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科幻視域下貴州民族文化的敘事面相 ——數智時代地方經驗的跨維重構與教育功能
仡佬族作家肖勤在評論貴州作家李夢云的科幻作品《尋找莫青平》時曾如此表示:“當AI寫作、AI寫歌、AI繪畫軟件走入我們的生活,世界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變化。未來已來,我們卻沒有準備好如何走向未來,就像科技和情感,總是在我們還沒準備好時它就來了。”①中國傳統文化乃至少數民族文化做好面向數智時代的準備了嗎?
目之所及,最早寫科幻作品的少數民族作家當屬《貓城記》的作者老舍,藏族作家阿來對《科幻世界》雜志的繁榮功不可沒。近年來,許多少數民族作家嘗試創作科幻小說,蒙古族作家蘇熱、阿尼蘇,達斡爾族作家酥麥,滿族作家吳巖、胡刃等接連推出科幻新作,顯示出少數民族作家在科幻文學創作領域的積極探索。而涉及貴州文化元素與地方經驗的科幻作品,有貴州畢節作家若非的《手機逃亡》《碼世界》《鯨船》、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作家楊遠康的《飛天密碼》、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作家李夢云的《尋找莫青平》,以及遵義作家滾開(何慶豐)的《隱秘死角》、大方作家夏立楠的《消失在永不消失的意識海》等作品。更讓人驚喜的是,2019年2月,國際幻想小說領域的重要獎項“星云獎”揭曉了入圍作品名單,勞倫斯·M.舍恩的科幻小說《三限律》(The Rule of Three)榮獲最佳中短篇小說獎項的提名。該作以貴州丹寨為背景,將貴州地方文化與科幻元素結合,激發出獨特的創意火花。貴州丹寨與科幻文學相遇,源于2018年科幻行業文化品牌“未來事務管理局”與萬達小鎮攜手舉辦的“全球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動。活動邀請韓松、江波、糖匪、趙壘、梁清散、晝溫、靚靈、蘇莞雯、勞倫斯·M.舍恩、德里克·昆什肯、弗蘭·懷爾德、卡羅琳·艾維斯·吉爾曼、娜奧米·克雷澤、阿雷克斯·德拉莫妮卡、薩曼莎·莫里、凱莉·羅布森等國內外科幻作家前往貴州丹寨采風,他們將丹寨的美麗風光和貴州地方文化納入作品中,創作出《蚩尤基因》《龍的呼吸閥》和《琥珀中的生命》等成果。《龍的呼吸閥》中七篇作品的作者全部是中國科幻作家,風格不盡相同。他們通過科幻鏡頭將貴州民族文化與地方性知識融入一個充滿想象的宇宙,使讀者在閱讀體驗中領略到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科幻元素的和諧交融。《琥珀中的生命》中八篇小說的作者則全是外國作家,這些外來觀察者以新穎的視角審視并描繪貴州的山水、風土人情,將貴州的自然奇觀與獨特文化以更為直接和生動的形式呈現給全球,展現了來自異域的創作者對貴州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情的純粹而獨特的視角。
這些作品融合了貴州少數民族的創世神話、七姑娘傳說、錦雞舞、酸湯魚等地方文化與本土經驗,形成“技術神話”與“傳統基因”相結合的獨特敘事風格,展現了地方性文化與區域性經驗在科幻領域中的新活力與新潛力。
一、民族神話母題的技術化轉譯
