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7期|王彥明:人間河流
編者按
詩人用基于現實的想象,用一顆旅者的心,為我們打撈出大運河水流之上、舟楫之中、河水之濱、堤岸之上與之后那些流轉千年又幾百年的物事、人事與故事,借以感懷這條人間大河對于她所輾轉抵達之地的百姓的百般供養與滋養,對于我們民族國家和諧統一、發展繁榮所發揮的共用臍帶般的維系功效與力量。讓我們借由這些詩,穿越到運河之上,去開啟一段撫今追昔的航拍之旅吧。
人間河流
一條河當然可以流到天上去
同時我們無法拒絕一條河
沉默地生活在人間
即便因為愛,我們會升華一些舊事
也不過是一些浮影,關于月光
與蘆葦,那些漾動的心情
就在流淌中漸漸清晰,也有人
在河畔淘米、洗菜,為了三餐
日子那么慢,那炊煙
也是沉默的指針。還有麥田里
汩汩的水聲,仿佛嬰孩在汲取
河流和大地的力量。那暗處的吮吸
將滋養多少無名的生命。我喜歡傾聽
那種低沉的涌動,暗夜里
總是有不為人知的孤獨與美
舟楫往來,蘆葦在夕照里晃動
唱著歌,跳躍著離開
白日夢和再次抵達的清晨
如此遙遠,又如此切近
我們所有的眷戀,都源于對下游的信任
運河之晨
也許夜色更美,可我沉溺于這清晨
就像我喜歡自己少年時的光景
那些漸漸老去的故事
從未真正帶走清晨的心境
或者說,一條河從未
真正流逝,那些枝葉、淤泥
與生活的沉渣都在運河的翻滾里
慢慢消失,而那些清澈的
水流則又緩緩從遠處抵達
我聽著運河的號子,感覺一天的飽滿
也許有人沉默地經過
甚至有人再不回來,而安靜的運河
在送去夕陽之外,帶來了
南方的消息,北方的問候
途經的還有星辰、少女和火車
一棵白楊將影子投在水面上
它在長大,所謂的雷電
也曾消失在河里,許多光陰
更多在講述滄海桑田的記憶
清晨霧氣漸散,我們愛少年一般的河流
它從不老去,它在流淌……
夜 泊
何人擺脫樊籠去,云外飛鴻海上鯤。
——〔明〕張經《河西夜泊》
也許停駐是一生的事情
那些夢境都將漸漸逝去
也許諦聽來自心的聲音
就忘記了那些紛紜世事
就像將心事放入夜晚和星辰之間
允許自己黯淡如晚風
途經此處的文人騷客
誰化身鯤鵬,又有誰有了
出走的決心?這一生就在河流上
來來往往,沉沉浮浮
不過是記住了河西的偈語和掌故
懂得沉默的人才能理解
一條河的恩賜。多么好的夜晚
我們看不清上游和下游
潮聲遠去,又漸漸抵達……
回 溯
應該是北京,或者長安
也可以是
某座無名的小島,如果是一條船
就逆著水流走,我們的目光
也會遇到閃電和暗礁,我們會遇到
風和雨,我們可以從枯黃看到嫩綠
逐步望見深綠,也可以從絲綢
找到桑樹和養蠶的姑娘,從瓷瓶
找到燃燒的窯穴,從一冊書
找到凌亂的身影和筆墨,從一座塔
找到孤獨的泥淖和燒磚人,我們還找到了
圖紙和模板,說明書和介紹信,找到了
許多沉默的腳印,從清朝到唐宋
我們可以看到那些交織的路線
改道時的交匯處,我們遇到了
清淤的苦役和流淚的農人,還有月光里
一點點退去的潮汐,以及陸地上奔走的駿馬和霧氣中的販夫走卒
他們的身影正劃向遠方……
潞水帆檣
往來閱遍沙頭鷺,獨立蒼茫送去鴻。
——〔清〕吳合倫《潞水帆檣》
河流從不停歇,河岸也就動了起來
也許我有許多分身,就在這運河之畔
看著帆檣出現與離開。我想過
成為一名船工,在南北之間轉徙
在風浪間感知水的脈搏,在夕陽里
看到街市上店面次第點亮燈火
也許我也可以成為酒店里的小二
在各種吆喝中,將酒菜端上
那些途經此處的船只,我可能在帆陣里
迷失了來路,甚至忘記了去路
我仰視那些停滯的、行走的帆
水上叢林就形成了一座盛世的迷宮
穿行其間,使之獲得了另一種生氣
沙鷗也是我的幻想,“飄飄何所似,
天地一沙鷗”,也許我可以
給孤獨的行路人送去慰藉,也許他們
由此可以看到自己的心境,也許我也可以
成為帆陣里一枚孤獨的影子,靜靜地
理解著水流,也理解夜晚與白日的反差
我靠近云朵和捕魚船,就是理解了幸福與幸福的差異
途 中
篋書留諫草,未折寸心丹。
——〔清〕文廷式《潞河舟次》
坐在船上抵達中途,齒牙脫落
內心動搖,還有不可以撼動的東西嗎?
