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的麥地
1.
邁進壽春這一酒店,推開位于二十一層的房門,拉開薄霧般的細絲窗簾,安徽楚文化博物館磅礴入目。前綴“安徽”二字,表明,該博物館,在安徽乃至國家楚文化遺存保護體系中,居于重要位置。
“壽春、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之輸,亦一都會也。”(《漢書》)作為楚國最后的國都,壽春有二十年國都史。王公貴族、能工巧匠和文人墨客,薈萃于此地,“綠柳朱輪走鈿車”。城破國亡,次第歸屬于秦、漢、晉、隋、唐、宋、元、明、清……
每一座古城的輝煌敘事下,都有難言的創傷,“繁華事散逐香塵”。
入酒店前,我剛跟隨本地朋友,在那博物館內游走兩小時。它構筑于數年前發掘的考古遺址之上,有一塊巨大玻璃,像長方形天空,覆蓋楚國古戰場一角。俯身窺探,我像這玻璃天空上的烏云或朝霞?劍戟與古陶,盔甲與繡袍,在射燈照耀下,大概會誤認為自己重回夏日熱風。對征伐、廝殺、血流漂杵的恐懼,對煙火日常的眷戀,充盈于每一件展品,令參觀者震驚復感慨。
在楚國,此地涌現一個著名人物——春申君黃歇,故有“壽春”之名生成,紀念其賢良勇毅。他曾遠赴東南,疏浚一條大江,消除洪澇,那條江遂與他同姓共存,名為“黃浦江”。
在漢代,劉邦孫子、淮南王劉安,召集眾門客,研究歷史、天地和審美,作《淮南子》。渴求永生,迷于煉丹,石膏無意中落入新發明的豆漿,生發出“豆腐”這一新事物。豆腐加工乃壽春當下主業之一,聞名遐邇。
在東晉,以少勝多的“淝水之戰”,抵擋住北方騎兵的鐵蹄長劍,讓漢家文脈在南方賡續。“投鞭斷流”“風聲鶴唳”等成語,一概生發于壽春,豐富中國修辭。
此刻,處于酒店二十一層高度,我俯瞰那山巒般的博物館,進出博物館的人流,如山間溪水,派生于歷史的高峰危嶺。
突然,博物館旁邊的一派金色吸引我。定睛一看,為之一振:竟然是一塊麥地。絕不會錯認成金庫或造幣廠。我的少年生活距麥地不遠,當然,那是中原南陽的麥地,距壽春三百公里,兩者隔著桐柏山、大別山。桐柏山正是淮河這一中國南北分界線的源頭,與伏牛山、秦嶺聯手,圍合成南陽盆地。
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明確或隱秘地發生關聯,幫助一個人擺脫孤窮。
甩掉酒店里的一次性拖鞋,重新穿上旅行鞋,下樓。我沿一條塑膠步道,走七百米,站在麥地里了。布谷鳥在叫,呼吁農人抓緊騰空土地,播種黃豆,以制作豆漿、豆腐、豆皮……
麥地邊緣一角是村莊、綠樹,隱約有狗叫傳來;另一側,是我所住的酒店、博物館、新城區;更遠處,是壽春古城門。前一天,我走進去,看北宋歷時多年造就的城墻與甕城。以糯米熬煮后的汁液黏合磚縫,這城墻,銅鑄鐵打般難以撼動。殘余的糯米粒,吸引鳥類飛來啄食,鳥嘴里的花種,就在磚縫里扎根、萌芽、開出鮮花,酷似自中原屢屢遷徙此地的壽春古人,求生圖存。
這些景象,將一塊麥地圍攏成小盆地,像南陽盆地的一個模型。
要有在異鄉看見故鄉的能力,一個游蕩四方的人,方能心安神定。
2.