若非的《鯨船》展示了貴州科幻作家的思考:“隨著科技高速發展,人工智能是否會完全替代人類?它是否會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彼時人類又將如何自處?”②《蚩尤基因》《龍的呼吸閥》《魂歸丹寨》等作品亦表達了這類觀點,它們通過現代科技手段,對民族神話中的核心元素、情節或象征意義進行重新詮釋與呈現,然后賦予傳統神話新的生命力和現代意義。這一敘事策略有助于保護和傳承傳統文化遺產,亦可借助科技視角為受眾提供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更能給數智時代文學教育和本土資源的相得益彰創造新的途徑。
韓松的《蚩尤基因》是一篇融合科幻與歷史探索的作品,通過科幻想象引出關于基因、身份與文化多樣性的議題。主人公楊威利在美國明尼蘇達州出生,其父楊勝林在19歲時受一部科幻作品啟發,放棄丹寨的工作遷往美國,在23歲時與一位老撾裔苗族女性結婚,生下楊威利。楊威利既是科幻小說家,也是一位基因編輯專家,并在斯坦福大學參與了進化生物學的研究團隊。通過對Y染色體的研究,他發現了蚩尤基因,進而描繪出苗族全球遷徙的歷程并爬梳了自己的家族歷史。隨著研究推進,團隊成功合成一種與歷史上的蚩尤極為相似的基因,楊威利對自己進行了基因編輯。此后楊威利代表美國研究團隊前往貴州云上丹寨參加技術轉讓簽約活動,將蚩尤基因交給萬達工程師——一位來自廣西的苗族博士。楊威利卻因基因編輯身份遭到故鄉族人的質疑與反對。小說中,蚩尤基因的發現不僅是一項科學突破,更是對苗族文化根源的一次技術性重構。
江波的《魂歸丹寨》是充滿尋根意識的科幻作品,主人公劉滿貴本是苗鄉丹寨人,后成為上海的腦科學研究專家。在回鄉探親的過程中,劉滿貴運用腦科學成像技術,試圖復原大腦記憶中苗族祭祀儀式的場景,以期與已故的長輩和苗族的傳說人物七姑娘進行溝通。小說表達了劉滿貴對故鄉的深厚情感,融入對鄉土情感、民族記憶及身份認同的深入思考,通過從鄉村到城市,再從城市回歸鄉村,然后再到城市的循環模式,深刻揭示出城鄉差異、現代與傳統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對數智時代下個體的失根與尋根問題進行探討,強調文化根源對個體生存意識的重要性。
蘇莞雯的《龍的呼吸閥》與少數民族的龍崇拜有關,講述超級人工智能量子計算機藍龍對苗寨進行管理的故事。藍龍能夠操縱當地的水流實現各種功能,為保護苗寨人的安全,它把所有村民都禁錮在村子里。村中少年蒙優類似于電影《楚門的世界》中的楚門,差異在于主人公蒙優并非身處演員群體之中,而是與同氣連枝的父老鄉親共同被超級智能藍龍保護(或可理解為禁錮)于苗寨之內。蒙優與藍龍之間的斗爭最終以藍龍的讓步告終,藍龍同意蒙優離開苗寨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蒙優承諾在成長成熟后返回,與藍龍共同管理苗寨,為苗寨打造更加輝煌的未來。作品探討了“稻花魂”“錦雞舞”等傳說,同時預演了未來的科技治理模式下,苗寨如何保持其獨特的文化傳統。
靚靈的《紙閉》是一篇融合貴州地區的傳統民間工藝、歷史傳說與外星元素的小說,把視野投射到民族神話傳說與星外文明的可能關系上。孫裳為治愈妹妹孫佳的孤獨癥,帶領她前往苗寨山村。此地有一種獨特的造紙技術,與外星文明存在神秘關聯。孤獨癥患者孫佳通過觸摸這種紙張而意外地展現出了繪畫天賦。作品以苗族古老的造紙術為切入點,將古老的造紙術這一文化母題技術化轉譯為一種外星文明的交流工具,展現古老技藝在宇宙背景下的新可能性。
