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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5年第7期|史玥琦:沸土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7期 | 史玥琦  2025年08月04日08:32

    史玥琦,1996年生于長春,武漢大學文學學士,復旦大學藝術碩士,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方向博士生。小說、詩歌見《收獲》《上海文學》《小說月報》《江南》《詩刊》《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獲有第六屆《鐘山》之星文學獎、第二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之星”金獎、第四十七屆香港“青年文學獎”等,作品入選多個選本,翻譯為英文、日文等。

    導 讀

    兄弟二人驅車千里只為挪動一間塑鋼房,“我”在城市與鄉村間無所依歸,大哥則一直生活在這片黑土地,對命運逆來順受。公路旅程與往昔記憶閃回交織,車窗外蔓延燒荒的野火,燒過之后,留下的究竟是新生,還是更深的焦灼?那個跑向遠方有溫度的雪人,是對現實困境的詩意解構,也帶來一縷超現實的光亮。

    沸 土

    史玥琦

    燒起來了,剛開始是一條,后來連成片,瞇眼望,一塊一塊的黑,壟條層層疊疊,在曬軟的空氣里波動,再遠一些,三五星樹是冒綠的浮物,搖晃著。天邊一平,一只狐貍樣的東西躥了一下,沒什么值得看一眼,一陣陣熱浪打過來,心也焦起來了。

    卡車上坐的是我,這個以找工作為名在南方晃蕩一年多的我,回來了。最后一個行當,是在東莞替人接電話,由一個在現場的女人打過來,一句一句,照著本子讀,你不交管理費屬于違反規定,我們只能報警。再或說,你家地址我們也清楚了,用不用天天陪你上下班?活兒是酒吧的一個朋友介紹的,干了一周,拿到手兩千五,我訂了當晚的長途臥鋪,行李塞好,撥通110, 哪條街哪棟樓哪個屋,應該是涉黑組織,仙人跳、高利貸、電信詐騙,都有涉及,我匿名舉報,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車設左舵,意思很清楚,讓坐在右邊副駕駛的我擋住大部分熱風,風從無邊的黑土爬上公路,從側面闖進,蠻橫灼人。坐在左面,開車的是我大哥,他正擼起貼身短袖,露出結實的肚皮,眼神空泛,眼皮卻很久眨一下,高速上車少,路延伸到最遠端,閃著莫名的光。現在是下午兩點,我點開發燙的手機,亮度太低,覷眼辨識,說,還得三個小時。大哥抿了下嘴,他顯然想沒話找話,他就著風喊,有尿沒。我說,沒有。他又說,到服務區歇會兒也行,現在趕趟。我知道他累了,說,行,松松膀子,正好瓶子也裝滿了。

    四個半小時前,大哥從前院過來,農村起得早,天剛亮就要醒,平時那是要睡的點,我正靠到搖椅上打瞌睡。后院挖魚池,人手不夠,我媽讓我北上,回來監工,電話里罵了半晌,沒正經工作就別瞎晃了,快回來。魚池是她預備給我姥的九十大壽禮物,用的炒股掙的錢,尋思姥沒事拄拐出來看看魚,冬天蓋層布,還能凍菜。我在電話這頭說,媽,別折騰了,不如給我投資,廣東這兩天升溫,我想入股空調店,母親節也送你一個。對面說,滾犢子,上次說開劇本殺店的錢給我花沒了,嫌熱你去南極。我媽作為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楷模女兒,我姥最小的孩子,代表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先進性,經濟封鎖下,我只能就范。我說,那我母親節回去給你磕頭,順便幫你盯著工程進度。對面沒吱聲,把電話掛了。

    大哥問,結實嗎?我說,還行,淘寶買的,有售后。我挪了下身子,讓他也坐過來。搖椅是我昨天下午安的,雙人秋千椅,帶遮陽篷,購買理由是方便我姥以后坐著看魚,其實是可以邊睡邊看著雇工們干活。我也不催,看著這些五六十的大爺們轉一會兒混凝土,抹一會兒膩子,赤膊坐在磚堆上抽煙,運磚推車的時候,故意在直路上拐十幾個彎,再或者緩慢地喝水,喝一口,吐一口。大哥笑著說,這幫玩意兒,一周的活兒能干半年。我頓了下地,把秋千搖起來,表示贊同。他說,想不想去趟山海關?我說,啥時候?他說,現在。有個肥活,工地讓我出車,必須得去,你幫忙押車,晚上帶你吃烤羊腿。我跳下搖椅,說,走,這幾天,待膩歪了。

