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聊齋志異》與金庸——為類型文學辯護
一
《聊齋志異》寫鬼狐,金庸寫江湖。從題材來看,當然不搭界,但我以為,作為類型文學,二者是有共通之處的,而且是極重要的共通之處。
先說金庸。金庸小說的勝處在哪里?或者說,金庸小說的特質是什么?我覺得,以之與中國古典小說比較,更易顯出其特質。
以題材論,古典“五大小說”各有不同(茲取趙聰先生意見,在“四大小說”之外加上《儒林外史》),而《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皆有“武打”元素,相對近于金庸;其中《水滸傳》《三國演義》又兼有“歷史”元素,則尤為近之。但“武打”和“歷史”屬于故事類型元素,只構成金庸小說文本的外在特色,而非其內在特質——它最能打動讀者的關鍵,他超越其他武俠名家的關鍵,它異于古典小說的關鍵,并不在此,至少不盡在此。
這個關鍵,在于寫情。
陳岸峰在其《解構金庸》里有個扼要的總結:“情與武功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的雙刃劍,缺一不可,兩者互涉,相得益彰。此中,蕭峰與阿朱生死相隨,郭靖與黃蓉乃俠侶之典范,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可歌可泣,令狐沖與任盈盈的愛情最為灑脫幸福,而陳家洛與香香公主的愛情則近乎凄美哀絕。”說得當然是不錯的。顧嘉輝作曲、黃霑作詞的《世間始終你好》,原是一九八三年版電視劇《射雕英雄傳》的主題曲:“論武功 俗世中不知邊個高/或者 絕招同途異路/但我知 論愛心找不到更好/待我心 世間始終你好……”這首歌,論曲調,可謂香港流行樂的最佳作品之一;論歌詞,又最簡明地揭示出了金庸小說的特色,既在寫武,也在寫情。
因此,金庸小說的勝處,金庸小說的特質,就在于它既由江湖寫歷史(以前我在《金庸識小錄》序里強調了這一點,稱之為“從故事中見史識”),又由江湖寫感情(事實上早有不少人強調這一點,如毛尖、李靜睿)。金庸實際上是以武俠為表,以言情為里,是二元的、復調的類型文學。就其寫武來說,金庸近于《水滸傳》《三國演義》的傳統;就其寫情來說,金庸近于《聊齋志異》的傳統了。
所以,寫情,就是《聊齋志異》與金庸殊途同歸之處:他們都營造了各自的愛情世界和人情世界。二者的差別在于“口味”,一個是鬼狐“味道”的,一個是江湖“味道”的。
《聊齋志異》、金庸寫愛情最動人,世所熟知,不待舉例,但實際上不限于愛情,亦特重親情,乃至一般的人情。在《飛狐外傳》里,胡斐必欲殺鳳天南,只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人物平阿四打抱不平,而竟因此斷送了自己與“女神”袁紫衣的緣分,此真可謂俠義,更是將公義置于愛情之上了。在《笑傲江湖》里,劉正風與曲洋肝膽相照,生死以之,卻并非有什么特別的羈絆,只是為了他們曾在“一起玩音樂”而已,此真可謂知己,真可謂同心——《聊齋志異》里《王六郎》一篇,寫一位姓許的打魚人與水鬼王六郎的故事,也是刻畫了男子之間的情義,與劉正風、曲洋約略同調,而其感人之處,又何下于男女之情呢!
