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蟒》:奇對奇、硬碰硬的生死相拼
胡田村有胡氏兄弟,上山砍柴,進入幽深山谷。遇到一條大蟒,哥哥在前,被大蟒一口咬住腦袋。弟弟最初嚇得要跑,及至見到哥哥被吞噬,憤怒中抽出砍柴斧頭,向大蟒砍削過去。
初懼而后勇,為所有膽小怕事者指引出方向。好人往往是害怕兇惡暴虐的,因為對于正常人等,兇惡暴虐是不可思議、出乎意料的,但兇惡暴虐對正常人的傷害,在嚇人的同時,也能激起憤怒,而怒火推動的是決死拼搏的勇氣。
大蟒受了傷,仍然咬住哥哥的頭不松口。哥哥的頭被吞進蛇口,幸好肩膀寬厚蛇吞不下。弟弟在緊急中,沒有別的辦法,兩只手攥住哥哥兩腳,用力與蟒爭奪,竟然把哥哥腦袋從蟒嘴里拽了出來。大蟒受傷疼痛跑掉。看看兄長,鼻子耳朵都已經不是樣兒了,氣息奄奄。
《斫蟒》真敢想象,敢硬寫,兄長頭顱已經被吞入大蟒口內,大蟒身外之弟弟無工具無技巧非力士,硬是活活往外拽,也就是死死拽,居然拽出來也。人們會想到,大蟒嘴一合,完全可能將受難者的頭顱咬掉,或許蟒蛇不咬就整著吞咽,讓弟弟拉出一具無頭尸,或者大蟒一用力,可能將擋住蛇口的受難者的寬肩摧毀,變成條肉,干脆把受難者吮吸入腹;現在呢,受難者奄奄一息,活拽出來了!
弟弟用肩背背起長兄往家走,好兄弟,“悌”道的模范,路上歇了十幾次。小說家言,更夸張,也更仔細,可信,驚人動人。到家后醫生救治,養了半年才好。到現在,滿臉全是疤痕,原來的鼻子與耳朵,只剩幾點窟窿。
人生維艱,生老病死之外還有種種奇災異險。
嘿呀,在農村,竟有這樣的弟弟!有人說:“大蟒沒有弄死他哥哥,是被弟弟的品行與正義勇氣所感動。”看來是這樣的!
恐怖生硬的故事,結尾歸結到弟弟的見義勇為品質上,志了半天異,提倡的是歸仁尚勇孝悌大義的中華正道。
《蛇人》的故事甘美憐愛,《斫蟒》的故事血腥死拼。前者婉轉導引發展自然變化,后者硬拼,成敗生死只一回。人生有許多美好,也有許多惡斗。人蛇相依,是情義;護兄拼搏,也是情義。戀戀不舍是情性,死里逃生不是定數,即是運氣,可以是。蒲松齡的情思、思路、視野與感慨,寬闊大氣,既可以是勇與義的正果,也不妨是千里有一的奇跡。蒲松齡的創造性,海闊天空,奇對奇,硬碰硬。值得囿于鼻子尖下那點雞毛蒜皮的寫作人學學想想,開拓一下精神空間。
蒲氏的海量聊齋作品多半起伏有致,逗人心緒。果然是文似觀山不喜平。但此篇不以曲折懸念取勝,而是短、平、快,開篇即進入生死相拼、十萬火急的節骨眼兒,哥哥全頭入蛇口,兇神惡煞嚇人而吉祥溫馨近于零,從砍斫大蛇到與大蛇拔河,能有多大希望?一口吞下去,應是身首異地,或身首同入蛇腹,哥哥一命嗚呼。弟弟這個時候表現了決不輕言放棄的堅決執著,有百分之一的希望盡百分百努力的精神,創造奇跡了。
陷之萬死而后生的哥哥,活下來頭面滿臉瘢痕,五官留下一點點窟窿眼兒。聽著恐怖,竊以為,神人也!大難不死有后福,如果蒲氏加一兩句話說說哥哥人生的奇偉不凡,應該是很符合閱讀期待的。不提呢,讓讀者依依不舍地去設想,當然也是辦法。文章之道選擇之推敲之,豈有盡乎?
原文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為所吞。弟初駭欲奔;見兄被噬,遂奮怒出樵斧,斫蟒首。首傷而吞不已。然頭雖已沒,幸肩際不能下。弟急極無計,乃兩手持兄足,力與蟒爭,竟曳兄出。蟒亦負痛去。視兄,則鼻耳俱化,奄將氣盡。肩負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醫養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農人中,乃有悌弟如此哉·或言:“蟒不為害,乃德義所感。”信然!
王蒙讀“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