    說是卡車,不裝貨,十個輪,后身是一條粗鐵臂,走近前院瞅,是吊車。人走過去就小了,我往上看,說,哥,你咋上去的。大哥拉開車門,指著下邊說,你踩這兒,把著那個橫把,第一次坐吧?老得勁了。我使勁往上蹬,一下脫手,又去夠車窗留出的縫,窗子給扽下來一半。大哥在后面樂,說,那窗戶有點不好使了,扳下來不好回去。我說,就這樣吧,一會兒吹吹風,不開空調了。前院的黃狗好奇地瞅著我倆,又對遠處過路的運貨火車亂叫兩聲。大哥把煙扔地上,也麻利地翻身上來,掛擋倒車,轉到出村的路上。我又讓他明晰了一遍任務綱領,現在他全公司就這一輛自卸吊車,從長春開到山海關,大老板下令,要用它搬貨,具體搬什么還不清楚,當天去當天回,報酬八千,活急,加滿油跑,我來做領航員,俗稱押車的。我說,行,放心吧,我保證不讓你瞌睡。大哥把外套脫掉,打了個彎,車從水泥路拐到柏油路上,說,你想睡就睡,就是別嫌熱。我說,不能。

    大哥是大舅唯一的兒子,他上頭還有個姐,按說法他得叫二哥,生育政策剛實施,大舅怕挨罰,給女孩送到第一汽車廠的人家,他就成了大舅家的獨苗,上下成了空白,大伙就用“大”字把其余可能糊上。大哥大我十七歲,印象里他始終是個大人,我在市里念書生活,小時候偶爾去農村住,他囑咐大嫂幫我洗澡,柴火燒好的熱水和冰涼的井水兌在一起,冒出滿屋蒸汽,大嫂穿得挺少,雙乳挺拔,大腿白皙,手麻利地在我身上搓來搓去,再長大一點,這事讓我有過不少幻想,而后我正襟危坐,暗地抽自己一巴掌,想他媽什么呢。

    我越過又寬又厚,不知做什么用的駕駛座間的隔板,望向大哥,他有點老了,有皺紋從眼角溜出來,還是跟以前一樣灰頭土臉,他三年前和大嫂離了婚,大嫂跑到市里一家有名的洗浴中心干搓澡了,他一直一個人住,地租出去種,平常跑大車,供孩子讀大專,我媽也幫襯不少。我上次見他,是一年半前,冬天,我大舅過世,出完殯,我倆把孝帽摘下來,在等候室領灰,他滿臉黢黑,眼睛沒神,但也沒腫,可能好幾天沒睡了。我倆對坐著,等著廣播念我大舅的名字,我感覺挺奇怪,這里被念到的人,一個也來不了,他們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這么響了。大哥跟我找話,說,給你大舅送走,你就回去,上海,是吧。我說,對。他說,你啥時候畢業?我說,明年六月。他說,研究生,是三年吧。我說,對。我注意到遠處,隔過兩排,他的兒子正對著一部新買的手機偷笑,殯儀館里最難見的表情,屏幕照亮他的臉,半分鐘后,我的這個侄子發現我在瞧他,立刻頭埋下去了。大哥抹了一把臉,說,早點回去吧,哪兒他媽都比東北好。

