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子記
一
“啪”一聲,說書人胡從德把響子拍在書案上,野豬林的雪便在冷寂祠堂上空落了下來。
那截竹板,叫響子,跟了胡從德五十年。竹身磨得烏黑油亮,裂痕里有了歲月的包漿。
1978年冬夜,他在祠堂第一次敲響它。臺下三十幾個村民縮著脖子,腳下跺著稻草取暖。
二十多歲的胡從德并不知道,從那時開始,他要跟這個響子相伴幾十年。
胡從德的父親是大學生,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因為解放前的經歷被人當作“特務”受到批斗,胡從德因此受累,學業只維持到初三就在家參加勞動了。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的艱辛太多,只是年少時從父親那里得了不少書,也聽父親講過《聊齋志異》《三國演義》《水滸傳》一類的故事,讀書聽故事,每每如癡如醉。
在生產隊參加勞動,白日里勞累無比,晚上沒什么事,他就在祠堂里裝模作樣說書。那時也沒有什么技巧,無非是把書里看到的故事講一講。村里人天黑就無事可做,有人講故事,他們自然愛聽,慢慢聽眾越聚越多。
說書場所,夏天在操場上,冬天在祠堂里,有一角屋檐下也行。從前的曲藝人,幾乎和討飯人一個意思。也有人笑他:“正經人誰去做這個?”但父親似乎并沒有反對過。
說書的內容,主要出自中國古典小說,都是經典故事、神話傳說,加上一些演繹。胡從德用的是本地黃巖話,再結合本地的風土人情做一番加工,讓老百姓聽了覺得親切。說書的技巧,有的是傳承的,有的是偷學的,胡從德沒有認真拜過師,偶爾聽聽人家怎么講,自己再琢磨琢磨怎么豐富提高。
很多年以后,胡從德的說書從屋檐下、祠堂里,走進了正兒八經的茶館,走進了場面闊大的書場。書場就是專門說書的地方,茶館是以吃茶打牌為主,兼營說書的。有的師傅來了,說一部書,能說上一兩個月。很多精彩篇章,說到節骨眼上,突然“啪”的響子一聲響,“且聽下回分解”。下面的聽眾頓時一片嘩然,卻也只能干著急,下回接著再來聽講。
胡從德說,武松在獅子樓大戰西門慶,刀就要抹到對方脖子了,可刀懸著能講八九回!這就叫作賣關子,也是說書人的必備本事。
二
響子一敲,祠堂里浮起一團陽光。那光里站著八十萬禁軍教頭,也站著二十二歲的胡從德,一晃眼,他從二十歲到了七十歲。
“一角錢一張票,分藝人五分。”他瞇眼笑。五分錢能買半斤糙米,夠一家四口熬兩頓粥。椒江、臨海的書場也去,夜夜爆滿。一天下來,他能掙到三四塊錢,這份收入抵兩個農民的收入綽綽有余。
胡從德所在的村莊,如今已變了大樣。原來偏僻的小村,一條大公路劈開村莊,大貨車轟隆隆碾過門前。百年香樟就像村民們的命運,有好有壞,好的進了城,住進了高樓,差的也進了城,在廠子里賣力。
老祠堂變成了文化禮堂,鋁合金窗框亮得耀眼,墻上掛著“五水共治”的標語。胡從德站在臺上,背后電子屏滾動著“孝善文化講座”。臺下坐的多是銀發老人,老人們都是熟面孔,稀稀落落幾個,難得見到一兩張新鮮面孔。
胡從德加入了縣曲藝家協會,加入市曲藝家協會,后來又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承人,又成為“鄉村大使”,人們都叫他“胡老師”。這些都是榮譽,讓胡從德覺得自豪。對于這半生的辛勞,他總結了一句話,讓我一定要寫上:“評書宣講五十載,每年宣講二百場。一生講了一萬場,聽眾多達兩百萬人次,足跡遍及溫黃平原。”
幾十年反復熬煮,《朱元璋傳奇》《水滸傳》《封神演義》這些經典依然是他的拿手菜,只要響子一拍,信手拈來。胡從德一人分飾幾角,一會兒是姜子牙,一會兒是琵琶精,一會兒是路人甲,幾乎連喘口氣的間隙都沒有,就可以無縫銜接。
只是,臺下已不復當年的那般擠擠挨挨,那般熱鬧喧囂。
有一回,他在村文化禮堂講《五虎平西》,依然是一個人,一張臺子,他穿了馬褂,聲音洪亮。夏日中午,空調溫度正宜人,臺下座中,老年人兩三位打起瞌睡,漸漸鼾聲四起。胡從德有點哭笑不得。揀緊要處,他把響子往桌上一拍:“那雙陽公主策馬追敵,追的可是你們這些瞌睡蟲!”
滿堂驚醒,眾人哄笑,他瞥見窗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子:白發、豁牙,藍布衫像掛在時間的竹竿上。
三
“啪”——響子一拍,說到豁牙,讓人見笑啊!胡老師說著伸出手指:就去年,摔了一跤,磕掉四顆牙。
要到高橋石牛渡村文化禮堂去宣講,剛出家門就摔跤,在醫院躺了十多天,別的大礙也沒有,就是少了四顆牙。人老了,真是不如年輕時靈活。老伴和女兒都叫他不要再跑來跑去了,在家里享享清閑,不是很好嗎?
他還是歇不下。不講書,做什么呢?這日子有什么意思?于是又開始講書。為了講書,所以種牙,一是形象更好,二是口齒清晰,這對于講書人,要緊得很。
“種六顆牙,七萬塊。”胡老師咂嘴,仿佛在說書里的荒唐事,“姜子牙八十歲拜相,我七十三歲換新牙,不虧!”
是真不虧——二十五年前,胡從德糊里糊涂生了一場病,醫生說是胃癌,“最多能活兩年半”。胡從德是揣著診斷書去書場的。他偏要講《聊齋》里的《司文郎》。“窮書生被閻王勾錯魂,放還陽間后中狀元——您瞧,陰司也有糊涂賬。”臺下大家笑,他心里苦。“我想,我要是一死,我老太婆也要苦死。”于是他不再去醫院檢查,每天該吃吃,該喝喝,該去講書還是照講,一聲聲響子拍得比往常更震天動地。
日子一天天過下來,竟真熬過二十多年。
“我還有什么好虧的?可能閻王爺看我一生歌頌人間美德,一輩子做的都是好事,讓我多活幾年!”
從閻王爺手里搶了幾十年時間,現在他又種了一口雪亮的牙,在村文化禮堂,他信心滿滿講“呂洞賓三戲白牡丹”。青色長褂干干凈凈,響子拍得聲聲清越,驚飛窗外一群鳥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