮腫著,顯得有些唯唯諾諾。他看上去像一顆腰果。他的年紀介于她公公和丈夫之間。

    她跟在他身后走過去,迎住了工人從梯子上投下的目光。

    “你好。”

    “你好。”工人唇邊漾出淡淡的微笑,眼光輕輕地閃爍著。

     

    “走,帶你去摘棗。”他說,和她一前一后走出雜物間,伸出一只胳膊,在堆滿皮卡車后排座椅的各種雜物之間翻找一只塑料袋。有兩個黑色袋子在這一堆東西的最上頭,一個裝了五六只蘋果,另一個裝了兩顆石榴,都在向外散發著甜的過頭的腐敗氣味,他解釋說,這是他上個逢場日在兵團集市上買的,終于撈出一個結實的透明塑料袋交到她手里。

    科研所的水泥道嶄新而潔白,他一邊快步走,一邊講著關于食物的發現或知識,努力使自己顯得有興致。這是他們之間最主要的一個話題。“這棵恐龍果樹結的果子特別好吃。今年八月份,一群大學生來這里實習,一開始他們還不認識這果子,是我帶頭摘,他們才敢吃。”(她望了望那棵毫無特征的樹)“吃不吃葡萄?你個子高,你來摘。”但她不太會摘葡萄。于是他踮起腳尖摘下幾顆,幾顆放進自己嘴里,兩顆放進她嘴里,又摘下兩串放進她的塑料袋。

    她跟在他身后,和他相距有一米的距離。這段距離——或者說這段空白,使她苦惱。當他想起來的時候,即使在開車,他也伸出一只手來和她十指交扣。但是手松開后,他倆都各自望著面前的事物默默無言,將初見時的一份生分一直保留到現在。

    棗樹在水泥道的盡頭,她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只是在他扯住一根枝條摘棗子的時候,她才看到了上面掛的果實。他一個箭步站在樹杈上,將一把又一把的棗子接給她裝進袋子里。她高高舉起纖長的右胳膊,仰望著樹上摘棗子的他,感覺到自己動了心,微微地笑了:她已經三十六歲,仍然會心動于一個站在高處給她摘果子的人。

    他開始搖動樹枝,熟透的棗子帶著樹葉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有些在水泥道上摔碎了,流出黏糊糊的汁液。她提著大衣下擺在樹下走來走去,把落在地上的每顆棗都捏一捏,聽他站在樹上,一邊使勁搖動一根樹枝,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吃的、喝的。他對這些東西的熟稔使她傾慕,使她快樂。她心里清楚,要學會這些知識,只需買上一本果樹方面的書,花上半天時間就可以了。可是有什么關系呢,她現在只覺得快樂,而快樂又是那么稀少,那么短暫。

     

    工人從雜物間的門里走出來,要去尋找一些長一點的木頭:縱向的梁已經全部捆扎好了,還需要再橫向也捆幾根,讓屋頂結構更加穩固。在離門口不遠的核桃樹下,老板坐在一把便攜式矮凳上,那個年輕女人站著為他按摩脖子。他們都背對著門口。說句什么話好呢?不得不說點什么。女人已經發現了他,她的手很快地從老板脖子上移開,十指挨著他的肩部。他們都望向他。

    “我去尋幾根長木頭。”

    “水溝邊上就有。”老板說。他的嗓子很尖。

    工人走過他們身邊,臉上帶著一種天真的淡淡微笑,那神情仿佛在說:你要問我怎么看嗎?我很和善。他的腦子里還留著剛剛看到的畫面的印象:女人長得很漂亮,身材高大,在她雪白的指尖下面,矮小皺縮的老板看上去就像一顆曬干的核桃。他的嗓音像小公雞。

    不知從什么地方出來了幾只雞,旁若無人地從工人面前走過,鉆到一叢帶刺的藤蔓下面去了。工人和女人同時望向那些雞。工人心想:今天真有些奇怪。一想到雞,雞就來了。這個并非農業方面的國家機構里卻要搭建一個雞棚,而且雞呀、鵝呀,到處亂跑。這個女人也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她戴著眼鏡。不過幸好他是日結的工人。女人心想:這些雞看上去真有趣!它們個頭不大,但豎著的身體很精神,就像是“直立雞”,和內地那些脖子朝著地的雞一看就不一樣。也許是不同的雞種?但一種更強烈的印象是,就像不同畫家筆下的同一群雞有著迥然不同的風格和外貌,雞在這個地方就該長這個樣?