    右窗卡住,扳不動,風起來了,一上公路就有,我閉眼挺了一會兒,還是沖,身體前傾,讓它撲向靠背,隨即兜進駕駛室,發出咕嚕咕嚕的低鳴。大哥已經和我聊到了中美關系,我還是照例扮演那個見多識廣的角色,順著回答他:打得過,現在主要都不是熱戰,我們在虛擬現實里也要跟人家對抗,到處都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他說,對,你說得對。現在年輕人都活得相當虛擬,你那侄子放假就往床上一躺,手機長身上了,飯也不吃。大哥跟我各說各的,喝酒也是如此。我故意嘆口氣,裝作這一輩對下一輩的惋惜,拍了下大腿,說,都這樣。上大學以后,再回農村,我一直被視作座上賓,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不停向我提問,好像學歷本里藏著我取來的真經,我給他們講所謂大城市的見聞,好像我已經是南方的一分子。我畢業后去廣州,做過一陣劇本殺店的主持人,傳成動動嘴皮子就能來錢,幫著參謀了幾個密室逃脫的設計,就說我已經是資深的策劃,讓我指揮他們下一代的人生,而我默默點頭,飛回廉租房,連回南天的蟑螂也趕不走。

    車慢下來,我們快駛出長春地界了,路過最后一個鎮子,是過去村上常趕集去的。我指向前頭,說,我們買一點吧。我說的是蘋果,遠看過去,和紅燈一樣,又紅又大,圓滑锃亮。大哥搖搖手,說,不在這兒買。這后山有墳場,他們是從墳地拿下來的,清明節的蘋果,看著才這么好。我暗罵了一聲,再看過去,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邊,身前擺著成堆的紅蘋果,看向這邊,路上車不算多,他們的腦袋跟著卡車轉,盯著我,我只好別過頭去。大哥說,我現在挺精神,咱倆先開著,你要是急,座底下有倆空瓶。我應了一聲,又看向遠處,印象里我從來沒這么看過這片地界,小的時候擠郊線公交,都是頭頂著別人的屁股,在一個塵土飛揚的道口停住,一下被我媽拽下車。

    遠處遼闊又模糊,有幾處低矮的山丘,有幾個村落七零八落地聚集,往近瞧,鎮子后身,土坡與河堤作不自然的平行,同烈起來的光線一齊向南延伸,東西向的鐵軌是一條銀線,割開黑與白,成了天地的分界,也將進村的道口截斷,突兀地橫在這邊屯子的進路當腰,那是姥的老家。外人想踅入村來,忽撞見鐵軌,摸不著頭腦,以為是邊界,其實是樞紐。姥姥,也是大哥的奶奶,她告訴我,解放之前,以道口為界,工分二制,向南歸日本人管,往北歸俄國人修。據上歲數的回憶,分到這兒的俄工頂不是物,常常借著修軌名義偷雞摸狗,北段鐵道因此今日看起來銹跡斑斑,細聞仿佛有尿臊和酒氣,而南段則規整透亮,仍引著一些瘋人跑來聽軌,或為野狗發情提供舒適的枕木。建國以后,外人行路至此,不曉得往里走別有洞天,只當是鬼打墻,拽起拖拉機的倒擋,打方向盤回城了。

    已經過了沈陽,我們在最近的服務區停下,卸了會體內的貨,倒空瓶子,坐久了渾身麻木,我抻了一會兒,去門口烤腸柜那要了兩根,手機半天掃不上。我跟那人說,等一會兒,它發燒了,得降溫,往你這冰柜上擱一會兒。我要過去,一只大手從后面遞去皺皺巴巴的十塊紙幣,他說,你看,我就說虛擬有時候不好使。我把烤腸遞給他,說,先墊巴兩下,為晚上大餐留肚子。大哥咬了一口,表示默認。那邊不知誰誤觸遠光了,打到他臉上,曬紅的臉頰上有幾塊泛白,那是他從小帶的癬,說是和一只野狐貍天天貼臉得的。我提出猜測,你們老板肯定有鬼,估計是挖著啥稀土金屬,讓咱們過去運。大哥笑,說,挖著了他自己找鉤機不就得了。我不太理解這倆車型的區別,說,你說那是咋回事呢?他說,這玩意兒,誰都猜不著,啥貨都放集裝箱里,吊到車上,咱們就是幫著倒騰。