現代以來,世人論古典小說,多以長篇為尚,即所謂“四大小說”或“五大小說”。這實際上是承受了近世西洋文學的風尚,我們殊不必亦步亦趨。我以為,體裁有長短,內涵無高下,不當以長短論高下,《聊齋志異》作為類型文學的極峰,是絕不下于“五大小說”的。《聊齋志異》的好處,就是能見深情,當得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故而最能打動人心;相比之下,“五大小說”的《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以及《儒林外史》,皆不著重于寫情,《紅樓夢》自然是寫情的,但又嫌寫得太“冷”,不能直達內心(《紅樓夢》中最有深情者,與其說是主角寶、黛,不如說是小角色賈瑞、尤三姐)。
《聊齋志異》借鬼狐寫情,與金庸借江湖寫情,正是異曲同工的。在中國文學史的范圍內,論哀樂動人,我以為古今皆無過于《聊齋志異》和金庸者。
二
當然,我也很清楚,不少論者對《聊齋志異》和金庸是不滿意的,包括我的若干朋輩。
對《聊齋志異》、金庸最嚴重的指責,大約是YY,即意淫,指其迎合男性的欲望和想象(按近期的說法,又可稱為“老登文學”)——對于這一點,我以為確是事實,但以此為由指摘之,卻不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不意淫,那作者還寫什么故事呢?我們還讀什么故事呢?不妨說,文學即意淫,一切文學都是廣義的意淫,區別只在于意淫的方式各有巧妙不同而已。
如果說,《聊齋志異》和金庸那種一男多女式的情愛是意淫,那么《紅樓夢》又何曾不是呢?只有寶玉一個男子的大觀園,不就是一個超級男寶的烏托邦嗎?在《紅樓夢》里,一方面,賈寶玉的太虛幻境是高配版的,賈瑞的風月寶鑒是低配版,但二者的性質大同小異;另一方面,太虛幻境是虛的,大觀園是實的,但本質二者都是虛的——無論太虛幻境、風月寶鑒抑或大觀園,三者都是《紅樓夢》作者的意淫世界。還有,金庸筆下的段譽和韋小寶,都有寶玉的影子,因此說到意淫,《紅樓夢》其實還是金庸的祖師爺呢。(我曾有《段譽與韋小寶》一文討論過此問題。)
故事之所以存在,人類之所以需要故事,就在于它構建了一個平行于現實的幻想世界。如果故事里的世界跟現實世界無異,跟現實世界一樣灰暗,那又何需這個故事呢?說到底,故事的意義就是:慰藉。
一定有人會質疑:《聊齋志異》、金庸筆下那樣的深情,世間又怎么可能存在呢?然則,《西廂記》《牡丹亭》之深情,又何曾就是世間所有的呢?文學所要表現的,不僅是世間所有之物,更是世間既有又無之物。文學不只要為我們揭示生活的本質,也要賦予我們生活的希望。(順便強調一下,文本是否有深情是一回事,作者是否有深情又是另一回事,文本與作者是不能等同的,我們不必指望“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金庸本人并沒有他筆下人物那么深情,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瓊瑤亦然。作為閱讀者或批評者,我們只就文本論文本,作者的私生活最好置而不論。)
英國伊恩?布魯瑪在《伏爾泰的椰子:歐洲的英國文化熱》里提到:二戰時荷蘭被納粹德國占領,到了戰后,曾流傳著荷蘭人拯救猶太人的故事。在一次歷史學會議上,有荷蘭學者否定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隨后一位以色列記者卻表示,“他一直以來都因這個荷蘭神話而深感安慰,讓他看到最后一線對人性的希望。他會繼續珍藏這個神話,不管歷史事實是什么”。文學所給予我們的,正是這樣一種“對人性的希望”。
關于這個問題,以前我也有過一點論述。
若干年前,在陸川導演的國產片《南京!南京!》里,有個角色名叫角川,是一位有良心的日本軍官,他放走了兩個中國人,最后自殺謝罪。當時有評論指摘:“角川這個人物在本質上是虛假的……不具備歷史的真實性”,“以歷史為題材的電影,不應該只是個案的自然再現”。我因此寫了一篇短文《角川可以是虛假的》,說:“在德國片《竊聽風暴》里,秘密警察維斯萊爾冒險保護了他所監視的對象,但史塔西(原東德國家安全機構)博物館館長說:電影根本不符合事實,在真實的歷史上,像維斯萊爾那樣的秘密警察,‘對不起,一個都沒有!’同樣可以想象,《與狼共舞》那位成為印第安人一員的白人英雄鄧巴,是虛假的;不用說,《阿凡達》里那位為了納威人而與地球人決戰的海軍陸戰隊前隊員杰克,也是虛假的。”可是,在歷史來說是虛假的,在文學來說卻可以是真實的:“在本質上,文藝作品所表現的并非一般性,而恰恰是特殊性,它正是通過特殊的個案,表現出對現實的超越,表現出理想精神。如果電影跟現實一樣平庸灰暗,它又有何創作的必要?我們需要不斷虛構出鄧巴、維斯萊爾、杰克乃至角川式的人物,正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一個都沒有’啊!”
