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7期|于學濤:哥德堡藝術館里有褲子嗎
編者按
“草原騎手”作為《草原》雜志的品牌欄目,至今,已經走過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蘇、陳薩日娜、渡瀾、劉惠春、謝春卉、蘇熱、阿塔爾、曉角、田逸凡等許多本土作家從這里出發,嶄露頭角,羽翼漸豐。2025年,為持續強化“草原騎手”的品牌影響,《草原》雜志在今年交替推出“草原騎手·00后”和“草原騎手·多文體”欄目,充分激發本土青年作家的創作潛能,深入發掘更多文學新銳,繼續為培育本土青年作家發揮重要作用。“草原騎手”作為一個文學品牌,將秉持文學初心,持續不斷地呈現內蒙古青年作家文學創作的審美趨向和地域特色,建構起獨具魅力的文學景觀。讀者也可以通過他們作品中兼顧的個人經驗和時代話語,感受青年一代對人生、價值、世界的深度思索。
我和老隱并肩跑出精益機械加工廠的時候,一陣秋風吹過,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墜落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
老隱目視前方,呼吸勻稱。凌晨的沉靜覆蓋著西北大地。路燈發出微弱的光,一只野貓一閃而過。出了廠區大門向右拐,是一條塑膠跑道。
我和老隱拐到了塑膠跑道上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棵特別的楊樹,它的特別不在楊樹本身,而在于楊樹上掛著一條灰色的褲子。
我們很快就經過了那棵掛著褲子的楊樹,我看了看老隱,他依然目視前方,瘦削的臉上迸出青筋,眼里是深淵。
他平時話就少,每天對著機床研究數控程序。我回頭看那棵樹,老隱和我拉開了距離。幾圈跑下來,老隱的頭上冒著熱氣,他彎腰做拉伸的動作時,一截木頭從他的后腰處露了出來。
我是今年從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大專畢業,來到精益機械加工有限公司工作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操作數控銑床,老隱是我師傅。
夜跑結束后,回到廠區門口。我剛準備和老隱道別回去睡覺,老隱說,走,去我那兒陪我喝點兒。
我們本是師徒關系,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我本想拒絕,因為感覺會很拘束。但是他開了口,我又不好意思。
老隱住在車間后面平房的其中一間,之前是放置鉗工工具的庫房,因為老隱是車間里的技術大拿,所以車間主任把那間庫房特批給老隱當作辦公室。
我隨老隱進了辦公室,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老隱打開燈,示意我坐下,隨后忙著燒水沏茶。一組靠北墻放置的棕色沙發,中間位置磨破了皮,露出了海綿。唐老鴨、草莓熊布偶放在上面,唐老鴨的白色已經變成了灰色。沙發前邊是一個倒扣的油桶,上面放了一塊鐵板,當作茶幾。
沏好了茶水,老隱在他單人床下的一個紙箱子里拿出了一瓶板栗酒,一袋花生米,一袋豆腐干,半根火腿腸切成片。他把這些端上來的時候,我慌忙地起身,想和他一起收拾,卻險些被腳下胡亂堆放的工具絆倒。
我坐在沙發上,往一次性紙杯里倒酒,耳邊傳來車間里機床的轟鳴聲,可能是哪把銑刀不行了,切削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吃力。
老隱拉過另一個油桶倒扣下,坐在上邊,然后長出了一口氣,舉起酒杯:“來,小許,走一個,沒啥菜,見諒啊。”我也慌張地舉起紙杯,本來有一腔客氣的話想對老隱說,諸如以后多多指點呀什么的,沒等我開口,老隱已經仰頭喝酒了。來到嘴邊的話只能又咽了回去。
板栗酒入口,除了辛辣,沒有別的味道,老隱從后腰上掏了半天,把一把木頭手柄的尖刀拍在了桌子上,我被嚇了一跳。