    工人扛著一根一頭粗、一頭細的木頭搖搖晃晃地回來了,還在大老遠就對著空氣溫和地微笑著。老板和女人好像在那里沒動過,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這個長度應該足夠了。”老板說。

    “夠了。”工人說。

    “你們是給這里修圍欄的工人嗎?”一個穿保安服的維吾爾族女人穿過院子走過來,斜著眼睛打量老板和他的女人。

    “是,是,是。”老板從矮凳上站起來。

    “你們來為什么不事先打電話?”保安說,“我從監控里看到有人在院子里到處亂走,還以為是誰呢。”

    “所長知道。所長知道。干活的時候把雞棚弄壞了,所長讓我們搭一個新雞棚。打過電話的。”

    “你們來干活應該事先讓我們知道的。”保安說,轉身向院子深處走去。工人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停止微笑,不疾不徐地繼續往前走,津津有味地聽著老板和保安的對話。這是他的開心一刻。他把長木頭輕輕地放在雞棚前的地上,點上一根煙。

     

    新找來的這根木頭被搭了上去。他和工人站在木頭的兩端,想把它朝更靠近墻的地方移動一些,那里離地面更高,他夠著有些吃力。“我來。”她說,在他的指示下把木頭往里推了三十公分。她又體會到了以往那種心情:先是簡單的開心,緊接著是令人煩躁的后悔。

    工人絞扭起了鐵絲。他走到這根木頭的中間,那里有一個較大的弧形朝著地面懸垂著,他舉起手使勁推它,想使它朝上拱,但最終只推到了水平的位置。她想提醒他,重力會讓它重新下垂,但是沒有說出來,朝邊上走了幾步,走到一棵葉子發灰的樹下。

    “哦,”他瞥了瞥她身后的樹,從她身旁繞過去,又跨過一兩叢高高的荊棘,摘下一把山楂給她。山楂很可愛,但是很酸。她站在離他不遠的腐殖土當中,吐著山楂核,看他抓起一柄大錘使勁砸一些水泥塊,他的外套在她身上,這時只穿著一件暗色的舊羊毛衫,這件舊羊毛衫讓他顯得更衰老、更小了,但他在水泥塊堆里跳來跳去的時候出奇的靈活,力量也很大,看著很有些奇怪。她感到她的心里又動了一下,與他親近,但是又說不出的疏遠。

    那些水泥塊實在難以砸開,他把大錘扔在地上,看了一會兒工人干活的情況,仍然走到她身旁。這時,有四五只大白鵝嘎嘎叫著出現在院子最深處的土堆上,緊接著出現了幾只顏色駁雜的肥羊。她的臉上倏地掠過一絲陰影。

    “干這個活太辛苦了,還結不上錢。老婆,我拿你換一千只羊好不好?我把羊賣了,種上兩年地,再把你贖回來。”

    “難道我就值一千只羊?”

    “一只羊賣一千多塊錢呢……一千只羊就是一百多萬……嘻嘻……”

    她沒有說話,陡然間被憤恨填滿。類似的字句電一般閃過她的腦子,使她的雙頰“蹭”地燃燒起來,心臟咚咚地跳著,像是有幾百雙腳在上面大踏步走過。她的目光離開他,轉向院子深處。

    幾只大白鵝開始撲棱翅膀,仿佛在夸耀它們的潔白。她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鵝。

    “這些是你給李的情詩里寫到的白鵝?”

    “一會兒回去的時候給你抱一只好不好……嘻嘻……”

    她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天空洗練而清潔,仿佛有人用一把硬毛刷子蘸著水用力地洗刷過。在天空的一角,胡楊葉子在秋風中嘩啦啦地拍動,像一團騰起的烈火。她覺得自己非常冷靜,非常冷靜并且厭惡他。接著,怨怒的情緒化為對他的無限鄙視。

    “說到底,這是我的錯,我不該生氣,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只當是一個普通的假期……就把它當作一個假期好了。人不應該為假期里遇到的小小的不愉快生氣。”她冷淡地想。這時,從她背后傳來他響亮的聲音:“過來幫忙!”

     

    橫向的幾根梁架上去以后,雞棚開始呈現出一種嶄新的風貌。這個全部取自廢舊材料、用鐵絲隨便捆扎起來的大籠子,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散落一地——作為立柱的鐵桿銹得看不見原來的顏色,但好在長度一致;縱向的梁因長時間日曬雨淋而裂縫、腐朽;橫向的梁多為粗細不均、彎彎扭扭的木頭,它們在科研所外圍的溝渠旁已經躺了好多年,從沒有人想到有一天它們也會成為可用之材,而連接所有這些東西的方式是用鐵絲繞上兩圈——在多了幾道橫梁之后——盡管她還在生氣,也不得不注意到——竟然成了一個真正的“建筑物”,一份財產。

    她走到他跟前。他正在和工人合力把一塊從廢舊建筑上拆卸下來的窗戶護欄往頂上搬運。工人手里拿著一根繩子站在折疊梯子上把護欄往上拉,繩子套在一根鋼筋上。他站在地上雙手舉著護欄的一個角,把它往上推舉。她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沒有來得及猶豫,就上前去把另一個角托起來。但在她的手觸碰到護欄、把它往上推的那一刻,那種混雜著憤恨、嫉妒、不甘、厭惡以及高傲的情緒瞬間涌上她的心頭。她想馬上松手,轉身離開這里。但她沒有這么做。