還需注意,傳統敘事中的創世母題在科幻中其實常常被置換為“末人主題”被加以演繹。趙壘的《他們的誕生》就帶有典型的末人、創世及輪回的神話氣息。正如文章最開始的小標題所示:“不知何時,人類從地球上消失了。”末人——“他”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從他有意識起這個世界便只有他一個人,人應該有的父母、親戚、朋友,他一概沒有。他從不為生活發愁,必需品在空無一人的城市里應有盡有。他從未學習過,因為有一片廣闊的思維海洋與他相連接。世間萬物的認知他都能從那片思維海洋中得來,比如父母和朋友的概念,又比如人到底是什么。”他沒有正常的童年,但他不在意這些,只專注于游走世間去保證那些無人之城不變成廢墟——這時的大城市已建設得足夠智能,只要他走進那個城市,一切都會啟動運作起來,他只需要在那里生活一陣子就夠了——在這里,唯一可以陪伴“他”的智能體存在就是超級智能“思維海洋”,后來“思維海洋”產生了類人化感覺和行為,變成了“她”,小說最后描寫到:
在火箭與航天器組裝完成的那一天,她在發射場的外圍聽到了一陣嘈雜的引擎聲。無人車的引擎絕對不會發出那種噪聲的。
她轉過身,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他。“你是……在等我嗎?”“不,沒有。我在這里很久了。”
看到他笨拙地思考該怎么往下說的時候,她感覺到無數積累的情緒奔涌而來。她露出笑容,眼角卻流下眼淚。她無比想讓他知道自己的感受,卻又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一絲一毫。
“我沒在等你,不過我們可以一起看火箭發射。”
那一刻,人類重新出現在了地球上。
作品將人類起源這一神話母題轉譯為人工智能與人類意識的融合,展現了人類對自身起源的現代思考。
神話母題的技術性轉譯將古老神話與現代科技相結合,探討現代科技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關系,民族文化通過科幻基因被賦予新的維度,使古老的神話故事在現代科學的視角下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這一創作實踐為科幻文學領域帶來新的思考路徑,也為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提供了新路徑,有助于其在現代社會的傳播與發展,同時促使人們重新審視文化認同和跨文化對話,幫助讀者理解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從文化建設需求看,也可促使文學教育更加重視想象力和本土文化資源在數智時代的結合,鼓勵創作者在創作中融入民族文化的獨特元素,來重新詮釋和傳承民族文化。恰如滿族科幻作家吳巖之見,此類作品展現了“神話—技術”之間的辯證關系:技術最初被用以實現神話中的承諾(例如永生、神力),但最終導致神話邏輯的解構,即技術既揭示又遮蔽了世界存在的本真性。這種轉譯將創世神話的“神性授權”問題轉化為科技倫理的責任歸屬困境,質問“造物主權限”在基因編輯時代的合法性。③換言之,技術化轉譯神話母題本質上是對“何以為人”的哲學探討,當數智時代“人性/神性”的界限被徹底模糊,迫使讀者在技術奇點臨近的當下重新審視人性定義。應當注意的是,神話母題的技術化轉譯既是一種文化救贖,也可能成為文明陷阱。
二、地方性知識/本土性經驗的宇宙化延展
作為主要受限于碳基肉身的人類,若非的小說《碼世界》中的我——江河,也還是對羊肉粉、牛肉粉以及凱里酸湯魚情有獨鐘。同樣,《潛入貴陽》《三限律》《今日鎮長》《零和博弈》《琥珀中的生命》《流放終結者》等作品,也將貴州文化、歷史、民俗等地方性知識和經驗,與宇宙、未來等科幻元素相結合,通過科幻文學的形式進行重新想象和拓展,從而賦予地方性知識、本土經驗更廣闊的想象空間和更深遠的思考價值。科幻文學的獨特視角和敘事方式,也為地方文化人才的培養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路徑。