老隱表情嚴肅,青筋仍在,一身舊工裝已經洗得褪了色。老隱可能是察覺到了我的不安,笑了一下解釋道,別誤會小許,來喝一口。我僵硬地舉起酒杯,感覺自己好像被綁架了一樣。我低下頭躲避老隱的目光,不自覺地挪動雙腳,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一些,只聽“啪嗒”一聲,一輛玩具小汽車,從簡易的茶幾底下飛馳出來,撞到了不遠處的鉗子上,戛然而止。老隱看了玩具汽車一眼,和我對視著說,這是淼淼的玩具。
老隱又長出一口氣,我一時覺得尷尬,不知說什么。他起身推了推門,關嚴了,機床的轟鳴聲立馬小了許多。我再次舉杯的時候,老隱說:“我女兒,叫淼淼,今年4歲,這幾天在她姥姥家。我媳婦,你嫂子小陳劈腿了,我想宰了她。”
我的手抖了一下,酒灑了半杯。
我說,隱師傅,你得冷靜,千萬別沖動,來,我敬你。我喝下了一大口。老隱喝的口要小一些。他說,讓你見笑了。他夾了一塊豆干,往嘴邊送,筷子沒夾住豆干掉在了桌子上:“我今年55,你嫂子比我小24歲。我心里有她。”我說,那就好,忍忍就過去了,得向前看。
老隱拿起酒瓶給我續酒,我說還沒喝完,他把酒瓶放在一旁,點了支煙:“向前不了了,前幾天我在車間里加班,有一份圖紙找不到了,我想可能是落在家里了。對了,我家住在文博路41號。”
我點點頭,捏了一粒花生米。
“我剛進單元門,就聽見淼淼在哭。你知道嗎?淼淼一哭,我很心痛,他媽的,這輩子最見不得我的孩子受委屈。我打開門看到淼淼在沙發上,頭發蓬亂,眼淚鼻涕流了滿臉。我把她抱起來,她哭我也哭。電視里還播放著《海綿寶寶》的動畫片,她媽媽已經不知去向。
“我沒給小陳打電話,就坐在家里等。臨近中午,她終于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盒餛飩。她那天抹了口紅,還描了眼線。我把淼淼哄睡了,關上臥室門。我沒問她去哪兒了,我說下次再出門的時候,提前和我說,別讓淼淼自己在家,她太小。她低頭摳裝餛飩的一次性餐盒,不說話,蓋子都摳碎了,里面的餛飩都坨了。”
老隱端起酒杯,自己干了。
老隱的床就在貨架旁邊,貨架上落了一層灰塵。上面放了一層工具。
我不知該怎么勸他,就說,隱師傅,別計較太多,該放下的就放下,該珍惜的就珍惜。老隱放下酒杯,雙手向后攏了攏他的長發,夜色也向后移動了一些。“小許,今晚你就聽我絮叨絮叨,你不要跟任何人講,咱廠里人多嘴雜。”
老隱繼續說:“從那一刻,從那一盒說不清的餛飩,我就知道發生什么事了。那天我走在回單位的路上,他媽的,天陰沉沉的,不知怎么的,我特別想淼淼。你說淼淼就在離我百步遠的樓房里睡覺,我卻感覺下一刻就要和淼淼天各一方了。我就又返回去,推開門,一把抱起熟睡中的淼淼,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淼淼先是哭,后來看到我就不哭了。我放下淼淼,去廚房把那盒坨了的餛飩倒進了垃圾桶里。圖紙也沒拿,我就回到了單位。”
板栗酒已經進入了我的血液,我感到一陣頭暈。窗外,月亮已經移動到窗戶西側。
老隱說:“小許,其實是我有錯在先。”
我聽得有些迷糊,心想,老隱是如此不勝酒力,剛喝一點,就有些神志顛倒,甚至是在胡說八道。桌子上的尖刀,反射著模糊的白熾燈光,冰冷而剛烈。
老隱說:“小陳剛懷淼淼的前幾個月回河北娘家養胎,她嫌我晚上睡覺呼嚕聲大,更受不了我身上機床潤滑油的味兒,剛懷孕時,她對所有的氣味都特別敏感。那段時間,我迷上了聊QQ,除了上班就是泡在網吧。后來不知怎么的,我和一個網名叫黑色百合的人很聊得來。那段時間,我甚至忘記了小陳,好幾天才打一個電話,除了問問她吃的什么飯、胃口好不好、有沒有不舒服什么的,再沒什么聊的。后來,小陳總是打電話,問我在干嘛,我說在加班,有幾次她把電話打到車間主任那里,喊我從車間的固定電話接。我說我在別的單位做技術指導,私下請的,一天150塊。小陳還是不依不饒,最后我煩了,把手機摔了。”
我舉杯和老隱碰杯,紙杯碰撞在一起,軟塌塌的,沒有清脆的聲響,有些無力。
老隱繼續講:“后來,小陳突然從河北回來了,挺個大肚子到網吧找我。第一眼看到小陳,我有些蒙。她胖了很多,臉也白了很多。她揪起我的衣領往外拖,也不顧旁邊有沒有人。可是,我還在等線上的黑色百合,她那天一直沒回話。我說我不回去,你放開我,客戶的圖紙還沒傳過來。你放開我,別讓人笑話。后來她是哭著跑回去的,我從沾滿泥點的玻璃上看到她的背影,他媽的,我心里很亂。