信心、真誠和對美的追求,都在
漸漸消磨,步履其實已經不再匆匆
緩慢成為常態,我們曾如此期許
也曾經故作姿態,當身體習慣了
車輪的滾動,命運正在靠近黃昏
在渡口,你看見了落日,也看見了
剛剛升起的月亮,那么曾經幻想的
此時已消失了嗎?那么上升的愿望就此
消逝了嗎?也許一壺酒可以告慰風塵
也許一紙丹青就可以和自己和解,甚至
也許一滴水就可以喚醒最初的自我
從那日來,到今日去,始終沒有消失的
是持久的深情。這一路的跌宕
和自我磨損,河流仿佛時間之刃
割斷了一條繩索,就又系上了一條新的
匯流之處
當然可以看到山石,同樣我們也可以
看到飛鳥,就是在這匯聚處
大海的顏色逐漸豐富起來,那么
一條河也可以將黑夜和白天打通
送去星辰給黎明,恰似將
音樂遞給夜晚,一些貓的腳步
走過屋頂,也有一家人的哭聲
感染了曠野。那么多堅硬的部分
正在軟化,那么多沉寂將會喧囂
一個人從現代走回古代,他也許
會遇到一些心儀之人;一條河從今天
走向明天,也有一些祝福會悄然送上
如果從一個相反的方向出發,也許
同樣可以與心儀之人相遇,就像我們
從港灣獲得寧靜,也可以從寧靜里
找到港灣。那么多水流啊
它們正在隱退,也在抵達
南與北啊,浮與沉
古與今啊,史冊與規制
十四倉
燕薊舟車會,江淮貢賦多。
——〔元〕傅若金《河西務》
到這里,再次停歇
距離京城近了,風也小了
卸掉風塵和疲憊,溫一碗酒
聽著運河號子,所有的因緣際會
也都有了回應,心底的潮聲
也漸漸低了下去,會有人
搬走所有的貨物,也會有人
清點賬目,并留下憑證
次第離開的船和剛剛抵達的
就像反復的潮汐,在撤離和涌動間
彼此交織,使得那條水線
從未真正彌合,即便在夜晚
也可以看到裂痕里,溢出了許多故事
關于江南、桑女、燃燒的瓷窯
也可以是城門上的一塊磚石
宮殿的一條梁或檁,幾百年幾千年
它們在破碎與重生之間,證明著
一條河的流動,也見證著一座倉的幽深
導流濟運
也許擱淺的是一個夜晚,當然
也可能是一個清晨或者黃昏
還有可能是一匹瘦馬,在西風之中
它和主人迷失在道路上
那么一座村莊、一座城是不是
也可能就此停下?太多人
在這樣的夜晚失眠,他們的圖紙
已經浸透汗水,還有重新勾畫的線條
總有一條會重新復活,自然會有另外一些
繼續沉寂。當它們被喚醒的時候
日光會從另一個角度,消除陰影
就像言語的喪失,總有一些想要表達:
是明日,還是昨日?是孤獨,還是繁華?
我們的愛與希望,就是沉默地開掘
它可以清除體內的淤積——
一些讓人想要舍去的部分,也可能是
河上的繁華與幻覺。那些流動起來的河水
與帆影,描繪的是一幅遠去的春景
漫 步
我喜歡這種安靜地走,漫無目的
也有一些柵欄或者河的分支
阻擋了視野。我曾在一條鐵軌上
眺望更遠的河流,據說這里
可以抵達曠野。人們聚聚散散
從一條路換到另外一條路,也會
從一個出發點進入另外一個出發點
也許在民國,也許在清朝,或者更早
人們在運河邊上船、中轉、停駐
偶爾也觀賞一些水中的月亮
和街市上的人群。那些熱氣騰騰的清晨
一只喜鵲從蘆葦叢里躍起
就又落入另外一片水塘。
有些時候,水位很高,沿著青石路
就可以靠近水面,那些飄浮的云朵
在水中是如此柔軟,仿佛舒展的水草
碧水之上的白色,讓一切緩緩慢下來
就像一條船在靠近港灣,黃昏正在落下幕布
【作者簡介:王彥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作家協會文學院第十、十一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詩刊》《星星》《草堂》《十月》等,曾獲得“鎢絲詩歌獎”、《芳草》詩歌新人獎等。著有詩集《我看見了火焰》《我并不熱愛雪》《種雪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