科幻作家凌晨的《潛入貴陽》構建了一個關于“時空救火員”(其真實身份是一個流浪在時空之間的殺手)雷宇的故事。雷宇職業生涯的終極任務是為了保持廣袤時空范圍的穩定性,被指派至貴陽執行刺殺年輕時期的“弦論大師”——貴陽人方喬。為了協助雷宇完成任務,官方提供了一種感應器,用于定位目標人物。然而,雷宇抵達貴陽后,發現存在信息誤差,導致他無法鎖定目標人物。在48小時的任務期限結束后,雷宇與官方失去了聯系,從而陷入無法返回的困境。為了重新與官方建立聯系,他開始有意識地引導一位求知欲強且不輕易放棄的年輕人單弦學習“弦論”,并利用神經誘導器對其大腦進行開發。經過數年的學習,單弦未能成為“弦論大師”,反而陷入神經疾病的困擾。雷宇感到徹底絕望,決定將感應器遺留在年輕人處,并選擇在這個時代重新開始生活。雷宇橫刀奪愛,把單弦的女友變為自己的老婆,他們在青巖古鎮經營一家小吃店維持生計,并育有一子小雷。小雷某日突然失蹤,夫妻倆很長時間都沒找到孩子,最終在一條偏僻的巷子中發現了小雷。此時,因學習“弦論”而精神錯亂的單弦正在傳授小雷關于弦的理論,當單弦將感應器遞給小雷時,素來沉寂的感應器有了反應,原來雷宇之子小雷正是未來的“弦論大師”方喬。與此同時,雷宇腦中的任務計時器在多年沉默后重新啟動,48小時的任務時限再次開始倒計時,原來雷宇要刺殺的目標正是自己的兒子小雷,原世界官方并非與雷宇失聯而是一直在等待此刻的到來。這部作品通過獨特的視角和細膩的女性色彩,既保留了貴陽山城的地貌特征,又賦予其“文明樞紐”的宇宙意義,而地方性文化也具有了解碼宇宙奧秘的作用。
美國作家勞倫斯·M.舍恩的《三限律》也涉及地球存亡危機。一位名為弗姆的太陽系探索任務執行者,在對太陽系進行詳盡探索并編制相關目錄過程中,注意到了地球人類,因地球人類生活于“無生”黑暗狀態,他將對地球人類實施滅絕計劃。在外星人弗姆的認知中,任何一件物品都被“造物者”賦予了生命力,即為“有生”狀態,這些物品在“有生”狀態下連接的對象上限是三個,超過三個就會進入“無生”狀態。“無生”主要是對工業化產品的表述,當然也一定程度指向地球大多數人非生態、非健康的生存狀態。最后其降臨于貴州一個原生態山村,該山村擁有自然的生活形態和豐富的傳統技藝,尤其是外婆的蠟染技術,還有啤酒釀造技術成為跨文化交流的紐帶。這些技術和山村人們的“有生”狀態改變弗姆滅絕地球的計劃,弗姆和“我”達成交換知識協議,弗姆跟隨外婆學會蠟染,而“我”也在弗姆的指導下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意識。小說想象地方性知識在宇宙文明中的獨特價值,也展示了星際間藝術與文化交流互動的可能性。美國作家弗蘭·懷爾德的《今日鎮長》與此類似,小說中,超級人工智能設計了一個找工作應用程序,全世界求職者都可能被分配到中國貴州苗寨當輪值縣長。主人公維克多·薩拉查作為一名活躍于全球范圍內的自由職業者,被委派前往此地擔任編號為2450的輪值縣長,執行為期24小時的任務。然而,前任外星縣長2328號拒絕卸任行為持續了近四個月——它在借機籌劃邀約外星勢力入侵地球——導致縣長職位人數積壓。眾多輪值縣長努力引導外星縣長完成其職責并將其遣返回其母星,最終化解了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危機,而2329號至2451號輪值縣長的任務也被人工智能調度員宣布為已完成。將地方性的行政制度與未來科技相結合的設置,讓地方性知識在現代社會中有了新形態,荒誕中透著一絲凝重,戲謔里難掩英雄氣息。