    我倆往車邊走,這服務區蓋得跟大廟一樣,高檐飛脊,給正常方樓扣個古代帽子,樓前陰影遮蓋,風吹過來是涼的。我們走到太陽和陰影的交接處,前頭吉普跳下來一個小伙子,穿校服,往出車口飛跑,他大喊,你別管我!別管我!前車門又下來個女人,喊他回來。小伙仍然狂奔,穿過排隊的車流,跑上高速了。女人聲嘶力竭地叫著,大哥立刻沖上去,喊,別叫了!跟過去!女人回過神一樣,愣著看我倆,大哥沖我擺手,上車!我趕忙跑上來,開門,把女人扶到后座上,坐到副駕駛。大哥掛上擋,我們開著吉普躥過去。他連按喇叭,前面車流都讓到右側,再加油門,沖到高速上,幾秒鐘,我指向前頭,擱那嘎達呢!紅白相間的校服在前頭輔道上晃著,大哥說,坐穩了!我們把著右側車道,開到那孩子身邊,急剎停住。女人趕快從右邊下來,孩子見狀,還要往回跑,我下車準備追,可大哥不知啥時候過來了,一把給他拽住,那孩子喊,你誰啊!松手!女人跟著喊,你他媽不要命了!她抽了他一嘴巴,那孩子一下坐到地上,老實了。

    孩子哭起來了,被他媽抱住半個身子,蹲在地上,時不時委屈地說兩句,我就是不想聽話,我憑啥聽你的。大哥叉著腰,跟那女人說,高速路上別吵架,車門鎖好。車沒打雙閃,快點回去。他示意我往回走,我有點驚魂未定,跟他要根煙,我倆順著輔道,走到出車口,一路上很多車迎著鳴笛。我說,這算啥事啊。我旁邊說,這種事常有,記住一點,啥時候也別下車,下車了,離出事就不遠了。加油站的人跑過來問,咋的了?大哥吐了口煙,他掏出屁股兜里的車鑰匙,按了下說,沒事,家庭矛盾。我們遠端的卡車給了兩下飛眼,晃到這邊。

    接下去的路程很順利,向后飛奔的樹叢低矮了許多,太陽也沒那么高調了,我倆都脫光膀子,我則有點后怕,一根接一根抽煙,風兜得越來越大,大哥的意思是最好趕著點天亮,不然回長春過半夜兩點,沒啥好的燒烤攤了。風把我沒拿穩的煙頭撞飛,落到后排的鋪蓋上,我連忙回頭撿,幸好沒燒起來。那是給司機休息用的,跑長途時候輪番倒班睡。大哥半天不吱聲,怕他疲勞,我就沒話找話,其實我知道這擔心有點多余,但還是一問一答,調查他A1駕照怎么考的,哪個項目最難,有過啥緊急情況,他最后來了句,還能咋的,我們就是過去走鏢的,就是個工具,把東西從這兒送到那兒,從那兒送到這兒,送來送去,直到送不動了,車一賣,就是幫著挖魚池那伙老玩意兒了。我哈哈大笑,把煙頭用力一拋,它打到后視鏡上,風一出力,又回到我手心里。

    太陽又落下半個指頭,光已經柔和一些,我們下了高速,踅進一條小路上,我說,不是去山海關嗎?這怎么沒城墻呢。大哥笑,你以為是去景區啊,工地在這邊,導航關了吧。四面都是彩旗,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這又是條鄉道,還有坡度,我被顛得上躥下跳。城墻沒看到,四處還是山,但陡峭不少,地還是一望無際,卷起的風有淡淡的苦味。前面愈發坑洼,不一會出現成排的塔吊了,綠網搭在鐵架子上,道旁設滿圍立,我們進工地了。

    從一扇簡易的鐵門開進去,車停下來,幾個戴頭盔的人向這邊打望,人群七七八八,各做各的,我說,我一會兒需要干啥,哥你告訴我。大哥沒擰鑰匙,從手扣里夾出一包新煙,他說,不用,你就在這兒,工地臟,你不用下來。現在沒有風,你吹會兒空調,我應該一會兒就完事。我剛要反應,他一下開門跳下去。我也想下去,從車窗一探頭,真他媽高。大哥從后視鏡走出來,和一個走過來的頭盔聊了一會兒,握手、遞煙、露齒大笑,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走過來,中年模樣,穿著防曬服,和我大哥的臉真像,圓臉大眼睛,也是滿臉笑容。她走到兩人中間,向身后指,我抬眼順鏡子看過去,是個塑鋼房,通體發灰,在一處磚堆上立著,磚塊七零八落,它卻奇怪的穩定,剛從里面跑出來一個男孩,沿磚塊跳下來,光著腳在土灰里跑,追的是一只沒落地的家雀。