現在,五月二十四日,節氣屬小滿,麥穗謙遜,等待半月后芒種的到來,圓滿完成一生。
二十四節氣的觀察、確定和命名,是劉安及其門客,在壽春完成的大事。一個不喜歡騎馬打獵的地方首領,對父親謀劃叛亂而遭貶放、死亡的慘狀,恨意難消。除了研究治世與天道,還沉迷于研究大地奇跡,以此排憂抒憤。最終,有《淮南子》存世,保留了一個時代的繽紛辭藻、風霜氣象。
劉安們發現,麥子乃至一切嘉禾的成長規律,受制于天氣和星象的輪回變化,像人,受制于時代滄桑。從上一年冬季播種,到破土而出、拔節、抽穗、灌漿,到顆粒日漸飽滿、泛黃、成熟,麥子的一生,完全像君子的養成和獻身。農學與政治學、氣象學,貫通不二。
《淮南子》無所不包,劉安的雄心、野心,昭然若揭:以美好修辭獲得永恒,克服時間的單向度流逝。但又對此缺乏信心。寫作之余,他帶領八位文人去山中,冶煉長壽不老之丹藥。那座山,后世命名為“八公山”,造就成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劉安未能靠藥丸像火箭一樣,將自己射進星空。恐懼中滋生起兵意念,被發覺,自殺。司馬遷在《史記》中,對劉安加以詬病。讀《淮南子》,后世有文人鳴不平:豈可因人而廢言?
我喜歡純粹、悲壯的司馬遷,不喜歡劉安。《淮南子》中,有“治世”一類陳腐言說,惹人厭。對四季萬物的生動描摹,則讓人眼睛一亮,譬如,“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陰與陽,兩個馭手,鞭策四季拉動天地這一馬車。意象宏大奇詭,完全不像出自一個疑神疑鬼者之手。當然,這句子的作者,完全可能是劉安的一個門客。
二十四節氣,將先人粗略確定的四季,再予以細分,農業中國掌握了天氣、地溫的變化規律,可依此安排農事,天、地、人共生之局面,得以形成。每一個節氣的命名,充滿修辭之美,聯結成《節氣歌》,自漢代傳唱至今:“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壽春城有孔廟,我去徘徊半日,恰有一群少年在唱誦《節氣歌》。孔廟前,樹立著刻有“仰高”“快睹”的門坊,教導少年們如何“仰之彌高”、怎樣“先睹為快”。那些被敬仰之人、被目睹之物,是圣賢、經書,更是嘉禾青山,引導萬千心靈超越卑俗欲念。而向上的路,須一步一步艱辛攀援,哪能憑一顆仙丹就逍遙游?
二十四節氣,也是關于氣節的教育,敦促每一個人:自春天開始,與內心淤積的陰寒分離;四月初,在霏霏細雨中,獲得清新明澈的靈魂;五月天暖花事了,須拋棄妄念,持小滿之態度;在夏至與冬至兩個時節,對美善、丑惡、正邪,態度鮮明,熱望與冷對,都達到極端……
眼前,麥地間,有一條通往村莊的土路,我走了十分鐘,還是不太像一個農人,雙腳飄忽,毫無牛蹄般的沉實。更不像身旁一棵棵箭鏃般的麥穗,思想缺乏鋒芒,心虛。
把麥穗作為一種方法,觀照自我,是壽春麥地給予的啟示。
3.
半月后,芒種至,這一塊麥地就將開鐮收割了。
南陽有民謠:“寒露到霜降,種麥莫慌張。霜降到立冬,種麥莫放松。”我祖父喜歡哼唱這一民謠,按節氣的教導,搖耬播種。一頭牛拉耬,用叮叮當當的鈴鐺聲,呼應祖父的哼唱,彼此都有了安慰。壽春氣候與南陽相同,農人也是自此開始,從容播種冬小麥。
當然,這是南方、中原的冬小麥時間表。在寒冷的長城以北,春日才播種小麥,即“春小麥”,成熟、收割于秋天。
“稻、黍、稷、麥、菽”,乃五谷,其中,麥,非土生土長的華夏農作物,四千年前,由西亞傳入黃河中下游。關于麥子的中國詩句,最早出現在《詩經》中:“碩鼠碩鼠,無食我麥”“我行其野,芃芃其麥”。小麥,一種“外籍人士”,最初不適應異鄉氣候。以渠水灌溉之,將麥粒粉碎、烹調之,漢人與麥子相互馴養,這一過程很漫長。楚國令尹孫叔敖,中原人,在壽春建成芍陂——中國最早的水利灌溉工程,就位于那古城門旁,當下仍保持灌溉功能。我也去看了,一道大堤,懷抱碧水萬頃,像一個老人暗藏少年心。
至漢代,小麥完全入鄉隨俗,成為主糧,與中華兒女命運與共。劉安觀察淮河沿岸小麥生長規律,驚喜連連。“藐兮浩浩,曠曠兮,可以游矣。”《淮南子》中這一名句,大概就是他對著無邊麥地發出的感嘆吧?