“后來我和黑色百合聯系得更緊密了,有幾次我忘了給小陳做飯,等我回到家的時候,小陳已經睡了。那時候,我除了關心小陳的肚子,其他的什么都忘了。雖然我不知黑色百合長什么樣,但是她確實帶給我很多無法言說的快樂。怎么說呢,和黑色百合聊天,感覺她就在我身邊。可是有一天,我們約定好準時上線,卻遲遲沒有等到消息。那天,我在網吧一直等到晚上6點,晚上值夜班,我不得不下機,先回家看看小陳。回家后,小陳已經做好了飯等我。那天,小陳把家里打掃得干干靜靜,把我的臟衣服鞋子都洗了。她把嬰兒用的尿介子、肚兜都洗干凈了掛在陽臺上。小陳說,咱們的寶寶還有一個月就出生了,晚上慶祝一下吧。我在電腦前找圖紙,上班快遲到了,我說我得上班,沒時間。你把我的圖紙弄哪兒去了,小陳趕緊過來幫我一起翻找。找到圖紙之后,我就甩門上班去了。
“那天晚上,我因拿錯了圖紙,加工錯了零件,當月績效被扣掉。小陳得知后,不停地向我道歉,我原諒了她。我看著她孕期長滿雀斑的臉,忽然有些陌生。小許,你說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容我捋捋事情的經過,起先是我下班后陪老隱夜跑,夜跑結束后,我隨老隱來到他的辦公室喝酒。老隱講了他愛人小陳劈腿了,然后又說其實是他有錯在先,他在小陳懷孕期間,網聊了一個叫黑色百合的女性。對,捋順了。現在,老隱正舉著酒杯,問我他到底想要什么?這我怎么知道?對于一個沒有任何情感經驗的人來說,一切都屬于對牛彈琴吧。我只能應付道,隱師傅,你不是想要自由吧?
他說,去他媽的,太深奧了。
老隱臉上的潮紅逐漸退卻,他舉杯,酒滲透了單層的紙杯,我把杯子里剩余的酒喝了,頭暈的感覺再次襲來。
老隱說:“前幾天,我并沒和小陳吵鬧,畢竟我也沒有什么證據,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直到那天晚上,我被她打電話的聲音吵醒。那天下了一天小雨,陰沉的天氣讓我的心情很煩躁。夜深了,淼淼在我們中間熟睡,小陳的手機震動了一聲,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就關機了。我想可能是騷擾電話。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雨停了沒,我醒來隱約聽見小陳在衛生間低語,具體說的什么我沒聽清。一早趁她洗漱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手機,他媽的,通話記錄全刪了,我沒問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老隱豎起了大拇指,外面傳來“轟隆”一聲響,可能是上夜班的人睡著了,機床撞刀了。
“可是,第二天小陳去商場給我買了秋褲、襪子和一條腰帶,晚上還做了幾道我最愛吃的菜。我心想,她可能是有話和我說,其實內容我已經猜到了。”
老隱的眼睛里淚水在打轉。我故意低頭不看他,頻繁地點頭,表示深深的同情和理解。老隱拿起刀,看了看,又放下了。
他繼續講:“小陳什么都沒說,只是說要給淼淼報美術班的事。說淼淼很有繪畫天賦,必須好好培養。反正我也拿不準小陳到底是什么情況,我猶豫了,可能我真的錯怪她了,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我應該為我們的三口之家而感到幸福。可是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這段時間我感覺小陳正在遠離我,又好像一直都在,有幾次我搞突襲,回家看看她在干嘛。每次回家小陳都在家,不是準備做飯,就是鼓搗那幾盆花,每次她都會怔一下,問我,怎么回來了?我撒謊說拿圖紙,然后才心安地下樓。那段時間,我心里總是不踏實,擾得我心很煩。”
花生米被我和老隱吃光了,盤底只剩下一層晶瑩的鹽粒。
酒精已經徹底麻醉了我的感官細胞,剛才因夜跑而導致的肌肉酸痛感已經全無,整個房間內只有老隱低沉的敘述,其實有好幾次我都想打斷他的話,問問他,怎么能幫到他?