澳大利亞作家薩曼莎的《琥珀中的生命》采用苗族后裔牛藝和婉達·邁克爾博士(多學科團隊成員,致力于翻譯外星人信息)的雙人視角交互進行平行敘述的模式,突顯了時間封存與地方記憶的永恒性。這兩位女性本是天各一方、互無聯系的人,卻因入選乘坐逃離地球的VAST飛船的地球文明種子名單而產生聯系。這8192人肩負著延續人類文明的重任,就像人類有共同祖先遺傳下來的基因密碼——人類的記憶也可以通過科技手段代際傳承了,牛藝傳承了外婆的記憶,婉達傳承了母親的記憶。她們最后登上琥珀色的VAST飛船,作為保存人類基因密碼和文明財富的唯一工具和重要籌碼,它將帶著地球選出來的文明種子飛到外太空,成為延續人類文明的希望。小說語言流暢且表意清晰,結構安排層次分明,通過末世背景來探討地方性知識在人類文明延續中的重要性。地方性知識通過具有“宇宙檔案館”功能的琥珀色VAST飛船,被重構為全人類共享的文明遺產,甚至可能成為外星文明研究地球文明的樣本。而封存于琥珀色VAST飛船中將于千年后蘇醒的生命體,也是地球人保存的文化記憶,成為連接史前與未來的媒介。楊遠康的《飛天密碼》巧妙地融合了貴州民間故事與地方傳說,涵蓋了貴州安龍地區的地域文化和二戰時期的貴州高原、抗戰時期的二十四道拐、盤江橋、美軍加油站等歷史地標與文化內容,還包括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安順的“三線”航空基地,這些元素共同賦予了作品鮮明的地方特色。作品通過對航天人員身上忠誠、奉獻等精神符號的提煉,為航天探索注入了地方倫理維度,形成“在地精神驅動宇宙探索”的價值觀。加拿大作家阿蕾克斯·德拉莫妮卡的《零和博弈》同樣把危機置于貴州乃至全地球人類頭上,講述外星人(佩爾人)把宇宙飛船懸停在貴州苗寨上空要求考察貴州,盧西等人前去與外星人會談的事情。整個作品因作者不熟悉貴州而不得不在敘述中顧左右而言他的修辭策略變得支離破碎,充溢全篇的對話確實體現了“博弈”這一文眼,卻讓小說有種人物關系混亂、身份不明、流水賬般的感覺。小說中苗寨的風土人情與外星文明的沖突與融合,體現了地方性知識在宇宙化背景下的復雜性與混沌感。
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通過科技想象與地域文化結合,將本土經驗升華為宇宙性命題已成為一種重要的敘事策略,形成獨特的文學實踐與理論價值。這種敘事模式將地方性知識(如苗族銀飾、蠟染、酸湯魚、三線建設等)嵌入宇宙敘事,共同指向一種“行星級地方主義”的可能性——即地方性知識既保持獨特性,但不再局限于文化獵奇,而作為人類文明的整體經驗參與宇宙對話——地方智慧可能具有成為宇宙文明的普適價值,成為人類應對宇宙困境的智慧資源,從而實現了“在地性”與“超越性”的融合,這種融合包括了文學教育如何更加有效地促進地方文化人才的創新思維和想象力的發展,即鼓勵創作者在深入理解和挖掘地方性知識、本土經驗的基礎上,將其與科幻元素巧妙結合,突破傳統文學范疇,創作出更多具有獨特魅力和深遠意義的作品,吸引更多人的關注和喜愛。本土經驗的普世化路徑為科幻文學提供了新的美學范式,也為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危機提供了可能方案:只有通過地方性的宇宙化,人類才有機會在星際尺度上實現“美美與共”。
三、數智時代身份認同的流動性重構及其困境