    大哥把煙盒揣回去,比了個OK的手勢,離開后視鏡,他爬上車,看向兩邊,掛起倒擋。明顯是回應我疑惑的表情,他說,就是把那個房子挪出去,搬到對面。我有點蒙,說,然后呢?大哥搖搖頭,說,不知道還有啥。車往后倒退三十米左右,又停住,大哥再跳下去,半天沒有動靜。我擺弄了會手機,它已經涼下來了,向我提示話費余額不足,我準備交點,突然一陣失重,感覺車正向上升,兩旁人們都在朝我身后看,我看過去,大哥正站到后面的操縱臺上,有東西給車頂起來,大概是千斤頂之類的東西,陽光越過起重臂,從駕駛室后窗沖到我面前,我打著手遮,看三四個戴頭盔的正把后車的擋立搬下來,再看向后視鏡,女人正在一個石子堆上,指揮著什么。塑鋼房在我右邊,不知啥時候上來個人,是剛剛抽煙的頭盔,巨大的鐵鉤從我們這邊順高處垂到他頭頂上,他不緊不慢,身子像站不穩一樣,從手上的布袋子里拿出幾根粗粗的鋼筋線,捋出四根,挨個系在房子頂端四角的圓鉤上,又慢慢牽出來,分別將另一頭系到卡車伸出的鐵鉤,女人已經走到塑鋼房前頭,抱著肩,神情嚴肅,雖然她是背對著我。

    窗子反光,不大看得清,但剛剛門開了一會兒,塑鋼房里露出大半,后墻上油煙一塊一塊的,掛著簡易架子,東西大多清空,還有一些煙盒,大概是空的,被透明膠布貼住,供買煙的挑選,最底下那排還封了層玻璃,有吹風機、煙灰缸和幾個安全套盒,那邊像是有灶,看著一半大勺的把,也興許是平底鍋。一條小黃狗從暗處踱出來,搖著尾巴觀察形勢,它嘴巴微啟,眼睛瞇縫,跟大哥家的簡直一模一樣。最醒目的還是架子旁邊的相框,相片是一個老人在一輛紅旗車前頭叉腰,穿著工服,神采奕奕,屋里凌亂,到處積灰,地上散落著工零件,只有這個相框擦得锃亮,邊沿都反著光,我剛要仔細端詳,有人一下把門合上了。

    頭盔是明黃色,他踩著房子的窗框準備下來,一腳下去,給蹬斷了,女人找來了椅子,摞在桌子上,又叫來倆幫手把著,那人才顫顫巍巍下來,他把頭盔摘掉,滿頭銀發,原來這么大歲數了,在平地上走道,一瘸一拐。塑鋼房在他們面前緩緩離地了,發動機聲沉沉有力,漸漸有咯吱咯吱的聲音,房子懸空了,但是斜歪一點,可能是鋼筋線沒校好距離,鐵臂慢慢往上舉,朝我這側擺過來,房子漸漸脫離我視線,又緩緩進入后視鏡,慢慢移到車身上,起重機又將它一點點往下放,在幾個人對方向的喊叫下,終于放穩,咣當一聲,房子落到車上了,我仔細聽,沒有別的動靜,我像有點期待似的,等那個相框掉下來。

    前面傳來倆人說話:你說錯了,灰塵都是人身上的東西,屋里沒住過人,根本不可能有灰。另一個人說,凈扯淡,我家那小屋,我挺長時間沒回去,全都是灰。另一個聲音又起來,那是因為你住過了,你身上有東西在屋里留下來,才有灰。那面說,大哥,你這是喝了幾斤啊。那人繼續說,人就是一身灰,到哪兒哪兒就有灰,一吐氣就出灰,死了化成灰,人是最招灰的,因為從土里來,還得埋土里去。聲音越來越小,我往出探頭,是兩個背影,一個光著膀子,光頭,衣服搭到肩上,另一個瘦小,但是頭發很長,穿著大一號的工服,褲腳耷拉到地上,我分不清哪個在宣揚灰塵理論。