    她伸開兩只手看了看,輕輕拍掉沾在上面的褐色顆粒。

    他不斷向她發出指示:“這里。”“往上推。”“笨蛋,斜著往上推。”“錯開那個角。”他們從腳下的草叢里把窗戶護欄一個一個抬出來,又一個一個推到頂上。她厭惡地聽從著他的指示。最后幾個護欄被推上去的時候,不知是因為她情緒暴躁,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有好幾次,護欄和橫向的梁相互摩擦而蹭掉的鐵銹成股地傾瀉到她臉上。她走到他面前,說:“看我的臉!”

    他看了一眼她,笑了,兩手抱住她的頭,在她臉上使勁吹了幾口,說:“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你敢不敢讓李干這種活,敢不敢?”

    “要是她,不用我喊,自己就來干了。能不能不要提她了嘛老婆,我是你的人。”

    從這一刻起,她決定閉上嘴,一句話也不跟他講。棚頂上還缺最后一個窗戶護欄,她跟在他身后走出雜物間,走到那一群雞出現過的藤蔓跟前,藤蔓長著刺,向各個方向伸展著枝條,他們縮頭彎腰,用手牽住攔路的枝條從藤蔓下走過去。那后面是一截空心磚做的圍墻,上面有一個豁口,通往一個早先年間用過的旱廁,他們繞過旱廁的臺階,走到一塊荒廢的土地上,土地的圍欄之外,大片金黃的蘆葦在陽光里起舞,蘆花潔白。五六個窗戶護欄在土地上橫七豎八地散放著。

    他們把一個護欄拖到雞棚底下。她頭頂上的頭發被藤蔓的刺扯得快要從皮筋里溜出來了,新皮鞋的腳面被硬草扎了一個洞。他指示她往上推護欄時錯開橫梁扎鐵絲的地方。“我推不動!”她慍怒地說。“哦,那你不管了,讓他想辦法。”他繞到了另一個方向,指示工人把梯子換一個位置,兩個人重新推它、拉它,商量一些干活的細節。她背對著他們把頭發重新扎好,一動不動地看著院子深處,直到他走過來拉了拉她的手說:“你餓了沒?去吃飯吧,我的娃。”

     

    在車座前面,老板和他的女人將他們的兩顆僵直的后腦勺對著工人,像兩截陳年的木頭。這兩張臉都沒有表情,刻板得令人生厭,只有坐在后排的工人臉上帶著一縷天使似的微笑。工人旁邊是一堆堆得很高的破爛,每當車子突然加速或者減速的時候,總有兩只蘋果或一只香梨咕咚咕咚地滾下來,工人每次都貼心地把它們撿回來,重新找一個位置塞進去,但是其他位置的蘋果還是會滾出來,沉重地砸在地上。除此之外,車廂里再沒有別的聲音。只有什么地方的幾個零件在關閉的車窗外克啷克啷地響。

    女人把一只胳膊舉起,手指對著老板的脖子,接著又五指收攏,把手插進上衣口袋里去。工人看不懂她這樣做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不用說,不是一個好女人。女人大多數都不好,她們總是在盡力抓取機會,或者就讓自己變得倒霉。而這個女人太老實。她會吃到好果子的。

    皮卡車在工人早上等待活計的市場院子里停了下來,老板率先打開車門,走進一家面館。面館里稀疏地坐著幾個人。女人跟著走進來,坐到一張靠墻的空桌子前面,工人坐到另一邊墻的一張空桌子跟前,與他們不遠也不近。

    “老鄉,給你吃個什么?牛肉面?這家店是蘭州人開的,味道很正宗。”老板說,“兩個大碗牛肉面。”

    “我要一個扯面。”工人說。

    女人的眼睛輕輕地瞥了一眼墻上的價目單,又收回到桌面上。牛肉面是這個店里最便宜的食物。

    “一個大碗牛肉面,一個扯面。我要一個小的,加肉,做成面片。”

    一個清秀的男孩指縫里夾著一把不銹鋼勺子,端著一碗面放到女人面前,說:“小碗牛肉面片,加肉。”

    “我的。”“你的。”老板和女人同時說,一個用兩只手把碗往前拉,一個用一只手往前推。兩個人眼睛都沒有離開手機,男人在下象棋,女人在看山水畫專欄。男孩站在原地,有點好奇地看著他們兩人,然后把不銹鋼勺子接到男人手里,走開了。

    工人用手機開著外放刷小視頻,里面有個男人在非常夸張地大笑著。工人笑著嘟噥了句什么,把手機聲音調小。女人瞥了工人一眼。

    他們吃完飯,重新坐上車子。車子往前走了十幾米,停在一個門面不大的建筑用品店前面,那里昨天擺著一個蔬菜攤。他們從那里經過的時候,他說:以后在一起,我給你做香菇炒青菜,白菜豆腐湯。

    老板下車走進店里。

    “你倆是一個地方的人嗎?”