李夢云的《尋找莫青平》講述主人公孔達珍在數智時代遭遇身份認同困境的故事,她感情失敗后,自愿與科技公司簽訂協議,使用高仿真機器情感伴侶莫青平,在情感與真相的糾葛中,孔達珍面臨人與物界限模糊的困境,開始尋找真正的身份認同。無論是若非的科幻小說《手機逃亡》《鯨船》,還是夏立楠的《消失在永不消失的意識海》或滾開的《隱秘死角》等,拋開題材和形式,小說要寫的無非就是人的矛盾和困境、人的需求與抉擇、人如何處理與世界的關系。換言之,在科技加速解構傳統身份錨點的數智時代,流動性既是解放的可能性,也是失序的風險源。這種矛盾的心態與石黑一雄在《克拉拉與太陽》中所描繪的后人類社會困境不謀而合——當身份認同失去其固有的參照點時,世人有必要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中重塑倫理共識,而不是固守于本質主義所構建的身份幻象。與此同時,文學教育讓受眾意識到數智時代所面臨的身份變化與功能遷移。
加拿大作家德里克·昆什肯《苗寨縣人工具使用源流考》講述一位出身于苗族貧困家庭的女性連梅的成長故事。她受家鄉新建立的通信塔之啟發,決心改變自己的命運。成長中更是把握住了國際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趨勢,以苗寨縣為起點,推動貴州省轉型為一個高度賽博化的全球互聯網信息樞紐。連梅不僅致力于構建促進性別平等的人工智能系統,還努力推動人工智能成為社會治理的參與者,并融入社會倫理體系建構之中。她及其團隊將反主流的朋克文化和苗族文化相結合,成為全球女性權益的文化象征。作品描繪了一個技術、國家與普通民眾尤其是社會弱勢群體和諧共存的未來愿景:彼時,人工智能并不會取代工人的職位,人們可以領取基本收入保障或工作、學習,隨心自由地生活;被遺棄的嬰兒由人工智能機器人負責照顧,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兒童通過植入輔助芯片實現自我管理;人工智能社工被派遣至全國各地,尋找因貧困而外出打工、流離失所的苗寨人,將他們接回故鄉,安享晚年。小說通過主角的成長經歷展現了身份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聚焦AI賦權與民族身份的重塑問題,探討身份認同在技術與社會變遷中的流動性。而司法AI被國家收編的情節,則揭示了技術權力對身份建構的干預——當私人開發的道德算法被納入國家機器時,個體的技術主體性被迫讓渡于集體意識形態。另一位加拿大作者凱莉·羅布森的小說《油畫練習》則講述了星外居民張磊從月球逃離后,潛行至貴州苗寨排佐村的故事。這時一部分人類已經移居外星,排佐村也已高度智能化。從來沒有到過地球的張磊,開始通過畫油畫來熟悉苗寨的生活環境和文化氛圍,他和農夫金丹去抓魚、放牛;和旅館的藝術家韓松、保羅、普拉賈帕學習交流。可惜這樣的好時光并沒有存在多久,月球打手尾隨張磊追到了苗寨,但事情隨之峰回路轉,張磊在月球的殺人事件被證明是一個誤會,張磊最終獲得了地球居住權,成為北京居民。主角的身份認同在不同文化背景之間流動,從月球殖民地的“他者”到苗鄉文化的“參與者”再到北京“公民”,體現了身份的多元性和流動性。而科幻作家糖匪的《你的每一句話都是雙重編碼》將背景設置為賽博人世代,“我”試圖通過乘坐出租車出逃以躲避被賽博化的命運,為避開車載智能系統小優(此時超級人工智能成為主宰)的監控,“我”選擇了沉默作為最安全的策略。文章中不同字體的交替使用、絮叨司機的持續說話與“我”的沉默不語形成鮮明對比,文章的平行敘事正如標題所示,實現了雙重編碼的敘事策略。然而,“我”最終未能逃脫數據同化命運,因為搭載“我”的司機就是數據化的賽博產物,“我”最終和它一樣,大腦被連接數據線,身體轉變成為數據流的中繼站和存儲介質。