這個意思,若用到《聊齋志異》、金庸那里,我想也是很合適的。
三
寫到這,好像應該討論一下大問題,即類型文學(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問題了。
按現今的文學觀念,作為純文學的小說才是主流,才是可以擺上桌的,而類型小說是低端的、邊緣的,難登大雅之堂;但從歷史來看,原本并不存在作為純文學的小說,只有詩歌和文章才稱得上純文學,凡是小說,凡是故事,都只能歸于類型文學。
文學固然包含了歷史的成分,應該表現時代(如托爾斯泰);也包含了思考的成分,應該表現觀念(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奧威爾、加繆)。但文學之為文學,首先在于表現人性,表現人的意識和心理。既是表現意識和心理,自然不可能只是單純地反映現實,而必然要包括對現實的感覺和想象,那么,也就必然是主觀的,乃至是幻想的。從此意義來說,浪漫主義是絕不亞于現實主義的文學正統——若只能有一個正統的話,則浪漫主義更適合成為這個正統,幻想故事更適合成為這個正統,而標榜現實主義的純文學,只是文學這棵大樹上一個后起的分支。只是在近代以來的文學批評家眼中,現實主義才登堂入室,成為文學史的主流。
亞里士多德就不贊成以生活的真實來衡量文藝的真實,他在《詩學》里說:“如果有人指責詩人所描寫的事物不符實際,也許他可以這樣反駁:‘這些事物是按照它們應當有的樣子描寫的。’正像索福克勒斯所說,他按照人應當有的樣子來描寫,歐里庇得斯則按照人本來的樣子來描寫。”所謂純文學,就是“按照人本來的樣子來描寫”,而類型文學則是“按照人應當有的樣子來描寫”。亞里士多德所舉的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是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中的兩位,成就各有千秋。那么,“按照人應當有的樣子來描寫”又何曾低于“按照人本來的樣子來描寫”呢?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其《金薔薇》里曾轉述狄德羅的話:“藝術是在平凡中發現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發現平凡。”這也是很精辟的話。所謂純文學,就是“在平凡中發現不平凡”,反之,類型小說就是“在不平凡中發現平凡”。
這樣來看,鬼狐之于《聊齋志異》,江湖之于金庸,就是他們的“不平凡”;而他們構建的愛情世界和人情世界,就是他們的“平凡”。他們筆下的人物及其言行,正是“按照人應當有的樣子來描寫”的。
事實上,《聊齋志異》、金庸筆下的人物,每每“一往情深”而至于極致。若將其置于現實世界,實際上是不協調的,而置于鬼狐世界或江湖世界,反倒顯得自然了。鬼狐世界和江湖世界都是“異域”。在“異域”這個舞臺上,奇情異戀才好理所當然地上演。
我們既不必,也不可能抹殺現實主義文學的價值,但最低限度,應當承認,文學有兩種:一種是現實主義的,一種是超越現實主義的。前者寫世間所有,后者寫心中所有,二者都是我們所需要的。
弗洛伊德說,“夢是欲望的滿足”,其實也不妨說,“文學是欲望的滿足”。歸根到底,文學是我們心理欲求的投射。或者,還可以借用弗洛伊德的“超我”“自我”和“本我”之分,來進一步說明文學的流別:有“超我”的文學,此即“載道”的文學,是道德的、社會的文學;有“自我”的文學,此即“言志”的文學,是啟蒙的、反思的文學;有“本我”的文學,此即“抒情”的文學,是想象的、浪漫的文學。
類型文學就是“本我”的文學——這,才是文學的最大公約數,是大多數的文學。
四
以上,講了不少大道理,但我必須承認一點:我算是類型文學的愛好者,更準確點說,是類型故事的愛好者,因為類型故事包括了小說和影視。因此,我不敢說我是不偏不倚的,我對文學的理解,必然帶有個人偏好的成分。事實上,審美這件事,本就是各有所愛的,不存在絕對的客觀立場。
或者,我應該略略交代一下我對類型故事的接受史。
在小說方面,我在少年時代喜愛科幻(應是受《少年科學》《我們愛科學》雜志熏陶),大學以后棄科幻而就武俠(金庸、古龍之外,梁羽生、溫瑞安、黃易都看過一些);域外的,西洋主要看過《魔戒》,東洋主要看過《陰陽師》。在影視方面,初中或是高中的時候,看了《星球大戰》,大受震撼,以后就始終偏好科幻類型;另一個偏好,是由科幻類型分化出來的時空穿梭類型,即如今所稱的穿越類型;此外,還有幻想性的英雄片(《超人》《蝙蝠俠》《蜘蛛俠》系列)、魔幻片(《魔戒》《哈利·波特》系列)和妖怪片(《夏目友人帳》《捉妖記》等)、鬼片(如《倩女幽魂》系列)。不過,雖然看類型小說最愛的是金庸,但我對古裝武打片的興趣卻不算特別大,相比之下,更喜歡現代背景的動作片,即警匪片(特別喜歡布魯斯·威利斯的《虎膽龍威》系列,還有成龍的《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杰森·斯坦森的《玩命速遞》系列)。
恐怖片,包括僵尸片,我原本不太喜歡,但對于僵尸片的延伸——喪尸片,近年倒看過一些。說起來,是因為喜歡日本演員大泉洋,就看了他的《請叫我英雄》,因此,又看了美國的《活死人黎明》、韓國的《釜山行》。
正是看過《釜山行》之后,我明確地意識到一點:類型故事之所以吸引人,確是由于故事里的類型元素,即它的題材設定;但類型故事之所以打動人,最終是由于故事里的非類型元素——類型故事讓我們感動的東西,跟非類型故事讓我們感動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無非就是因為人性而呈現出來的種種情感:愛情、親情、友情、生離死別、犧牲精神……類型故事的本質,是通過類型元素設定了一個夸張的超現實情境,使得情節的呈現可以更為千回百轉,由此,也使得人性的表現更為可歌可泣。這正是狄德羅所說的“在不平凡中發現平凡”啊!