老隱拿起剛才我從腳下撿起來的玩具汽車,看了看,說:“淼淼是我的軟肋。那天是周六,小陳說她約了朋友要去逛花店。我正好休班,帶著淼淼玩。剛下過一場雨,淼淼在外面玩滑板車,輪子沾滿了泥滑不動,她哭著讓我修。我把輪子里的泥用改錐摳出來,她就繼續滑,不一會兒,路面已泥濘不堪。我和小陳的生活狀態好像平鋪在了這條路面上一樣,泥濘和無序全都暴露出來了。我想,淼淼是無辜的闖入者,她的到來牽制了生活的方向,也改變了我和小陳之間的親密關系。我不知道,這種親密關系的隔閡到底是如何產生的,真他媽心煩。”
老隱起身去燒水。之后,他接著說:“后來,我陪淼淼畫畫。淼淼在紙上畫了一個房子,一片草地和幾只山羊。老隱指了指墻面,對了,這就是淼淼亂畫的。”我放下酒杯,看到庫房四周的墻面上確實有彩筆畫下的線條,畫的是一條海豚,和一個放風箏的娃娃。我說畫得很好。
老隱把水壺通上電,水壺開始“滋啦”地響。老隱說:“淼淼后來在那張紙上補充了幾個小人兒和一個涼亭,她說這個是爸爸,這個是媽媽,最小的這個是我。我說那靠在媽媽旁邊的這個人是誰呢,還戴著眼鏡。淼淼說,這是叔叔,馬叔叔,昨天下午在公園里媽媽和馬叔叔就這樣,馬叔叔還給我買好吃的了。”
水開了,水壺里翻滾出轟隆隆的悶雷聲。老隱沉默了片刻,我說水開了。老隱點了點頭說:“后來我給小陳打電話,告訴她我晚上加班制圖,不回去了。淼淼在這兒跟我睡。小陳說,沒給淼淼帶水杯,多給她喝水。晚上我把淼淼哄睡之后,就悄悄地回了趟家。你猜怎么著?小許,她不在家!
“走在回來的路上,我心里有些失落。他媽的,失落背后藏著的是塵埃落定的快感。我不想見到小陳,我想,此刻淼淼在我身旁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操,至于淼淼口中的馬叔叔,不管他是誰,只要證明他存在就行了。”
講到這里的時候,老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仰頭干了杯中的酒。隨后,“哇”的一聲,似乎要嘔吐,我似乎能看到板栗酒在他的五臟六腑里翻滾。我扶著老隱跑到門外,他的每一聲嘔吐,都像在嘶吼。
我把老隱扶到沙發上,續了杯水。老隱的酒已經清醒了多半。他說,小許,讓你見笑了,聽我講完吧。我說沒事,順手給老隱遞了根煙,聽老隱繼續講。
老隱說:“再來說說我。后來,那個叫黑色百合的不怎么和我說話了,大部分時候,她的QQ頭像都是灰色的,我真不知道她是對我隱身了,還是她真的不在線。小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馬上就到預產期了。那幾天黑色百合徹底消失了,我感覺被欺騙了,又感覺自己在騙自己。我決定去趟貴州,因為黑色百合QQ資料里顯示的地址是貴州。”
老隱捶了捶頭,不知是他頭痛還是想把頭顱里面的懊悔摳出來。“我和小陳說單位派去貴州出公差,走一周。小陳的臉已經虛胖加浮腫,沒用任何化妝品。扎個馬尾辮,頭發出油了,有幾天沒洗了。上次小陳叫我給她洗洗頭,她肚子大了彎不下腰。我說車間主任催得緊,叫我馬上過去。我沒給她洗,一直拖到現在。小陳說,怕是這幾天要生了,我不敢一個人在家。我一想也是,就把在河北的岳母叫了過來。”
老隱接著說:“我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終于到了貴陽。按照黑色百合QQ上的地址,下一站是安順市,我在貴陽長途汽車站買了去往安順市的車票。距離發車的時間還早,我就去了旁邊的網吧,黑色百合在線。她說我們結束吧,我說我在貴陽,馬上去安順。她說,你靠不住。我問她我怎么了?黑色百合再沒說話。
“我坐上直達安順市的汽車,全是盤山道,一路顛簸使我感到眩暈。小許,你知道嗎?我當時想馬上原路返回,那一刻小陳才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她目送我下樓,穿著灰色的連體睡衣,已經穿了好幾年了,袖口處都翻邊了。我很想給小陳打個電話,手機卻在這時候沒電關機了。