    車頭緩緩降下來,大哥又跳上車,我急忙問,搬到哪兒去?不遠吧。大哥指了下北側,車向后倒了十米,就停住了。小黃狗不知從哪跑過來,望著大哥在操縱臺把它的房子落下,剛吊起來的時候,塑鋼房又晃得厲害,再使勁搖一搖就快散架了,起重臂來回調整,終于找到個不錯的角度,在女人的指揮下,向北邊挨著圍立的一小片沙土空地上落去,窗戶里開始往外冒灰,像在咳嗽一樣,一下下地蹦出塵土來,我還是沒聽到有啥東西掉了,真夠結實的,突然又沉又軟的一聲,房子挪好了。

    大哥跳上車,說,回去。我說,啥?這就完事了?他說,完事了。我左右看看,這地方和剛才的廢磚堆也就十米,僅越過這條土路。我說,咱們跑一千多公里,就是挪這么個小塑鋼房?大哥點點頭,沒事,不耽誤掙錢。我摸了摸腦袋,這小屋里有啥國家機密嗎?大哥說,我也不知道,老板讓咋干就咋干,反正咱把錢拿到手了,撤。他拉上安全帶,滿臉通紅的陽光,我歪頭看過去,女人在小屋前叉腰,看著門口,好像跟誰對視一樣,門打開了,是剛剛解完繩子,又從房頂掉下來的頭盔,他動了兩下,指了下我們這邊,大概是伸手告別,車啟動起來,響了兩聲喇叭,以示回應,副駕駛的窗前掠過這條土路的另一邊,灰塵四起,我最后看了一眼,透過壞了的右窗,女人轉過頭,也報以笑容,真奇怪,她長了張大哥的臉。

    到了太陽去燒云朵了,來的時候遍地灰黃,現在滿路鋪紅,朝遠望一片血色,我精神起來,手機上,把剛剛的倆地點調換,返程的導航打開,快沒電了,音量卻調到最大,放歌聽。大哥跟我說剛剛的貓膩,女的肯定是領導家親戚,他觀察了,整片工地就這么一個簡易小賣部,也不讓其他人進,施工了就派車給房子挪地方,整個小屋的所有東西都賣了,都趕不上咱倆來回油費。我拍了下車門,說,太操蛋了,還讓咱折騰這么老遠,都快跑出東北了。大哥說,沒辦法,車是人家的,掙人家錢,走人家道。他就是說往海里扎,我也給它開進去。我說,不過,這女的跟你長得挺像的,沒準有親戚。他說,我沒細看。我們已經跑上高速,我扭過頭去,看到了遠處的煙。

    我說,不對啊,哥,這怎么燒起來了。大哥油門加緊,風又灌進來,更熱了,他說,燒荒呢,來的時候不就看見了嗎。我說,來前兒沒有啊。他說,你睡著了,再說了,來和去是反的,你凈在那兒看另一頭了。我半信半疑,火苗在公路旁律動,朝遠蔓延,火和煙混在一起,所過之處漆黑一團,焦味沖過來,有奇怪的香,左右看去,幾十片火同時著起,跟遠端火燒云接成同一張畫紙。我說,為啥要燒荒?大哥笑,你真是城里的,這點常識都不知道,把地里壞東西都燒了,蟲子,荒草,病菌都給燒干凈,莊稼就能長好,你小時候應該見過吧。我說,我沒印象了,這不會燒到房子嗎?大哥說,離得遠點唄,你嗆不?我說,沒事,還挺香的。我半探出頭仔細聞,這焦味真不討厭,只是熱浪一陣一陣,大地就像個熱爐,剛剛就不該逞強,讓大哥隨便找個汽修店把車窗修好。

