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之先生,《文史知識》一直珍存著
讀了2024年11月8日《中華讀書報》楊牧之先生的文章《臧老看過的雜志,還保存著嗎?》,欣喜之中,我真可說是感慨系之。牧之先生是我父親臧克家的老朋友,是我們非常尊重的一位長者,那些逝去歲月中的往事,給我們留下了不少難忘的記憶。文章中,他用飽蘸情感的筆,回憶了與我父親的多年交往,尤其是對他主編的《文史知識》雜志的喜愛、關注和支持。文中滿滿的細節描寫,將我父親的性格為人刻畫得真實而生動,其中一些有趣的情節,讓我在忍俊不禁會心一笑的同時,心頭涌上許多難忘的往事和鮮活的場景。
雖然時光已經過去數十年,但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父親對《文史知識》的偏愛。他在寫于1989年7月11日的散文《第一號朋友——賀〈文史知識〉出刊百期》里,繪聲繪色地寫活了當時的情景:“我每月收到幾十份刊物,但認真閱讀的只有《文史知識》與《古典文學知識》。特別是前者,從它誕生那天起就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我每期必讀,幾乎從頭到尾,不放過一篇;每篇,不放過一個字,紅鉛筆劃的紅條條,鋼筆劃的藍道道,滿紙皆是。甚得我心的字句上,加了圈,有的加了雙圈。作為提要,在紙邊標出重點,再查閱時,一目了然。個別不易發現的錯字,我在旁邊打個‘×’。我這樣自許:在全國讀者群中,我算是《文史知識》的第一號朋友了。”“白天,事多分神;夜讀,最為稱心美好了。我習慣8點多鐘上床,體舒神怡,打開《文史知識》,如良朋對晤。冬天,爐火微溫,燈光柔媚,思接千載,神游文海,讀到會心之處,燈花也為之燦然,爐中爆炸聲作,似與我心共鳴。不覺10點已過,于是掩卷,而安然入睡。”
說起來,父親真不愧是《文史知識》的“第一號朋友”。他不僅仔細閱讀、批注這本雜志,對于偶爾看出的個別錯字和錯的標點符號等問題,都會馬上告知牧之先生以求更正,并對雜志提出過中肯的意見和建議;喜逢雜志創刊5周年和出刊百期,老人立即寫去賀詩賀文,以示衷心的祝賀……除此之外,從1982年第一期開始,直到85歲時的1990年第六期為止,他先后為雜志撰寫了近十篇文章:《重讀〈岳陽樓記〉》(1982年)、《真相與真魂》(1985年)、《賀〈文史知識〉創刊5周年》(1985年)、《姜白石的〈齊天樂〉》(1985年)、《悲慘陰暗的戰爭畫卷——重讀〈吊古戰場文〉》(1986年)、《名句別解——宴小山〈鷓鴣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1988年)、《悲歌一曲了此生——徐君寶妻〈滿庭芳〉詞讀后》(1989年)、《第一號朋友——賀〈文史知識〉出刊百期》(1989年)、《一字之差 境界全非——重讀杜牧的〈秋夕〉》(1990年)……這些文章不僅表現了父親在古典文學賞析領域的深厚功力,更是他發自內心的對于雜志的鼎力支持。他這位“第一號朋友”名副其實!