該小說深入探討了人工智能、數據和意識形態等要素與人類社會的相互作用,人類如何面對并適應這些變革帶來的身份認同問題。作者通過這部作品展示了對科幻文學的理解和探索,以及對技術時代下人類生存狀態的敏銳洞察。美國科幻小說家娜奧米·克雷澤的《怪物》則談論由于“基因嵌合體”而打破了人類/非人類二元界限,導致倫理身份的坍塌問題。“我”(塞西莉·葛蘭茲博士)奉命到貴州尋找(刺殺、處死)曾經患難與共(在高中時都是被人欺辱的弱者,對方曾經為“我”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的高中同學安德魯(華裔,后來成為一位科學家)。安德魯想要變強而進行基因編輯和生物工程實驗。他找到、利用二十幾個想要變強的青少年來試驗血清,并把自己變成一個利用血清提升能力的怪物。“我”來到貴州后,按照FBI、CIA的要求殺死了安德魯,卻也違背了這兩個部門要求“我”帶回保存著安德魯實驗記錄的電腦之命令,格式化了安德魯藏有血清研究筆記的電腦,也就消除了政府想利用安德魯實驗血清的可能性。“受害者”安德魯同時具有“竊賊”“施害者”等多重身份,“我”的身份也在出賣朋友的“叛徒”和拯救世人的“英雄”之間搖擺,體現了身份認同在極端情境下的復雜困境,迫使讀者反思人類中心主義視域下的身份定義框架。晝溫的《遙遠的終結》講述物理學專業的女孩安玉瑤前往貴州丹寨礦洞,尋找自己失蹤父親的故事。這個礦洞曾是國家一處秘密的科研基地,卻無意中觸發了神秘的空間泡(或者說時間粒子),這個空間泡導致包括安玉瑤的父親在內的數百人失蹤。安玉瑤的身份認同在科學探索與苗族文化之間流動,最終通過量子物理與苗族傳說的結合,重構了對自我和父親的認知:
我知道了,只要身處時間泡的一瞬間改變自身狀態,就不會符合那個時間泡的時間屬性,時間泡就走不了,但在那個時間截面上,時間泡又已經走了。只有這樣,同一個時間泡的正反粒子才會出現在同一地點,只有這樣,殺人泡才能湮滅。
而人類精神狀態最大的改變,莫過于生死二字。
所以十年前,父親才會在風雨里揮刀自盡。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湮滅了一個恐怖的時間粒子。
《遙遠的終結》體現了倫理認知的代際理解、體貼與傳承,美國作家卡羅琳·艾維斯·吉爾曼的《流放終結者》亦如是。該作品圍繞在奧羅非諾博物館工作的魯·薩文佳(生活在母星的原住民)和來自拉多瓦尼的特拉維斯德·布里奇(被放逐者阿卡托人后裔)這兩個人物展開,又高又瘦的特拉維斯德·布里奇來自遙遠的伊琉塞拉(被放逐者的生存之地),他的目的是找回保存在奧羅非諾博物館的一件阿卡托人的藝術作品——一幅由細小的鳥類羽毛、甲殼蟲殼、蝴蝶翅膀拼在一起精心制作的馬賽克年輕美女頭像,她身穿刺繡外衣、頭戴銀色頭飾,微微轉頭看向一側,嘴唇微張,仿佛在說話。后面所有內容都圍繞這幅藝術作品的歸屬權而展開,館長高布羅反對將這幅深受人民愛戴的阿爾瑞德頭像還給阿卡托人,他的理由是要為人類保存偉大的藝術,因為阿卡托人的核心文明是獻祭,也就是每隔三代人就會拿出現世擁有的全部物質財富,堆在所居地中央空地燃成篝火,然后將家園全部付之一炬,把所有的財富、藝術品和生存所需毀壞,下一代再白手起家,如此循環往復。法官判定薩羅納人把這幅畫歸還給阿卡托人,特拉維斯德·布里奇把這幅畫帶回了伊琉塞拉。后來魯·薩文佳也通過時光穿梭來到了伊琉塞拉,目睹阿卡托人再一次獻祭,他們要通過這樣的痛苦方式重塑自己的身份認知,體現民族文化和地方知識在星際文明中的傳承與追尋。