在《釜山行》的最后,那個男主角,一個原本很自私的證券公司高管,也感染了喪尸病毒,為了女兒及另一位孕婦能夠逃脫,他主動犧牲了自己。而類似的犧牲行為,在早期的《活死人黎明》里已經有了。不僅如此,我們在《獨立日》里,在《絕世天劫》里,在《哈利·波特》的斯內普身上,在《新倩女幽魂》的燕赤霞身上,也都能看到。這正是索福克勒斯所說的“按照人應當有的樣子來描寫”啊。
近期還看過一個新類型,韓劇《超異能族》。所謂“超異能族”,是指有特異功能者。這是一個與鬼狐、俠客對應的世界。而不出意外,“超異能族”的故事其實也是愛情故事和親情故事,這一點,從趙寅成、韓孝周飾演的男女主角的感情發展為主線情節,明白可見。所有的謀劃,所有的危險,所有的死亡,最終都只是為兩人之間的愛及其家庭塑造一個最炫目的布景而已。
特別有意思的是,《超異能族》第十一集講到一個反派殺手張洙源,平時最愛看武俠小說,他說了一句話:“武俠小說其實是言情小說。”這句話,當然代表了編劇和導演的觀念,也確是有見地的。事實上,從《聊齋志異》,到金庸,到《釜山行》,再到《超異能族》,都可作如是觀——它們都是言情的。
據杜南發早年的訪談《長風萬里撼江湖——與金庸一席談》,金庸自己也說過:“好的小說就是好的小說,和它是不是武俠小說沒有關系。問題是一部作品是否能夠動人,有沒有意義,而不是在于它是不是用武俠的方法來表現。”他認為自己的小說重在刻畫“人的個性”“人的情感”。夫子自道,正可以給“武俠小說其實是言情小說”這句話做一注腳。
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小說《陰陽師》(夢枕貘著)和動漫《夏目友人帳》(漫畫原著好像反而不如動畫版),其佳處我以為可追《聊齋志異》,可視為《聊齋志異》在域外的繁衍和重生。照我的印象,《聊齋志異》似多寫癡情,《陰陽師》似多寫畸情,《夏目友人帳》似多寫溫情,各有偏重,而皆足以感動人。
最后重復一下我的體會:大凡類型故事,其境遇都是世間所無者,然而,其情義都是世間所有者。類型故事吸引眼球之處,確實在其超現實的成分,即鬼狐、江湖、喪尸、超異能者之類元素。但它真正動人心魄之處,卻在于其現實的成分,即凡俗之情。說到底,超現實之物只是現實之情的背景板罷了。
五
最后,且回到《聊齋志異》和金庸,再簡單談一下他們的文字。
首先,論文字,《聊齋志異》精練而流麗,金庸平正而曉暢。
特別是《聊齋志異》,它雖承繼了志怪、傳奇傳統,仍用文言來寫故事,但辭采生動,卻又不讓白話章回體。以文言文的表現能力來說,聊齋恐怕是空前絕后的,前之唐傳奇、后之林琴南皆不能及。
其次,古人稱許唐傳奇“文備眾體”,即兼具史才、詩筆、議論,而今人也有假借“文備眾體”之語來形容《紅樓夢》的。在我看來,《聊齋志異》于詩、詞、曲、賦、駢文亦無所不有,以“文備眾體”稱之也極恰當,甚至是更恰當的。而金庸在故事里也不時穿插舊體詩、詞、曲,有時更采取舊式章回題目,也有“文備眾體”的意味。對于今人來說,這種“文備眾體”的特色,能為中國古典文學起到一種“展示”作用。
基于以上兩點,加上情節的吸引力這一因素,我相信,《聊齋志異》是學文言文的最佳典范,金庸是學白話文的最佳典范。讀《聊齋志異》和金庸,這是額外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