父親當年閱讀這本雜志的時候,已是在文壇耕耘了半個世紀的古稀老人,文史方面的知識并不匱乏,雖然這閱讀里有喜愛,有樂趣,但他夜半捧讀、堅持不懈的動力到底是什么? 他多次對我們提起這個話題。父親說,即使是某個領域的專家甚而是大家,也不可能對所有知識掌握得面面俱到,因此就應該不計年齡、不畏困難地多多學習、涉獵各方面的學問。他還說:“因為年老了,大家高看我;其實,腹內空乏,大叫好,令我大慚;小叫好,令我小慚。為了減少慚愧之情,只有努力學習,以充實自己,決不能不知以為知,欺人以自欺。”他就是以自己詩中所寫的“余年不計去時多”的“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來閱讀他所喜愛的《文史知識》,來苦讀堆放在床頭的艱澀難啃的古典文藝理論書籍的。父親講到他從這本雜志中獲取了不少以前未曾掌握的知識,還叮囑我們多讀讀這本雜志,以此充實自己,開擴眼界。
牧之先生在文章里曾講到這樣的往事:在每天騎車上下班的路上,常遇到出門散步的我父親。于是,老人“總是笑著沖我走過來,站在我的自行車前,把著自行車車把,和我說話。什么都聊,天氣,他這兩天又寫了什么,昨晚新聞聯播里有趣的新聞……當然聊得最多的是我當時主持編的《文史知識》,哪篇文章好,哪篇文章他認為有問題。我真是得天獨厚,經常能得到這樣一位大家的指導。”但是,“有的時候,我上班有急事要辦,沒時間停下來聊天。后來,我有時就拐個彎,不從他家門前經過。過兩天,見到我他準問,這兩天出差了嗎? 我很不好意思,不敢說謊,只好笑笑。”讀到這里,我眼前立即鮮活生動如昨日般地浮現起多少情與景呀!
父親是一位非常有毅力且生活規律的人,一天四次到我們住了四十年的趙堂子胡同散步,是雷打不動的鍛煉身體的好方法。一年四季,酷暑嚴冬,風中雪里,從不間斷。那時,老人沿著路邊漫步的身影,成了胡同中獨特的風景。在這里,發生過許多感人的故事,被多少人寫進了優美的文章,刻入了自己的記憶。我曾在2004年7月父親去世后寫成的散文《短巷情長》中,這樣描繪道:“每當父親漫步在趙堂子胡同中,你看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騎車的,步行的,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身份和階層的人們,都紛紛親熱地向他招呼問好,有的還要站在路邊聊上一會兒。那些孩子們更是可愛,每逢中午和傍晚放學的時候,由稚嫩的、羞澀的、粗放的孩子們的嗓音,此起彼伏地交匯成的‘臧爺爺好’的問候聲不絕于耳。有時,整個路隊的小學生,由前頭打著小旗的路隊長帶領,齊聲向老人致意。從幼兒園大門走出的小不點兒,會抱著我父親的腿撒上會兒嬌。……每當我目睹這感人的畫面,每當我在院中的屋里,都清晰地聽到大門外傳來的陣陣問候聲,我便會在深深的感動和震撼之中,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慨:人活一世,得到人民群眾如此的愛戴,我親愛的父親真是此生足矣!”我深深知道,父親得到了人們如此的尊敬和熱愛,是因為他為大家付出了很多很多……牧之先生就是身入其境的親歷者,數十年后,他還被我父親那待人熱情如火的赤誠之心感染著。老人與牧之先生、《文史知識》的這段往事,被我們記在了心間。而牧之先生因有緊急公務要辦,故上班時騎車繞路而行的過往,則成為足見我父親真性情的有意思的憾事。此刻,讓我含著會心的笑向先生致以遲到的歉意吧。
牧之先生的文章,不同尋常地用了一句問話當作題目:《臧老看過的雜志,還保存著嗎?》,令我讀來非常親切,并且有一種立即作答的沖動。我特意把這篇文章推薦給保管著父親遺物的妹妹,她為此專門去查看了老人留下的刊物。現在,我們可以鄭重而自豪地回答:請牧之先生放心,父親讀過的《文史知識》,我們一直小心地珍存至今,一本也沒有丟失和損壞! 先生在文章中還有這樣一段話:“記得當年臧老給我翻看他在《文史知識》上的批注時,我幾次想要把他批注過的這本雜志討要下來,但終沒好意思開口。后來,很是后悔!”時光過去半個世紀后的今天,已逝父親的這些批注本更為珍貴。身為子女的我們,很愿意代表早已駕鶴西去的老人,精心挑選一本似有余溫的《文史知識》批注本,帶著對往昔不滅的記憶和眷戀,將它郵寄到牧之先生手邊,來彌補那看似已無法彌補的遺憾。我想,天堂中的父親看到這兩篇有問有答相互呼應的文章,看到故去二十多年后,老朋友和孩子們對他依然不變的深深憶念,看到我們替他實現了當年牧之先生始終沒好意思開口的心愿,一定會贊許而欣慰地點頭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