“我在去安順的路上下了車,走了整整一夜才到貴陽。這一夜我都在反思,還給了自己好幾巴掌。我好想見到小陳。”
老隱搓了搓手說:“我很害怕,喘不上來氣的那種害怕,我就開始跑,連綿的高山在不斷地遠去,又出現在眼前,我好像墮入了無盡循環的圓圈里。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我的負罪感才能減輕一點。真的,小許,我只要停下來,就感覺自己無法原諒對小陳所做的一切。我繼續奔跑,直到衣服濕透,天色漸亮,貴陽才呈現在我眼前。
“在候車廳等車的時候,我給手機充了電,打電話給小陳。小陳說,一切正常,就是這小家伙今天不老實,踢了我好幾次。你快回來吧,我感覺我馬上就要生了。
“同樣,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終于回來了,黑色百合又發來QQ消息。我已經把她的QQ號刪了,她又添加我為好友,并附上消息這樣說,她問我真的考慮好了嗎?我回復她,考慮好了,以后不要聯系了,我要回歸家庭了,我的孩子馬上要出生了。她又問,那咱們算什么?我說什么都不算,再見了。我就不再回復消息了。
“我并不打算和小陳坦白,我想以后好好對她,好好撫養孩子,用這輩子剩余的時間來補償她。”
桌子上只剩下一個空瓶和一個四下巨大的夜晚。煙灰,潮濕的桌面,暗黃色的茶水,統統橫亙在老隱的敘述之中,成為這個夜晚客觀存在的靜物,事情一旦發生,即是存在。老隱身子有些搖晃,我想扶他去床上睡覺,他掙扎著不肯,單薄的身軀里迸發出剛勁的力量。我腦海里突然出現了那條掛在樹枝上的褲子的畫面。隨即我想起來,好像在一本雜志封面上見過在哥德堡藝術館里的一件藝術品,褶皺的褲子和褂子被分開,立體在不同的平面上。
樹上的這條褲子怎么穿到了老隱的腿上?不對,我定了定神,這條褲子剛才還明明掛在樹上?肯定是我喝醉了,出現了幻覺。后來才發現不是幻覺,這條褲子是一條精益機械加工廠的工作服,只要是廠里的工人,人手一條。
老隱也盯著自己的工作服褲子,冷笑了幾聲,說了句他媽的,然后繼續講他的故事。“在我即將到家的時候,黑色百合發來QQ消息再次添加我,說她已經來到了本市,并且精準地說出了幾個本地地標性建筑。我當時猶豫了,我問她在哪兒。黑色百合說她在我家附近。我問她想怎么樣。黑色百合說不怎么樣,只想看看你,看一眼就走。我問她在哪兒見面,這時小陳打電話過來了,說她肚子疼得不行了,可能馬上要生了,我說馬上到家。路上沒有一輛出租車,我一刻也不能等,我只能跑起來,跑過一條街,再跑過一條街。我停下等紅燈的時候,黑色百合發來消息說在我家里,文博路41號。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匆忙地跑上樓,腦海里全是黑色百合和小陳并肩而坐的畫面。可是,當我推開家門的時候,家里只有小陳,我岳母下樓去打車了。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小陳,黑色百合,實的,虛的,原來是這樣。
“現在,小陳想在我的命里走出來,我也希望她能離開我,可是我沒有勇氣,在淼淼的成長中,缺了我們兩個誰都不行。”
老隱繼續說:“后來我們分居了,我自始至終都沒質問小陳一句,更沒有搜集證據。我怕她向我提出離婚,我不能沒有她,那個姓馬的,我無法判斷。畢竟一個4歲孩子的敘述不一定是真實的。你知道嗎,小許,后來我故意躲避小陳,除了回家看看淼淼,我下班時間基本都在這里度過。小許,你不知道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時間過得是多么漫長。你知道我一想到小陳正在和姓馬的在一起,心里是什么感受嗎,小許?”