我游蕩于這塊麥地,一聲不吭。我沒有野心、雄心,善于保持平常心。
“開鐮”,一個古老詞匯,是否應該更新成“開機”,開動收割機?半月后,高速公路上,收割機隊伍由南向北移動,遵循麥子由南向北次第成熟的節律,將麥種用半年時間噴薄而出的一派金黃局面,濃縮于麻袋、糧倉,支持煙火萬象。
目前,鐮刀、鐵鍬、鋤頭、打麥場,在鄉村普遍消失。舊日農事圖景,進入各類民俗博物館,讓新一代人驚奇,令年邁者走神。牛,耕田拉車之責任被解除,只剩下“成為食品”這一條險路可走。壽春的“淮南牛肉湯”,很有名,我進入小飯館喝過一碗,碗中放了幾小塊豆腐,口感與南陽牛肉湯就有了差異。南陽牛肉湯,放荊芥,那是中原以外土地不會生長的調味品,滋味獨特。味道里,有一條道路,讓食客們捏著筷子,如同揮槳、劃船、策馬揚鞭,一瞬間返回故鄉和童年。
于我而言,未抵達之前,壽春是異鄉;置身其中,壽春化入碗盞和腸胃肺腑,就成為我記憶的一部分,精神故鄉的一部分了。尤其是麥地,與南陽毫無二致。走在麥地中間的土路上,恍惚看見祖父在麥地深處直起腰,手捏鐮刀,朝我打招呼:“娃子回來了……”
祖父目前睡在南陽麥地里,像退休的漁民,在高出麥浪的墳塋里、孤島上,眺望金色大海,回憶一生的深淵和風暴。
4.
這次來壽春,契機是參加“地域性與原創性寫作研討會”。前一天,來自各地的二十余位作家,入住八公山下的一個酒店。窗外草木蔥蘢,不見刀兵,一派安定氣象,我松了一口氣。
在壽春這一南北交會之地,討論“地域性”“原創性寫作”,很合適。劉安領銜的文學團隊,正是從壽春的地域性出發,上溯下延,縱橫捭闔,使《淮南子》突破邊界,到廣大的世界和光陰中去。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并非魯迅原話,很可疑。只有包含了世界性的民族性、地域性,才能超越邊界,歷久彌新。如,壽州鑼鼓,我們昨晚看了演出,激動不已。它由古代軍隊擂鼓鳴金的節奏演變而來,充滿地域性、民族性,而世界性也蘊含其中——那打擊樂的節奏、力量、情感,全人類都能共鳴共情,不需要翻譯,毫無隔閡。我們在壽春寫作,或寫壽春,一定是從這里的麥子、豆子、鑼鼓中,看見了全世界而不僅僅是自己。”
座談中,我說了以上幾句話,出自肺腑,聽到幾許掌聲。
因時間關系沒講出的話,寫在這里:當下,三寸金蓮或三寸金蓮式的寫作,不可能影響異國他鄉,毫無世界性。壽春豆腐,從豆子,到豆漿、豆皮、豆腐,這一系列轉化,體現了大地的善意,并出現在遠方餐桌上,闡揚了中國智慧。民間有俗語:“世間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寫作,須吃得苦頭,用一支筆,把人心撐往遠方,將言辭擊打出鋒芒,讓漢語在磨礪中日臻甘美。
研討會后,乘車去八公山鄉,參觀一個豆腐作坊——“地域性與原創性寫作”這一議題,在“豆子的轉化”中,得到旁注和佐證。作坊主人胡師傅,曾出現于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身板結實,像捆扎得很認真的一束豆秧。跟隨他一邁入作坊,豆子香氣就彌漫于肺腑。豆腐生成的全過程如下:將浸泡好的黃豆,注入磨漿機;乳白色豆漿小溪般汩汩流出,匯成大鐵鍋這一湖泊;煮沸,將食用石膏加入、攪拌,倒入模具;數分鐘后,模具內豆腐生成,方正清白如士子。
接過胡師傅遞來的一小碗豆腐,用小勺送入口中。像世界上最溫和的兵器,征服腸胃和心靈,這,就是愛的征服。
晚餐,是豆腐宴:菊花豆腐盅,金絲豆腐蝦,杏仁豆腐球,淮南豆腐排,桂花豆腐,蛋撻豆腐盞,脆皮炸豆漿……最后,上主食,小麥粉混合綠豆面,再摻入蔥花和姜末,烙成的薄餅,滿口焦香。整個桌面,完全是精華版的壽春大地。
我們用身體,把壽春的地域性、原創性,帶到遠方去。
5.