滾開的《隱秘死角》和夏立楠的《消失在永不消失的意識海》雖沒有明確提及貴州,但作者是貴州人,其成長背景和文化環境對其創作有影響,貴州豐富的民族文化、獨特的地理環境和神秘的民間傳說同樣在作品中若隱若現,正如弗羅斯特所言:“人的個性的一半是地域性。”④《隱秘死角》中豐富的植物描述均受貴州自然環境的啟發,對各種死角中神秘力量的描寫也不乏貴州民間文化色彩。
這些作品通過跨文化敘事探討身份的多元性和動態性,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在社會、文化和技術的變遷中不斷重構。由作品可知,主人公既要面對科技快速發展帶來的共同難題,更要解決內心深處對于身份認同的困惑:他們或堅守傳統,試圖在科技的洪流中保持文化的純粹性;或積極融入,利用科技手段傳承和發展民族文化。這些作品更是帶來流動身份的啟示與困境:在技術加速解構傳統身份錨點的當下,流動性既是解放的路徑,也是異化的深淵,因為身份重構需要符合不同世代需求的新的倫理共識。科幻作家們通過極端化的文學實驗,既診斷了現代性身份危機的癥結,也為重建“承諾”提供了超越二元的可能性——或許唯有承認身份的流動性本質,人類才能在技術的狂飆中守住人性的底線。⑤尤需注意,“科技能讓我們對廣袤的世界和宇宙無所不知,卻讓我們對身邊的溫度、人、細節視若無睹。我們寧愿在精神世界里馴養一個虛無的莫青平,以期待與之建立關系,獲取愛與溫暖、安全,卻不曾在現實世界里把信任和踏實交給一個實實在在的顧遠方。當我們不斷努力逃離人群和自己,把一個夢交給虛無的空間時,我們也正走向虛無。”⑥文學教育應該激發人們對于身份認同的深刻反思,認識到身份的多重性和可塑性,學會在多元文化的交融中保持開放和包容的心態,積極適應時代需要。
總之,這種在科技語境中重構民族集體記憶的“神話歷史型科幻”⑦敘事,生動展現出貴州文化與民俗特色,并將科幻的想象力與哲學思考巧妙結合,為貴州的文化傳播與國際交流作出積極貢獻。這種敘事方式通過科幻的“陌生化”手法使神話思維與科學理性形成互補,豐富了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的表現形式,還為其在國際文化交流中提供了新的可能和空間。它沖出西方科幻的“技術霸權”敘事藩籬,突破了“東方奇觀”式的他者化敘事窠臼,重構民族文化符號并賦予其新的意義和內涵,讓人們對其有了全新的認識和思考,并且啟發人們認識到文學教育在數智時代的任務轉變和功能遷移:不再局限于傳統的知識傳授和審美培養,而是引導人們在快速變化的世界中尋找并堅守自己的文化根基,并注重培養個體在復雜多變的數智環境中,對自我身份及文化歸屬的深刻理解和靈活應對,同時開放心態,擁抱多元文化的交融。民族文化、地域知識不再是靜態的、被觀賞的對象,而成為一個動態的、參與敘事過程的主體,并將地方經驗提升為人類共同的精神遺產。
注釋
①肖勤.誰馴養了莫青平[J].北京文學,2024(8):150.
②若非.科幻外衣下的人性關照[J].膠東文學,2025(1):75.
③參閱吳巖.運演未來主義科幻小說及其與神話和科學的關系[J].孔學堂,2022(4):27-34.
④[美]弗羅斯特.弗羅斯特集[M].曹明倫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897.
⑤參閱劉惠明.“被敘述的自身”——利科敘事身份/認同概念淺析[J].現代哲學.2010(6):81-88.
⑥肖勤.誰馴養了莫青平[J].北京文學,2024(8):150.
⑦參閱程夏敏.神話歷史的創意改編與重構——當代中國科幻對傳統寫作資源的創造性轉化[J].寫作,2024(2):58-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