    大哥自顧自說起給大舅遷墳的事,因為家里老墳的山被地產承包商占了,現在骨灰還放在殯儀館,神婆子選新地方,閉眼一通念經,睜眼說,你爸打過狐貍。大哥說,是,用的獵槍,沒打死,打瘸了,后來養了一陣,自己跑了。那人又說,你爸給過孩子。大哥說,好像是有這事。對面嘆口氣,說,先停三年,三年之期到了,我們再燒紙選地方。大哥讓我點著一根煙,跟外面煙霧同步,他說,這玩意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媽要整這魚池,就是那神婆的主意,給那瘸腿狐貍預備的,說是自己家不供,弄點好吃的,也算是給人家吃食了。我熱得抹了一把臉,說,那咋非要在我姥生日之前整完呢?大哥說,怕她惦記唄。

    燃燒的面積越來越大了,目之所及變成了煙海,越往東北開,漆黑的土混著煙和火,在晚霞里就越肆虐,偶爾越過幾片冒綠的樹林,遮擋一下,就又成片在眼前燒起來,我有點困了,嘆了口氣,哥,咱倆今天頂算啥也沒干。大哥說,不至于。我說,也是,我上學時候學地理,說長春是東北的絕對地理中心,咱們一折一回,等于把整個東北都逛完了。大哥說,你真不是一般人,上學的事現在還記著,我啥都想不起來了。我困得眼皮撐不開,默不作聲。大哥又說,南方應該不用燒荒吧。我閉眼答應著,沒見過。他說,南方就是比東北好,土里長的東西都得是好的,以后就在那扎根吧,別像我們,下一代都完蛋,再也沒有好人了,你說,你侄子要是隨我呢。我含混地說,隨你,就是開車,也行,這來回一趟,不少掙。他說,啥?我說你侄子要吃水果。我猛地醒來,我們都開到一處小鎮上了,他停到路邊,跳下車,幾分鐘后,大包小裹地出來,天有點黑了。

    大哥問,涼快點沒?我說,我睡了多久。他看看顯示儀,一個多小時吧。天色深藍漸紫,摻著漸漸稀釋的云的夾層,發動機又奏出旋律,我按了下手機,不亮,沒電了。我說,你能找到路嗎?大哥說,開多少遍了,讓你來是陪我嘮嘮嗑,你凈睡覺了。我有點上當的感覺,翻他拿上來的袋子,比拳頭大兩圈的蘋果,我咔嚓一口,看到大地暗黑,狐貍尾巴的顏色隱遁了,零星的火光像星點,撒在沒有盡頭的平原上,后視鏡里,一二超車的小轎車射來銀河的光芒,除了路燈,慢慢什么都沒了,漫天的灰塵只在我倆前面的光柱前顯現,是燒過荒的灰吧,我不知道。大地已經是一鍋煮爛了的粥,我們是一把勺子,穿行在無邊的饑餓里,我突然發現一件事,除了撒尿,我自始至終沒從勺子里下來。

    還不知路有多遠,我又閉上眼,過一會兒我媽會罵我鬼混去哪兒,前院對我陌生的黃狗也跟著幫腔,在此之前,我再睡上一覺,在搖晃間,或許會做夢,夢里面有一件早先的事。我高三那年,大哥跑大車,卸貨的工地在我高中旁邊,是個郊區,我晚自習沒意思,跳墻出來,找他吃燒烤,飯后提議散步。我們走在一片開闊的林地里,本是翻修的公園,白天陽光充足,到晚上,雪沒有覆蓋一切,隱約可見的松枝和殘葉像溪流和礁石,我們往深處走,大哥慢慢推出一個雪球,越來越大,直徑有一米半,我跟在他后面,他不知疲倦,趔趄地推著,直到他鼻涕吸不回去,雪球快和我們一樣大了,他突然停住。我們前面站著一個雪人,它不同于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細長的身體,戴著手套和墨鏡,伸著一條胳膊。我走過去,和它握手,手套里竟然傳出溫度,很燙,后面大哥笑起來,吸著鼻子,笑聲和哭聲一樣,這時雪人動起來了,它晃晃身子,身上的雪抖掉,我嚇得坐到地上,大哥笑得更厲害了,聲音卻像啜泣,不過我看向冬日獨有的火紅的天空,撓撓頭,感覺渾身發熱,也跟著笑起來,雪人在前面,也不摘掉眼鏡,也不說自己是誰,夸張地搖晃著身子,往前面更熱鬧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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