除了理解老隱的那份憤怒,我不知此時此刻能有什么辦法安慰他。我說,隱師傅,奪妻之恨,我理解你,但是千萬不能沖動。我本來還想說殺父之仇,但是想想又覺得不合適。
從他的眼神里我好像看到一束光,由內向外,正在持續積攢出無形的力量,就像剛才從腳下沖出的玩具汽車一樣,發條已經在暗地里蓄能完畢,爆發,只需要一個觸發點。
老隱說:“錯!其實我怕我冤枉小陳,只有小陳確實和姓馬的在一起,我心里才會感到心安。只有這樣,我曾經的過錯才會被抵消,我感覺自己心理有點扭曲了。
“我搬出來之后,經常把淼淼接到這里,陪她玩耍,我好像看到了我的生命在延續。他媽的,生活的意義不過如此。我想,以后我和淼淼相依為命,這輩子也值了。”
老隱在沙發上正了正身子,又往茶壺里續了些水,茶葉已經沒有了顏色,有些慘白。外面天色由黑變成灰,氣溫也下降到最低了。
他繼續說:“從我看完淼淼的那幅畫以后我已無心上班了,既然事情已經實錘,那么我之前的罪惡感已經消除,我還有什么理由低頭?于是,我就趕回車間里,我開始是快走,后來是奔跑,有好幾個路口都闖了紅燈。那種感覺又來了,我必須奔跑起來,讓全身的血液快速流動起來。所有的煩惱才能忘掉,我在奔跑的時候,一個完整的工件加工程序在我的大腦里迅速成型。一路上,我什么都沒想,我在逐條地檢查每條程序的可靠性。我是直接跑回廠區的,我直接來到車間,選擇了一臺停止加工的銑床,裝上臺鉗,找了一塊因科鎳板。小許,你知道嗎,因科鎳板是經過熱處理的特殊材料,鋼性和韌性特別好。
“我把程序從我的腦子里抄出來,一條一條地輸在機床控制面板上,模擬了一下,就開始裝刀具,對刀運行。我看著刀具在因科鎳板上切出紋路,一切可能馬上要結束了。淼淼,小陳,陌生人,我,這個程序可以打破我們之間的關系,所有的一切都去他媽的吧!
“沒錯,我用因科鎳板加工出來的,就是這把刀。前幾天我把淼淼接了過來,那天我跟蹤小陳,小陳和那個姓馬的在園區公園溜達,一前一后,看到他們我心里的石頭才徹底落地,又想快速奔跑起來。我心想,小陳,這回我們互不虧欠了。可是我的手還是抖得厲害,心跳也加速。我就躲在他們身后的大樹后面,手抖,腿也抖。后來,他們不知因為什么吵了起來,我離得太遠,聽不清。小陳哭了,嘴里好像在說淼淼,那人又把小陳拉了過去。
“我就在這個時候走了出來,手不再抖,腿也很穩。雖然是走著,卻有奔跑起來的快感。操你媽,狗男女!我上前一把推開他們,抓住那個男人的衣領,那個男的掙扎間眼鏡掉了。小陳見我提刀出現,哭喊著說,老隱你不要干傻事。
“什么都不想了,小許,當時我腦袋里一片空白,那時候什么都對我沒有意義了,旁邊看客的議論聲,小陳的哭喊聲,都被我屏蔽了,我什么都聽不見,只想把手里的刀子捅進姓馬的身體里。
“但是似乎就在一念之間,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淼淼,爸爸,爸爸,她一聲聲呼喚著我,爸爸,爸爸。
“求你了,老隱,快放手,不要干傻事。小陳的哭喊聲再次傳來。我對小陳說,你走吧,我不會做傻事,你走,你快點走。
“我揪住男人,打量了一下他,他穿著一身精益機械廠的工作服。我用刀尖頂著他的脖子說,把褲子脫了,他很聽話,嘴里念叨著,大哥,只要你不殺我,你讓我怎么著都行。我說快點別磨嘰。他脫下了褲子,我松開了他,趕緊滾。我用刀挑著褲子,用力一甩,那條褲子飛上了樹梢,掛在了上面。積攢在胸中的力量全都化解了。”
老隱起身從桌子上拿起刀看了看,扔給了我說:“一會兒幫我扔進車間破碎機里,它的使命完成了。”
天亮了,老隱不再說話,倦怠感推門而入,把我們二人吞噬了。我把老隱扶到床上,隨即傳來他的鼾聲。收拾完桌子上的殘局,我也起身離去。我低頭看了看,我的腿上也穿著工作服,灰色的,有兩條反光條。
【作者簡介:于學濤,90后,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鹿鳴》《草原》《安徽文學》《北京文學》《綠洲》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