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藝術:贏在智慧深刻地反映社會話題
藝諺說:“一句邪,矮半截。”語言藝術類作品應從低俗哏中走出來,更多觀照當下社會現實中積極向上的養分,并在藝術上互相借鑒,取長補短,實現共生共榮。
在東北各地熱鬧的小劇場里,相聲、二人轉說口與脫口秀,這三種源于不同文化土壤的幽默藝術,正同時在市井生活中綻放。作為近年來迅速崛起的舶來語言表現藝術,脫口秀經常被人與本土傳統相聲藝術,特別是單口相聲進行比較,一度出現“相聲不如脫口秀”的聲音。對此,曲藝界有人反駁:脫口秀只是相聲和說口的“初級階段”。然而,如何看待這三種語言藝術,觀眾的喜好、票房收入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指標。面對一票難求的二人轉園子,火爆的脫口秀演出,歷史底蘊深厚的相聲藝術稍顯式微。與此同時,娛樂性、思想性與藝術性的平衡又是這三者需要解決的共同難題。
只有深入分析三者的獨特魅力和時代挑戰,才能探索它們共存共榮的未來。剝去形式的外衣,三者的核心都是運用語言作為工具,雕刻幽默,反映社會,激發共鳴與思考的藝術。它們依靠諷刺、調侃、夸張等手法制造喜劇效果,并且注重與觀眾的互動:相聲的“現掛”、二人轉的“抓口”,精髓都在于“把點開活”——演員根據觀眾反應即時調整演出內容,脫口秀也將互動性視為核心。三者的創作素材都來源于社會萬象、人情冷暖、日常生活。觀眾對“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精心揣摩”(師勝杰語)的表演樣態的喜愛,是三者共同追求的藝術至境。在共性之下,三者在歷史發展、技藝體系、美學追求上有著明顯的區別:
相聲歷史悠久,由清代“象聲(口技)”“隔壁戲”演變而來,“說學逗唱”“頂刨撞蓋”“鋪平墊穩”“三翻四抖”等技巧亦是前輩藝術家智慧的結晶。堅持用包袱兒說理抒情,承載著民間智慧。
說口被譽為東北的“土相聲”,是二人轉表演中與觀眾互動性極強的非唱段部分,充滿了濃郁的地域特色和鄉土氣息,語言生動、貼近日常生活。傳統上,它是服務于正戲的“墊場”,用來活躍氣氛。在當前二人轉劇場生態中,正戲逐漸減少,說口與模仿秀的比例大幅增加,其風格比脫口秀和相聲更為粗獷,善于使用方言俚語,幽默方式更加直接,常常帶有“滑稽相”,笨中見巧。
脫口秀是Talk show的音譯,源自西方,歷史較短。它強調個人視角和直接表達。講述者通常以個人經歷和社會觀察為基礎,常以自嘲為引,講述個人困境、尷尬,“吐槽”周圍(父母、上司、同事),表達直接、尖銳甚至帶有冒犯,以求觀眾產生“解氣”的共鳴。其“素人感”符合養成類娛樂模式,滿足了觀眾對即時情緒共鳴的需求。
脫口秀與相聲、說口在市場中的競爭,并非簡單的零和博弈。脫口秀是“自說自話”,從業者不會直接搬演別人的段子。如果用曲藝的行話來講,脫口秀沒有“活保人”的經典作品。近幾年一些脫口秀類綜藝節目的淘汰賽制,讓參演演員形成競爭關系,不得不各自暗下功夫,以求語不驚人死不休。這跟以前的曲藝藝人不斷提升技藝以求生存是異曲同工的。脫口秀在國內風靡一時,傳播力極強,其表演形態也在快速演變,從早期一批本土脫口秀演員略顯緊張的真實感,到新生代演員明顯錘煉過重音、噴口的準專業臺風,表演日趨精致,內容也越來越接近說唱藝術的敘事結構。值得關注的是,脫口秀開始參加中國曲協的展演,專業平臺對其表演提出更高要求——需要有故事、有包袱、有過人演技,演員們經歷著將自身“逼向極限”的行業壓力。這屬實對相聲產生了“刺激”:許多相聲小劇場引入脫口秀,一批相聲演員開始轉型,為劇場帶來了可觀的收入。二人轉舞臺近年來不僅唱得越來越少,說口也跳出了傳統的丑逗旦捧模式,丑角獨自完成一大段說口的表演形態越來越多,越來越趨近于單口相聲和脫口秀。
然而,藝術的發展不僅在于技藝高低,還在于誰能更深刻、更智慧地反映生活。幽默源于智慧的博弈,是對生活真相的洞察提煉。三者的發展之路應基于相互尊重和學習,同時堅守本體規律,深入生活。
相聲的困境在于過度依賴傳統、創新不足,反映當代生活的速度和銳度不足,缺乏如馬季先生那樣拿著小本本隨時記錄生活,持續創作的熱情。新相聲是傳統相聲的生命延續,要學習脫口秀演員堅持原創、勤奮筆耕的精神;傳統相聲需學習脫口秀和說口反映生活的速度、敏銳度及個性化表達方式,使內容更貼近當代觀眾的生活體驗和話語體系。否則,一些年輕演員使用傳統段子時無法獲得觀眾的認同感,難免自信心受挫。脫口秀雖然受到追捧,問題也接踵而至,如類型同質化、過度商業化、價值觀模糊等。脫口秀須提升創作深度,不能僅停留在表面情緒宣泄或單純追求“冒犯”效果。說口雖在東北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土”與“快”的野味兒仍能守住一席之地,其挑戰在于如何提升藝術格調、抵御低俗化。藝諺說:“一句邪,矮半截。”說口應該從低俗哏中走出來,更多觀照當下社會現實中積極向上的養分。三者在藝術上互相借鑒,取長補短,實現共生共榮。
每種藝術都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和內在發展邏輯。從業者必須具有清醒的文化自覺,深刻理解自身藝術形式的本質規律、審美功能和歷史定位,避免在融合大潮中迷失自我。尊重“同與不同、似與不似”,深入研究各自藝術特征與規律。脫口秀的熱潮,可以看作是語言藝術在當代語境下的適應性演變。相聲的暫時困境,源于其深厚傳統在劇變時代中的轉型陣痛,而非藝術價值的消逝。說口那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與泥土芬芳,則證明了地域文化的頑強生命力。
浮淺、躁動、缺乏對自身規律的深耕,終將被時光之河淘盡。唯有懷揣對藝術的虔誠敬畏,將雙足深植于生活的沃土,保持開放包容的胸襟,堅守文化的根脈,不斷錘煉技藝,語言藝術方能在競爭中相互點燃靈感,在融合中各展其絕代風華,繪制出“各美其美”“萬象歸春”的語言藝術長卷。
(作者:耿柳,系遼寧省曲藝家協會副主席、長春光華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