眼前,這一塊麥地,也像巨大餐桌,但有被城市化進程推翻的危險。若干年后,若再來壽春,住進安徽楚文化博物館旁那一酒店,在第二十一層房間拉開窗簾,很可能看不見這一塊麥地,而是一片建筑物。
當然,我仍會看見陸游,他出生于淮河上的一艘船。在兩宋之交的一個風雨天,在躲避戰亂的途中,父母抱著哭泣的嬰兒、一個未來的詩人,迷茫四望。晚年,陸游在山陰想起淮河、壽春,“淚盡燈前看地圖”。
當然,我仍會看見比陸游更早出現在壽春的劉安,看見他的虛妄與失敗,看見八公山上那一座大墓,雜樹生長,像劉安懶得梳理的亂發……
現在,一只蒼鷹,從酒店方向飛來,在麥地上空盤旋良久,騰空而去。劉安似乎沒寫過蒼鷹,也缺乏蒼鷹般的洞察力、行動力,糊糊涂涂一死了之。他喜歡鳳凰,在《淮南子》中多次書寫,譬如,“鳳凰之翔至德也”。一種虛擬的飛禽,像飛機,能代替失敗的丹藥,把他和若干雞犬運入蒼穹?
人間的萬般煩難痛創,只能在人間治療,別無他路。那煩難與痛創若屬不治之癥,也罷。眼前,這一塊壽春麥地,乃至一切麥地,都比墓地里那一個自殺者質樸、坦蕩,故能生生流轉。
半個月后,麥子收割一空,麥地也不會長久歇息,過兩三天,就被拖拉機翻耕,像母親在床上翻一個身,懷抱黃豆、紅薯、水稻、芝麻或蔬菜,繼續哺育新生命,直到它們在秋風里成熟。
一個農婦,沿著種了一塊油菜的田壟,走過來。我打招呼:“是你家的油菜吧?收完油菜籽了?”她回應:“收完了,產量小,榨出的菜籽油,夠俺自家和親戚吃一年。地里剩下這些油菜稈,得割掉,準備種辣椒、菠菜,節氣不等人。”她左胳膊肘夾著一把鐮刀,右手捏一個金屬外殼的熱水杯,喝一口。
我又問:“這麥地也是你家的?”她搖頭:“不是的,流轉到種糧大戶手里了。你看看,前兩天,一場大風一場雨,麥子倒伏一大片,心疼人!俺家沒麥地了,得去超市買面粉吃了——你說說,農村人買面粉吃,是幾千年沒有的新鮮事吧?”她笑起來,我也笑了:“除了這油菜地,你家還有啥營生?”她說:“娃他爸燒陶——壽州窯,你知道吧?有名哩很。我在超市當營業員,今兒休息,來地里看看,試著割幾把油菜,割不動了,手生疏了,雇收割機又劃不著。”
在這無人拍攝、錄音、鼓掌的“麥地高端訪談”中,我先用普通話和農婦講,講著講著,發現自己的語調和字眼,被她的壽春話帶偏了,帶回南陽話了,彼此都能聽懂,兩地土話溝通無礙。我明白,是淮河像一條水質紐帶,把南陽和壽春聯結在一起了,從麥子生長的節奏,到話語腔調。
一個男子騎著摩托車,停在我和婦人面前。婦人問:“娃下班回來了?”男子答:“啊。”婦人又問:“羊也回來了?”男子答:“啊。”婦人舉著鐮刀朝我揮揮,不是一種威脅,算是道別。她扭身跨上摩托車后座,沿土路,朝那一座遲早將湮滅的村莊奔去,背影有些顛簸。
這婦人和男子,應該是村莊里最后一批農人,兒女轉型為工人、職員,家中尚有幾只羊,大概是奶羊,估計也失去了繁衍小羊的遠大理想。在這急劇變幻的時代里,走著說著吧,舉著鐮刀、騎著摩托吧。
暮色洶涌而至。我沿著塑膠步道,朝燈火輝煌的酒店走回去。麥地,由金黃轉變為鐵褐色了,待一輪月亮升起,將變成銀白色——這是我的少年經驗。
孟子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麥地大美,萬載慈悲。
壽春,晚安。麥子、大地、四季勞作的人們,晚安。