    “啊?算是吧,噢……”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工人想。

    “不算是。”

    畫蛇添足。女人暗罵。

    老板提著一個塑料線圈從店里走出來,工人和女人都不再說話。車廂里飛進了幾只蒼蠅,這些蒼蠅好像讓老板非常興奮,在行走的途中,他一會兒打開車窗,指揮女人和工人用到處亂放的資料頁把蒼蠅趕出去,一會兒又關上車窗,檢查蒼蠅飛走了沒有。在他們的努力下,蒼蠅好像并沒有變少,反倒像是越鬧越厲害了。不過這并不算一個傷心的結局:終點到了。

     

    她接受他的勾引,與他迅速墜入愛河,到現在已有一年光景。這一年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然而總是在鬧別扭,幾乎從來沒有甜蜜或是平靜的時刻。她禁不住常常想,了無樂趣,這是不是對出軌者的一種懲罰。盡管她并不是宿命論者。

    事到如今,在一起讓人不開心,更加讓人難以適應的卻是自由。她在科研所的院子里走了走,嘆了會兒氣,又走近他所在的地方。他仍然站在雞棚下面說著什么,工人還在折疊梯子上,干著那看上去早已完工的活。

    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陽光不再那么強烈,整個院子都在起了涼意的陰影里,那新搭起的雞棚在瑟瑟的冷風中,很有一種敝帚自珍的美感。這個場景讓她想起了家鄉的小菜園,讓她幻想自己做好了晚飯,等著丈夫放工回家,孩子們從學校里走回來。

    她開始幻想:站在梯子上的人是她的丈夫。他干活的地方離家并不很遠,所以有時候她們會去看他。孩子們在這脆弱的鐵絲捆扎的大籠子里玩耍,把幫助她們的父親干活看成一種樂趣,那樣她們就不會歇斯底里,不會在她的打罵下發瘋,而她自己也不會走向瘋狂。

    她覺得有點冷,于是走到他身邊去,問他要不要穿上外套。她自己的外套就在外面車座上。他說他干活干得渾身火熱,一點也不冷。

    她重新走進外面的陽光里,很后悔自己下午來的時候沒有把書帶上。或者就待在旅館里,看書,等他。或者她最好就沒有來這兒。不過,也可以看看風景,她已經很久沒有出門看看春天或者秋天把世界變成什么樣子了。她想起第一個孩子還在她肚子里的那個秋天,她常常帶上一本書,去小區后面的山坡上散步。山村的風景非常漂亮。她看一會兒風景,就責怪自己看的時間太長,讀不完當天計劃要讀完的書頁。讀一會兒書,又擔心秋光流逝得太快,風景在轉瞬間起了變化。那個秋天,她總是這樣真實地懊惱著。現在想起來,只覺得令人可笑,也覺得當時的自己有些可愛了。

    車廂里非常暖和。她把他的衣服脫下來蓋在身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提著一把鐵鏟在皮卡車跟前來來去去走了幾趟。穿藍衛衣的工人推著一輛手推車運送著什么。

    “干完了,我們走吧。”他打開車門。

    “真聰明,我的娃,知道在車上等我。”

    他們把工人送到他住的村子的路口,繼續往旅館行駛。有一個小伙子穿著短袖短褲在公路上跑步。

    “這個天氣,你說他冷不冷?”他問她。

    車子拐了一個彎,停在白楊樹下的院子里。他們兩人都不餓,決定晚上不再吃東西,直接回旅館睡覺。她說,“等等我,我打個電話。”走到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背靠著一面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的墻。他站在原地等她,眼睛望著別的方向。

    一分鐘后她走過來,把手伸給他,兩個人一起走上昏暗的樓梯。他脫光衣服躺在床上,伸出一只胳膊,等到她鉆進他的懷里,說:“不說話了,我們睡覺。”把她像孩子一樣貼緊摟住。但是她睡不著,想和他聊一聊,心里知道除了爭吵,也聊不出什么來。幾分鐘后他睡著了。她想爬起來看書,但那是他不喜歡的,在他睡覺的時候打開燈看書,在他看來是和他鬧脾氣,這讓他煩躁。于是她只是安靜地躺著,摸著他的身體,那像嬰兒一樣軟綿的皮肉。她昏昏沉沉地躺著,心里清楚像現在這樣不對,也不好,既不愿正視現在,也不愿想象未來。但是又沒有別的想法,別的消遣。

     【安飛霏,1988年生,甘肅成縣人。寫詩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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